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家建構:聚合與崩潰
- (瑞士)安德烈亞斯·威默
- 9792字
- 2021-01-22 15:46:36
國家建構的關系理論
我們如何解釋為什么在政治上整合多元化人口的程度以及這些人口對國家的認同程度上,不同的社會之間會有如此大的差異?許多政治學家(例如,Diamond 1995)認為,民主或特別的民主制度,最著名的就是比例代表制和議會制(Lijphart 1977),為政治家提供了建立大型多族群聯盟以贏得選舉的動力??偟膩碚f,這應該導致更多元化的、包括少數群體代表的管理精英。還有一些政治學家則指向殖民主義的遺產:作為其分而治之策略的一部分,殖民政府經常招募少數族群成員進入官僚機構、警察部隊或軍隊。其范例就是盧旺達的圖西人和錫蘭的泰米爾人(Horowitz 1985:第11—13章)。這些少數族群同樣也主導后殖民政府,從而導致族群政治權力赤裸裸的不平等結構(Chandra and Wilkinson 2008)。

圖1.3 世界各國的國家建構和民主(1945—2010年)
另有學者認為全球化起著重要作用。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國際生存組織等全球運作的倡導性團體,以及歐盟等超國家機構等已經為如何讓少數族群進行政治發聲設定了新標準(Kymlicka 2007)。越來越多地面臨這一新的全球機制的各國政府承受著內部改革的壓力,在國會給予少數族群代表權,在內閣中為代表不足的群體留出位置,等等。隨著時間的推移,面對全球少數群體權利機制的現實會導致更公平的代表性和更加包容的權力配置。
還有一些作者觀察了那些對自己的政治生存很感興趣的政府領導人的算計。如果這些領導人有充分的理由擔心聯盟伙伴會在未來的政變中或通過要求大選,將他們從權力位子上驅逐出去,他們可能會選擇先發制人地將他們的競爭對手趕出政府。在統治精英聯盟內部的承諾問題難以擺脫的環境中,排斥由此產生(參見Roessler 2011;其他有關精英討價還價的論點,參見Slater 2010;North et al.2009;Acemoglu and Robinson 2006)。
除了研究殖民遺產的方法之外,這些不同的理論都強調相對短期的因素和過程。獨裁政權可以轉變為民主制,民主政權則會在政變中被推翻。選舉議會的比例規則可以取代原有的多數派,或者反過來。精英的討價還價來來去去。各國可能會欣然接受全球的少數群體權利話語,或者如果政府更替,則也可以拒絕接受。全球的霸權文化本身也會發生變化,就如最近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放棄和新同化主義的興起那樣(Brubaker 2002;另見Loveman 2015a)。
相比之下,本書認為,長期且更緩慢的政治發展過程對于解釋族群政治的包容和國家認同至關重要。本書采用關系視角[37],專注于在國家精英和公民之間的聯盟和支持關系有可能跨越一個國家的整個領土,從而能跨越族群分界的各種條件。這些影響深遠的聯盟一旦被制度化并被視為理所當然,就會鼓勵個人將自己首要地認同為建構國家的民族共同體的成員,民族主義的思想和感情框架將深入大眾意識。接下來將解釋這樣的過程是如何形成的。
國家建構與政治發展
根據交換理論的原則(exchange theoretical principles[38],參見Blau 1986[1964]),我首先打下相關論證的理論基礎。我們可以將國家與全體公民之間的交換關系分為三個基本且不可簡化的方面。政治經濟方面是指他們交易的資源。組織方面描述了他們的關系是否制度化以及如何制度化。他們之間的意圖和信息交換代表的是溝通方面。對于每個方面,我們都可以構想出一個假設,該假設為我們所期望的交換關系能跨越族群界線而指定條件,由此在整體上導致國家建構。
