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平原的大地上,淡淡青煙籠著東一片、西一片破土而出的綠草,正在奮力改變著天地之際的黑白主色調,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的春色尚在若有若無之中。
滾滾奔流的黃河蘸著明凈長空,經歷九曲十八彎后,最終其直如矢,以洪波噴箭之勢射向東海。
黃河南岸的巍巍群山里,也有一支旌旗飄飄、遮天蔽日的浩蕩車隊,在陣陣清脆的馬鞭和駝鈴聲中,不時在綿亙不斷的山谷間轉入轉出,輾轉東行。
出了函谷關,踏入平坦廣闊的關東平原后,這支車隊的全貌終于得以完整展露。除了大道上無數名身佩白色雕羽制成的金仆姑箭的雄壯甲士和插著扎成燕尾蝥弧多的猩紅旌旗的千百輛車輿外,還有漫山遍野的馬、牛、羊,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野草的清香和乳酪的香甜。
官道之上,最前端的三個人騎著馬悠然前行,邊走邊聊。
“公孫述坐擁巴蜀之險、沃野數千里、戰士不下百萬;隗囂占據天水、安定、朔方等數郡,人才濟濟,兵精糧足。此二者與我河西并立西州,結果不到兩年,竟接連敗于漢軍,乃至身歿眾解!實在令人扼腕啊!”三人中右側的那位面色微黃的中年文士惋惜道。
“梁太守,豈不聞《詩》曰:‘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弟兄,以爾鉤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庸’?這十余年來,更始、赤眉、王朗、盧芳等輩遠近俱發,紛紛虛立大漢旗幟,自稱劉氏!今日看來,正如我等所預斷,唯有陛下才真是龍躍天衢,振翼云漢啊!”左側的那位身材瘦削、白凈面皮的年輕儒生側頭望著他,說道。
“班彪,你如此一說,倒是令我忽然間想起一人!”中間那位面色黑紫、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漢說道。
“周公說的是馬援馬文淵吧!”班彪當即回道。
“正是!何以知之?”虬髯大漢奇道。
“這馬援,早年與我俱都在隗囂處,曾奉命去洛陽覲見陛下,回來就贊不絕口,稱‘天下反覆,盜大漢名號者不可勝數。今見光武,恢廓大度,風格極似漢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班彪應道。
“難怪先是他勸我歸附闕廷,后來又是你極力主張東向京師洛陽。原來,他勸我的許多話,早就對你說過了啊!”那虬髯大漢爽朗笑道。
班彪道:“可嘆那隗囂剛愎自用,執迷不悟,以至于馬援不得不直接留在了闕廷,而我,則來了河西找周公!”
右側的那位“梁太守”迅速道:“班彪啊,周公、文淵、你、我等四人雖然年齡上有不小差異,但卻意興相投,已是多年摯友。欲圖大事,也應當一起而為!你和文淵早就該來河西,還費什么周折去隗囂處?”
班彪道:“文淵和我立志欲還天下一個清平,給百姓一個安居!故想結交有志英雄,一統海內,恢復漢室。當時,你們二人所在的河西斷絕中土,中間隔著一個隗囂。而那隗囂又貌似深明大義,謙恭愛士。故此,我才隨同關西名士鄭興等前往投效,試圖先說服他東向洛陽!”
中間那位名為“周公”的虬髯大漢說道:“如今,咱們一同歸附了大漢,天下逐漸重并,馬援、班彪的志向也算實現了,加上仲寧和我,共同效力洛陽闕廷,又算重新在一起了!今后,我們四家務必世代友好,相愛相親,男娃拜兄弟,女娃結姐妹,男女娃交親家!這叫殊途同歸,皆大歡喜!”
眾人皆異口同聲稱好,仰天大笑。
“周公”接著又道:“其實,最終令我真正下決心東向歸附的,卻是陛下寫給我的一封手書!霸氣側漏,以至于我至今難忘。其起頭便開門見山,直接言明:當前擁兵據土的天下群豪中,你們河西形勢最為有利,既可東向闕廷勉卒功業,也可與南面的公孫述、隗囂聯合,謀求三足鼎立;亦能靜觀時變,擇機實現自立。故此,河西必有仿效當年秦將趙佗脫離秦國擁兵雄霸嶺南七郡的想法!所以,你竇融竇周公一定要考慮清楚,再做最后決策啊!’此書所料,與我河西百僚上下所議,竟然絲毫不差,真是明見于萬里之外,王者之氣盡顯!”
這位虬髯大漢就是河西五郡大將軍竇融,字周公。漢初時文帝正是接受其七世祖竇廣國和弟竇嬰的建議才冊立并傳位于景帝,而現今洛陽的光武帝劉秀則恰恰正是景帝之后。
竇融左側的儒生叫班彪,字書皮,姑母乃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班婕妤,漢成帝之妃。班彪本人也是當世通儒上才,聲名遠播,先前追隨天水隗囂,苦勸他歸附光武恢復漢室未果,不得已又轉往好友河西竇融處。
竇融雖是粗豪武將,但為人卻謙恭隨和,禮賢下士,非常器重班彪,對這位比自己小的多、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敬以師友之禮相待,使其得以盡展才華。
班彪也不負期望,對東方形勢做出準確預判,看出洛陽稱帝的光武早晚必成大業,故力主河西東向。
竇融深以為然,頻頻向光武示好,從而徹底改變了西州割據各方的實力對比以及戰局走向。他親自率部與光武的西征軍合力擊潰桀驁不馴的天水隗囂,為后來漢軍最終打垮頑固不化的蜀郡公孫述,立下不世之功。
由此,光武下詔宣竇融及其下屬五郡官屬進京奏事,實際就是當面嘉獎。
右側那位被稱為“仲寧”的中年文士名叫梁統,字仲寧,文武兼備,精研法家,時任武威太守,也為河西歸附洛陽闕廷立下了汗馬功勞。
不知不覺,眼前官道逐漸變得寬闊平直,班彪笑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想必京師洛陽已經不遠了!”
果如他所言,沒走多久,遍插大漢猩紅旌旗的洛陽城的輪廓就已隱約可見!
