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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進口替代戰略

第1章 中國的產業結構升級與減貧[1]

1.1 引言

自1978年中國實施經濟改革以來的40年間,中國已成功保持每年8%以上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率,以及每年16.3%的國際進出口貿易額增幅(林毅夫,2010)。中國已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按照購買力平價(PPP)計算,中國已在2014年躍升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2]。盡管受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不利影響,但中國仍在2009年超越德國成為世界最大的出口國,且目前中國是舉世公認最大的“世界工廠”。中國在減少貧困方面也大獲成功,1979年中國是世界上最貧窮的農業國之一,按照1979年匯率水平計算,當時中國的人均年收入相當于243美元[3],這約為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在短短三十余年后,2011年中國的人均GDP金額猛增至5000美元左右;按照世界銀行的分類標準,中國已躋身中高收入國家行列。

中國實現經濟快速增長得益于大刀闊斧的經濟結構轉型升級改革,這從國內生產總值(GDP)中各產業構成的變化狀況可見一斑。在1978年,初級產品占中國GDP的28.2%,農業出口占中國出口總額的比重達35%左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目前第一產業在中國GDP中的占比已縮減至11%,農產品出口占中國出口總額的比重降至不足3.5%。伴隨著農產品在中國GDP中所占份額持續下滑,最近三十年中國制造業出口額已顯著增加,占比從1980年的65%攀升至2009年的96.5%左右(Yu,2011a)。就業結構也發生了類似的變化,從事第一產業的勞動力占比從1978年的70.5%銳減至2009年的38.1%,同期從事第二產業的勞動力占比從17.3%上升至27.8%。

自中國推行改革開放以來,產業升級也是一個顯著的特征。正如隨后將要探討的,中國迄今為止的產業升級呈現出四個明顯的階段。第一階段(1978-1985年),中國仍依賴生產和出口資源性商品,如石油和汽油;第二階段(1986-1995年),中國勞動密集型行業商品出口快速增長;第三階段(1996-2000年),中國主要出口機電產品和運輸設備;與此同時,中國也進口了數量龐大的機器設備。產業內部貿易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主要歸因于中國產業升級的成功實現和加工貿易遍地開花,這讓中國的比較優勢與生產環節相銜接。在第四階段(2001年起至今),中國高科技產品(如生命科學設備)出口迅猛增長。

中國成功實現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激發了對一個問題的討論,即中國如何從一個落后、封閉的農業國發展成為一個開放、富有競爭力的“世界工廠”。本章將探討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的歷程。中國如何在過去四十年間成功實現制造業的轉型升級?此番轉型升級背后的基本驅動力是什么?此外,中國快速的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在多大程度上助推了就業崗位的增加和貧困的減少?最后,我們可以從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大獲成功當中總結哪些經驗?

我們的基本觀點是,中國迅速實現產業結構升級和隨之發生的減貧成效主要得益于中國采納了一個適宜的發展戰略,即中國自身諸多要素稟賦所推動,遵循比較優勢(CAF)的發展戰略(林毅夫,2003,2009,2012;林毅夫等,2004)。鑒于中國是一個勞動力充裕的國家,只要市場沒有發生扭曲,眾多勞動密集型產業是具有競爭力且可自力更生的。中國經濟的潛在比較優勢在改革開放以前遭到了遏制,因為當時中國政府采納了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而這一發展戰略是與中國的比較優勢相悖的,當時中國政府為了扶持重工業優先發展的戰略,建立了一個組織完備但高度扭曲的體制。按照該體制,生產要素和產品的價格由一個計劃性的行政管理主體來設定,因此價格關系變得畸形。眾多企業被剝奪了生產自主權且缺乏激勵措施,生產效率低下。相應地,國內產業結構無法得到升級。由于重工業是資金密集型的產業,無法吸納更多的勞動力;盡管該工業部門的投資金額巨大,但就業機會有限。最后,由于國家要求國有企業從生產環節獲取盡可能多的利潤,工人們的工資薪酬被壓制在一個較低水平,并且農產品價格按照對農民不利的貿易條件來設定。這兩方面因素導致中國人民在當時一直處于較低的生活水平,普遍貧困的嚴峻局勢無法得到緩解。

在經濟起飛后,中國采納了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該戰略的兩個主要方面是,不僅采用雙軌制改革對傳統的諸多行業提供暫時性的保護和補貼,而且根據中國的要素稟賦所決定的比較優勢,鼓勵發展與自身比較優勢相匹配的、能自力更生的新興行業。戰略實現了包括產品和生產要素市場價格的改革,對外貿易和匯率改革在內的雙軌制改革基本上實現了帕累托最優。在所有改革的初始階段,都允許存在雙軌制,即一個價格體系由政府主導,另一個價格體系面向市場。兩條軌道隨后逐步融合交匯,并統一為單一的市場軌道。與之類似,為了避免休克式改革帶來的沖擊導致國有企業崩潰,國企改革發端于授予國企管理自主權,然后轉向國企制度變遷。更重要的是,與中國的比較優勢相匹配的新企業和新行業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扶持和鼓勵。中國鄉鎮企業的蓬勃發展就是一個絕佳的范例。在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結構升級的過程中,政府成功甄別經濟增長機遇和因勢利導起到了關鍵作用,因為它們克服了信息不對稱、協調失靈甚至是與市場機制相關聯的外部性和適宜性等問題(林毅夫,2012)。

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也在創造就業和減少貧困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隨著經濟結構轉型的推進,第一產業占中國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已顯著下降,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的份額得到提高,尤其是第三產業的比重明顯上升。隨著生產要素價格扭曲逐步得到修正,損害農民利益的不利貿易條件獲得矯正。鄉鎮企業的蓬勃發展給農民帶來了更多賺取較高收入的就業機會。中國政府大力促進農村地區發展的措施也改善了基礎設施硬件和軟件。上述三個因素共同改善了中國農村地區的生活水平,并顯著降低了貧困人口數量。產業升級也提高了城鎮地區工人的生活水平。在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推動下,勞動密集型產業得到快速發展,這反過來創造了新的就業機會。經過40年的改革,中國國有企業的數量和產量已大為減少,但績效表現明顯改善,這得益于效率提升和激發了工人們的積極主動性。因此,伴隨著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城市地區工人的生活水平也得到提升。

其他發展中國家可以從中國的經濟奇跡中學習借鑒兩點。首先,為了實現產業結構升級,一個發展中國家必須采納基于自身要素稟賦的、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其次,盡管存在一個自由、公正和競爭性的市場機制,仍建議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在促進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上發揮積極的作用。本章提供并探討了用于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的有用框架,并附帶幾條重要建議,因政策制定者通常發現其難以識別發展機遇。

本章其余部分的組織架構如下:第二部分介紹1978年中國經濟改革前,國內制造業面臨的諸多問題;第三部分探討中國經濟騰飛以來,中國工業化和制造業結構升級的趨勢及特點;第四部分審視并詮釋工業快速增長和經濟結構升級的主要因素,如政策制定;第五部分調查研究工業發展和制造業結構調整對創造就業崗位的影響,并仔細審視制造業就業變遷與減貧之間的關系。基于中國的經驗,第六部分探討了其他發展中國家可以學習借鑒中國經驗的要點。最后,第七部分小結,并為中國未來的改革提供一些建議。

1.2 中國改革開放前的經濟狀況

在1978年實施改革開放之前,中國是一個貧窮的農業國。在1952年,農業占中國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高達57.7%,所吸納的勞動者數量占中國受雇勞動力總數的83.5%。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很低。尤其是,人均農業和工業產出為143元人民幣(按1952年價格計算,相當于65美元)[4]。在經濟改革之前,一個扭曲的產業結構遏制了中國經濟發展,這反過來造就了一個閉關自守的經濟、猶如深淵的貧困境況和扭曲的收入分配。

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獨立的許多發展中國家的領導人類似,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領導人采納了重工業導向的發展戰略。然而,重工業是一個資本密集型的行業,而中國本來就是一個資本匱乏的農業國。要素稟賦和發展戰略之間的巨大反差導致中國無法通過市場機制來配置資源。與之相反,中國實施重工業優先的發展戰略是一個違背比較優勢(comparative-ad-vantage-defying, CAD)的戰略,這扭曲了產品和生產要素價格,且中國不得不依賴高度集權的、計劃性的資源配置機制。中國政府被迫建立起類似傀儡的微觀經濟管理體制。中國經濟改革前經濟體系中的這三大要素被稱為“傳統經濟體制的三位一體”(林毅夫等,2004)。

