開順十九年的初春。
安和踏著冰融雪消的節氣離開了她從未離開過的故土。
她要從北唐離開決定是自己做的,所以誰也沒告訴,就默默的混在北唐送親的隊伍,跟著一群宮女官婢住在偏遠的帳子里。
也虧得她們大多數都是這場戰役里受傷官兵的家眷,因為無處可去才被皇宮收留,因而相互之間也不熟悉,如今公主遠嫁,宮里有些資歷背景的拿些銀錢多可免去陪嫁的苦差,就剩這些無錢無勢的,不得不替人頂了名額來湊數,無枝無依的飄去南昭。
一路上,安和已不知聽了多少她們不知所謂的抱怨,以及這一年多顛沛流離的苦命人生。
她下意識的摸向自己的脖頸,那里穿著一條父親臨終前請大師為她雕飾的玉佩,說是能守護佩戴者一生平安喜樂。
玉石溫熱的觸感時時的提醒著安和夢里的場景,父親的諄諄教誨仿佛就在耳邊又仿佛遠在天邊,總之是再也聽不到了。
忽然想起溫祁被她從安國寺的地牢中救走的那日,哥哥知道了她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脅那些官兵,放走了溫祁,一怒之下就要舉著巴掌打下來,氣極到要打醒這個被迷了心智的妹妹,后來還是父親出言攔住了他。
南國公半生戎馬,有闊比天空的胸懷,什么樣的是非沒有見過,早已沒有什么是不能被他原諒的,何況刀光劍影嘈雜一生,而今年紀漸長,也生出些慈悲為懷。
可即便他早有放人之心,心中也依然有許多話想要規勸女兒。
猶記那日天高云闊,他負手而立,只留給安和與世人一個堅實可靠的背影,和僅僅望著就有讓人相信他能撐起一整片天的安心。
“父親知道,最讓父兄驕傲的裳兒,是個胸中有家國的好孩子,若是生為男子,習武練劍將來上陣殺敵也是誰都不輸的,不可惜,生為女子,我的裳兒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
“可父親有愧,父親教會了你人心難測,卻沒教會你防人之心,裳兒聰敏過人,早就洞悉了父兄攔不住,早晚會放他,不過是想要那人多遭幾日牢獄,而你就踩著父兄對你容忍的底線,用來憐憫了他。”
安和應聲而跪,父親的這一句“聰敏”從來沒有如此諷刺。
她一個無兵無權的小女子,私通敵國把溫祁放出去,依仗的是容家百年的忠義,放肆的是身為獨女享受的無盡寵愛。
換一個身份,她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可她拔毛飲血,還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為要挾,往日將她一根毛發都看得金貴的兄長,又如何面對,這個以傷害自己為籌碼的妹妹。
不是想象不到那種失望,可大約是有恃無恐,安和直到聽出父親言語間的傷懷,也是沒有悔的,最多是無限的愧。
容鈞也是果真的不舍得真正責備這個自覺虧欠許多的女兒,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好孩子,為父不怪你,為父只是怕,終有一天,你會發覺你的憐憫是多么狹隘。你看到他一個傷害過你的人都要為他心痛,那邊境那些無辜的卻因他失去了丈夫,兒子,父親的人,你又該怎么憐憫他們?溫祁的皮肉之傷早晚有一天會痊愈,那些人心上的傷痕又要誰去撫慰。”
安和彼時只有被質問的心中一顫,直至今日想,才承認起自己的狹隘。
當廟堂之高的她走出高磚綠瓦的庇佑,直面這千瘡百孔的世界。
她看到,皇城里那家原本幸福美滿的小作坊,人去樓空處承載著這個家庭承擔不起的喪子之痛。