公共物品的提供。國家層級政府的代表們提供公共物品并影響政治決策,相應地,非精英個人和組織作為回報可以在政治上支持政府(包括通過投票)、提供軍事服務(例如在普遍征兵系統中),以及減少他們對征稅的反抗。[39]如果國家有能力提供公共物品,統治精英就代表更有吸引力的交換伙伴。越來越多(來自任何族群背景)的非精英個人和組織都希望與國家精英建立聯系,提供軍事、政治和財政支持。換句話說,在能夠提供公共物品的國家,國家建構較為容易(Kroneberg and Wimmer 2012;相關分析參見Levi 1988)。
相反,能力較弱國家的統治者將不得不限制他們可以提供公共物品的公民范圍——如果教育部缺乏足夠的資金支付給教師,那么不是每個村莊都能有小學。由于在現代民族國家中,政府管理精英應該關心“他們自己的人民”,因此他們將為具有自己族群背景的個人和社區提供特權。公共物品由此成為族群的肥肉(參見Fearon 1999;或者參見康格爾頓的術語“排他性的俱樂部物品”,Congleton 1995)。聯盟網絡將沿著族群分界進行劃分,部分人口將始終與以政府管理精英為中心的交換網絡相脫節。
關于族群性和恩庇之間關聯還有其他的解釋。費倫(Fearon 1999)堅持認為,族群標記比階級成員的標志更“黏”——一個人的皮色或流利的語言不像一個人的衣服或汽車那樣容易改變。這使聯盟的建構者能夠阻止過多的個人加入恩庇網絡,從而稀釋其利益。[40]由此,恩主和侍從以族群為基礎理性地選擇建立他們的關系。同樣,錢德拉(Chandra 2004)認為,與其他類型的社會類別(比如宗教、專業或階級)相比,個人的族群背景更容易從面部特征、姓氏或言語模式中辨別出來。當有關政治家未來行為的信息有限并且基于政治計劃的投票因此成為問題時,選民就能夠形成某種侍從主義聯盟。
這兩個論點都有道理,但不容易被歸納推廣。首先,許多族群分類系統具有分段嵌套結構(某個苗族人是越南人,也是亞裔美國人,又是美國人;參見Wimmer 2008;圖D.1)。這在非洲尤其如此(Scarritt and Mozaffar 1999),在非洲,恩庇政治普遍存在(Bratton and van de Walle,1994)。在這種情況下,族群性不能為限制恩庇聯盟提供穩固的界線。此外,在許多環境中,族群成員資格不容易從政治家的面孔或名字中讀出,許多族群恩庇體系也不是以投票為基礎的(參見Rothchild 1986)。
志愿性組織。組織方面涉及資源交換的不同渠道。它們可以是非正式的(例如在恩庇網絡中),也可以正式化為組織之間的關系(例如在政黨之間的聯盟中)。如果交換關系建立在志愿性協會的網絡之上,比如俱樂部、工會、政黨青年組織、合唱團等,那么更有可能跨越族群邊界。族群性將不那么政治化,統治精英則更加多元化。為何會如此這般呢?
協會的網絡包含許多水平“協調”位置(Hillmann 2008)和許多封閉三角形(Baldassari and Diani 2007),如圖1.1所示。相比之下,恩庇結構則建立在垂直的經濟人結構(Gould and Fernandez 1989)和開放的三角形之上(經典作品參見Scott 1972):侍從與他們各自的恩主聯系,而不是彼此之間聯系。當存在著許多志愿性組織時,政治聯盟趨于橫向伸展而跨越族群分界,因為不同族群背景的協調者很容易相互聯系起來。相反,恩庇關系從底層向頂層伸展,而不是連接具有相同政治地位的個人。因此,它們往往造成而不是彌合族群間的分隔,致使國家建構更為困難。
顯然,這代表著一種趨勢而不是一種規律。在某些案例中,其他組織渠道被用于建立跨越族群分隔的聯系。在塞內加爾,穆斯林蘇菲派修道會(marabout)[41]的宗教領袖早在獨立之前就建立了當地的贊助網絡。這些聯盟提供了超越該國主要的族群分裂的聯盟網格。塞內加爾獨立后的主要政黨依靠這些網格動員選民并組建多族群聯盟(Koter 2013)。在其他情況下,恩庇主義也能跨越而不是加強族群界線。在印度,黨派恩庇主義有時勝過族群偏袒,并導致包含各種政治聯盟的跨族群網絡,盡管族群配額制度為動員特定族群選民中的追隨者提供了強大的動力(Dunning and Nilekani 2013;更廣泛的分析,參見Scott 1972)。