首先,為實施重工業導向的發展戰略,中國政府不得不扭曲宏觀經濟政策,壓低利率、匯率、工資薪酬、原材料和中間投入品的價格,甚至是農產品價格(林毅夫,2003)。建設重工業的眾多項目需要大量資金,而當時中國資金匱乏。為了滿足對資金的強烈需求,中國政府不得不控制利率以降低資金成本。此外,重工業還需要資金密集的中間產品和設備,而當時作為農業國的中國無法生產這些產品,從而需要從國外進口。因此,充足的外匯儲備是重工業項目的先決條件。但是,中國的外匯也非常短缺,因為在改革之前,中國的出口商品僅限于自然資源和低附加值農產品,政府被迫高估本幣兌美元的匯價以降低進口中間產品的成本。人民幣匯率從1950年的每1美元兌換4.2元人民幣升值為每1美元兌換1.7元人民幣,在此期間匯率升值幅度達到250%。

為重工業積累資金的唯一途徑是降低各類投入要素的成本。與壓低利率相對應,中國政府也為城市職工設定了較低的名義工資。該工資薪酬與工人們的努力程度無關,是根據等級和資歷而有所差別。在1978年前,中國企業員工的平均年工資是550元人民幣(按照1971年的匯率,相當于223美元)。人為壓低的工資遏制了城市工人們的購買力。倘若農產品和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隨行就市,城市工人們將沒有能力消費大多數的上述產品。因此,中國政府不得不將農產品設定為很低的價格,以創造農產品和工業品之間“價格剪刀差”的方式犧牲農民利益來貼補城市工人(林毅夫、余淼杰,2009)。與此同時,中國政府也實施了非常嚴格的戶籍制度,以防止農村居民遷移至城鎮地區來尋找工作崗位。戶籍制度自1958年起付諸實施。

其次,中國建立起高度集權的計劃性資源配置機制。由于中國政府人為地扭曲很多產品和各類投入要素的價格,每個要素市場都出現了超額需求。然而,鑒于產品和各類投入要素的價格是固定的,一個基于市場供求的資源配置機制無法付諸實施。為了應對過多的需求,中國政府不得不借助一系列有計劃的行政管理措施來定量供應各類資源。中國的外貿體系就是一個例子。鑒于人民幣匯率被人為調高,出口商品在國際市場缺乏競爭力,外貿企業發現出口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任務。但是,假若沒有企業出口商品,有限的外匯儲備將很快枯竭,從而中國將無法進口必要的設備和中間產品。為了避免這一局面,中國政府通過設立中央人民政府對外貿易部的方式在外貿領域實施壟斷,外貿部授權了12家全國性的專營外貿公司。這些外貿公司充當“氣囊”(air-lock),將中國與世界經濟隔離開來,并壟斷了全國的對外貿易業務。此外,中國政府還設立中國人民銀行以定量供應資金,并設立國家計劃委員會,負責管理各類原材料和自然資源。

最后,根據上述扭曲的制度安排,中國政府還采用了相應的微觀經濟管理體系。特別是,在城市地區建立起眾多的國有企業,在農村地區也建立了人民公社。投入要素和產出要素的價格扭曲旨在積累資金,這對于成功實施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倘若企業性質是私人所有,他們可以在企業所有者內部分配利潤,這樣將無法積累所需資金,從而可能阻礙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的實施。因此,企業的所有制必須是國有的。此外,即便某一家國有企業被賦予經營自主權,由于企業的目標是實現利潤最大化,其工人們也會偏離以重工業為導向的國家發展戰略。因此,國家必須剝奪國有企業的任何經營自主權,并采納類似傀儡的企業經營體制。農村地區的農業生產是通過人民公社來強制進行的,以確保國家能壟斷農產品的采購和銷售。這些措施被付諸實施,以進一步確保國家可積累足夠資金用于發展重工業(林毅夫,1990)。

因此,中國建立起一個旨在支持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的經濟體制。要素價格的扭曲使得企業能夠降低投入品成本和賺取盡量多的利潤,該利潤反過來被用于積累資金。高度集權的、有計劃的資源配置機制能確保有限的自然資源會源源不斷地流向重工業,與之相對應,中國采用了一個類似傀儡的微觀經濟管理體制以促使此類安排變得順暢合理和成功推行。

然而,如上所述,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是違背自身比較優勢的,因為中國在經濟改革之前是一個資金極度匱乏的國家(林毅夫,2003)。一個違背比較優勢的國家戰略可能導致扭曲的產業結構,并恐將導致中國經濟難以實現制造業結構升級。顯然,違背比較優勢原則的國家戰略無法創造足夠多的就業崗位,并導致工人們過著低水平的生活。

有趣的是,這個違背自身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在多大程度上為后來中國經濟的成功轉型奠定了基礎?由于1978年之前的相關數據有限,對這個問題的研究較少,即使有,也少有研究報告為這一問題提供直接的答案。然而,正如研究報告Hsieh-Klenow(2009)所發現的,即便在當今,中國的要素市場仍有大量的、違背自身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所遺留的價格扭曲(林毅夫,2003)。倘若此類扭曲得到修正,中國制造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TFP)有望提升25%以上。針對這個實證問題的答案遠非確鑿無疑。但是,我們仍能間接地捕捉到改革之前的價格扭曲。譬如,圖1.1暗示在1952-1978年期間,中國的產業結構出現了嚴重的畸形。中國制造業占GDP的比重顯著上升,從1952年的19.5%激增至1978年的49.4%;與此同時,農業占比呈現下滑趨勢,從1952年的57.7%滑落至1978年的32.8%。然而,同期第三產業和第二產業中的非制造業在國民經濟中的比重雙雙下滑,這表明制造業占比上升是以第一產業、第二產業中的非制造業,以及第三產業的萎縮為代價的。當然,就其本身而言,工業在國民生產總值中的比重上升和農業占比下降并非顯示產業結構扭曲的指標。然而,鑒于中國的人均GDP仍處于極低水平(按1979年匯率計算,為243美元),制造業占GDP的比重偏高表明中國經濟結構扭曲,這可以從兩方面得到證實。首先,在制造業內部,重工業的比重從1952年的35.5%攀升至1978年的56.9%;其次,制造業內部的投資分布也偏向基礎設施投資。尤其是,基礎設施投資比例(即重工業投資額除以輕工業投資額)從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1953-1957年)的5.7倍上升至第四個“五年計劃”期間(1971-1975年)的8.5倍。

圖1.1 按當年價格計算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各產業構成(1952-1978年)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

鑒于重工業本身是資本密集型的產業,該產業無法吸納新增的勞動力。盡管重工業占1978年中國GDP的四分之一,但該行業吸納的就業人口僅占全國的7.9%。與之相反,由于輕工業是勞動密集型產業,通常可以吸納更多的就業人口。輕工業占1978年中國GDP的比重為3%,但吸納的受雇勞動力占全國的4.6%。與此同時,在中國經濟改革之前,超過73%的勞動力仍從事農業活動。此外,由于農產品和工業品價格的“剪刀差”導致農產品價格被人為壓低,廣大農民不能借助重工業的發展而增加收入。與之相對應,即便在中國實施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20年后,中國仍處于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行列,1978年人均GDP為381元人民幣(按1978年匯率計算,相當于221美元)。

總之,中國在1978年之前采納了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這與基于中國要素稟賦的潛在比較優勢不一致。因此,實施違背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不僅導致中國產業結構扭曲,也未能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

1.3 中國的工業增長與結構升級

自1978年實施經濟改革以來,中國已摒棄了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而采用了基于自身要素稟賦的、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鑒于中國是一個勞動力豐富但資金匱乏的國家,根據赫克歇爾—俄林(Heckscher-Ohlin)貿易理論,倘若中國發揮比較優勢,出口勞動密集型產品和進口資本密集型產品,則有望從對外貿易中受益。然而,中國政府需要加緊努力以糾正現有的價格扭曲,因為中國的產業結構高度畸形,這主要源于政府采納違背自身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這個問題將在下一節討論。在本節,我們重點關注中國經濟騰飛以來,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的趨勢和特點。

首先,我們將審視中國產業構成的模式和演變,其中特別關注各個時間段的經濟結構轉型。我們還將探討每個制造行業所顯示的比較優勢。然后,我們將討論各制造業之間和制造業內部的產業鏈升級。鑒于中國經濟騰飛以來,國際貿易在中國經濟中扮演了主導作用,對產業內部貿易的仔細審視表明,中國的產業內部貿易是加工貿易蓬勃發展的結果(加工貿易是指進口原材料以便在中國進行加工組裝),這也表明產業內部貿易規模增長基本上符合中國的比較優勢。