忽然,前方一陣馬蹄聲大作,眾人勒住馬韁,凝神觀望。一隊身著紅黑甲胄的漢軍騎士正穿透團團揚起的塵土疾馳而來。
當他們到得近前時,竇融才看清楚來人,慌忙下馬見禮。漢軍隊中為首的三人,他都認識,兩年前在西州高平合擊隗囂軍時曾經見過,皆為光武麾下功勛顯赫的股肱重臣,鄧禹、耿弇、賈復!
鄧禹等望見竇融,亦急忙跳下馬來,遠遠拱手笑道:“周公,別來無恙?今奉陛下旨意,特來相迎!”
他身后的賈復和耿弇也都跟著齊聲道:“我等奉旨前來迎接周公一同入城!”
竇融拱手還禮,朗聲答道:“一別三年,時刻都盼著進京與諸位再聚,如今幸蒙陛下恩準,總算得償所愿!”
耿弇道:“周公,陛下派遣趙王率朝堂百僚正在夏城門下迎接,然后一起回去面圣。咱們先把公事辦完,再詳敘私誼如何?”
那趙王劉良是光武劉秀的親叔叔。劉秀早孤,蒙劉良撫養長大,名為叔侄,實則親如父子。由此看出,這次竇融入京,光武重視至極,傾動朝野。竇融心中十分感動。
到得洛陽夏城門外,竇融立刻跳下馬來,恭捧一個黃鍛包裹的木匣向著城內揚聲喊道:“臣,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安豐侯竇融奉旨率涼州五郡太守及官屬奏事京師,現將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安豐侯印綬奉上!”
夏城門下,一位錦衣老者率著一群官員肅然而立,緊挨著他身后的幾位,竇融也都曾見過,如大司徒歐陽歙、大司馬吳漢等。竇融猜知這位就是趙王劉良了,連忙上前施禮。
那劉良威嚴的打量了一下竇融,微微點了點頭,接著一擺手,旁邊的小黃門立刻上前接過竇融手中的印綬轉身而去。
劉良道:“老漢今奉陛下旨意,恭迎安豐侯多時了!”
竇融汗顏道:“有勞趙王大駕親自迎接,竇融實在愧不敢當!”
大司馬吳漢在旁笑道:“安豐侯休要客氣,那益州公孫述兵強馬壯、能征慣戰,屢挫我漢軍軍威,若非周公幫扶剿滅隗囂,折去那公孫子陽一翼,俺老吳又豈能最終得手拔下成都?”
大司徒歐陽歙上前道:“安豐侯,請隨掖庭車隊入城,陛下尚在大殿等候!”說罷,招呼眾人各自攬辮登車入城。
竇融抬腳剛上車乘,就聽得有黃門侍郎大聲宣道:“奉旨,還竇融安豐侯印綬!”竇融連忙下車,再次叩拜,接過印信,正轉身準備二次登車啟程,忽聞前面又一陣大亂,有人喝道:“趙王車駕在此,火速讓開,不得擋住道路!”
竇融一看,城門下方,已有多輛車駕相互交織在一起,混亂如麻。
那趙王劉良忽從車內探出頭,指著一人怒喝:“張邯,大膽!小小中郎將,竟敢阻撓本王車駕入城!還不趕緊退下!”
那張邯正欲開口申辯,那趙王忽又轉頭指向遠處的一位門侯破口大罵,越說越氣,最后強行喝令那位門侯上前數十步,到他車前,劈頭蓋臉訓斥了好一番,才稍覺消氣,坐回車里,勒令王府車隊起駕入城,徑自揚長而去。
一時間,城下眾人無不驚訝錯愕,但均緘口不言,俱都遠遠觀望,待趙王車隊走遠,方才默默進城。
到得皇城門外,又有人喝道:“宣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安豐侯竇融,武威太守、成義侯梁統,張掖太守、褒義侯史苞,輔義侯金城太守劉鈞、扶義侯、酒泉太守辛肜等覲見!”
竇融與河西眾官吏立刻下車,低頭趨步,恭敬而入。兩側武士威武雄壯,目視前方,不怒自威。
剛進入宮門,竇融耳邊就響起一個洪亮、柔和的聲音:“卿等身負汗馬功勞,又遠道而來,辛苦了!三年了,竇卿還是那么雄武英揚啊!”
竇融抬起頭來,一人神采奕奕,面含微笑,正在大殿檐下負手而立,氣宇軒昂,寬額、隆鼻、準目、闊口、美須眉,正是三年前在高平合師討伐天水隗囂時見過的光武帝劉秀。
竇融正要說話,光武又已繼續發聲:
“朕之祖上定王,是孝景帝之子,景皇帝之母則是孝文皇后竇氏,昔日多虧魏其侯竇嬰一句話,景帝才能繼統以正,而卿祖上竇廣國和竇嬰同為孝文皇后之弟,二人尊奉師傅,修成淑德,施及子孫,這真是皇太后顯靈、上天祐漢啊。當年,朕處洛陽,周邊強敵環伺,四境外虜侵擾。而卿,毅然放棄鼎足之機,決意東向,誠心助朕剿滅隗囂、公孫述,一統海內,著實功莫大焉!”
竇融躬身答道:“臣竇融雖無識愚笨,但還是知道利害之理、順逆之分。王莽篡位,天怒人怨,百姓思漢。陛下雄才偉略,承負天命,救蒼生于水火,臣怎能背棄天命,而去與那些奸偽之人為伍?又怎可廢棄忠貞節義,去做那傾覆之事?更不能毀掉已完成之基業,去追求毫無希望獲得之利!再狂妄之人,也都知道應該如何選擇啊?”。
光武大笑道:“卿過謙了!今雖海內新平,刀兵漸稀,但邊陲形勢依然堪憂,南方蠻夷叛亂不斷,北方匈奴更是大漢世代之勁敵,不時勾連諸羌、西域犯我漢境,擾我漢民。王莽篡位,海內崩析,塞防俱廢,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河西夾于匈奴、羌戎和西域之間,三面受敵,形勢危不可言。然而,自卿到河西后,聯合五郡,互為犄角,戮力自守;數度擊退羌戎、匈奴來犯;后又招徠流民和逃亡百姓,共辟安靜之壤。又可謂善莫大焉!”