但塞內加爾和印度是相當特殊的案例。在塞內加爾,蘇菲派在現代民族國家出現很久之前就以持久的方式預先建立了政治聯盟。這種制度化良好且影響深遠的網絡很罕見。印度的種姓群體太小,無法在國家層面有效地積聚政治利益。這鼓勵政治家們在全國性的恩庇主義政黨內建立多族群聯盟。坦桑尼亞和巴布亞新幾內亞等其他非常異質化的國家的情況也可以這樣來解釋。
語言的同質性。溝通方面涉及行為者們如何交換有關他們相互間提供和要求得到資源的信息。溝通基本上代價高昂。當個人說和寫不同的語言時,啟動和穩定交換關系會更困難,因為很難弄清楚他人的資源是什么,她要求什么,以及她的意圖到底是什么。反過來,這又使得相互信任變得更加困難(這方面的經驗證據,參見Knack and Keefer 1997:1281)。當建立聯系和信任他人更加困難時,聯盟網絡往往不那么深遠,因此這樣的網絡也不太可能縱橫交錯于一個國家的整個領土。換言之,語言的多樣性會減緩國家建構。
在半個多世紀前,多伊奇(Deutsch 1966)已經提出了這一點。他認為,成功的國家建構取決于人口的均等“社會動員”,并且這種動員受到諸如語言差異等溝通障礙的阻礙。然而,本書有關中國的章節則表明,用不同的語言讀取的共同的書面文字可以彌補諸個體在講話交流時不能相互理解的問題。在這種書寫系統出現的極少數情況之下,書寫的同質性可以克服語言異質性的問題。對于每個人都能完全流利地使用通用語的多語種社會也是如此。因此,交際障礙并不總是呈現為語言界線的形式,但是通常如此。
也許這是停下來并借機將此論點與其他有關語言多樣性如何與國家整合有關的研究方法進行比較的好時機。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有關民族作為想象的共同體而出現的著名敘述中,本土語言的大眾識字率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新興的閱讀公眾共享一個敘事體系,該敘事體系是由報紙、書籍和用流行習語寫成的小冊子等建立起來的,這些大眾很快將自己想象成為一個擁有共同起源和未來政治命運的共同體(Anderson 1991:第3章)。言外之意,語言異質性將使得創建一個統一的國家變得更加困難——這和我的觀點相當一致。
安德森還預見到第二種機制來解釋為什么在拉丁美洲沒有出現單一的一個講西班牙語的國家,以及為什么在西非創建單一的一個法語國家的嘗試也失敗了,盡管能讀能寫西班牙語或法語應該使得想象形成這兩個大型共同體很容易。但土著的、低級官僚的政治視野僅限于西班牙或法蘭西帝國的一個特定省份。他們的職業生涯被限制在后來成為墨西哥等的殖民地區,并且他們從未見過布宜諾斯艾利斯或拉巴斯的同事。因此,他們將各省想象為國家,而不是將西屬美洲或法屬西非的整個領域想象為國家。
與安德森的研究方法相比,我的政治網絡研究方法對為什么民族/國家認同與語言邊界有時一致,有時則不一致提供了一個更簡約的解釋。政治聯盟網絡的覆蓋范圍——而不是用共享語言溝通本身——變得至關重要。在這些網絡受到諸如帝國各省份等政治邊界限制的地方,民族主義者們就分隔了共享語言的空間,就像在拉丁美洲一樣。在帝國領域內的語言障礙阻礙了這種聯系的建立,語言共同體就被設想為建構國家的民族。這就是在羅曼諾夫俄羅斯所發生的事情。如果民間社會很早就繁榮,就如瑞士那樣,或者國家在提供公共產品方面能力卓越,政治網絡就跨越族群的分界,建構國家的民族就被想象為講多種語言的群體。換言之,政治聯盟網絡的輪廓決定哪些共同體將成為建構國家的民族。
