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誰埋了我的骨
- (英)格雷漢姆·諾頓
- 2738字
- 2021-02-05 15:12:09
在警車引擎低沉的轟鳴聲消失之前,奧德里斯科爾商店的門開了,伊夫琳·羅斯走到了街上。她穿著鮮紅色的羊毛大衣,挎著柳條籃子,頭戴深藍色貝雷帽,在蕩嶺的這條主街上顯得格格不入。高挑的個子,栗色的頭發,五官端正,這意味著別人很難猜出她的年齡——四十歲上下?——這樣的女人應該在漢普頓組織網球聚會,或在狩獵季之前給騎手端上加了香料的熱葡萄酒,而不是挎著里面除了一小袋燕麥片和一份本周的《南星報》之外再無他物的籃子費力地走過電話亭和修車廠。她小心翼翼地擇路,穿過一小段不太平坦的人行道,然后解開了大衣的扣子。十一月底了,天氣還如此溫暖。那只柯利牧羊犬跟著她走了一段路,但是后來就轉向修車廠的前院,回家去了。蘇珊·希基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
在村子和周圍的教區里,伊夫琳可以算是“家喻戶曉”。確切地說,她并不是個名人,但每個人都知道她是誰,如果有人不知道,也很快就會有人告訴他。她是住在高巖屋的羅斯家女孩中的一個。她們是三姐妹:阿比蓋爾、弗洛倫絲和年紀最小的伊夫琳。她們都沒有結婚,一起住在一棟正面是石砌的家族大宅里,距離村子大約一英里遠。
她們的父母曾是這個地區最富有的人,經營著一個生意興隆的農場,據傳還有其他的投資。羅伯特·羅斯擁有土地,而他的新娘羅斯瑪麗作為一個銀行經理的獨生女,持有股票。起初每個人都在擔心這個從大城市來的小女人怎么適應農場里的生活,但事實上她在這里過得風生水起。很快,幾乎所有的委員會或者理事會都以擁有羅斯瑪麗這個成員而感到驕傲。
第一個女兒阿比蓋爾出生時,這對年輕夫婦滿心歡喜。盡管他們從不談論這些,可當第三個女孩出生時,那種喜悅明顯變成了失望。他們覺得命運不公,他們的兒子在哪里呢?生了伊夫琳后,羅斯瑪麗經歷了兩次流產,之后就再沒懷上過孩子。羅伯特開始覺得他對羅斯瑪麗的愛意和對生一個兒子的渴望正在傷害他的妻子。關燈后,原本熱切的濕吻變成了純潔的輕吻,兩人的嘴唇幾乎都沒有碰觸到。兩個對彼此充滿愛意的人躺在黑暗中,卻都認為自己辜負了對方。有些婚姻燃為灰燼,有些婚姻名存實亡,而有些婚姻則像只受了傷的動物一樣躺下來,認輸了。
不可思議的是,癌癥讓這段婚姻重新煥發了生機。在羅斯瑪麗生命的最后幾個月,她和羅伯特發現他們對彼此仍有愛意,只是這份愛被一次次的誤解和錯過層層掩蓋,就像那些在沼澤中發現的保存完好的尸體一樣,一直等待著被挖掘出來。內心的感受當然還是沒有明說出來,但那些無須開口就端來的茶——就算是奶放太多了或者茶湯太濃了,以及那些由粗糙黝黑的手放在床頭柜上她的念珠旁的茶碟——盡管滴著水,都在告訴她,他仍然愛著她。在黎明前那些無盡的黑暗時刻,當她哭泣時,就任由他抱著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他心里明白,她也仍然愛著他。
伊夫琳在母親的葬禮后回到學校的第一天就很不好過。大多數女同學都躲著她,她們不知道要說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和她相處,而那兩個沒有躲著她的人卻只是想知道她是否看到了尸體。放學回家走到高巖屋的大門口時,真是一種解脫,她背著沉重的書包,沿著綠樹成蔭的車道艱難地往家里走去,這時候她才任由自己流下眼淚。她一整天都沒有掉眼淚,她知道母親會為她感到驕傲。但現在,當她看著前方沒有燈光的窗戶,就再也忍不住了。所有的一切都顯得灰暗凄涼,而且還將永遠如此灰暗凄涼,因為她的媽媽走了。