竇融道:“竇融到河西時短,勢力孤弱,終究仰仗國家當其前,臣促其后,方有今日的良勢,呈獻陛下。但臣竇融年已五十有三。有子年十五,質性頑鈍,臣愿歸居于田下,朝夕教導以經藝,望陛下恩準!”
“此事卿曾奏書提及,朕已知曉。今日相見,宜論它事,就不要再重復再三了!”光武聲音提高了許多。接著他手一招,轉身率眾臣回到殿內,落座后,又道“梁統,朕素聞你行事果斷精準,且深修法律,如今四海新平,法令廢弛。朕望卿能明察善識,考量得失,定不易之典,施無窮之法啊!”
梁統躬身回道:“臣聽說立君之道,仁義為主,仁者愛人,義者政理,愛人以除殘為務,政理以去亂為心。臣愿竭盡所能,助闕廷除殘去亂,令有司修職,務遵法度!”
“好啊!”光武贊道。
接著目光遠投,問道:“二位卿家身后的兩位少年是何人?”
眾人順著光武所指看去,竇融和梁統身后果然各站有一個年輕人,俱都朝氣蓬勃,英姿颯爽。一個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威武健壯;另一個則眉清目秀,齒紅唇白,瀟灑儒雅。
竇融連忙答道:“臣身后者乃兄竇友之子,竇固,自幼好覽書傳,喜兵法,曾隨臣多次擊退羌戎、匈奴進犯;他旁邊那位則是梁統之子,梁松,從小博通經書,明習故事!”
“一表人才,氣質不凡!將來必是國家棟梁,朕實在愛之!二人年齡孰大孰小?”光武問道。
竇融回道:“梁松年有十九,竇固年幼一歲!”
光武道:“朕亦有女初長成,年齡與此二人相仿,朕愿與二卿結為親家?不知二位卿家意下如何?”
竇融、梁松豈有不應之理,當場滿口答諾,不住叩謝!
“既然梁松年長,就配與朕之長女舞陰長公主;竇固配與次女涅陽公主!”光武道。
群臣隨即齊聲道賀,洋洋喜氣頓時沖減了大殿之內固有的肅穆森嚴。
光武也是心情大悅,繼續問道“竇卿,以往所上章奏,誰與參之?”
竇融答道:“乃是臣的從事班彪所寫!”
“臣班彪叩見陛下”班彪站出,從容見禮。
光武道,“朕素問班卿雅名,才高而喜敘作,且目光深遠,慮事嚴謹。卿初在隗囂處,就曾勸其東向歸漢,可惜此人不識時務;后卿又改為竇卿畫策事漢,終成河西之功!”
“陛下英明,”班彪道“昔日陛下與公孫述雄世并立,臣與馬援皆在隗囂天水效力。隗囂欲定大事,曾遣馬援先往成都探訪其同鄉同學加好友公孫述,然后再赴洛陽拜見陛下。馬援歸來后,即斷言‘公孫述井底之蛙,妄自尊大’而陛下‘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大節。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力諫隗囂專意陛下!臣亦以為然,并著《王命論》勸隗囂感悟,但可惜此人不納,終入歧途。今見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果如馬援所言‘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光武縱聲大笑:“馬文淵壯情方勇,文武兼備。記得建武八年(公元32年),朕親自西征隗囂,諸將都認為王師之重,不宜遠入險阻,正在猶豫不決之際,唯獨馬援前來面朕,指出隗囂將帥已有土崩之勢,漢軍若繼續西進施加壓力則有必破之狀,并且用稻米堆積西州地形,指畫大軍進攻路徑,分析曲折,昭然可曉。那隗囂果然如其所言,一擊之下,潰不成軍!”
他談鋒甚健,不待班彪插言,接著又道:“自王莽之亂以來,隴西羌戎各部落屢屢侵犯邊境,越過塞防,占我縣城。前年,太中大夫來歙力薦馬援,不惜直言‘隴西侵殘,非馬援莫能定也’。自馬援任隴西太守以來,果然連戰連捷,先零部落之亂已盡被平定,去除當下的燒當部落之亂也指日可待!”
掌管全國行政事務的大司徒歐陽歙忽上前奏道:“馬援在隴西連連擊敗羌戎,收復了金城、破羌以西的大片失土,現闕廷需要設立府署、委任官吏、派駐漢軍!”
光武道:“依照前例處置就是!”
歐陽歙道:“金城、破羌以西不同于其它地方,其路途遙遠,寇賊充斥,假如增設府署官吏和派駐軍隊,不僅徒耗府帑庫藏,而且恐難以長期守護。更何況,連年征戰,百姓流離,闕廷早已帑藏空、征徭竭了啊!”
光武隨即問道:“那大司徒之意若何?”
歐陽歙道:“臣連日召集司徒府官員聚議,皆言暫不宜設置府吏,不如放棄!”
光武沉吟不語。
負責全國交通事務的太仆朱浮上前奏道:“臣不同意司徒府的主張,而是贊同馬援上書所提出的意見。”
光武目光一閃,道:“哦,馬援怎么說?”
朱浮道:“馬援認為破羌以西城關完整牢固、易守難攻,而且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假如留在亂徒手中,必然危害不休,不能放棄!”
光武頷首,道:“卿與馬援謀深慮遠,方為大漢的長治久安之策,不可放棄!”
歐陽歙道:“諾!”訕訕退下!