基思·達登的書(Keith Darden 2013)同樣值得在這里進行簡要的討論。他也將大眾識字率與民族主義聯系起來,但與安德森的方式不同。他主要關注東歐和俄羅斯,認為當一群人首次按字母來標示后,這群人將堅守在其集體意識中被反復灌輸的民族認同。他認為,大眾教育和識字率并不缺乏政治內涵,而是帶有一種特定的民族主義世界觀。這種民族主義的敘事隨后在家庭中世代相傳,并且之后以不同的民族主義精神寫成的學校課程不能將其改變。他論證道,首先受到奧匈帝國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教育的烏克蘭人發展并保持了烏克蘭民族意識,而被灌輸泛俄羅斯民族主義的烏克蘭人則成為俄羅斯人。因此,這意味著,如果整個人口以相同的民族主義信息在相同的課程中接受教育,那么國家建構將會更加成功,而不管這些人口實際使用的語言為何。
我想扭轉一下這個論點,把它與上面討論的國家建構的第一個機制聯系起來。給文盲和多語言人口掃盲需要相當大的國家能力,就如蘇聯、中國和其他共產主義國家開展的掃盲運動所顯示的那樣。很可能個人忠于這些國家,并認同其民族主義計劃,是因為他們獲得了公共物品,而不是因為民族主義的灌輸。
根據達登的觀點(并且極度反對民族認同的建構主義理論),一旦一群人已經認同某個現代民族國家及其民族主義計劃,以后他們的身份認同確實將難以改變。然而,我會提出,正如達登所看到的那樣,同化到另一個民族/國家并非不可能。那些在提供公共物品方面更為成功的繼承國家,從長遠來看,可能會很好地獲得以前認同另一個民族/國家共同體的人口的忠誠。南斯拉夫人變成塞爾維亞人或克羅地亞人;在賓夕法尼亞州或威斯康星州的德語學校接受教育的德國人會同化進入美國的主流社會。
國家建構之前的國家中央集權化
總結一下到目前為止所提出的論點:提供公共物品的強大國家能力、發達的志愿性組織以及低溝通障礙,使得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政治聯盟網絡能夠在本國領土上傳播。在第五章中我將根據實證評估,因果箭頭是否也可能指向另一個方向:國家建構為志愿性組織的繁榮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增強公共物品的供應并同化形成共同語言。就目前而言,我將這種復雜性放在一邊,轉而將分析進一步推回到歷史之中。
我們如何解釋為什么不同的社會一旦獲得國家獨立,有的有較多的語言同質性有的則較少,有的擁有許多志愿性組織有的則很少,并且在國家提供公共物品方面存在著能力上的不同?我認為,語言同質性和提供公共物品的能力都受到在國家建構的嘗試之前中央集權國家是否已經出現的影響(與Englebert 2000觀點相一致;Bockstette et al.2002;Gennaioli and Rainer 2007)。對于歐洲、新大陸的殖民地、奧斯曼帝國,以及日本和中國來說,這是指1875年前后,在公民大眾被帶入政治舞臺和國家建構成為的議事日程之前不久,中央集權國家是如何形成的。然而,國家建構的歷史水平并未影響促進國家建構的第三個條件:志愿性組織的發展。另一方面,志愿性組織經常作為對始終更具侵入性且不斷擴張的國家的反應而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就像18世紀西歐許多絕對主義政權中所出現的情況那樣(Mann 1993)。然而,在許多其他的案例中,中央集權程度高的國家有效地抑制了這樣的組織。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在帝制中國和俄羅斯以及在法國和荷蘭統治下的比利時就產生了這種情況??偟膩碚f并且平均來說,這兩個歷史趨勢由此相互抵消,并且在之前的國家中央集權與當代公民社會之間沒有產生明確的聯系。
