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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水龍
  • 王雨
  • 5604字
  • 2021-01-12 17:52:05

10

酉時,早秋陰霾的西天還剩下一道亮帶。載重1800海關擔的“三板船”在萬州港靠岸。這“三板船”在川江木船中算是載重量大的。現今這船上的老大是30歲的鄭水龍。太公臨咽氣時說了,由水龍做船上太公。水龍不讓人稱他太公,人們就叫他鄭老大。由于水龍的勤奮好學會管理,生意不錯,就把太公原先經營那載重500海關擔的木帆船“廠口麻秧子”賣了,購置了這艘氣派的“三板船”。

水龍是一心要經營自己的輪船的,怎奈籌措的錢款遠遠不夠,就下決心苦苦經營這“三板船”,希望獲得厚利以圖遠謀。水龍緊握舵把,吆喝船工們把這上水船向那船塢靠去。

眼看就要靠攏船塢,卻被船塢上的人呵斥,不許停靠,到下邊那個碼頭去,這里要停靠外旗船!水龍上火了,我“三板船”并非小船,一向都是停靠這個碼頭的,今天啷個就不能停靠了?他讓人接過舵把,自己過來和那船塢上人講理。話沒說三句,那人就龜兒老子地罵起來,你龜兒子沒有長眼睛哪,沒看見現今這是哪家的碼頭?那人的手往碼頭的石基上指點。

鄭水龍起眼看去,那碼頭石基上刻有日本國的大正年號。

這時候,輪船的汽笛聲響,一艘掛有日本國旗的輪船轟隆隆駛來,掀過來好大的浪頭。水龍擔心木船會遭損毀,只好強忍怒氣把船停靠到下邊那個碼頭去。

開過來這艘輪船是“成聯輪”,除掛有日本國旗外,還在船身大書有“外國商輪不搭軍人”的標語。這輪船的老板正是水龍的把兄弟成敬宇。這艘“成聯輪”是成敬宇在他幺爸的資助下和幾個朋友合股購買的。辛亥革命后,四川軍閥內戰不斷,尤其是渝宜沿江各埠首當其沖。于是,民營商船便成了這場內戰中無代價的運輸工具。

去年夏天,“成聯輪”停靠云陽碼頭,是正午時分,火辣辣的太陽把個船甲板烤得飛燙,成敬宇渾身冒汗,就去浴室沖澡,剛打上肥皂,船長就在門外喊:

“成老板,你快出來,上來一幫軍人,非要借船!”

成敬宇趕緊用水沖了肥皂泡,穿衣服出來隨船長走。早有個三十來歲大腹便便的軍官在船長室里等候他,他走進船長室后,那軍官兩手一拱,說:“成老板,兄弟我這里有禮了。對不起,因打仗需要,你這船我們暫時扣下借用幾日。”

成敬宇說:“那啷個得行,我們這是合股的民船,靠它謀生的。”

那軍官說:“成老板,本人是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本人是奉上司命令來借你這輪船的。”就有兩個帶槍的士兵站到成敬宇兩邊。

成敬宇眼冒火星,胸脯起落:“你們既然是借船,總得要被借一方同意才行!”

那軍官瞠目道:“成老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今天跟你說,你這輪船借得借,不借也得借。”

那兩個士兵就把成敬宇擠在當間。船長就去拉那兩個士兵,就又來兩個士兵把船長也擠在當間。船員們憤怒了,圍在船長室門口,有人攥拳頭走了進來。

那軍官喊道:“反了反了,弟兄們,都跟我上船來!”

他這一喊,站在船塢上的那一大幫士兵就都涌上船來,把船長室門口的船員驅散,把進船長室來的幾個人趕出去,拿槍比著他們。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成敬宇怕把事情鬧大,擔心自己和船長、船員吃虧,就強笑道:“這位長官,不知道你家里有做生意的人沒有?”

那軍官說:“實不相瞞,我父親就在重慶做豬鬃生意。”

成敬宇就把那軍官拉到一邊,放低聲說:“這位長官,我們這船就常從重慶拉豬鬃去宜昌,還望你高抬貴手,放兄弟一馬,日后,有用得著兄弟的事情,盡管說,一定從優。”

那軍官矜持片刻,說:“鄙人姓孫,名承福。成老板,日后是少不得要麻煩你。只是,這次我是奉上司之命,不能包涵,還望你老兄諒解。”

成敬宇早聽其他輪船的人說過,遇到軍閥借船是躲不過的,只能是把條件講得對自己更為有利一些,就說:“那好,孫長官,你父親和我等都是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做生意是靠本錢的,你老兄可不能讓我們損失太大。你說,借幾天?”