1.3.1 結構轉型

中國GDP中各產業的構成見證了幾十年間中國改革開放前后產業結構的調整變化。若中國堅持實施違背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制造業等第二產業將維持如圖1.1所示的1978年之前的快速增長態勢。但是,如圖1.2所示,這一局面在1978年后發生了變化。第二產業在中國GDP的比重維持不變,但這幾十年制造業的占比略微下滑。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第三產業占GDP的比重從1978年的23.9%猛增至2010年的42%。此外,第一產業占GDP的比重下滑,從1978年的28.3%下降至2009年的僅11%。

圖1.2 GDP的各產業構成(1978-2010年)(按當年價格計算)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

在制造業的各個組成部分中,勞動密集型輕工業的占比從1978年的43.1%上升至1991年的48.9%。與之相對應,基礎設施投資比例(即重工業投資額除以輕工業投資額)從第五個“五年計劃”期間(1978-1982年)的8.5倍下降至1991年的6.5倍。這些成果表明,中國正從實施重工業導向的發展戰略轉向執行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自1978年以來,中國已優先發展基于自身要素稟賦、具有比較優勢的勞動密集型產業。該戰略類似于韓國、新加坡的發展戰略。通過采用該戰略,中國能夠利用潛在的比較優勢,并增加其勞動密集型產品的出口額。

顯然,觀察中國的經濟結構轉型可借助于制造業各部門占制造業GDP比重的變化狀況。如圖1.3所示,1999年石油和天然氣開采是制造業GDP中所占份額最高的行業(12.3%)。在10年后,中國制造業各部門占制造業GDP的比重已發生顯著變化。如圖1.4所示,2009年石油和天然氣開采在制造業GDP中的占比已銳減至僅有1.47%,而通信設備成為制造業GDP中所占份額最高的行業,占比達8.7%。

圖1.3 制造業各部門在中國制造業GDP中所占的比重(1999年)

資料來源:作者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00年)計算得出。

圖1.4 制造業各部門在中國制造業GDP中的占比(2009年)

資料來源:作者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10年)計算得出。

1.3.2 價值鏈升級

中國對外貿易額持續增長是審視其價值鏈升級的理想窗口。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是一個封閉且落后的經濟體。外貿依存度(定義為進出口總額占當年GDP的比重)僅有10%。然而,過去40年,中國的外貿依存度增加迅速。2008年中國的對外貿易依存度達到67%,2017年中國的外貿依存度達到33.6%,遠高于美國的25%,這表明中國經濟的開放程度較高。盡管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損及對中國出口產品的需求,中國仍在2009年超越德國成為世界最大的出口國,并在2011年躍升為世界第二大進口國。

中國對外貿易規模快速增長是該國采納遵循比較優勢戰略所帶來的經濟成果(林毅夫等,2004)。該論點可通過制造業升級的動態演變而得到進一步的闡明。鑒于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已轉型為一個全面開放的外向型經濟體,中國出口商品組成是反映制造業升級的適宜指標。在最近的幾十年間,中國的出口呈現了四個不同的發展階段。

表1.1顯示,1980年農產品仍是最重要的出口商品。引人注目的是,在第一階段(1978-1985年),中國最重要的工業出口商品是低附加值的礦物燃料(如石油、油)和其他自然資源。造成這一局面背后的重要原因是,在1978年至1980年期間,中國主要油田之一的黑龍江大慶油田提煉加工的石油產品數量增長。中國政府深知促進勞動密集型產業(如紡織服裝業)發展的重要性,但當時輕工業出口商品的規模仍較小。截至1980年,礦物燃料、潤滑油和相關礦物占中國出口市場的比重為23.6%。該占比在1985年攀升至26%,高于第二大出口類別輕紡和橡膠制品16%的占比。

表1.1 中國出口額和進口額中各行業的組成(按當年價格計算)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2010年)。

注:最后三列的數字通過將該行業貿易額(即出口額或進口額)除以工業貿易總額的比例獲得。

從1985年至1995年,隨著中國實施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中國生產并出口了大量的勞動密集型產品(如紡織、服裝)和其他輕工業制成品。在這個第二階段,紡織和橡膠制品占據了中國出口總額的重要份額。表1.1顯示,在此期間紡織和橡膠制品出口的占比達20%,1995年升至21.6%的峰值。

有趣的是,1996年中國運輸設備機械的出口額為353億美元,高于同年輕工業制成品出口額的285億美元。這一研究發現表明,中國進入出口的第三階段。在第三階段,最重要的出口商品是資本密集的產品,如機械和運輸設備等。表1.2為21世紀最初幾年中國經濟結構升級的成效提供了更多佐證。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的差異在于,中國主要的出口商品已逐步遠離標準的勞動密集型產品(如紡織和服裝)。到21世紀之初,低附加值的勞動密集型產品不再躋身中國十大出口商品類別之列。此時,中國出口額最大的商品是電氣機械和器材,緊隨其后的是機械和機械器具。盡管礦物燃料和礦物油重新回到十大出口商品類別的行列,但與30年前的情形相比已顯著不同。礦物油行業擁有很高的附加值產出率,2007年該比率高達77.7%,遠高于2007年紡織業附加值產出率的26.2%。前三大行業占中國出口總額的比重超過了50%。

表1.2 按國際海關HS兩位數分類法統計的中國前十大類出口商品(2000-2008年)

資料來源:作者根據商品貿易統計數據庫(COMTRADE)整理得出。

最有趣的現象或許來自第四階段。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在這一階段,中國出口了大量的高科技產品(如航空器、計算機、藥品、科學儀器)和電力機械。截至2007年,高科技產品出口占中國制造業出口總額的30%,占世界高科技出口總額的18.1%(Yu,2011)。此類高科技行業涉及的附加值產出率(定義為最終產出和中間產出的差額除以最終產出)較高。圖1.5顯示,三大高科技行業的增值率均呈現快速增長,特別是,計算機和辦公設備的增值率從2001年的4.3%升至2007年的24.7%,增幅超過五倍。

圖1.5 高科技行業的增值率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

因此,中國經濟改革的四個階段彰顯了遵循比較優勢戰略如何促使出口的價值鏈升級,即從初級產品到機械和運輸設備,甚至到高科技產品。

1.3.3 比較優勢的動態發展

鑒于中國出口了大量的機械和運輸設備,有關中國在此類產品上是否具有比較優勢的質疑已經涌現。關于比較優勢的一個肯定性答案支持了中國已采取遵循比較優勢之發展戰略的觀點。另一方面,有人或許認為,此類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在中國并不明顯。

表1.3顯示了按照國際海關HS代碼個位數劃分行業,中國在21世紀初的顯性比較優勢(RCA)指標。[5]倘若某個行業的RCA指標大于1,表明該行業在全球市場具有比較優勢。1996年中國的諸多行業(如食品和飲料、化學和塑料、皮革、木材和造紙,以及金屬)具有比較優勢。在這些行業當中,紡織服裝業的比較優勢最強,RCA指標高達3.692。進入21世紀,紡織服裝行業的比較優勢已經萎縮。然而,2008年中國紡織服裝業仍保持明顯的比較優勢,RCA指標為1.512。具有同等重要性的是機械和運輸設備,該行業在1996年開始展示出輕微的比較優勢;與中國紡織服裝業比較優勢逐漸下滑不同,機械設備的比較優勢與日俱增。目前,中國宣稱在以下行業具有顯著的比較優勢(按降序排列):紡織服裝、食品和飲料、煙草和礦物,以及機械和運輸設備。盡管如此,表1.3的主要觀點是,中國經歷了比較優勢的動態演變。通過生產和出口更多與動態比較優勢相一致的商品,中國已成功地實現產業結構升級。

表1.3 各行業的顯性比較優勢(1996-2008年)

資料來源:商品貿易統計數據庫(COMTRADE),由本章作者整理。

此外,值得強調的是,成功實現經濟轉型和制造業升級也需要一國采納基于當前比較優勢的、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林毅夫等,2004)。請留意,在甄別某個產業是否符合本國比較優勢方面,該國政府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倘若所在國政府不發揮適當的作用,遵循靜態的比較優勢可能導致一個國家在某個發展階段停滯不前,正如Amsden(1989)總結韓國的經驗所指出的一樣。與之相反,倘若一國政府能夠因勢利導和甄別那些符合本國比較優勢的產業,則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也能自動跟隨該國的動態比較優勢(林毅夫,2012)。[6]