為什么19世紀的中央集權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留下了語言同質性的遺產?首先,它們剝奪并整合了地方政治精英的權力,并鼓勵他們采用主導群體的語言,并最終同化為建構國家的“民族/國民”(Staatsvolk)[42]。普通公民也學會了主導性語言,以便更容易地與國家的官員溝通,更有效地要求提供服務、參與國家事務和得到承認,或自己變成公務員。國家干預其公民日常生活的能力越強,就越可能最終出現統一的語言情形。[43]
因此,從長期的歷史角度來看,語言多樣性不是外生給予的,而是來自緩慢移動、跨越代際的同化和異化過程。根據社會學最近的論證,我們預料宗教或種族差異對這種同化更具抵抗力。宗教與特定的文化規范和實踐密切相關,因此其改變的成本比語言或文字的改變成本更高昂(Brubaker 2013)。種族面貌不能在個人層面上改變。因此,為了將少數種族群體納入主導群體,種族分類系統本身必須改變,這種改變需要通過重新解釋哪種表型特征被視為種族群體的原型來實現(參見Loveman and Muniz 2006)。我們由此預料國家建構對語言多樣性的侵蝕會比對宗教或種族多樣性的侵蝕更厲害(我在第七章會再簡要地討論這一點)。
舉一個我想到的語言同質化過程的例子。在17世紀的法國,國王開始擴大統一和整合官僚機構,以王室成員為代表。在19世紀最后25年的第三共和國,國家接管了很多之前由教堂或地方社區承擔的工作。巴黎開始授權和資助公立學校、為窮人和病人辦新醫院、在國內的每個行政區設立警務,等等(詳細信息參閱Kroneberg and Wimmer 2012在線附錄)。就如尤金·韋伯(Eugen Weber 1979)在一項開創性的歷史研究中所表明的那樣,由于國家的中央集權化和官僚化的加劇,以講普羅旺斯語、阿基坦語、奧克西丹塔爾語等少數民族語言為主的人越來越少,而不是以講法語為主的人。在接受用法語教學的學校學習并被征入以標準法語來指揮的法國軍隊后,能夠說這些語言的人也越來越少了。[44]
上述情形與坦桑尼亞大陸形成對照,坦桑尼亞大陸沒有出現高于村莊和部落群體的政治實體。從18世紀初開始,桑給巴爾島的阿拉伯蘇丹軍隊控制了該大陸。擄掠奴隸的人們在整個地區開展活動,但蘇丹卻從未直接管理過內陸人口。到19世紀末,也就是在法國第三共和國時期,坦桑尼亞已受德國的統治。殖民強權以武力而不是通過建立強大的國家基礎設施來控制領土。與此相符的是,坦桑尼亞今天依然是世界上語言最多樣化的國家之一。
但是,難道殖民主義,比如德國以及后來的英國在坦桑尼亞的統治,沒能深刻改變非洲和亞洲的族群語言情形?到19世紀末,這些地方的大部分劃歸西方或日本。殖民時期的語言多樣性幾乎沒有增加,但是甚至在殖民統治者摧毀前殖民國家(如傳統王國)的地方則得以維持或進一步減少(論述殖民地羅得西亞的馬塔貝列人,參見Ranger 1966;論述剛果的巴剛果人,參見Lemarchand 1964:193—194)。更常見的是,前殖民地王國被納入殖民地國家并繼續在它們原有的領域內同化較小的群體(我們將會看到博茨瓦納就是這樣的情況)。在殖民化之前沒有這樣的國家存在的話,較小的族群常常由于其他的原因而被融合到較大的族群,以在殖民政府建立的新政治舞臺上能更有效地競爭權力和地位(Peel 1989;關于加蓬和喀麥隆的芳人的論述參見Fernandez 1966)。這常常被那種將較小的前殖民政治共同體帶入更大的行政實體的殖民政策所強化,在這些更大的行政實體中,同化過程得以展開(參見特福特描述的越南高地“山民蒙塔格納德人”(montagnards)的案例,Tefft 1999;關于加丹加的討論,參見Young 1965)。在其他地方,傳教士對相似語言進行標準化和同質化,從而促進語言同質化(關于南非的特松加語的論述,參見Harries 1989)。最后,殖民地勞動力市場中的移民常常學習當地多數群體的語言。[45]