孫承福說:“你我兄弟伙了,好說,就借三五天,到時候保證完璧歸趙,這幾天的所有煤費等開支我們均照規矩支付。”邊說還邊給成敬宇散了根煙。

成敬宇是不抽煙的,卻接了。孫承福又劃燃火柴為他點煙,成敬宇就把那煙吸燃,心想,這條件也還將就,就答應了。

不想,這一借就是三個多月,那煤費等開支照規矩支付的諾言均歸為泡影。“成聯輪”虧了老本,氣得他欲跳揚子江。消息靈通的雷德誠對他說了些信息,那個英國船長蒲藍田已于3年前的宣統元年被正式聘任為“蜀通輪”的船長了,真個是為我國人所用了。又說,有的商船真不像話,竟然在船上懸掛外國旗。他對前者很感欣慰,我國人強大起來,洋人也可以招來當丘二的。對后者卻搖頭嘆氣,我國人的輪船怎么能掛外國旗呢?

他把有的商船懸掛外國旗這事對那幾個股東說了,那幾個人卻說,人家干得我們也可以干。要不然,再被哪個軍閥“借用”三五個月,我們這合伙生意就垮了。成敬宇不同意,那幾個人就說服他,他依然不同意。不想,“成聯輪”又被軍閥“借”了一次,幾傷元氣。那幾個股東急了,逼他就范,揚言要撤股。成敬宇萬般無奈,心想,好不容易把這輪船經營起來,不能讓其垮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逼上梁山了,就豁出去試一試?

要掛外國旗,也得要費些周折,得與洋行簽訂掛旗合同。成敬宇就去請教那些已經掛了外國旗的公司。得知,先要航商把輪船以若干萬元假抵押給洋行,立一約據。洋行又向他們假借款若干萬元,其數目與他們抵押之數目不相上下,亦由洋行出立借據。雙方手續辦妥之后再向該國領事立案,由領事行文海關備查。輪船每次到埠,船長須將行船日記送交領事查閱簽字,出口結關亦須領事簽字通知海關后,方能起航。航商方面每年得交納巨額“旗費”,然而,所獲利潤則數十百倍于此。在這巨額利潤的誘惑下,在幾個股東的壓力下,成敬宇終于鋌而走險,掛了外國旗。

掛旗之后,再沒有軍閥來“借船”,而且利潤頗豐。股東們分得紅利好高興,可成敬宇卻高興不起來。他幺爸說,他丟盡了中國人的臉,再不會給他資助一文錢,還追他還借款,當然,也與幺爸對他以船運繁忙為借口,遲遲不與白莉莉完婚有關。他是幾次三番想要把那日本國旗取下來,卻又決心難下。

入夜時分,從萬州港進城的那條陡窄的路道兩邊擺滿飲食、雜貨攤點,越往上走,那街道越是寬闊,攤點少了,店鋪多起來,燈火越是明亮。成敬宇和船長等幾個人順這路道朝城區的繁華處走,尋了個大餐館進去,要了包廂吃飯。人們都餓了,酒菜一上桌就虎吃豪飲起來。自從第一次軍閥“借船”那軍官孫承福給他散煙后,成敬宇就開始抽煙。開初是犯愁時抽,后來高興時也抽,再后來就隨時都抽了。作為老板,成敬宇是可以不隨船出航的,而他每次都隨船出航,為的是親自管理船上諸事,也跟聘任船長學習駕船技術。這會兒,他喝酒吃菜抽煙,覺得好爽快。

船上人,勞累一天,夜宵飯最是要吃好,也是最為舒坦的時候。而成敬宇此時的舒坦中卻夾雜著內心里的痛楚。一是這“成聯輪”懸掛外旗的事情總在他心里蒙著層厚重的陰影;二呢,就是婚姻大事了。幺爸成豁達對他萬事都好,唯獨這兩件事情總跟他過不去。懸掛外旗的事情,他想好了,等生意做大獲得厚利之后就取掉外旗,那幾個股東倘若要撤股就讓他們撤,自己借款也要經營下去。與白莉莉結婚他是不情愿的,在他的種種借口之下,婚事一拖再拖,而白莉莉似乎不怕他拖,說是等到白頭也要等他。