她看到,偏遠的小鎮里隨處可見的在街上乞討的流民,他們骨瘦如柴還要背著小小的娃娃,拖著步履蹣跚的老人。
她看到,北唐換回來的五座城里,百姓饑餓到坐在地上呻吟,他們的糧食全部被撤離的南昭軍士洗劫一空,原來交換也不一定是好事情。
原來,當越來越靠近邊境,越來越多陪嫁的婢女是想要逃離的,盡管她們本就無處可去,盡管北唐也不一定有她們的親人,盡管她們的親人甚至可能就埋在前面,她們也不想離那舉目無親的南昭再近一步。
于是她把身上僅有值錢的首飾分給了這幾日待她特別好的幾位姑娘,也不知是出于怎樣的心情,明知亡羊補牢,明知愛莫能助,也希望她們離開后都能找到一個滿意的歸宿。
被嫁到南昭去的公主,比安和還要小上兩歲,跟安和一樣衣食無憂的長大,驟然面對這樣的命運,自顧不暇,可還是善良的任由隊伍里不愿跟她走的人離去。
因為面臨同樣的恐懼,所以理解留下需要背負的勇氣。
可惜,她給了別人選擇,卻沒人給她選擇。
剩下的人越來越少,尤其是在與公主不親的帳子。
夜里,安和獨自一人睡在空蕩蕩的帳篷里,在背井離鄉處,擁有了獨自一人的靜謐,失去了往日堅實牢固的榮華,也失去了幫她驅趕蚊蟲的姐妹,時刻都要戒備著會否被黑暗湮沒。
她蜷在冰冷的布衾下,芊芊玉指抓緊了手中的物件,就像是溺亡的人抓住了什么保命的稻草,心中慷慨一起,便沒什么懼怕的。
南昭的國都對比北唐的皇城,也沒有什么不同,本來就都是南昭人的手筆,自然相仿,唯獨南昭的人卻和北唐是大相徑庭。
安和離得遠,看不太清迎親的隊伍都有誰,隱約好像看見了兩個男子騎在高馬上站在隊伍的最前端。
車馬停滯了許久,似是遇見了什么難題,公主本來應該出面一見,但不知為何最終還是在車里坐著進了宮門。
想起溫祁與南昭鎮北伯的那些只言片語,想來這難題也逃不過奪嫡之爭的俗套。
進了宮,安和這批被隨便塞進來湊數的異國宮女,人數又因公主的放縱變得少的可憐,南昭的宮人也不怎么待見她們,隨便指了地方就分配到四處的庭院打掃去了。
皇宮內外都在緊鑼密鼓的籌備當晚的盛宴,為遠道而來的公主及北唐送親的使團接風洗塵,沒人管著她們,安和又哪里會做這種灑掃的活,早早就偷溜了出去。
也虧得南昭皇宮與北唐皇宮的締造者同根同源,她才能輕車熟路的找到宴席的大廳。
借了個躲懶侍女的職位,她低著頭小心翼翼的混在了大殿里,找了合適的空缺的位置站著,悄無聲息的觀察大殿里的每一個人。
她幾乎是一眼就能看見溫祁,手腳大約還沒有恢復好,握著酒盞的時候手腕還是有很明顯的抖動,只是并不見酒灑出來,應該是旁邊那善解人意的宮女并未斟滿。
溫祁的上座一些就是葉悠南,在他身側坐了個非常恬靜的姑娘,應該他那位新婚不久的妻子,兩個人你儂我儂看起來也是恩愛至極。
對比起來就更顯得溫祁孤冷成性。
安和收回目光,強迫自己把注意轉向高坐于眾人之上的中年男子,顯然他就是南昭的皇帝。
高堂明鏡,龍袍加身,卻恨有一雙多疑的眼睛,不管盯著誰多瞧一會兒,都覺得下一秒他就要摘了那人腦袋。
他身旁并沒有可以與他平起平坐的皇后,只有稍矮一個臺階就坐的貴妃娘娘,那是二皇子的生母,而三皇子的生母,先皇后,早在生三皇子時就過世了,聽說還是死于難產血崩。
安和打量清了殿中的形勢,在眾人皆喝的迷迷瞪瞪,不少不勝酒力的官員漸漸散去,守在皇上身邊的人也同時放松了防備。
她藏好了一把匕首,就要偽裝成遞酒的宮女走上前去,卻突然被一個人抓住了手腕。
清脆的金屬落地發出的聲音,在大殿中如繞梁般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