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龍
- 王雨
- 4677字
- 2021-01-12 17:52:05
9
“福生財錢莊”坐落在重慶府下城臨長江的那條最繁華的大街上,門前車水馬龍,人流熙攘。開門不久,那些穿西裝、長衫的先生,穿旗袍、戴珠寶玉器的女人就趨之若鶩擁進那扇大鐵門。他們或是去存錢或是去取款,為的都是一個“錢”字。
成敬宇也隨了人流走,想著昨天撩開水妹住房的門簾進去后,居然看見了水龍……啊,成公子早呃!有人向他打招呼。啊,早,早!他隨意應答,進了幺爸開的專做銀錢生意的“福生財錢莊”的大鐵門。
“商業交易數額和頻次的加快,勢必得有與之相適應的金融支持。”幺爸就像書院的師長,總是不失時機對他講說,“如果說,票號主要是為富翁大賈異地匯兌服務的話,那么,我們錢莊則主要是從事本地中小商號的存放業務的。重慶府錢莊的前身是‘換錢鋪’和‘傾銷店’。光緒二十年,重慶府統一了流通新票銀,傾銷業務得以發展,商家需用的資金也日增,利息也跟著上漲啰。”
成敬宇聽著,并不答話。
幺爸繼續對他說:“我們成家的‘換錢鋪’也和其他‘換錢鋪’、‘傾銷店’一樣,都握有一大筆客商的存款,既然有存款,就可以放款啰。敬宇,幺爸呢,膽兒大,向票號買了遲期匯票,再賣給上下貨幫,也還直接把錢放給下貨幫,竟然得到了上海匯票,我轉過來呢,又將其賣給上貨幫。如此周而復始,資金積累就多了,有二十多萬兩了呢。”
成敬宇聽著,心里為幺爸高興。他曉得,幺爸要辦錢莊了。幺爸早就有辦錢莊的想法,又得那商界巨頭白老板襄助,成家這“福生財錢莊”就應運而生了。
“幺爸,你硬是會做生意。”成敬宇說。
成豁達呵哈笑:“我們錢莊開張才一年多,存款已有六百多萬兩、貸放款也有一千多萬兩了呢!你幺爸呀,為了避免客商現銀支付的麻煩,就代為他們交付,用‘號片’、‘收條’為信用憑證。這樣呢,既避免了現銀交割的不便,又減少了鑒別、清點銀兩的麻煩。”
成敬宇點頭。
成豁達好高興:“這個辦法呀,很得白老板和其他錢莊人士的贊賞、青睞,竟然在銀錢業推廣開了。白老板跟我說,豁達呀,你這是在搭建通往銀行的跳板呢。”
“幺爸,你還想辦銀行?”
“那條路么,還長。現今我想呢,應該長期使用‘劃條’辦法,還得擴大代辦匯兌業務,把生意做到上海、漢口去,和那里的錢莊開戶往來。這樣的話,既可以保證銀根周轉,又便于日后自己開立匯票。”
成敬宇說:“幺爸,你得把穩些。”
成豁達笑道:“放心,幺爸做事情是有數的。宇兒,現今我們錢莊業務的擴大,幺爸的人手不夠呢,而且核心人員必須得是忠實于我成家的人。敬宇,幺爸就希望你來做我的得力助手呢。”
成敬宇不情愿:“幺爸,我說過了,我做不好這事情。我,不喜歡金融業。”
這使成豁達遺憾而惱火,心想,一定是宇兒對他干涉他和東方寶萍的婚事不滿。
可是,這件事情不干涉能行么?成豁達鐵死了心,非讓敬宇和白家小姐成婚不可。而且,錢莊的事情也必須要宇兒來做。
成敬宇走進幺爸辦公室的時候,坐在藤條沙發上的成豁達剛點燃支雪茄煙,見英俊瀟灑的侄兒來了,好高興,開門見山問:“宇兒,想好了么?”
成敬宇坐到幺爸對面,問:“啥子想好了?”
成豁達笑了,是啊,是問他來當助手的事情,還是讓他和白小姐成婚的事情,自己沒有說清楚呢。
成敬宇又說了:“啊,幺爸,我想好了……”
成豁達呵呵笑:“你早就該想好的啊!要得,第一,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福生財錢莊’的二掌柜,日后要在上海、漢口來回奔波;第二,我馬上就和你幺媽商量,近期內擇吉日讓你和白莉莉小姐完婚,婚禮去宴喜園辦,一定要辦得隆重、盛大!”
成敬宇不笑,說:“幺爸,我對金融業實在是不感興趣。我想好了,我想請幺爸資助我辦輪局,我對峽江很有感情,幺爸不是也曾經想過辦輪局的事情么?”