簡而言之,殖民時期的同質化過程要么受到前殖民時期國家的強烈影響,要么通過殖民政策得到加速,尤其是在那些帝國統治采取更直接和干涉主義方式的地方(關于殖民風格,參見Young 1994)。然而,選擇直接還是間接統治,又是由前殖民政治現實所形塑的。就如格林及其合著者所展示的那樣(Gerring et al.2011),在遇到中央集權化的土著國家時,殖民統治者經常進行間接統治。因此,殖民政府及其促進語言同質化的程度受前殖民時期的政治現實的影響深遠(但拉丁美洲的情況參見Mahoney 2010)。正如下文將論證的(參見表E.4),殖民統治的時長和風格因而都不與國家如今的語言多樣性程度系統地相關。
在美洲和太平洋地區,土著國家通常無法免受歐洲殖民。那里的定居者后裔完全統治了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建立的獨立國家。在東亞和歐洲,大多數國家要么保持獨立(例如法國或日本),要么在數代人之間,成為歐陸哈布斯堡帝國、奧斯曼帝國或羅曼諾夫王朝的一部分。這些獨立國家或帝國各省的土著精英設法壟斷政治權力和延伸至內地的官僚統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語言同質化的過程。這可以在19世紀美洲獨立的國家(有關墨西哥的情況,參見Wimmer 1995:第五章)和西歐(比如前述的法國案例)以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哈普斯堡帝國、奧斯曼帝國或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的各省中觀察到。如果這些省份是在當地居民控制下由高度集權的省政府統治,例如在俄羅斯化政策制定之前的俄屬波蘭(參見第五章),語言少數群體(例如即將討論的例子中講烏克蘭語和立陶宛語的人)就逐漸采納了統治精英的語言。
中央集權國家不僅將本國人口的語言同化主導語言,而且還留下了官僚和基礎設施遺產,使國家建構者們更容易提供公共物品。舉個例子來看,中國曾擁有兩千年官僚國家建設、行政集權以及有效干預普通臣民日常生活的歷史。中華人民共和國一成立,這一傳統極大地促進了完成向農民群眾提供公共物品的任務。相比之下,在扎伊爾,比利時殖民政府在摧毀了內陸和沿海的小型土著王國之后,于離開之際帶走了他們的所有東西——從如何組織國家的知識一直到打字機。作為獨立國家,扎伊爾既沒有物質基礎設施,也沒有人力資本或組織知識,以致無法為其公民提供最低限度的公共物品。
在非洲和亞洲的許多其他案例中,中央集權的前殖民地國家被重塑并納入殖民地政府之中(就如我們將在博茨瓦納案例研究中看到的那樣)。正如我們已經討論的,殖民國家有時會深刻地改變前殖民地政體的運作和功能。但國家本身往往適應并被前殖民政治現實所塑造,很少完全取消國家建構在殖民征服之前所取得的成就。度過了殖民時期的傳統國家有時會與后殖民政府爭奪權力和合法性,他們在當地社會的根深蒂固使得國家政府更容易在全國范圍內擴大其權威,因為人們已經習慣于政治等級制度和官僚統治,并且因為政府可以利用一批土著官僚和政治精英為新興政府工作。所有這一切都使得用有效和公平的方式提供公共物品變得更加容易(對于這種路徑依賴的非洲證據,參見Gennaioli and Rainer 2007)。[46]相比之下,就如第七章將簡要討論的那樣,殖民統治的持續時間及其風格對后殖民國家提供公共物品的能力的影響更為有限。
在中國和日本、美洲與太平洋以及在歐洲的定居者社會,到19世紀末政治權力集中在國家手中或(在哈布斯堡和羅曼諾夫帝國的案例中)集中到省級的精英手中的程度,以及他們所建立運作的官僚機構的程度影響了繼任政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能夠提供公共物品的范圍。與非洲和亞洲的前殖民地相比,19世紀以降,中國和日本、美洲諸國以及西歐等的國家建構更具連續性。路徑依賴機制由此以更直接的方式展開運作。簡而言之,歷史上所達到的國家中央集權化水平通過留下物質基礎設施、管理官僚機構的專門知識、致力于為國家服務的人民,以及習慣于受遙遠的首都統治的人口,促進了當代公共物品供應。