那天夜里,東方寶萍在成敬宇的“富貴軒”新居室里和他說話,說得淚目閃閃,動了感情,他就俯身親吻她,東方寶萍摟了他好緊。那一刻,他心里灼痛,覺得世事啷個就這么難,真心相愛的人為那樣就不得其愛?他把幺爸、白莉莉和白老板全都放到腦后去,那壓抑多年的情感的火山噴發了,剝蔥似地一件件脫下東方寶萍的衣服,東方寶萍那白嫩嫩的身子暴露出來。他又脫下自己的衣服,山一般壓到她身上。他想到了巫山神女,他和她在巫山云雨里翻騰,兩個人都汗濕全身。兩人都累了的時候,東方寶萍下床穿衣服,屋門被打開了,白莉莉走了進來。

白莉莉瞟了他倆一眼,各自看屋里墻上的峽江山水國畫。東方寶萍匆匆穿好衣服,紅透滿臉,匆匆出門去。

成敬宇也穿好衣服下床來,說:“白莉莉,你啷個這時候來?”

白莉莉才回過臉來,兩目灼灼,說:“你我在宴喜園當眾訂了婚的,我想你了,就來了。”

成敬宇對那訂婚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那是幺爸叫他去赴宴,在他不知情時突然由白老板和他幺爸當眾宣布的,兩個老板宣布這事情時,白莉莉不知道啥子時候站在了他身邊。他當時真有受到羞辱之感,想砸掉手中的雞尾酒杯,拂袖而去。可是,幺爸的手緊拽住他且兩眼里還有淚水。幺爸對他實在太好,白老板又過來與他碰杯,人們都來祝賀。幺媽呢,撫了白莉莉說不完的話。他只好強壓下怒氣,把那儀式堅持到完。

這“富貴軒”房子是白老板送給他和白莉莉的定親禮物,開先,他是堅決不同意住這房子的。又是幺爸、幺媽苦苦相求,又想到幺爸給了他一大筆錢購買輪船,才勉強答應。白莉莉是有這房子鑰匙的。這白莉莉比成敬宇小7歲,論長相、人品也還不錯,倘如他成敬宇沒有那段峽江遇險,沒有與水妹的相識相愛,他也許是會同白莉莉好的。可是,拿白莉莉和水妹相比,他實在是更愛水妹!他跟白莉莉老實說了,白莉莉表示理解,卻說:“敬宇,我白莉莉愛你,兩家老人支持,門當戶對,是理想而現實的婚姻,你啷個把那打水漂的婚事當真呢?”

白莉莉也是個懂理性的姑娘,從來不強求成敬宇做什么,可就是粘著他不放。就這樣,他成敬宇相愛的人不得相愛,不相愛的人卻和他訂了婚。

水妹得知后,傷傷心心痛哭,他只好百般勸慰,真如那梁山伯和祝英臺相愛而不得其愛一般。自那夜里發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東方寶萍再不來他那“富貴軒”了。那陣,東方寶萍已經念完書院,經營成敬宇開的一家衣帽店,她在那店里以淚洗面,度日如年。

成敬宇和船長等幾個人吃飽喝足起身要離開餐館包廂時,沖進來十多個漢子,劈頭蓋臉對他們便打,又喝罵:“打,打死這幫掛膏藥旗的賣國賊!……”

一時里,人仰桌翻,亂成一團。只片刻,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成敬宇和船長等人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一個漢子拽住成敬宇衣襟,朝他臉上狠扇兩掌,喝道:“看你等賣國賊子的臉皮有好厚!”又揮起手掌,那手掌卻在空中止住,“敬宇兄,是你?”

成敬宇驚嚇、惱怒,頭嗡嗡發響,定睛看,是鄭水龍,抹了把嘴邊的血,說:“水龍弟,你打吧,打得好,打死我我也不怨你。”

水龍就大聲喝道:“兄弟伙們,別打了,這位是我大哥!”

那些人方住了手。

夜半子時,鄭水龍和包扎了傷口的成敬宇兩個結拜兄弟還在“三板船”頭就煤油燈喝酒說話。成敬宇不住抽煙,鄭水龍也接過成敬宇散的煙抽。成敬宇把他懸掛外旗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

鄭水龍邊聽邊喝酒邊嘆氣,說:“敬宇兄,你大錯特錯了,人,就是討口要飯也不能沒有了中國人的骨氣!”