1.3.4 產業內部貿易和加工貿易

得益于中國成功地實施了改革開放,GDP在過去40年增長了224倍。隨著中國經濟規模日益擴大,其要素稟賦條件已經發生變化。目前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2011年人均GDP達到5000美元,略高于中高收入國家的門檻。因此,我們難以理解中國如何能夠生產和出口數量比人均收入水平相當的其他國家更多的資本密集型產品(如機械和運輸設備)(Rodrik,2008)。

闡釋該現象的一個假設是中國產業內部貿易盛行。與紡織服裝行業相比,機械和運輸設備行業產生了更多的產業內部貿易。產業內部貿易指數是通常被用來衡量產業內部貿易水平的指標,其定義為1-|X-M|/(X+M),其中,X是該產業的出口額,M是該產業的進口額。倘若該指數等于1,則表示該行業有大量的業內貿易,因出口額與進口額相當。與之相反,若該指數為0則表示該行業沒有發生業內貿易。表1.4顯示,一些行業(如機械、運輸設備,以及光學和照相器材)具有較高水平的產業內部貿易。尤其是,2001年機械和運輸設備行業的業內貿易指數分別上升至0.94和0.97。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勞動密集型行業(如紡織和鞋類)的業內貿易沒有如此普遍。

表1.4 各行業的業內貿易比例(1992-2009年)

資料來源:中國歷年統計年鑒。

但是,對于資本密集型行業(如機械和運輸設備)的產業內部貿易盛行是經濟發展的結果抑或是其原因,各方對此仍抱有疑慮。在實施改革開放之后,中國采納了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中國政府意識到,鑒于本國是一個勞動力充裕的國家,加工貿易是實施遵循比較優勢戰略的一個理想途徑。的確,加工貿易是促使上述資本密集型行業的業內貿易水平處于高位的主要原因。

在加工貿易當中,一家國內企業先從一家外國企業進口原材料或中間產品。在原材料經過本地加工后,該國內企業出口獲得增值的最終產品。圖1.6顯示,1995年以來加工貿易已占據中國出口總額的半壁江山。在中國的20類加工貿易當中,兩個最重要的方式是裝配加工貿易和采購投入品的加工貿易。在裝配加工貿易當中,一家國內企業不支付任何款項從外國貿易合作伙伴獲得原材料和零部件。在國內加工后,該企業通過收取組裝費的方式將產品“售予”同一家外國公司(Yu,2011b,2014)。此類加工貿易曾經在20世紀80年代非常流行,因中國企業缺乏資金來支付所進口中間產品的款項,但國內企業利用了中國充裕而廉價的勞動力資源。因此,從事加工貿易的行業大多數是勞動密集型行業。顯然,此類加工貿易是典型的遵循自身比較優勢的活動。

圖1.6 中國的加工貿易(1981-2008年)

資料來源:《中國統計年鑒》(2009年)。

在20世紀90年代,采購投入品的加工出口貿易變得更加盛行。一家國內企業進口原材料和中間投入品并支付相關款項。在本地加工完成后,該國內企業將最終產品出售給其他國家或外國貿易伙伴。開展此類加工貿易的通常是資本密集型行業,如機械和運輸設備等。中國加工企業從日本和韓國進口復雜的中間投入品和核心零部件。他們利用中國勞動力的比較優勢組裝最終的出口產品。因此,中國出口的很大一部分由機械和運輸設備構成。如表1.2所示,目前中國進口了數量眾多的機械和運輸設備,這使得產業內部貿易水平較高。因此,采購投入品的加工貿易仍符合中國要素稟賦帶來的比較優勢。

1.3.5 工業企業生產率提升

我們已見過了關于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的很多例證,尤其是來自中國的貿易行業。然而,是否中國的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源自資本或勞動力投入增加所引發的“粗放式”增長,抑或源自生產率提升推動的“集約式”增長尚不明朗。[7]在理論上,企業有動機通過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下的加工創新來提高生產率,以實現利潤的最大化。該理論與中國現實情況之間的兼容性仍值得驗證。

表1.5顯示2000-2006年期間年銷售額超過500萬元人民幣(約合77萬美元)的中國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TFP)水平和增長率狀況。為獲得準確的全要素生產率估計值,我們采納了擴增的Olley和Pakes(1996)方式,以克服通常最小二乘法估計值可能存在的同時性問題和選擇性偏差,如索洛剩余(Solow residual)。[8]一如預期,所有的制造業展現生產率均為正值。所有制造業的平均全要素生產率為1.454,這支撐了一個論點,即中國企業在21世紀初取得了技術進步。此外,平均全要素生產率增幅高達2.43%,該結果表明,生產率快速提升是21世紀初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的推動力之一。更重要的是,與煙草和紡織等行業相比,運輸設備和通信設備等行業呈現了較高的全要素生產率增幅。該研究發現可作為額外的例證來闡釋中國根據其比較優勢的變化,隨著時間推移逐步更新其制造業結構。

表1.5 中國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TFP)(2000-2006年)

資料來源:中國制造業年度調查(2000-2006年)。欲查閱詳細的討論,請查閱Yu(2011b)。

1.4 中國如何實現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

中國經濟改革獲得成功可直接歸因于其實施的“雙軌制”戰略。一方面,中國政府向較為傳統的部門提供過渡期保護和補貼,以此作為維護穩定的途徑之一。另一方面,中國政府采納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的方式扶持企業進入符合比較優勢戰略的諸多行業,以創造富有活力的經濟成長。雙軌制改革包括兩個重要的遠景,一是改革微觀經濟管理體制,旨在為工人們提供更多激勵,并提升生產效率;二是安排開展“雙軌制”價格改革,這在保護陳舊的重工業和國有企業的同時,鼓勵企業進入能發揮中國比較優勢的諸多行業。這場改革本身就是一個帕累托改進的過程。因此,中國已根據其比較優勢的動態演變成功地升級了產業結構。

1.4.1 微觀經濟管理安排體制的改革

如前所述,中國改革開放之前的經濟體制是一個有組織的三位一體。中國政府不得不扭曲產成品和投入要素的價格以確保國有企業獲得較高的利潤,并幫助無法自力更生的重工業發展。人為壓低和扭曲的價格創造了過多的產成品和投入要素需求。因此,中國政府被迫采用有計劃的行政管理體制,引導有限的資源流向重工業。此外,鑒于企業的目標是實現利潤最大化,民營企業將偏離中國政府制定的發展戰略。為避免這一局面,中國政府需要設立國有非私營企業,并限制企業的自主權。其結果是造就了士氣低落的、缺乏激勵和生產率低下的職工隊伍。

為改善工人們的激勵措施和提高生產效率,中國從微觀經濟管理體系著手開展改革。在農村地區,人民公社被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所取代,農戶們獲準在完成國家定額后擁有自己的生產剩余。中國采用這一方式給農民們帶來了激勵,從而成功地開發了農業領域的比較優勢。其結果是,1978-1984年期間中國農業的年均增長率達到6.05%(林毅夫等,2004)。林毅夫(1992)等實證研究報告顯示,中國農產品總量增長的46.89%可歸功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

在城鎮地區,過去幾十年的國有企業改革至少經歷了四個階段。在第一階段(1978-1984年),國有企業被授予經營自主權,通過與國家分享利潤和管理責任來提升其生產效率。初期的國企改革頗為成功,工人們的積極性得到改善,企業創造的利潤逐年增長。但是,由于國有企業經營自主權的邊界不太明晰,這一波改革帶來了“尋租”問題。在第二階段(1985-1992年),中國通過將企業上繳利潤的政策調整為征收企業所得稅(簡稱“利改稅”),將政府的直接財政撥款改為間接的銀行貸款(“撥改貸”),重新構建起適當的企業管理機制,增強了國有企業的生機和活力。兩項政策旨在劃清企業可支配收益和國家財政收入之間的邊界。在1988年,中國政府出臺新政策將稅收從利潤中分離出來。一項資產抵押承包責任制于1987年被采納,以便在國有企業和國家之間分享企業經營管理權。但是,1991年國有企業的績效依然無法令人滿意,且缺乏競爭力。

在中國國企改革的第三階段(1992-2002年),為努力改善國有企業疲弱的績效表現,大型國有企業建立了股份制,而小型國企被私有化。自1992年以來,股份制被視作避免任何財產權模糊不清的最佳藥方,而產權不明晰被認為是導致國有企業競爭力低下的根源。在促使小型國企更具生機和活力方面,第三階段的國企改革取得了成功。股份制澄清了國有企業的剩余權利,然而,眾多的國有企業仍遭受諸多政府分支機構多頭管理的困擾。在國企改革的第四階段(2003年至今),中國政府設立了正部級的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成為代表國家行使出資人職責的唯一機構。此后,國有企業能夠集中精力經營重要領域和行業,如通信、能源、礦業和重型裝備等。中國政府進一步推動價格改革,以消除產成品和投入要素市場的價格扭曲。因此,國有企業的績效明顯改善。