當她繞到房子后面的院子里時,她能感到風吹干她濕漉漉的臉頰帶來的涼意。她的腳步慢了下來,因為她不想那么快去面對那個冰冷陰暗的廚房。里面沒有收音機的聲音,沒有烘焙點心時飄在空氣中的香味。她走到后門時,注意到遠處的工具房里有燈光漏出。許多年來,她經常回想起這段短暫的路程,并審視每一個細節。她走了十幾步,穿過油光發亮的鵝卵石小路,小手推開了油漆斑駁脫落的沉重木門,地板上的影子慢慢地左右搖晃,工作靴的鞋底臟了,有一根鞋帶松開了,就在那天早上還輕拍過她頭的那雙手現在軟綿綿地垂著,繩子發出嘎吱聲。她的記憶就到此為止,她永遠都無法再回憶起他的臉——父親那張臉,他無法面對一個沒有羅斯瑪麗的世界。
一開始,沒有人知道羅斯家的三個女孩命運會如何。村里的女人們來家里幫忙做飯,好幾個男人來幫忙安排葬禮事宜,但他們很快就發現,這個家既不需要也不歡迎他們來幫忙。大女兒阿比蓋爾掌管起這個家,她的態度幾乎讓人覺得她一直在等待這一時刻的到來。她把土地租給了當地的一位農民,得到的這筆錢意味著弗洛倫絲可以離家就讀師范學院了。伊夫琳雖然年紀最小,卻操持著家務,打掃屋子和一日三餐大多是她在做。她原以為這樣的安排總有一天會結束,可不知為什么,她從來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丟下阿比蓋爾;后來,弗洛倫絲回到蕩嶺,在當地的學校教書,她們似乎注定是要待在一起的,被悲傷和她們的大房子綁在了一起,而這房子已經忘卻了這里曾經擁有過的所有幸福時刻。
然而,二十六年后,當伊夫琳·羅斯提著柳條籃子走在同一條街道上時,她并沒有回憶過去。阿比蓋爾的女伴們晚飯后要來打橋牌,伊夫琳正盤算著用手推車推出茶水時該配什么餐點。她尋思或許可以用那套帶有黃玫瑰花圖案的上好瓷器。會不會太招搖了?阿比蓋爾會不會翻白眼?伊夫琳決定不去操心了。那套瓷器很漂亮,而且,她們到底要把它留到什么時候才用?在高巖屋,何時才會有足夠特殊的場合可以名正言順地用它呢?
一進屋,她就把外套掛在冰箱旁邊的架子上,然后打開收音機,開始準備午飯。她瞥了一眼時鐘:十二點十五分。弗洛倫絲很快就下班回家了,而她總是很趕時間。當伊夫琳聽到熟悉的自行車鈴聲時,湯正在爐盤上冒著熱氣,蘇打面包切片也成扇形擺在盤子里了。鈴聲是弗洛倫絲把自行車隨意靠到后門外的墻上時發出的,接著她攜著一陣冷風沖了進來。
三姐妹中,弗洛倫絲被公認為是最漂亮的。她淺棕色的頭發一直保持及肩的長度并且梳向一邊。伊夫琳羨慕她的“曲線”,雜志上都是這么叫的,不過弗洛倫絲的穿衣風格從來不突出她的曲線:她大部分衣服都是方格呢短裙和厚針織衫,總是讓她有一種淡淡的女生代表的神態。她今天似乎比平時更上氣不接下氣,伊夫琳立刻意識到她有消息要說。
“非常刺激的事!”
“什么事?”
“是這樣,我的地理課正要結束,就見警車飛馳而過。”
弗洛倫絲把她的連帽夾克衫放在椅背上,坐了下來。她漫不經心地掰著一塊面包吃,然后停下來,故意吊人胃口。
“然后呢?”
“我那時沒有多想,但是剛才就在我離開學校的時候,我看到它停在新開發區那里。我不想顯得太愛管閑事,所以就沒有騎車上去看,但是后來當我穿過村子時,看到商店外面有幾個建筑工人,所以就停下來打聽發生了什么事。你絕對猜不到!”
“你說得對,我猜不到。”伊夫琳邊說邊從餐具柜中取出兩個湯碗。她們以前玩過這個游戲。
“他們在挖地基的時候發現了東西,他們覺得那是一具尸骨!”
湯碗嘩啦一聲掉到地上,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