隨后,光武下詔拜竇融為大司空、梁統為太中大夫、班彪為徐令,其余官屬也分別都加官進爵、賞賜宅第,一時間轟動整個京師。
此次,西州進京官屬眾多,加之光武宣召他們來洛陽也較為突然,闕廷倉促間未能修繕完畢各家的宅第,故先統一安排在傳舍暫且住下。
雖然產生諸多不便,但也有好處,就是反倒更方便了竇融、梁統和班彪等人的往來走動。如今竇固和梁松也有了官職,當晚索性也就叫上他倆一同聚議。
“周公,依據漢制,大司空、大司馬、大司徒乃是天下法務、軍務、政務部門最高職位,今您已位居這三公之列,而且竇固、梁松兩個娃兒又雙雙被招為駙馬,可謂榮寵至極!但您卻當著滿朝官員,徑直向陛下提出隱退,這可著實出乎班彪和我的意料,此前怎么從未見你流露過急流勇退之意?”梁統性子直急,還未坐穩就開口相問。
“仲寧勿急,我先給你講個典故。以前燕國所屬的遼東有個養豬人家,生了一頭白豬,覺得新奇而就準備進獻給燕王。他剛行到河東,就發現當地所有的豬都是白的,結果中途慚愧而還。我河西雖有功于漢,但畢竟不是陛下創業嫡系舊屬,若把我等之功拿到朝廷去討論,不過只是一口普通遼東白豬罷了。朝中追隨陛下歷盡艱辛、生死患難之臣眾多,與他的感情亦遠厚于咱們。陛下雖然寬宏,也意欲真心厚待我等西州眾臣,但我剛入闕廷,就位列他們之上,如何自安?況且,陛下哀憫海內新遭禍毒,欲休養生息,修文偃武之意甚明,正是你等曠世逸才施展胸中所藏之機,我嘛……”竇融苦笑著搖搖頭。
梁統顯是不以為然,正欲開口爭辯。
班彪卻已插言道:“親自躬服金革之難,方能深昭天地之明!陛下自起義軍以來,一路坎坷,先是親生姊妹亡于王莽軍刀之下,后兄長劉縯又被更始帝謀殺;親眼目睹過不計其數的大漢子民喪身兵禍。因此,他早已倦于疆場征戰。自擊破隗囂和公孫述后,就很少再談戰事,日夜惟思勤勉理政、勵精圖治!詔令所有侯爵、功臣都不得再兼任闕廷政府官職,僅允許其爵位和采邑繼續保留世襲,并可以特進身份參加御前會議,也就是所謂留朝奉請。如今鄧禹、耿弇、賈復等居功至偉之臣,皆已帶頭繳還軍職印綬!”
竇融嘆道:“主父偃曾道‘夫務戰勝,窮武事,未有不悔者也!’身為武將,我深有同感!殺戮,實乃迫不得已而為之事!”
“鄧禹、賈復、耿弇皆久經沙場,又豈能不知此理?特別是耿弇兄弟,皆為熟曉戰事之將。當初,陛下跟隨兄長劉縯在南陽初舉義師,先結盟綠林,遇饑荒而散,后又擁立更始,兄長劉縯不幸被其害。陛下忍辱負重,設法讓更始準予他持著使節前去河北受降王莽故郡官吏,殊不料在那里又遭遇王朗冒充前漢成帝之子起事,以至命懸一線,身邊僅剩馮異、王霸等數人。正值此危難之際,鄧禹追隨而至,為陛下陳設方略、指明勝利之道。而耿弇則苦勸當時身為上谷太守的其父耿況率領全郡精兵歸附陛下,后又獨自領軍以少勝多、力拔山東、橫掃河北。此等俊才,久在陛下麾下,彼此焉能不心意相通?”
“話雖如此,如今天下雖然初定,但障塞之外仍盡是虎視眈眈的強敵啊,尤其王莽失政后,外族侵擾不斷,眼下馬援猶在隴西與羌戎浴血奮戰,北境更是被匈奴攻擊的支離破碎。而那鄧禹、賈復、耿弇等用兵如神,所向無敵,且正值年隆德茂,棄之不用,豈不可惜?”梁統詫道。
班彪道:“仲寧試想,君臣朝夕相處,異議必生,彼此各執己見,日久嫌隙難免。待發生沖突之時,若再剝奪爵位,豈不難以收場,初衷盡違?況且,功勛宿將若身在京師而又手握重兵,又豈是君王所愿?”
竇融望向班彪,道:“書皮察事,果是敏銳。若此,我辭官之舉,倒是與陛下之心暗合。鄧禹、賈復、耿弇之輩,值盛壯之年,尚且隱退,甘為表率,我本一武夫,又已年過五旬,本就想把河西托付一明主,續其安定富庶,也就無愧河西百姓之厚愛了。你們兩都是通儒上才,又正值年輕有為之年,當全心輔佐陛下,以成不世之功。此外,此番咱們入京師,官屬不少!陛下昔日東方舊臣多出于戰陣,而缺治世之經歷;而我西州官吏所長正在于治理。東方武將陸續隱退,而西方文員不斷入替,陛下乃一世英主,扶傾救危,必能左右逢源,與眾臣同心經營天下!至于邊境之事,須先固國之根本,根本固則主干壯,主干壯則枝杈強,枝杈強則外虜懼,故似可從長計議,徐圖為上!”
梁統道:“今日朝堂上,太仆朱浮言辯明確,同為朝堂重臣,倒是真不給大權在握的大司徒歐陽歙面子啊!此人貌似擅長申、韓法家之術,我倒是很想結識辯難!”
班彪道:“我外放徐令,不日即將離開京師。而你們二位初來乍到,行事還需謹慎為妙!”
梁松道:“你最年輕,陛下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就是要歷練你!將來少不了是三公之選!”
班彪謙道:“豈敢。三公之位,豈是隨便就能入列?就說那大司徒歐陽歙,家傳歐陽尚書,學為儒宗,八世博士,教授數十年,弟子遍及天下!即便如此也是從河南都尉、汝南太守、河南尹等職一步步攀巖而上,如今終于位列三公,卻已入暮年!”
一直在旁聚精會神傾聽的梁松忽然問道:“適才班彪叔父說,凡事謹慎為妙,是為何意?”
“這娃兒的認真勁兒真像乃父仲寧!”竇融笑道,“好吧!我來告訴你,京師與河西可不一樣,這里住著陛下的叔伯、兄弟姊妹、子女侄甥等劉姓皇親和陛下之母樊性家族、郭皇后家族和陰皇后家族等國戚吧?同時,還云集著追隨陛下東征西討、出生入死的功臣舊屬和當朝的三公九卿等重臣的眾多家族吧?”