圖1.7 中國國有企業的利潤率

資料來源: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團隊(2007),援引自Yao和Yu(2009)。

從2003年至2006年,制造業國有企業的數量從3610家縮減至2610家,但平均年利潤增長率達到21.7%。在此之前,這些企業的平均年銷售額增長率為20.2%。如圖1.7所示,1998年多個關鍵性的國企財務指標,如凈資產毛利率、總資產利潤率、總資產凈利潤率以及凈資產凈利潤率,都顯著上升。近年來中國國有企業的績效表現為闡釋21世紀初機械和交通設備產量及出口額激增提供了更多證據,因為開展這類業務活動的主要是國有企業。

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為什么中國國有企業在21世紀初變得充滿生機活力和擁有較好的績效表現?這其中至少有三種解釋。首先,隨著時間的推移,國有企業快速完成了資本積累,尤其是在最近40年間,這改變了中國的比較優勢;更多大型國有企業是資本密集型的,且它們能夠從國家獲得更多資金和自然資源,這反過來讓它們在市場經濟中占據有利地位。其次,國有企業仍通過優惠條件和低成本的方式獲得融資和其他投入品,從而繼續享受了政府補貼。最后一條但也很重要的原因是,很多國有企業集中在電信等高度壟斷的行業。與之相對應,此類國有企業能夠享受到這些行業的壟斷租金(monopoly rents)。

1.4.2 產出品和投入要素的“雙軌制”價格改革

本質上,很多大型國有企業無法自力更生是因為它們處在一個與中國的比較優勢背道而馳的行業。中國采用上述價格扭曲體系旨在向國有企業提供補貼。雙軌制價格改革被中國政府用作維持對難以為繼的國有企業發放補貼的途徑之一。倘若所有的產出品和投入要素價格突然轉為由市場供求決定,所有的國有企業恐怕會破產和關閉。數量眾多的國企工人們將會被裁減和解雇,一場劇烈的社會動蕩恐將接踵而至。

為避免這一局面,中國政府針對產出品和投入要素實施了雙軌制價格改革。中國政府設定國家計劃內商品的價格,而國家計劃以外的商品則由市場定價。在雙軌制價格改革初期(1978-1984年),中國仍不允許存在市場機制;政府僅僅調整各類價格以縮小各類大宗商品的計劃價和市場均衡價格之間的差距。然而在1985年,中國逐步引入了市場機制。其結果是,國家計劃之外的市場蓬勃發展,市場價很快大行其道。在1997年東亞金融危機之前,中國所有的大宗商品和零售商品當中,分別有81%和91.5%的商品價格完全由市場供求決定(林毅夫等,2004)。一旦產出品的價格主要由市場決定,投入要素的價格改革壓力也顯露無遺。

為應對要素市場的強烈改革需求,中國政府也著手開展必要的匯率、工資和利率改革,以及進一步實施其遵循比較優勢的戰略。本節討論中國的匯率和利率改革,下節將闡釋工資改革。在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當中,外幣匯率被人為地壓低至很低的水平。然而,根據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理想的情形是匯率應由市場供求來決定,以便各產業的比較優勢能得到充分地發揮。反過來,市場供求決定的匯率可作為一個信號來指引中國政府甄別和促進具有比較優勢的制造業。

圖1.8 中國人民幣匯率的演變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

如圖1.8所示,中國匯率的雙軌制經歷了四個階段。在第一階段(1978-1984年),中國實施了三重匯率體系。該體系包括官方匯率、內部結算匯率和掉期匯率,在此期間,前兩類匯率是最重要的。官方匯率被用于大宗商品和服務的外部交易。相比之下,內部結算匯率被固定在一個恒定水平(即1美元=2.8元人民幣),用于將中國企業的創收外匯兌換為人民幣。中國政府逐步調降官方匯率,以便讓其向內部結算匯價靠攏。因此,在第二階段(1985-1994年),中國僅有雙重匯率體系,其中官方匯率代表著計劃體系,而掉期匯率代表著市場體系。在匯率改革之初,中國政府建立了外匯留存機制,鼓勵企業出口和賺取外匯儲備。因此,有些企業擁有過剩的外匯,而其他企業則出現外匯短缺。于是中國推出了外匯掉期市場,為貿易公司開展外匯兌換提供便利。通過這個方式,均衡掉期匯率的確反映了人民幣的真實成本,因為它是由市場供需所決定的。以市場供求為基礎的掉期匯率逐步且穩固地發展。到1993年,中國大約80%的國際貿易通過掉期匯率結算(林毅夫等人,2004)。在第三階段(1994-2005年),雙重匯率合并為單一的市場匯率,為1美元兌換8.61元人民幣,這在整個第三階段都是固定的。最后一個階段始于2005年,當時中國開始采納有管理的浮動匯率機制。在隨后的六年(2005-2011年)里,中國將人民幣兌美元匯率從8.27調整至6.5,人民幣升值約20%。目前大家普遍相信,中國正接近其“均衡”匯率水平,倘若存在該匯率水平的話(Ma et al.,2012)。1994年以來基于市場供求的匯率再度作為匯率改革的里程碑,讓諸多的制造類企業展現出其真實的比較優勢。

為促使中國企業具有國際市場競爭力,中國需要消除諸多要素市場(如資金成本)的價格扭曲。只有當利率由市場供求決定,中國政府才能推廣資本節約型技術并全面實現制造業結構升級。中國第一波升息浪潮始于1979年,當時存款利率和貸款利率被雙雙上調。20世紀80年代見證了中國調高利率的10個時期。但是,1990-1992年中國調降利率以刺激經濟增長。在1992年之后,中國啟動新一輪升息潮,主要是因為上海證券交易所和深圳證券交易所等金融機構的建立和金融市場蓬勃興起。然而,與匯率改革相比,中國利率改革一直以緩慢而漸進的步伐推進。盡管大多數時間中國的實質利率維持正值,但直到今天利率水平仍并非由市場供求來決定。相反,利率仍被用作向大型企業提供補貼的方式;而大型企業大多數是國有企業。因此,中國利率的市場化進程仍在持續。

1.4.3 新生行業的增量改革

如上所述,兩股基礎力量促使中國成功實現經濟結構改革和制造業升級。一股力量是采用“雙軌制”改革,另一股力量是對非國有的自力更生行業開展增量改革。當20世紀80年代初期中國的國有企業改革停滯不前時,中國政府轉變思維集中力量推進非國有經濟的改革。該政策一般被稱為“增量改革”,這符合中國基于自身要素稟賦的比較優勢。鄉鎮企業(TVEs)的蓬勃發展可作為闡釋這一增量改革的最佳范例,這有助于理解中國的產業升級和經濟結構轉型。

正如林毅夫等(2004)所闡明的,以下的幾個原因解釋了為什么20世紀80年代中國鄉鎮企業呈現快速擴張態勢。首先,鄉鎮企業能夠充分利用中國農村地區的比較優勢(即豐富的勞動力資源)來促進農村完成原始生產要素的積累。與國有企業主要涉足資本密集型行業不同,大多數中國鄉鎮企業從事勞動密集型產業。由于20世紀80年代人口遷移受到嚴格限制,大量勞動力集中在農村地區。因此,鄉鎮企業可獲得充裕的廉價勞動力,并在不依賴大量資本投入的情況下賺取可觀的利潤。其次,鄉鎮企業能創造穩定的財政收入,因為其產品在市場頗受歡迎。由于中國實施了重工業導向的發展戰略,市場上的輕工業產業嚴重短缺。鄉鎮企業的主要產品是勞動密集型的,從而可以輕易地滿足市場的需求。最后,與國有企業享受政府保護的優越處境截然不同的是,鄉鎮企業面臨較為嚴峻的國內市場競爭,這促使他們竭盡所能地改善其生產率。在上述三個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鄉鎮企業能夠自力更生,維持自身活力和創造可觀的利潤,并為將來的發展積累足夠的資本。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地方政府在促進鄉鎮企業發展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在籌劃鄉鎮企業和地方政府之間的利潤風險機制上。與國有企業的管理者不同,鄉鎮企業的管理者通常來自基層,其獲得提拔晉升的空間有限。因此,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實現留存在本鄉鎮企業的利潤最大化。鑒于鄉鎮企業的管理者們具備掌握更多企業運營相關信息的優勢,地方政府難以對其實施有效的監督和管理。為避免信息不對稱導致的此類劣勢,地方政府在20世紀80年代通常偏愛實施股份合作制(地方政府和鄉鎮企業下屬企業共同擁有的混合所有制公司),以厘清地方政府和鄉鎮企業之間的利潤分成。剩余索取權關系的明晰促進了鄉鎮企業的快速發展。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多數鄉鎮企業成為私營企業,轉而向地方政府繳納企業所得稅。