侄兒這一說,成豁達愣怔住了。
應該說,宇兒有這想法是很不錯的。是的,得辦民族實業。有了自己的實業,再加上自己的金融業,他成家的飛黃騰達是指日可待的。辦船運業是上佳的選擇,是他年輕時曾經有過的夢想。宇兒對峽江也確實有感情,我成家這獨苗差點兒在峽江喪命、斷根啊,是那個峽江船工救了他。那個叫鄭水龍的小伙子是他成家的大恩人,當然,也是他剁斷了他成家獨苗一根指頭,他感恩于他又氣恨他。那天,他看見侄兒那血肉模糊的右手時氣急敗壞,發狠誓不剁下鄭水龍右手誓不為人。后來,當他從宇兒嘴里得知鄭水龍是救他的恩人時,才息了憤怒。他成家的根、一條人命和一根小手指頭相比較,孰輕孰重他清楚,當然是前者為重。再后來,他竟然希望有一天能夠見到鄭水龍,他要知恩圖報,當面答謝。
成豁達吸了口雪茄,說:“宇兒,你這想法不錯,幺爸我支持。只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情,早日同白莉莉完婚,也免了我和你幺媽的這樁心事。”
成敬宇不想幺爸會這么痛快就答應了他的請求,很是高興。又犯愁,那白莉莉小姐也不錯,可卻沒法子和東方寶萍相比。這么說吧,他見了白莉莉并不反感,離了她毫無牽掛;可是寶萍就不一樣,他每次見到她心里總有難抑的沖動,離開她一日竟如隔三秋。他渴望得到幺爸資助,又不想欺騙幺爸,就說:
“幺爸,謝謝你答應我的請求。至于我的婚事,我想,還是等船局的事情有個眉目后再說。男子漢嘛,總得干出一番事業后再考慮婚事為好。”
成豁達目視侄兒,說:“宇兒,幺爸沒有看錯你,有我成家人的骨氣!你有這番干事業的宏圖大志,幺爸我甚是欣慰。婚事嘛,暫時緩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要拖得過久。”
成豁達又抓住時機對侄兒成敬宇進行了一番教化,說他對金融業不感興趣是絕對錯誤的,世間萬事都離不開金融業離不開錢,可不能小看了成家這“福生財錢莊”。縱觀當今重慶商業和金融業發展,票號主要是經營官款,銀行的作用目前并不大。真正支持商業繁榮、與商幫關系密切、為大多數商幫提供活動周轉資金的還是錢莊。成敬宇承認錢莊重要,又覺得幺爸的看法太狹隘,認為他不該小看銀行的作用,斷定今后銀行會替代錢莊。成豁達嘴上不服,認為,就是在銀行出現的相當長的時間里,錢莊在重慶商場中的作用仍舊會超過銀行。內心里卻欣慰,宇兒是個有見識的男人。
太陽罩住頭頂的時候,成敬宇三步變作兩步走出了“福生財錢莊”的大鐵門,雙手握拳向天空振動,大聲喊叫:
“可愛而又兇險的峽江啊,我成敬宇來了!”
他這么一喊,那些進出大鐵門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他,成敬宇就對他們莫名其妙地笑。成敬宇今天好快活,籌辦輪局的事情得到了幺爸首肯,和白莉莉的婚事得到了幺爸暫緩的許諾,他心愛的水妹正在等他,他們約好要去湖廣會館會見一個人。
成敬宇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去。
昨天,他撩開水妹住房的門簾進去時,看見一個男人在里面,心里一緊。當他看清楚是鄭水龍賢弟時呵哈笑了。水妹早就對他說過,她和水龍自小在一起,她一直把他當成親哥哥看待。
“水龍賢弟,你終于來了,愚兄多次去碼頭尋過你和太公,終未能尋著,不想今日在這里相見!”成敬宇說,過去摟抱水龍。
看見有人進來,鄭水龍早站起身來,不想竟然是敬宇兄,他非但沒有半點責怪,反而倒這般熱情地摟抱他,水龍那鐵硬的心發熱發酸,兩眼模糊,也伸手摟抱成敬宇,說:“敬宇兄,小弟錯怪了你,今天你要打要罰都行。”松開成敬宇,拉起他的右手看:只有四只指頭,那小指頭連根斷掉了。忍不住淚盈眼眶,他強咽淚水伸開右手,“敬宇兄,是我作孽造成你斷指傷,你也剁下我的手指吧,任隨你剁哪根都行,我鄭水龍是真心誠意的!”
成敬宇就握了他那右手。
水妹驚叫:“敬宇,使不得,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成敬宇握著水龍右手,熱眼道:“水龍弟,你是我成敬宇的大恩人,又是水妹敬重的兄長,我謝你還來不及呢。愚兄帶走了水妹,沒有跟你和太公招呼一聲,是我的錯呢。”
水妹這才破涕為笑:“兩個好兄弟,站著做啥子,還不快坐下說話。”
這時候,門簾被撩開,趙嬙拎了酒菜進門來。四個人就把那書桌當飯桌,圍坐了飲酒、吃菜、擺龍門陣。
話題說到川江時,都言之不盡。水龍就說了川江的木船和洋火輪,說了200萬之眾的川江船工,說了那洋火輪人手少卻往返快載貨多,說了他和太公各自的不同想法。
水龍的這一番言說成敬宇覺得好是精彩!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說:“水龍,你說得對,浩浩川江有恁么大的水力資源,外國人可以在我們中國的上海造輪船進入川江,我等中國人為啥子就不可以自己也造輪船在自己的峽江上行駛呢?”