梁松睜大眼睛道:“那又如何,京師重地,天子腳下,他們總得奉公守法吧!”
竇融道:“在這里,僅有公正方直和濟世之能,恐怕還不夠啊!你隨父久習法家,眼中自然只有法理!可是,闕廷內外諸事,更須留心周慎!”
梁松和竇固俱都現出一副迷惑不解之色。
班彪笑道:“今日咱們且說說這位太仆朱浮吧!建武二年,他曾任幽州牧。當時天下正亂,兵權為漁陽太守彭寵所控制,朱浮欲收攏士子之心,招徠本地名宿和王莽故吏,引為幕府,并贍養他們妻子兒女,這就需多耗用大量州郡倉儲的糧食。彭寵則認為周圍群雄割據,都在擴充軍隊作戰,不應該增加這么多官職和家屬,徒耗兵甲糧儲。因此,就不聽朱浮命令!””
坐在下首的竇固忽開口說道:“這彭寵所言,似乎有理。但公然違令,實屬不該!”
“彭寵并非凡人啊!故此方敢違令!”班彪道:“他和耿弇之父耿況,都是王莽所拜太守,皆在河北手握重兵。當時陛下持更始使節到河北收繳軍權,只是有名無實,故當地官民無心歸附,已瀕臨困境。而邯鄲人王朗假冒成帝之子,振臂一呼,河北官民應者云集,唯獨耿況和彭寵沒有跟隨附和,而是反過來選擇支持陛下,大司馬吳漢那時還只是彭寵麾下的一員戰將!”
“啊!”竇固驚詫得失口出聲!
班彪道:“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彭寵與朱浮爭執起來,那朱浮隨后修書一封竟迫得彭寵最終兵敗身亡!”
“一封信竟能勝得千軍萬馬?世間真有這等奇人?”梁松頓覺不可思議。
班彪道:“豈不聞一言既可興邦,亦能喪邦?此信實在高明,我曾有幸拜讀過,印象深刻!且待我試著道來!此信步步設伏,暗藏殺機,直引彭寵進入甕中!”
竇融和梁統也是未曾聽說過此事,亦都目不轉睛望著班彪,急待下文。
班彪道:“其開篇便援引昔日鄭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影射彭寵并非順時而謀的智者,而是逆理而動的愚者,所做之事令‘親者痛,仇者快!’,意在先以言辭在不知不覺中激怒彭寵,令其無心察覺后面暗伏的詭辯。接著,直言點明二人的分歧所在,一個是審時救急,著眼長遠;一個愛惜倉庫,出于眼前,都是為了國家,孰是孰非,可同赴京師在陛下面前辯個分明!然后話鋒一轉,措辭犀利,指責彭寵身受國家厚待,卻不顧恩義,生心外叛,以至‘還有何臉面再與同僚們交往,與我朱某爭執,何以為辯?行步拜起,何以自容?坐臥念之,何以為心?舉措建功,何以為人?’。事實上,當時彭寵不僅并無反心,而且恰恰相反,正在遣師協助陛下與王朗交鋒。看到朱浮之言如此咄咄逼人,頓感委屈,當即懷疑朱浮與陛下已暗通款曲,對己不公;隨之,朱浮再繼續斥責彭寵不效仿耿況之忠心耿耿,而是棄美令嘉名,造鴟梟食母之逆謀,生為世笑,死為愚鬼!如此一席話,自是激得手握重兵的彭寵怒不可遏,當即提兵進攻朱浮!故此,反叛之實遂成!”
“后來怎樣?”梁松迫不及待的問道。
“朱浮被圍攻后,遲遲不見陛下救兵,實在支撐不住,被迫棄城而逃!他秉性剛烈,隨即竟上書直接斥責陛下‘縱敵人圍城而不救,放逆虜而不討’,以及‘獨逸豫,不顧北陲,百姓遑遑,無所系心,三河、冀州,怎可傳于后世呢!’”
“漢軍當時應正忙于與關東諸雄搏命鏖戰,難分高下,本就無暇他顧,如此千鈞一發之際內部卻出了亂子,朱浮又憑空制造出來一個勁敵!陛下看到這份奏疏后如何說?”竇融也忍不住問道。
班彪道:“陛下倒是從容鎮定,回復朱浮,說那彭寵勢不久全,早晚必會敗于內亂!后來,這彭寵索性勾結匈奴反漢,在邪路上越走越遠,被耿況父子和時任漁陽椽的郭伋所敗,不久果然被家仆斬殺!”
聽罷,竇融、梁統、竇固盡皆默然,均覺這朱浮亦正亦邪,或巧黠刻削,或清亮自然,一時之間,竟是奇正難辨。
唯獨梁松,卻若有所思,眼中流露的,卻是異樣的目光。
次日早朝,乃是竇融等第一次正式參加朝會,眾人俱都提前進入宮內等候。
文武百官禮畢后,一名大臣出班高聲奏道“啟稟陛下,臣彈劾趙王劉良!”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殿內群臣立刻齊把目光投向說話之人。光武也是出其不意,凝神一看,原來是司隸校尉鮑永,掌管京畿衛戍軍務以及監察百僚。
“鮑永,你可知趙王劉良是朕何人?”光武回道,聲音略顯嚴厲。
“臣當然知道,趙王乃是陛下至親叔父!”
“不錯,朕九歲而孤,靠叔父趙王劉良撫養長大,對朕恩比天高。你竟敢參他!”