中國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快速發展壯大,這得益于農村地區鄉鎮企業的蓬勃興起。隨著鄉鎮企業的資本積累和國有企業改革逐步取得成功,中國有能力將制造業從勞動密集型輕工業升級為資本密集型產業,如機械和運輸設備等。

1.4.4 對外開放與對內改革

除了國內漸進式的“雙軌制”改革之外,中國快速推進產業升級和經濟結構轉型也得益于其實施的對外開放政策。在經濟改革之前,中國是一個內向封閉的經濟體,20世紀70年代的開放度很低,僅有10%。如圖1.9所示,2010年左右中國的進出口總額已猛增至GDP的三分之二左右。如前所述,2009年以來中國一直是世界最大的出口國。中國出口額的快速增長的確顯示了實施遵循比較優勢戰略帶來的經濟成果。一方面,中國已生產很多勞動密集型和資本節約型商品,這符合中國勞動力豐富的比較優勢,此類產品價廉物美,在國際市場上極具吸引力;另一方面,由于國內消費市場相對狹小,導致中國大力出口其勞動密集型產品以消化市場存貨(林毅夫,2004;姚洋、余淼杰,2009)。大量的貨物出口為企業帶來了可觀的利潤和促進了資本積累,這反過來提升了中國整體的要素稟賦。中國可根據正在發展變化的要素稟賦來相應推動制造業產品升級。

圖1.9 中國出口額和進口額占國內生產總值的百分比(1978-2010年)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歷年《中國統計年鑒》。

中國的門戶開放改革發端于設立各類自由貿易區。這一過程可總結歸納為三個階段,從點(一些城市)到線(東部沿海地區),然后擴展至整個地區(即東部和中部省份)。1980年中國遴選四座城市(廣東省的深圳、珠海、汕頭和福建省的廈門)作為經濟特區(SEZs)。這些經濟特區基本上用于出口加工產品,只要特區企業的進口商品是組裝起來用于出口,該企業的進口商品可享受豁免關稅的優惠。1984年中國實施“沿海開發戰略”,開放了14座沿海城市,隨后不久,中國設立了多個國家級經濟開發區和三個經濟三角洲地區。1991年中國政府還開放了四座北方口岸,以開展與俄羅斯和朝鮮的貿易活動。此時,中國大部分開放城市位于東部地區。中國在1992年決定以國家級高科技開發區的形式開放更多的中部城市。

1992年中國開始推動進口關稅和各類非關稅壁壘的自由化。據中國海關總署報告,中國進口關稅的簡單平均稅率從1992年的42%左右降低至1994年的約35%。此外,為了給中國恢復在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成員國地位創造更有利的條件,中國將進口關稅水平從1994年的35%進一步調降至1997年的17%,短短三年內的關稅稅率降幅達到50%。在2001年中國加入WTO后,其兌現承諾在2005年將關稅降低至10%左右。盡管貿易自由化對經濟發展的影響仍引發爭議(Krug-man-Obsfeld,2008),但這無疑給包括鄉鎮企業和國有企業在內的中國國內企業帶來了進口商品引發的激烈競爭。與效率低下的國有企業仍能夠在各類政府保護體系之下維持運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低效率的鄉鎮企業將會被市場一掃而空。因此,僅有高效率和充滿生機活力的鄉鎮企業能夠存活下來,這反過來促使制造業的進一步轉型升級成為可能。

中國改革開放歷程中的另一個重要里程碑是2001年中國加入WTO。為獲取世貿組織成員國地位,中國政府不得不消除產成品和投入要素的很多價格扭曲,以遵循世貿組織的各項要求,這促進了中國經濟轉型和制造業升級(林毅夫,2009)。此外,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也使得國內的改革變得不可逆轉,因中國需要遵守世界貿易組織制定的國際貿易規則(林毅夫等,2004)。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中國的國際貿易規模迅速擴大。憑借更為廣闊的國際市場,中國企業能夠按照中國的動態比較優勢來擴大其生產,從而使中國成為一座“世界工廠”。

加工貿易是中國最新的,同時或許是最重要的改革開放政策,這促使中國在對外貿易上的表現遠勝過印度。如前所述,通過組裝加工,中國的加工貿易在20世紀80年代起步;隨后借助采購投入品加工的方式,促使加工貿易在20世紀90年代變得繁盛流行。大多數加工企業是中國香港、澳門和臺灣地區公司出資的子公司,并集中于能夠發揮內地比較優勢的勞動密集型行業。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前一年的2000年,政策制定者決定設立出口加工區,到2010年中國出口加工區的數量增加至55個。出口加工區享受與經濟特區同等的自由貿易優惠政策,但它們還具備額外的優勢,如出口加工區內的加工企業能免受全面且復雜的行政管理和監管架構的束縛。憑借上述有利條件,出口加工區遍地開花,中國的加工貿易一直占據貿易總額的半壁江山,并為加工企業采用外國先進技術提供了更多的機會,這刺激了中國的制造業升級。

1.5 經濟結構轉型對就業和減貧的影響

中國是一個勞動力豐富的國家。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1978年中國的總人口達到9.62億人,而在2009年增長至超過13.3億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保持了較低且持續下降的撫養比率,因此享受了大量的人口紅利(蔡昉,2010)。如圖1.10所示,中國的撫養比率(定義為非勞動力人口與勞動力人口之比)在1982年和2009年分別是62.6%和36.9%,成為世界上最低的撫養比率之一。中國擁有數量龐大的勞動力;截至2009年底,受雇員工總數為7.98億人。[9]該信息有助于我們理解中國的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如何能創造更多就業崗位和減少貧困。在本節的其余部分,我們將詳細介紹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引發各行業的就業人數變化的原因,隨后將仔細審視中國產業升級導致的制造業各行業內部的就業變動情況。最后,我們將討論經濟結構變遷和產業升級如何促進減貧事業。

圖1.10 中國的總人口和撫養比率(1982-2009年)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歷年《中國統計年鑒》。

1.5.1 各行業的結構變遷和就業人口變化

如前所述,在實施改革開放之前,中國仍是一個農業國家。當時中國采納了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由于重工業是資本密集型產業,其僅能吸納數量很少的工人。這兩個因素導致中國有很高比例的勞動力從事第一產業。如圖1.11所示,1978年中國大約有70.5%的勞動力從事第一產業:農業、林業、漁業和畜牧業。相比之下,僅有17.3%的勞動力參與第二產業,其余12.2%的勞動者從事第三產業。

圖1.11 三大產業的總雇員人數及人員結構(1978-2009年)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歷年《中國統計年鑒》。

自經濟騰飛以來,中國已采納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在最近40年,中國經歷了漸進式的經濟結構轉型。如前所述,農業占中國GDP的份額從1978年的28.3%下滑至2017年的7.9%,第三產業的占比從1978年的23.9%上升至2017年的51.6%。第二產業的占比仍保持穩定。各行業的就業人數變動與中國經濟結構的變化形成具有正相關關系。在2009年,從事第一產業的勞動者占比下滑至38.1%,該占比在30年內的降幅達到50%;而第三產業的從業者人數占比則增至34.1%,該占比在經濟改革后激增了兩倍;第二產業的員工總數比例也增加至27.8%,占比在30年間翻了一番。

中國就業人口結構變化的演變過程可分為四個階段。在第一階段(1978-1991年),農業從業者的占比從70%快速下滑至60%左右;與此同時,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的就業人數占比迅速上升。第一產業從業者占比快速下降可歸因于中國在農村地區實施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當人民公社體制在經濟改革前夕被廢止,很多勞動力從土地束縛中解脫出來,轉而投身于城市地區的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隨著中國啟動雙軌制改革,國有企業獲得了更多的經營自主權,并擁有更大的激勵動機來通過雇用更多固定工和臨時工擴大其生產規模。盡管新雇用固定工需要國家批準,國有企業的管理者們仍可雇用那些原本是農村地區農民作為臨時工。因而,國有企業的勞動者數量增長。與之類似,根據中國比較優勢而開展的增量改革也促使20世紀80年代鄉鎮企業蓬勃發展。數以百萬計的農民離開他們的土地去從事非農行業。