成敬宇說:“水龍弟,千錯萬錯都是愚兄錯了。唉,我就是想在這川江上開自己的輪船,萬不想會有這么難。”

兩人直談到丑時,江岸邊有了雞鳴聲。

鄭水龍看著被打腫了臉的成敬宇,心里有股痛,是兄弟情的心痛也是責怨兄長的心痛。情不自禁拉過成敬宇的右手來看,用手撫摩那被他狠剁掉的斷指根,落淚說:“敬宇兄,小弟三番五次傷了你,我,對不起你耶。”

成敬宇也落淚說:“水龍弟,你不要責怪自己了,是愚兄做事情太欠思量。”

兩人這時候落淚也還有另外的心事,自然就說到了水妹。

水龍問:“水妹這一向如何?”

成敬宇說:“還好。”

水龍聽了,就渴望立馬能見到水妹。

那日,水龍船靠重慶港后,去那衣帽店看水妹,見水妹獨自垂淚,問明情況才曉得成敬宇已被迫和白莉莉訂了婚。那天,水妹領了他去公園轉悠,正是秋菊開花的時節。菊花有夏菊、秋菊、寒菊之分,以秋菊為正宗。這公園里的秋菊最有特色。那一點點一盆盆菊花顏色各異,晶瑩奪目,更有那人工培育的巨大蘑菇狀的大立菊尤為誘人。行走在色艷花香的秋菊叢中,水妹的心境得以舒緩,滔滔不絕說起菊花和有關菊花的詩詞來:

“菊花的記載有三千多年了,《爾雅》上有‘鞠、治薔’的記載,《禮記·月令篇》里有‘季秋之月,鞠有黃華’之說。屈原的《離騷》留下了‘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鞠之落英’的名句。詩人白樂天的‘耐寒惟有東籬菊,金粟初開曉更清’,道明了菊花能獨冒寒霜盛開的特點。”

水龍聽著也來了興趣,說:“我爸爸就喜歡菊花,還培育過大立菊。爸爸說,這菊花是產于中國的,唐朝時候傳播到日本,后來又傳播到歐美各地。”

水妹就說:“菊花都能到歐美去,這人也是可以去的了。”

二人邊走邊賞花邊交談,又看見秋海棠、千日紅、蔦蘿、一丈紅、茉莉、米蘭等盛開的花卉。看見蘭花時,水妹說:

“這蘭花高貴質樸,風雅別致,香氣馥郁,稱為天下第一祖的香祖。”

水龍說:“水妹,你就有高貴質樸氣。”

水妹紅了兩眼,看著水龍,說:“水龍哥,唉,想想呢,我水妹真不該離開那木船。在那大江上時,我是何等的快活,可是現在,整日里愁煩死了。”

水龍鎖了眉頭,嘆道:“世上是沒有后悔藥的,水妹,想想呢,其實成敬宇對你還是巴心巴腸的,還供你進了東川書院。”

水妹越發傷感。

水龍是曉得水妹傷感的緣由的,她和成敬宇真心相愛,卻因了那個白莉莉而不能相聚一起。為此,他為水妹和成敬宇而深感遺憾,又對水妹抱有希望。他曉得,這希望是殘酷的,是得要以拆散一對戀人才能獲得的希望。但是他并不內疚,因為水妹本來就應該是他鄭水龍的,還因為這對戀人的拆散并不是他水龍造成的。

希望是美好的,因為有個美好的希望常留心間,他鄭水龍就時時盼待著。船在大江風口浪尖行駛時,他因為這希望而舵把牢穩、號子喊得山響,那顆振奮的心撲撲碰撞胸壁;船靠重慶碼頭時,他就迫不及待,大步流星,去追尋他那希望。每次見到水妹,自制力使他并不急需要獲得什么,而那希望促使他等待美好的一天終會降臨。這希望使他開始淡忘了在望龍門山崖上吊腳樓里盼待他的趙嬙姑娘。臨近寅時,東方有了魚肚白色。

鄭水龍、成敬宇兩個把兄弟仰躺在“三板船”頭打起了呼嚕聲。成敬宇夢見自己越洋到了美國,那海港碼頭好大,開初,是他不清楚模樣的穿長衫的父親在碼頭迎接他,卻又不是,而是身穿白色套裙的東方寶萍在碼頭迎接他。東方寶萍手舉鮮花向他不停地揮動……鄭水龍也在做夢,夢見水妹從東川書院又像是從衣帽店里出來,笑著向他走來,他總是迎不著水妹,卻看見了那吊腳樓,趙嬙正立在門口遠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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