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經濟學家們已經建立起了完善的關于市場交易的理論，并即將建立起幾乎同樣完善的關于合同交易的理論。但是，對于機構的經濟分析，卻仍然處于萌芽的狀態。

本書為考慮企業和其他經濟機構提供了一個框架。基本觀點是，企業產生在人們無法擬訂完全合同，從而權力或控制的配置變得十分重要的地方。本書分兩篇。第1篇研究企業的邊界，第2篇研究企業的財務結構。在這個導言中，我想把一些主要的論題大致勾畫一下。從一個真實的故事開始，可能容易理解一些。

前不久，我們夫婦倆與一位承包商協商，想從他那里買一塊土地，再由他在這塊土地上為我們建造一所房屋。我們對這位承包商的初始印象相當不錯；我們希望他對我們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是，隨著我們對如何進行這筆交易的討論的深入，顯然，我們都產生了法律上的擔心。舉例來說，我們夫婦擔心，我們花了一大筆錢，而最后得到的房屋卻不如人意，或者，房屋不能及時交付，或者，承包商中途變卦，我們不得不再雇別人來建造房屋。另一方面，承包商擔心，他建造好根據我們的意愿設計的房屋之后，我們拒絕付款，或者，我們中途將他解雇，而另聘別人，或者，我們選用十分昂貴的廚房和浴室設備，從而大幅提高他的建造成本。

在理想的世界中，可以用一個簡單的辦法來打消諸如此類的許多擔心。我們三個人可以擬訂一份具有約束力的合同，明確規定各方在任何一種可能發生的情況下的責任，如果遇到違約，就給予重罰。[1]例如，合同應該對房屋里小至浴室龍頭和燈具安裝之類的細節都作出說明。它要規定出如果我們夫婦提出任何變動，房價應該如何調整——增加一間衛生間是一個價格，多設一個衣櫥又是一個價格，等等。建造期間如果遇到原材料成本上升，房價應該如何調整，也要有相應的條款規定。完工日期應該明確指定，但是，如果遇到極其寒冷的冬天或者遇上工頭患病，那就應該允許有所寬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遺憾的是，擬訂一份如此詳細的合同是不可能的；要預期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簡直是不可能的。我們將要簽訂的合同（此時此刻我們尚未達成最終合同！）將規定房屋的許多方面，但是許多或然事件會被遺漏。[2]正如該承包商推心置腹向我們坦言的，他正在不斷地學習如何擬訂合同。他與上一家客戶簽訂的合同遺漏許多條款，他希望這一次將有所改進。[3]

在我們簽訂不完全合同的條件下，很明顯，一定會發生修訂和重新談判。實際上，合同最好被看作是為這種重新談判提供合適的背景或起點，而不應被看作是對最后結果的規定。這樣，在考慮合同時，我們夫婦——我相信承包商也是如此——發現設想一下最壞的情況是有益的。我們都在尋求這樣一種合同，不論發生什么情況，它都能夠確保各方受到一定的保護，以免受對方機會主義行為以及不佳的運氣所造成的損害。例如，這里有兩種合同，我想我們三人誰也不會去簽：

合同1：我們夫婦預付房價和地價。然后由承包商負責建造房屋。他不再獲取任何其他支付。

合同2：我們不預付任何款項。但是，我們卻即刻成為土地的所有者。當房屋完工后，我們支付房價和土地價款。

這兩種合同不受人歡迎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在第一種合同的條件下，我們夫婦將會擔心，在付給承包商房地價款之后，他攜款而逃，給我們留下的只是一塊光地——或者，即使他不逃匿，但工作進度也可能極其緩慢。在第二種合同的條件下，承包商將會擔心，我們一旦成為產權所有者之后，就會將他趕走，而雇用別人來建造房屋（為給自己辯護，我們可以聲稱承包商工作欠佳）。

看來很明顯，我們不會簽訂這樣“極端的”合同，最終達成的合同將會與下述合同（與該承包商以前所簽訂的合同類似）較為接近：

合同3：我們先支付一定金額，大致相當于土地的價值。我們于是成為土地的所有者。此后，隨著房屋的各個部分完工，我們向建造者支付一系列的規定款項（例如，在地基打好后，承包商將得到20%的房價款，煙囪建好后，將獲得10%的房價款，如此等等）。最后一筆款項將在房屋徹底完工之后的某一時刻支付。

這種合同的優點是，各方都得到了一定的保護，避免了出現最壞的情況。或者，換句話說，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占對方太大的便宜。承包商在任何時刻去向不明，我們都可以完成工程而不致付出太大的額外代價，因為我們所支付的金額大致相當于我們的所得。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在某個時候將承包商解雇，他也不會遭受太大的損失，因為他所做的工作已經得到償付。

當然，這個關于房屋的故事只是一種經濟關系的一個例子而已，但是，它有兩個特點，我相信非常具有普遍性。第一個特點是，合同不完全。第二個是，由于第一個特點，所以事后的權力（或控制權）配置變得重要。這里的權力，大致指的是，各方在對方不履約（比方說，假如對方采取機會主義行為）時的地位。在建造房屋的例子中，合同3成功地在承包商與我們夫婦之間對權力作了合理的配置，相反，合同1給了承包商太大的權力，合同2給了我們夫婦太大的權力。[4]

在本書中，我將證明這兩個觀點——合同的不完全性和權力——可用來理解許多經濟制度和經濟協議。在我對這個論題作進一步探討之前，有必要指出，權力（power）并不是經濟理論的標準特征。以經濟學家們用來分析經濟主體（economic agents）行為的框架為例，有一般均衡理論、博弈論、機制設計或委托—代理理論以及交易成本理論。一般均衡理論假定交易是通過匿名的競爭市場進行的，每個主體都遵守他（或她）所參與交易的條件。在這樣的背景下，權力是不相干的。在博弈論中，主體可以擁有市場權力，也就是說，擁有影響價格的能力。但是，市場權力與本書中所使用的權力概念不是一回事。市場權力指的是，承包商可以向我們夫婦索要高的房屋造價，只是因為周圍沒有許多與他競爭的承包商；它完全不涉及我們如何在雙方關系中配置權力的問題。在機制設計或委托—代理理論中，擬訂合同被假定是沒有成本的。這就意味著，最優合同是“囊括一切的”，就像理想化的房屋合同，它規定任何一種可能情況下每個人的責任，并對違約者施加重罰。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權力再次成為不相干的，因為囊括一切的最優合同，是不會被違背或進行重新談判的。

交易成本理論與本書所提出的框架最為接近。然而，雖然交易成本理論對擬訂合同的成本以及由此產生的合同的不完全性給予了相當的重視，但是，它對權力是重要的觀點或者制度安排是對主體間權力配置的設計的觀點卻未能給予足夠的注意。

在導言的以下部分，我將試圖表明合同的不完全性和權力是如何可以用來理解一些重要經濟現象的。我將涉及除了第1章（該章是對文獻的概覽）和第4章（該章是對不完全合同理論的基礎的討論）以外的每一章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