1988-1991年期間中國就業人數的結構性變化出現短暫的停滯,此后的1992-1996年,中國經歷了就業結構劇烈變動的第二階段。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中國進一步放松了從農村遷往城市的人口遷移限制。如圖1.12所示,在1993-1996年期間,超過6000萬勞動者從農村遷移至城市地區以從事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農民工遷徙的路線主要是從中國西部和中部地區奔赴沿海地區。在第二階段末期,盡管中國有一半的勞動力仍從事第一產業,但第三產業的工人數量開始超過第二產業。

圖1.12 中國的農民工人數(1993-2004年)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

第三階段(1996-2001年)的特點則是就業人口的結構性變化步伐變緩。兩個因素可解釋這一變化。首先,1997年和1998年中國面臨外部需求萎縮的嚴重沖擊,這源于1997年和1998年東亞金融危機的沖擊,當時很多亞洲國家紛紛調降本國貨幣匯率以刺激出口和克服金融危機的不利影響。然而,中國宣布人民幣固定匯率維持不變,這使得中國的商品處于不利的國際競爭環境中。受外部需求萎縮的沖擊,中國企業不能擴大生產,因此無法吸納更多來自農村的務工者。其次,更多的國有企業職工被裁減和安排下崗,為城市地區提供了較多的勞動力供應。自1997年以來,為了擺脫國有企業績效欠佳的被動局面,中國政府縮減了國有企業的規模,甚至對部分國有企業進行私有化改造。這一縮減規模的舉動導致大量國有企業職工下崗分流,迫使他們在城市地區尋找新的就業機會。城市勞動力市場需求疲軟而供應充足,使得外來農民工失去了就業空間。圖1.12顯示,農民工人數從1996年的6000萬銳減至1997年的約4000萬,規模縮減了三分之一。

中國就業人數結構性變化的最后一個階段發生在2001年中國加入WTO之后。中國獲得WTO成員國地位使得國內企業能夠進入更廣闊的國際市場,這為中國實施遵循比較優勢的戰略提供了良好機遇。因此,中國第二產業的就業人數比重從2001年的21%增加至2009年的27.8%。盡管55%的中國人依舊生活在農村地區,但僅有38.1%的勞動力從事第一產業,對GDP的貢獻度僅為11%。經濟結構轉型促使中國從農業國升級為今天的“世界工廠”。同樣重要的一個事實是,近年來中國沿海地區數次調高工資薪酬,然而這并不表明中國已經越過“劉易斯拐點”和不再是一個勞動力充裕的國家(Yaoand Yu,2009)。隨著農業生產率的提升,仍會有越來越多的勞動力脫離第一產業而進入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

1.5.2 制造業的產業升級和就業人數變化

通過實施遵循比較優勢的戰略,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將制造業結構從石油粗加工和采礦升級為生產勞動密集型產品(如紡織服裝)。借助加工貿易,中國在90年代以來將制造業結構從傳統的勞動力密集行業升級為資本密集型行業,其突出標志是采用機械和運輸設備。此類制造業升級也體現在最近40年制造業的就業人數變動上。

我們必須核實隨著時間推移制造業就業人數占第二產業員工總數的比例變化情況,以審視制造業就業變化的演變過程。在1982年,當時中國經濟改革剛剛啟動,制造業工人占第二產業就業人數的比重高達71%左右。但該比例到2009年已經下降至50%左右,表明更多的工人轉向從事建筑等行業,這部分源于技術進步促使生產所需的勞動力減少。

更重要的是,2009年就業人數最多的制造業部門不再是紡織或服裝業(圖1.13),盡管這一過渡期內的勞動密集型產業仍雇傭了大量員工。就業人數最多的制造業部門是通信設備生產(占所有制造業就業人數的9%),緊隨其后的是運輸設備(占所有制造業就業人數的8%)。該研究結論再度表明,制造業內部的就業結構與產業升級的步伐亦步亦趨。

圖1.13 2009年制造業各部門的就業人數占比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2010年)。

1.5.3 經濟結構轉型與減貧

在中國實施經濟改革之前,政府實施違背本國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導致民眾的生活水平幾乎沒有改善。當時國家將發展重工業作為頭等大事,有限的物資幾乎全部投向重工業。因此,中國經濟困難并缺乏必要的物資來發展輕工業和改善民眾的生活水準。重工業創造的利潤沒有用于消費,而是繼續進行資本積累。中國政府還在城鎮地區設定了較低的固定工資。在農村地區,農民承受了農產品價格不及工業日用品價格的不利交易條件。此外,農村地區禁止從事農副業生產(如漁業和畜牧業)。因此,農村地區民眾改善生活水平的愿望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鑒于中國在1949年之前是一個極度貧困的農業經濟體,國家實施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使得農民幾乎不可能改善其生活水平。因此,大約30%的民眾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而貧困線是人均年收入627元人民幣(按照目前匯率計算,相當于大約100美元)。

自經濟騰飛以來,中國已采納基于自身要素稟賦的、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最近40年的經濟結構轉型已促使中國的減貧事業大獲成功。根據Chen和Ravaillon(2008)的估計,1980年中國的貧困率高達41.6%,但2004年貧困率已下降至15.9%。農村家庭的人均年度純收入也從1978年的133.6元人民幣猛增至2006年的3587元人民幣,在改革開放前三十年內增長了20倍。到了2017年,全國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13432元。

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減貧事業取得了巨大成功,這可以歸功于以下幾個原因。首先,作為經濟改革的第一步,中國政府將人民公社的農村管理制度調整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從而調動起廣大農民的積極性。以旨在扶持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的價格扭曲政策也逐步得到糾正。損害農民利益的農產品與工業品之間的“價格剪刀差”被廢除。與之相適應,農產品的交易條件也迅速得到改善。這些舉措非常有助于農民增加收入。其次,農民們獲得了重新分配的土地,他們被賦予了完全的生產自主權。因此,他們的生產積極性顯著改善。最后,在21世紀初(2006年起)中國政府還取消了農業稅,終結了這項沿襲兩千多年的傳統稅收。因此,農民們的可支配收入也增加了。

中國農村地區生活水平改善最重要的原因或許在于鄉鎮企業的蓬勃發展,而這符合中國經濟結構轉型的方向。正如此前分析的,鄉鎮企業為生活在農村地區的居民提供了眾多的就業機會。與從事第一產業相比,在鄉鎮企業獲得一個工作崗位通常可確保一份較高的收入。鄉鎮企業位于農村地區,而極端貧困通常也出現在該地區(Naughton,2005),鄉鎮企業的發展壯大顯著促進了貧困人群的減少。

此外,服務業占比上升也為減少貧困發揮了重要作用。如前所述,中國服務業占GDP的比重從20世紀70年代末期的25%上升至2017年的51.6%。由于餐館等服務行業是高度勞動密集型的,該行業能夠吸納來自中國農村的大量農民工。服務業就業人數的增長比第二產業員工總數增長更為顯著。特別是,服務業在中國就業人數的占比已從1978年的12.2%提升至2017年的44%。相比之下,第二產業從業人員的占比僅從1978年的17.3%增加至目前的27%左右。

最后,中國政府的大力扶持和因勢利導舉措也為減少貧困發揮了重要作用。1992年中國開始甄別全國的貧困縣,隨后撥付大量扶貧資金以幫助貧困地區加快發展。2002年中國還制定了“西部大開發”計劃,并強調發展在中國西部和中部地區發揮的特殊作用。憑借擴大基礎設施投資和快速增加財政扶持資金,農村地區的貧困狀況已得到極大地緩解。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城市地區居民的收入也大幅增長。如圖1.14所示,城鎮家庭的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從1978年的143.4元人民幣猛增至2006年的11759.5元人民幣(按名義價格計算),增幅超過30倍。城市地區生活水平的改善主要得益于國有企業改革取得成功,以及私營部門的蓬勃興起。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當國企改革處于停滯不前局面時,中國政府決定縮減大型國有企業的規模,允許裁減和下崗一部分工人并鼓勵工人們提前退休。1998年中國新組建了勞動和社會保障部,以幫助下崗職工尋找新的工作崗位。中國政府還創立了被稱作再就業服務中心的新機構,允許下崗職工在該機構最長掛靠三年。此外,小型國有企業獲準轉制為私營企業。通過上述努力,四分之三的國企下崗職工在21世紀初找到了新工作。而其余的下崗職工在城市或私營部門工作,或提前退休。中國政府還撥付大量財政扶持資金為提早退休的工人們補繳養老金。因此,中國在21世紀初贏得了城鎮地區的低失業率。