國家中央集權化的決定性因素
根據到目前為止所提出的論點,19世紀出現的歷史國家通過留下官僚機構能力和控制力,以及政治聯盟可以借以跨越遙遠的地區進行談判的通用語,來增強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國家建構。這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為什么這些國家出現在一些地方(比如中國)而不是其他地方(比如坦桑尼亞)?為了找到答案,我們需要將分析進一步推向過去,突出強調國家形成的歷史本身的外生因素。換言之,我們正在尋找反過來不受國家中央集權化過程影響的國家使能條件。因此,在這一寬泛粗略的背景下,我將回避過去更為具體的國家形成理論,比如埃特曼提出的國家形成理論(Ertman 1997)。如果我們能辨析出一些國家形成的“外生”因素,我們就可以避免論證上的無限歷史倒推的可能性,即對現在用新近的歷史來解釋,而反過來對后者又用新近的歷史的新近歷史來解釋,于是出現無限的循環往復。
我想起了相關文獻中提出的一些最重要的論點,然而,其中的兩個論點突出強調內生因素。第一,長期以來人類學家和歷史學家都認為,只有基于農業或畜牧業的經濟體能夠供養非生產性的國家精英,而狩獵采集者們缺乏這樣做的經濟盈余(有關這一論點最近的復蘇,參見Boix 2015)。就如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和中國的灌溉農業所示,國家建構與農業之間可能存在“正反饋”循環,因為一些國家組織了大型水力計劃,導致農業進一步強化。第二,蒂利(Tilly 1975)的著名論證認為,戰爭與國家建構齊頭并進的事實,很好地體現在他的名言中,即“戰爭制造國家,國家也制造戰爭”。各個國家從其人口中攫取資源以便在與鄰國的戰爭中生存下來,因為成功地攫取資源并因此使得國家建構允許它們用更龐大、裝備更精良的軍隊發動更昂貴的戰爭。由此,戰爭和建造國家之間的關系是內生的,呈現出自我強化的反饋循環形式。
在本書的語境中,我們因而對以下三個外生性因素更感興趣——盡管我將在第五章中嘗試對上述兩個內生性因素的論點進行實證評估。第一,卡爾內魯斯將“環境征兵”確認為前現代農業國家興起的條件(Carneiros 1970)。這種在山脈地帶(如在墨西哥高原,那里出現了阿茲特克國家)或在沙漠地帶(如在伊拉克,古代巴比倫的中心)的“征兵”使人們無法輕易逃離國家建構者的控制。
第二,根據最近在地理和經濟發展文獻中復興的環境主義論點,國家形成也可能受到氣候的影響(Diamond 1997;Sachs 2003)。高溫和使人衰弱的疾病的盛行使得在赤道附近建立國家變得更困難。事實上,最近的研究已經表明,這種地理條件間接地影響著經濟增長,因為越靠近赤道的地方由更加欠發達的國家治理(Rodrik et al.2004)。第三,赫伯斯特(Herbst 2000)認為,低人口密度以及其他因素解釋了為什么在非洲幾乎沒有出現龐大的國家。當人口稀缺時,顯然更難以獲取足夠的經濟盈余來滋養常備軍和一眾專業官僚。
綜上所述,以上概述的理論強調了在殖民時代和民族國家出現之前就已開始的長期政治發展過程。它從諸如地形、氣候和人口密度等外部因素轉向中央集權國家緩慢發展的政治制度,再到時間上更接近的三個因素:組織的密度、提供公共物品的能力和溝通的同質性。這些因素使得政治聯盟能夠在當代獨立民族國家跨越族群分隔而擴展。反過來,這種跨族群的聯盟鼓勵個人更強烈地認同民族/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