“臣聽說王者承天順地,典爵主刑,不敢以天官私其宗,不敢以天罰輕其親。陛下有圣明之德,理當昭然覺悟!”鮑永昂然道。
“那好,你為何彈劾他,權且說說經過緣由?”光武聲音略微舒緩。
“昨日安豐侯竇融回京,百官奉詔出迎!夏城門口狹窄,趙王車隊強行超越,竟敢沖撞陛下派去迎接的皇家儀仗隊。趙王依仗其國戚身份,還當眾大聲斥責中郎將張邯,強令皇家車隊后退,然后還詬罵門侯,并罰其前行數十步,盡情羞辱!臣以為軍者,國之威也,趙王以淫威壓國威,辱我將士,挫我士氣,實在不守藩屬之禮,應治其大不敬之罪!”鮑永抬起頭直視光武。
大殿之內,鴉雀無聲,其他官員紛紛也把目光轉向了光武!
光武面色轉緩,贊道:“說得好!趙王言行著實不妥,應給予懲處!降趙王為趙公,今后不得從夏城門下經過!鮑卿真是骨鯁正直之士、不畏強梁之臣。有他監察洛陽,京師的皇親國戚們今后可要收斂了!”
“陛下圣明!道之本,仁義而已。五典為經,群籍為緯,陛下所為,正是出于仁義!”大司徒歐陽歙上前奏道,“臣以為,今天下剛經大亂,為政之道,先屏四患,再崇五政,方可大治!”
歐陽家世代教授《尚書》,為天下儒者所宗!歐陽歙深受家風熏陶,每有所論,前言必因循先典。
光武問道:“何為四患?”
“四患者,一曰偽,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就是偽亂俗,私壞法,放越軌,奢敗制!”
“何為五政?”光武又問。
“興農桑以養生,審好惡以正俗,宣文教以章化,立武備以秉威,明賞罰以統法,此為五政也!”
太仆朱浮剛等他說完,就上前奏道:“陛下,歐陽司徒所言,似有道理!但臣有事不明,想請教當面!我大漢定都洛陽已有十數載,規章制度始終不見完備,以至于各州郡、各府縣的官吏均無法依律處理公務,因而大多數人都很難做到稱職。請問歐陽司徒,此種情形,當屬適才所云四患中哪一條?又該不該盡快解決?”
光武側首望向歐陽歙。
“臣聞國之廢興,在于政事;政事得失,由乎輔佐。輔佐賢明,則俊士充朝,而理合世務。故,臣已令司徒府各部門加緊完善規制,立官員履職之依據!同時,在全國尋求、選拔賢人能士,以確保各部門各官職都有勝任之人!”歐陽歙道。
一名身材魁梧的大臣,從武將之列的末位出前數步,聲若洪鐘,滿堂官員都能清晰入耳:“啟奏陛下!目前,我大漢官員多半都是陛下的同鄉或者故舊。安豐侯竇融等入京后,此番派往河西補缺的官員又是如此。臣以為政府官員無論任命或者升遷,都應該遴選全國英俊賢才,而不應該專用陛下那些南陽同鄉!”
又是一番指向時弊而他人所不敢直諫的切愨之言!
殿內眾人循聲一看,原來是新任并州太守郭伋,他早先任雁門太守,與匈奴鐵騎鏖兵數年,力保城關不失;后調任鎮守寇賊充斥的北方邊關重鎮漁陽,下車后整勒士馬內驅盜賊,外御匈奴,迫其畏憚遠跡,不敢輕易再來入塞侵擾,當地百姓得以安居樂業,數年之間戶口翻倍!如今匈奴和盧芳轉而攻襲并州一帶,形勢危急,故又奉詔轉任并州太守御敵,路過京師入朝謝恩。
光武倒是不以為忤,微笑道:“郭卿所言甚是有理啊,此層朕亦已想到,正在改之!適才言及河西用人,武威乃河西重鎮,直接匈奴,不容有失。朕已征交趾郡的九真太守任延入替原太守梁統接此重任!”
“陛下,臣自接到闕廷璽書,不敢有絲毫怠慢,日夜兼程,已于昨日到達京師,今特來謝恩!”文官之列的末位閃出任延,上前答道。
“果然雷厲風行!”光武喜道,“卿在九真四年,政績卓著,勸耕扶農,當地百姓富足禮化!故此,朕方選派你接任武威太守這一要職。從東南到西北,萬里赴任,到武威后,要好好的侍奉上官,愛惜名譽啊!”
任延聽完,猛一抬頭,昂視光武,凜然回道:“陛下,臣曾經聽說,盡忠職守的人一定與人不和睦,與人人都和睦的人一定無法盡忠職守。堅守正道,遵守法令,是為官的基本職責。如果上官與下屬攪和在一起,一個鼻孔出氣,那可不是陛下的福氣啊!故此,關于好好‘侍奉上官’的詔令,臣無法接受!”
光武訕然一笑,道。“卿乃公忠亮直之士,只認理不懼威!那好,既然無法接受,那朕就收回適才所言,有任延在,武威必無憂矣!卿自努力,疾風知勁草!”
太仆朱浮又上前奏道:“昔日,以堯舜的盛世,尚加三考;大漢之興,也累積功效!臣以為艱難之業亦當累日才能有成。而近來太守等高官更換頻繁,迎新相代,疲勞奔波于道路。況且,剛到任難免有視事不熟或不足之處。而現在的實情卻是,官吏辦起事來稍微不符理法,未足昭著其職,就嚴加切責甚至罷免,以至人人不能自保,各相顧望,不可自安!”
他望向歐陽歙,見其不語,又繼續說道:“此外,有司或因睚眥小怨以報私恨,苛求其短,求媚上意。各部門主管及長吏迫于被檢舉彈劾,懼于被譏刺誹謗,所以爭著弄虛作假,以求取虛名。物暴長者必夭折,功猝成者必亟壞,如摧長久之業,而造速成之功,這也不是陛下之福啊。天下不是一時之用,海內不是一旦之功。愿陛下注意于長遠之計,望化于一代之后,則天下幸甚!”
歐陽歙索性將頭轉向旁側,仍然默不作聲。
光武頷首,望著朱浮嘉許道:“朱卿之論,味雖苦口,但確是良藥。就依朱卿所言,今后盡量減少州牧官吏的調動!”
大司馬吳漢接著奏道:“北境五原的盧芳與匈奴騎兵近日侵襲頻繁,其一部已突入太行山一線邊塞,我軍民傷亡甚多,形勢已岌岌可危!”