圖1.14 中國減少了貧困發生率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歷年《中國統計年鑒》。

1.6 可供學習借鑒的中國經驗

中國經濟已經從中央計劃管理的農業經濟轉型為最大的“世界工廠”,其中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了主導作用。憑借改革前30年平均年經濟增長率9.9%的推動,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經濟中最重要的發動機。得益于成功實現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升級,中國已經從一個落后封閉的經濟體華麗轉身為一個先進且開放的經濟體。中國改革開放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卓有成效地改變了農村和城市地區的貧困面貌,并提升了城鄉居民的生活水準。

我們可以從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經驗中汲取兩條主要的經驗。首先,一個發展中國家應該通過采納基于自身要素稟賦的、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來促進經濟增長。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采用了與勞動力豐富這一潛在比較優勢相背離的發展戰略,當時中國錯誤地將重工業作為發展的優先事項,并選擇了一整套相應的微觀經濟制度安排和宏觀經濟政策,投入要素和產出品的價格被扭曲,以適應這一違背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其結果是,企業無法在競爭性的市場環境下自力更生。相比之下,一旦中國選擇了基于自身要素稟賦的、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大力鼓勵勞動密集型產業發展,讓扭曲的要素價格得到矯正。企業被賦予足夠的經營自主權,企業利潤在企業內部和政府之間進行分享,以激勵中國人的首創精神。那么,具備比較優勢的產業能夠在市場上展開競爭,并創造更高的利潤率。因而,中國有能力積累資本和提高在產業鏈中的階梯位置,逐步發展更多資本密集型產業。其次,但同樣重要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的政府應該甄別并因勢利導發展與各自潛在競爭優勢相符的新興產業。在任何行業,企業的唯一目標是實現利潤最大化。企業通常不太清楚或并不太關注本國經濟的要素稟賦。當且僅當要素價格真實反映本國經濟中各要素的充裕或稀缺狀況,眾多企業才會遵循本國經濟的潛在比較優勢(林毅夫,2009)。各要素之間的相對比價關系只有通過市場機制才能建立起來。因此,政府的主要任務是消除要素市場的所有價格扭曲,并創造一個公平競爭的市場。

然而,各國政府不能簡單地創造一個自由放任的市場。其還需要在甄別和因勢利導推動經濟結構形成和產業升級方面發揮積極作用,這是基于以下的原因(林毅夫,2012):

首先,有關產業升級的信息獲取需要政府拿出專門的投資。隨著一國經濟中比較優勢的動態演變,單純一家企業并不具備足夠的財力來收集足夠的信息,以確定在全球制造業前沿有哪些產業與本國潛在的比較優勢相匹配。此類信息具有公共品的屬性,因為收集這些信息是代價不菲的;但企業分享這些信息的邊際成本則接近零。政府應該收集并分析此類信息,以避免在此類信息上進行不必要的重復投資。

其次,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升級需要不同行業的眾多企業之間開展協調配合。譬如,某個行業的一家企業或許不能將各類要素投入的供應問題內在化,譬如,依靠內部力量解決熟練勞工和本行業專門技術的問題。此外,一家制造企業升級取得成功也需要一個成熟的、運行良好的基礎設施軟件系統,如金融機構和市場分銷機構。這些要素幾乎無法由某個特定企業來提供。相反,政府可以為不同行業多家企業之間的協調配合發揮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

最后,技術創新對于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升級而言是必不可少的,但這是一個風險很高且代價不菲的投入。率先推動創新的企業不得不為新產品和較好的加工技術支付巨額的研究開發費用,但它們同時承受了高概率的失敗風險。由于新產品具有正外部性,其他企業將追隨并分享額外的經濟效益。倘若研發企業的利益不能在一個合理的期限內得到保護,則很少會有企業具有投資開展創新的動機。相應地,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升級將會趨于停頓。與發達國家成熟的專利體系不同,發展中國家中率先推動創新的企業往往缺乏成熟市場和全球產業前沿原本提供的、適當的專利保護。作為補償,政府必須為此類率先推動創新的企業提供必要的支持。在這方面,政府的調節和指引是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升級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不過,中國并未提供一個優秀范例來闡明這一理念。

下一個自然而然的問題是,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如何能甄別適當的經濟增長機遇,以及如何能因勢利導促進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升級。林毅夫(2012)建議采用一個具有六個步驟的框架。

第一,某個發展中國家應該選擇一個參照對象,即一個要素稟賦相似但人均收入比本國高出一倍的成功國家。譬如,中國可以作為越南和印度的學習借鑒范例,因為這兩國都是勞動力豐富的國度,而中國的人均GDP是越南和印度的兩倍多。

第二,通過甄別中國的前十大貿易品,如表1.2所示,某國(如印度)政府可將本國企業已經進入的行業作為優先發展的產業。特別是,政府應實施一整套政策來消除壁壘或緩解價格扭曲,而這些價格扭曲或妨礙國內企業提升產品的價值鏈,或妨礙其實現自力更生的目標。一個良好的范例是,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采用各種政策鼓勵鄉鎮企業的蓬勃發展。當然,有任何產業并未被納入對照組但被證明具有競爭力和生機活力的,則政府也應該因勢利導為此類企業提供必要的產業政策扶持。

第三,倘若沒有國內企業涉足一些參考對照行業,政府應鼓勵吸引外商直接投資(FDI)。由于外商直接投資技術溢出效應,企業可以從這類外商直接投資中學習先進的知識和技術。20世紀90年代初期,外商直接投資規模相當于中國GDP的6%左右,隨后外商直接投資占中國GDP的比重維持在3%的較高水平。80年代海外企業的對華直接投資激增,為國內企業帶來了新技術,并明顯促進了中國制造業的升級,令其從一個標準的勞動密集型產業轉型為更具資本密集型特點,甚至技術密集型特征的產業。

第四,倘若某個國家由于采用違背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而陷入一個不利的營商環境和基礎設施環境,該國政府或許可以像中國一樣采用雙軌制改革。尤其是,設立各類出口加工區和工業園區將有助于鼓勵形成產業集群,由于資源有限和收入較低,政府不可能在整個國家都構建起令人滿意的基礎設施投資。如表1.6所示,在經濟改革期間,中國共設立超過160個出口加工區、經濟開發區和高科技開發園區。[10]

表1.6 中國自由貿易區的數量(截至2006年)

資料來源:作者根據Norghton(2005)編譯。

最后,政府應該提供激勵措施鼓勵率先推動創新的企業。此類鼓勵政策或許包括短期的企業所得稅減免、直接貸款和獲準使用外匯儲備。譬如,為了吸引更多的外商直接投資,中國政府對外資企業給予兩年免繳企業所得稅的優惠政策。授予這一優惠政策也比承諾GATT/WTO規定的“國民待遇”標準要理性得多。因此,一國應根據自身要素稟賦推動的潛在比較優勢來更新其產業結構。發展中國家的政府還應發揮積極作用以克服外部性、信息不對稱和協調失敗帶來的負面影響。

1.7 結論和政策建議

在本章中,我們首先提供證據證實了中國自1978年實施改革開放以來,已在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升級上取得成功。在經濟結構改革之前中國經濟缺乏競爭力的原因在于,政府錯誤地實施了以重工業為導向的發展戰略,而這基本上是一個違背自身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由于與中國的比較優勢背道而馳,改革前的中國產業結構工業比重更高,但不太具有競爭力。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政府在改革后轉向采納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兩套主要的政策可詮釋為什么中國的經濟結構改革大獲成功。采用“雙軌制”改革為陳舊的資本密集型工業提供了暫時的保護。此類漸進式改革實現了帕累托最優且容易付諸實施。中國政府在提供產業甄別和方便經濟結構升級等方面發揮了積極的作用。中國成功開展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升級也為城鄉地區的工人們創造了很多新的就業機會。因此,中國的貧困人口數量大幅減少。在過去的40年間,中國還從一個最不發達國家成長為一個中高收入國家,從而創造了人類歷史上經濟增長的奇跡。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和制造業升級的成功案例也為發展中國家發展本國經濟帶來了內涵豐富的啟示和大有裨益的路徑。

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的改革相類似,中國的改革仍在進行,且并非完美無缺。譬如,要素市場的價格扭曲已成為中國可持續發展的重要絆腳石(Hsieh-Klenow,2009)。因此,中國雙軌制改革的遺產,如金融結構中殘留的價格扭曲、課征資源稅,以及服務業中的壟斷現象,還需要推行進一步的改革來加以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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