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在北面認(rèn)識了一個姑娘,清素若九秋之菊,俏麗若三春之桃,見之欣喜,不忍負之。”
葉悠南將目光投射在安和身上,似得見一個從別人口中常常聽到,早已摸清了脾氣秉性的舊友一般。
“可他終究還是負了。”
安和默念道,她也有她的驕傲,容家的女兒不該困于兒女情長,像個深閨怨婦計較男人高興時賞賜的一點一滴的寵愛,于是她只是清念了這一句,就立刻像是并不在意的笑了起來。
“伯爺說,他難得記得他父母是如何過世的,我自小長在宮廷,沒去過邊關(guān),但也大概想象的到幾種情景,戰(zhàn)火紛擾的確平添了太多無辜亡魂,他心中有恨,那伯爺呢?”
“伯爺就不想,手刃安和為慘死于安和父親刀下的先父報仇嗎?”
葉悠南搓擦著手指上積年累月彈琴吹簫磨出的厚繭,突然覺得自己以兒女情長為開頭反倒把格局開的小氣了些,也是他自己將個人的一生看得太重,便以為世間所有聰慧的女子就都是他夫人那般。
卻原來朽木看上的一定是個朽木,榆木疙瘩看上的,也終究是個縛上了家國大義的菩薩心腸。
他與溫祁口中心中的聰慧果然還是有不小的出入。
于是葉悠南問道:“郡君可知何謂家,何謂國?”
安和似是不懂他如何突然跳到了家國的論述上,不做聲的搖了搖頭。
葉悠南自問自答說:“家為私,而國為公,以私仇誤國事,乃天下之大不韙也。”
這番的意有所指,借題發(fā)揮才是實在荒謬。
安和不禁生出幾分被人戲耍的厭煩。
但見葉悠南突然以左掌蓋住右拳,在胸前一合一推,頭顱低下直到與肩平齊,向安和行了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大禮。
“于郡君而言,溫祁是千年難贖的罪人,傷人至深,但于立場來講,兩國交戰(zhàn)各盡其策,他也沒什么錯,何況如今兩國交好,悠南作為副使迎回正使才好促成兩國和平,還望郡君看在他還有一片真心,看在邊境受苦受難的百姓,為兩國更快的息兵止戈,將溫祁救出來吧。”
安和默然側(cè)過了身,自認(rèn)受不起這尊貴無比的鎮(zhèn)北伯的一拜,但她也沒有將他扶起,甚至別過了臉不敢去看他,他是那樣的一番巧舌如簧,又能言善辯如沅辭,把字字句句像針扎一樣說進她心里。
南昭人各個都是辨查人心的高手,安和一生識人若明,卻是頭一次生出人心險惡,而自己純?nèi)蝗缤玫暮ε聛怼^往那些小打小鬧相較她這半年多快一年瞧見的,不值一提。
理智在勸誡她,那些不過是為了說服她的說辭,可那些話,無孔不入的一字一字砸在安和的情感上。
她確實沒辦法去怪溫祁,于公于私她始終對這人恨不起來,兩國對戰(zhàn)的恩怨是非在前,讓她永遠沒有立場去指責(zé)別人陰謀可恥——容家世代為將,在戰(zhàn)場上也并非沒有沾過下流無恥的賤招。
是她,輕易的把人放進了自己的心里,死纏爛打的給了旁人可乘的機會,他也只不過是順?biāo)浦郏隽怂撟龅氖拢撬母感譃橹l(fā)泄一己私憤把人關(guān)了足足九個月的監(jiān)禁,日夜不休的鞭刑,手腳皆廢的痛苦。
夠了,早已經(jīng)足夠了。
安和靜謐如初,斂去那一抹水色后,眼中也漸漸有了旁人看不透的深沉。
她這樣簡簡單單的看著葉悠南,卻比任何時候,任何人都有力量,紅唇微啟,說:“我?guī)湍恪!?
若連葉悠南都能做到心中沒有絲毫的私仇指向容家,那么容家也能做到不帶任何個人情感的去看待那個姓溫名祁的人。
更何況,如果放過這一個人,就能換來南北兩國十年二十年的平靜,那又有何不能放了他的理由。
可這種種勸服自己將溫祁和沅九割裂開的理智,在看到溫予知面對葉悠南的神色時,瞬時土崩瓦解。
那雙往日浸滿了溫柔的眼睛里,皆非驚喜而是沉重,聽到那位帶兵的三皇子要用五座城池換他,他更是面色一冷。
“殿下這是發(fā)什么瘋。”
葉悠南仔細的幫他檢查這鎖鏈的材質(zhì),判斷著有沒有可能用利器斬斷,道:“殿下不是發(fā)瘋,是看重你,不惜以五座城池,十年和平來換一個只有你能創(chuàng)造的,南昭的未來。”
溫祁手掌按在胸口的新傷,手腳皆被鎖住的長長的鐵鏈隨著他的動作在地上摩擦發(fā)出聲響,冰涼的很,就如同被他自己視之如敝履的那條命。
這些日子因為知道遲早要將他交還南面,容家試圖從他口中問出北唐和他勾結(jié)的還有什么人,所以又一次對他用了刑。
但想來也沒什么關(guān)系。
安和長呼了一口氣,努力壓制自己不要想,畢竟他自己都不甚在意不是嗎。
可偏偏他此刻因為情緒翻涌,牽扯到傷口時還是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一樣倒吸了一口冷氣:“未來?殿下這一步丟掉了朝中多少人的支持,五座城池換一條賤命,又給了旁人活生生的把柄,哪還有什么所謂的未來可言。”
葉悠南終于放棄了拿利器去砍的想法,認(rèn)命的半蹲在地上一點一點幫他撬開鐵鏈上的重鎖:“總比上次二皇子自己犯的貪污案,又棄車保帥提前咱們一步查出臟款,差點登上太子之位的局面好,皇上本來就偏心,就算沒有這件事,也會尋到別的錯處,殿下的未來怎么樣都是需要你的。”
即便是到了這一步,溫祁依然是痛苦的閉目:“棄了我才是最好的未來。”
葉悠南也被氣的不輕,把手里的東西一丟,怒瞪他道:“我來也來了,就沒有更好的,容小姐頂著責(zé)罵來救你,您倒是看破生死,四大皆空了。”
突然被提起,溫祁這才頓頓的抬起了眼,像是才注意到旁邊安安靜靜站著的還有一個人,萬般遲疑的看了過去。
恰巧安和也看向他,便猝不及防的對上了,那其中理也理不清的情意,看得溫祁心里像被烈火燒過的灼痛。
他率先移開了眼睛,安和也收回了視線。
這世上第一個先動心的人不一定是敗的,但第一個先付出了全部真心的,一定是輸?shù)模欢〞數(shù)靡粩⊥康亍?
容裳啊容裳,是時候該你徹底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