光武思索片刻,道:“速令驃騎大將軍杜茂,繼續加強北方沿邊要塞防御,盡快整修太行山中的飛狐古道,增建堡壘、烽火臺!北境對匈奴軍事,可不受逗留法約束!”逗留法就是與敵對戰時,畏懼不前、貽誤戰機的懲處軍法。
隨即又補充道:“大司馬吳漢親自率領揚武將軍馬成及其所部把雁門、代郡、上谷等三郡的官員和百姓,全部撤退到居庸關、常山關以東,以避開匈奴攻擊鋒芒!再命捕虜將軍馬武率軍進駐滹陀河,以防匈奴繼續南侵!”
北境之事剛部署完,掌管藩屬事務的大鴻臚戴涉又上前奏道:“今有西域之莎車和鄯善兩國聞聽中土已恢復大漢王朝,特派使節來到闕廷進貢,并請求大漢政府重設西域都護。”
“那戴卿的意見呢,是否應該答允?”光武反問道。
“武帝時,西域內屬,有三十六國。我大漢闕廷曾設置使者與校尉以監督、保護該地區;宣帝時改為都護。元帝時又增加設置戊、己二校尉,分別屯田于我大漢通往西域的門戶——車師國的前王庭和后王庭;王莽篡位后,將西域諸國紛紛改貶為侯爵或王爵,引發其不滿與反叛,于是與中國斷絕往來,轉而歸附匈奴。但自被匈奴再次控制后,就一直遭受強斂苛捐重稅,苦不堪言。因此,此番其使前來,強烈愿望重新歸屬中國,懇請大漢政府再設西域都護!”戴涉邊說邊看了看光武。
見光武神情依舊,又接著道:“臣等以為假如允之,必招匈奴不滿,激化漢匈矛盾,有可能導致爆發全面戰爭。但自王莽亂政至今僅僅十數年,國家府庫單竭,人財并乏,民不堪命,起為盜賊。今關內之困,尚無以相贍,更何況塞外異俗之邦國乎!故應當拒絕!”
好畤侯耿弇之弟、五官中郎將耿國聞言,立刻奏道:“中國周邊之寇,莫甚北虜匈奴!高祖劉邦曾遭被圍平城之窘,太宗也受過供奉之恥。所以武帝憤怒,命遣虎臣,渡過黃河,深入大漠絕境,一直打到匈奴王庭,逼得單于鼠竄遠藏;接著開辟河西五郡,以隔絕南羌,并收伏西域三十六國,從而斬斷匈奴右臂。如今假如拒西域于門外,則南羌、匈奴、西域諸國勢必復又聯合結盟,那樣的話,河西諸郡可就危險了。河西既危,先世苦心勤勞之業豈不白費?因此,臣以為應該答允,恢復設置都護,西撫諸國,庶足折沖萬里,震懾匈奴!”
光武不語,站起來,在龍書案后來回踱步,沉吟良久,轉身望向耿國,緩緩說道:“萬民之饑與遠蠻之不可討,何者為大?四海初定,恤民救急當為第一!邊垂之患,如手足之蚧搔;中國之困,似胸背之瘭疽。方今華夏境內郡縣盜賊尚不能禁,難道還有降服匈奴丑虜的實力嗎?朕思之再三,還是及早拒絕西域兩國使者的請求為上!”
戴涉和耿國退下后,歐陽歙復又奏道:“《詩》有云:‘大啟爾宇,為周室輔。’說的是,古者封建諸侯,夾輔王室,作為籓屏拱衛京師。如今陛下德橫天地,興復宗統,諸位王子也逐漸長大,應該考慮冊封、去其領地了。所以,定號位、廣籓輔之事當屬眼前要務,現臣等獻上大漢地圖,請求選擇吉日,完施禮儀。”
光武一聲長嘆,道:“朕又何嘗沒有想過?但自王莽亂政至今,歷經十多年戰亂、饑荒、疾疫,城邑被焚、田野荒廢、百姓奔亡流散。眼下闕廷帑藏空虛,徭役枯竭,用兵無糧。故此,朕方忍愧思難,外奉匈奴,謝絕西域,以圖休養生息,恢復漢家元氣。別說冊封諸位皇子,即便對大漢中興的眾多功臣宿將,如鄧禹、耿弇、賈復等立下汗馬功勞,當下闕廷的封賞之資都捉襟見肘,余人更乏封地采邑,徒有名爵,不得不擁聚于京師!朕實感愧對于這些多年出生入死、患難與共的忠貞之士啊!”
歐陽歙聞聽,默默退下。
朱浮上前奏道:“陛下,適才歐陽司徒言及崇五政。其中第一政,即興農桑以養生!論議切愨,言辯而確!農桑興,方可衣食豐;百姓富,方能府帑足,甲士強!民富兵強,方有國之盛世,則四方自會來效!”
朝堂內的眾人適才皆明明聽見他籍此批駁過歐陽歙,頃刻間,卻又轉向擁持附議,均不知他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光武也是不解其意!
所有人都全神貫注的望向他,整個宣德大殿又陷入一片寂靜!
只見朱浮不慌不忙,侃侃而談:“多年內亂外擾,如今我大漢所屬田畝、戶口數量已嚴重不實,究竟有多少畝可墾之田,多少個能勞之丁,闕廷實際一無所知!這幾年,每年上報闕廷的田畝數目都在增加,野谷漸少,田租率也始終沒變,未增未減,然而國庫進收的賦稅卻連年大幅減少!陛下可知是何原因?”
光武目中精光大盛,道:“原因何在?”
朱浮道:“各郡縣的地方大戶占有大量良田,卻向闕廷謊報所擁有的田畝數量和農戶數量!”
歐陽歙道:“朱太仆此言只怕不實吧,難道各州郡官吏都是虛設,坐視其弄虛作假?”
朱浮冷笑道:“這些年,先是王莽失政,后有更始之亂,海內兵連不息,各郡縣地方大戶紛紛堆石布土、筑圍建壘,繕甲養士、習練戰射,以圖自保;天下安定后,又依恃所擁武力,掠奪農戶、侵吞良田、擴建塢堡,捍衛并土,自為豪強!他們勢力強大,根深蒂固,欺官霸府,且與闕廷權貴關系錯綜復雜!地方官吏豈敢招惹?有的甚至沆瀣一氣,勾結作假,欺上瞞下,共同謀利!”
歐陽歙道:“那上報闕廷田畝數量連年大增,又作何解釋?”
朱浮道:“那些多為野外荒廢的貧壤之地。只有被奪家田之農戶和流民,為尋生計,迫于無奈,不得不去開墾,官府聞之,遂將之統入上報!此外,還有尋常農戶家之良田,亦被地方官吏丈量時多算多報!多田者少報,少田者多報,如此之下,闕廷賦稅若再能連年增收,豈不反為咄咄怪事?”
歐陽歙登時語塞。
光武怒道:“竟有此事?當務之急,須當全面徹底核查天下的田畝數量和農戶人口!”
太中大夫梁統上前奏道:“臣以為,朱太仆所奏之事如若屬實,牽連官吏必然不少,甚至乃至朝中重臣。國之元首行事正規,應該以仁義為主要規范。仁者即是愛人,義者就是堅持真理。愛人則需徹底鏟除殘暴,堅持真理就要排除禍亂,端正人心。故此,刑法一定要恰當精準,不可過于偏輕!”
“好啊!自進京以來,這是梁卿第一次開尊口議國事啊!”此刻,光武已回到座上,不無調侃的說道。
“臣才疏學淺,卻被陛下委以重任,敢不盡心?”梁統謙道,隨即又正色道:“《詩》云:‘無縱詭隨,以謹無良’。臣看到建武元年以來,盜賊連發,攻亭劫掠,多所傷殺。然而,穿墻偷竊不禁,則致強盜;強盜不斷,則為攻盜;攻盜成群,必生大奸。古時刑罰嚴重時,國人就敬畏法令;但現今憲律輕薄寬松,犯禁行為則不勝其數,這是因為處罰太輕,國人動不動就犯法,官員也不在乎殺人。度田之事,事關中興大業成敗,臣認為應該糾正舊法,補增新律,以驚懼奸慝,方能徹底清查國家實有田畝數量和農戶人口!”
大司徒歐陽歙身后的河南尹張伋上前奏道:“梁大夫之言差矣!前漢王朝興起時,廢除苛政,四海之內莫不歡欣。但自此以后,法令越來越多,連饋送一點桃李蔬菜,都成了行賄的贓物。小小的過錯,明明與天下大義毫無關系,竟也會被判處死刑。最后反而導致法律不能約束,命令無法遏阻,上下互相逃避掩護,弊端越發加深。臣認為,應當還是使用過去的條文,不必加以調整!”
梁統辯道:“昔董仲舒言‘理國譬若琴瑟,其不調者則解而更張’,臣所主張,并非嚴刑峻法,《書經》曰:‘爰制百姓于刑之衷’就是說,治理人民,刑法應當適中。適中的意思是不失之輕,也不失之重。從高祖到孝宣帝,社會秩序,井井有條。到了前一世紀五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盜賊匪徒,日漸增多,都是刑罰不適中,造成愚昧的人容易觸犯法網。由此可見,刑罰過輕,反而容易激起大禍。對奸惡的人寬大,就是謀害善良啊!”
歐陽歙道:“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古之明王,深識遠慮,從不濫設刑罰。大漢初興時,也仔細總結過往得失經驗,剔除苛政,適度放寬法律,天下大治。反之,隆刑峻法之下,斷獄者急于篣格酷烈之痛,執憲者煩于詆欺放濫之交,或因公行私,逞縱威福。因此,為政猶張琴瑟,大弦急者小弦絕。《詩》云:“不剛不柔,布政優優。”方今圣德廣施,布澤上下,應該繼續奉行先賢明王舊制,不宜修改!”
朱浮上前道:“大司徒既然提及先賢明王,我大漢孝宣皇帝應該算其中一位吧!他深明治理天下之道,采用嚴刑峻法,使為非作歹之人心膽俱喪,從而海內清平,天下安靜!由此可見,從嚴則大治,從寬則大亂,這么明顯的為政真諦,歐陽司徒難道不知?”
梁統接著道:“設立法律,并不能杜絕世間一切違法行為,而是應符合天下多數人所求,因此大致選取便利于國事者,就可!設置官吏,主要管人;設罰懸賞,在于甄別善惡;比如,有人相互殺傷,雖然已經伏法,但怨恨并未終結,延續到子孫數代相報,以至于滅門毀業。這就應當增加條律,可規定:犯此類罪行者,即使一人逃亡,家屬也應被懲罰遷徙邊塞。如此,則仇怨自解,盜賊可息!”
張伋爭道:“百姓可以德勝,難以力服!若法律過于繁密,張設重法,下易致苛刻為俗,枉殺好人,百姓無相親之心,以至于骨肉相殘,毒害彌深,感逆和氣;上則抑斷言路、禁割論議,以至傷忠臣之情,挫直士之銳!”
光武見雙方觀點已明,卻依然各執己理、僵持不下,遂一擺手,示意不要再爭,道:“凡是為國之法,與調理身體相似,正常時滋補調養為主,染病時則用藥石攻祛。刑罰,就是治亂之藥石;德教,則是理平之補品。假如以德教治亂世,猶如用補品治疾病;若以刑罰理太平,就是用藥石養身體啊!進而言之,刑罰威獄,乃是上天發怒時的震懾殺戮;溫慈和惠,才是上天好生愛民的本性!因此,法律之寬緊,一切應因時而宜,大治時可適當寬松,大亂時則必須加緊!”
言畢,他再次站起身,環視一遍群臣,目光所至,不怒自威,按劍言道:“度田之事,國之大策,勢在必行!而且要丈量清楚天下每一分可墾之田!核查清楚天下每一個可耕作之人!凡是涉嫌弄虛作假官吏,必嚴懲不貸!不日,朕將有詔下達!”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回聲繞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