水龍喝下滿杯酒,抹嘴說:“是啊,他龜兒子洋人敢把輪船開過三峽,我等長在三峽跑船的人就開不過去?我鄭水龍就偏不信這個邪!”
成敬宇擊掌:“說得好!”借酒勁又說,“我幺爸就說過,中國人得要有骨氣。你鄭水龍還有我成敬宇,我們兄弟倆一定要有自己的輪船,一定要讓峽江長年累月響起國人自己輪船的汽笛聲。……”
兩個男人慷慨激昂說話,兩個女人聽得淚水兒漣漣。末了,水龍嘆道:
“要辦輪局,有兩大難事:一是得要有人承頭申辦,還得要弄清楚啷個申辦?二呢,最重要,得要有足夠的錢。”
成敬宇想想,說:“錢的事情,我去對幺爸說,他早年就想辦輪局。只是這申辦的事情,我還搞不清楚。”
趙嬙插話說:“何不去湖廣會館找雷德誠打問,那家伙八面玲瓏,能說會道,也許會指點出個啥子門道來。”
成敬宇說:“要得。”又說,“我幺爸明天回來,明天上午我先去他那兒探探情況,下午我們就去會雷德誠。”
水妹說:“明天下午我沒有課,正打算向齋長請假,我們一起去看望太公。”
成敬宇點頭:“這次見到了水龍弟就可以見到太公了,我是一定要去看望他老人家的。這樣,我們先會了雷德誠再去,求得其辦法,也許還可以說服太公跟我們一起籌辦輪局呢。”
太陽斜照時,雷德誠在湖廣會館辦了桌豐盛的筵席,哈哈笑說趙嬙領來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堅持要做東請客。鄭水龍和成敬宇哪里同意,都堅持要做東請客。
趙嬙就說:“雷德誠是這里的二老板,就應該他請。”
大家才各自入座。自然是掏錢的雷德誠坐主賓席,成敬宇為兄坐雷德誠左邊,鄭水龍為弟坐雷德誠右邊,趙嬙就各自挨了鄭水龍坐,東方寶萍也就挨了成敬宇坐下。酒過三巡,席桌熱烈。說話最多的是雷德誠。經過他一番講說,來的四個人才知曉了大體行情。今年,重慶府設立了商務總會,委任渝商李耀廷為總理。時周孝懷任四川勸業道,乃札飭李耀廷籌辦川江輪船公司。惟多數官商以行駛輪船進峽江把握不大而受阻,雖經李耀廷籌劃招股,卻認股者寥寥。不得已,仍由周孝懷札飭川東三十六屬州縣按比例認款,以至民眾訟事罰款亦罰購川江公司股票,其招股之難可見一斑。雷德誠這一說,把四個人的心說涼,請教其法。
雷德誠皺眉苦想,說:“你兄弟二人有如此雄心大志,德誠我五體投地佩服。要我說的話,你們現在可以積極籌措資金,但等時機成熟。或者亦可以去入李耀廷那川江輪船公司的股份,我以為,這川江航運早遲是要火暴的。”
成敬宇聽了點頭贊同。
飯畢,已是入夜。雷德誠擺開牌局,非要大家玩牌不可。吃了人家的酒席,又得了一番指點,成敬宇礙于情面,就說玩玩牌可以,只是不可太久,我等還有事情。牌過兩局,不會打牌在一旁觀看的鄭水龍終于坐不住,起身道謝要走,說是明早天不亮就要開船去宜昌,得回船做些準備事宜。水龍要走,成敬宇和東方寶萍自然要跟了走,趙嬙也要跟了去。牌局也就只好散了。
雷德誠見挽留不住,就拱手送別:“各位,有啥子事情需要我雷德誠辦的,只管言說,兄弟我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
四個人出朝天門,天已擦黑。
經過那亮著三角燈的“雞毛店”夾峙的石梯道下行到木帆船跟前時,鄭水龍猶豫了,對趙嬙說:“趙嬙,你,就不要去見太公了嘛。”
趙嬙就有種傷感,心想,我趙嬙遲早是要拜見太公的,又想,現今去確實無甚身份,不去也罷。就轉身各自往回走。
水妹就說:“水龍哥,你就讓我趙嬙姐去見見太公又有何妨?”
水龍又猶豫了,回頭要喊趙嬙又沒有喊。
這一時刻,倘如是趙嬙堅持要跟水龍去見太公,或者是水龍回頭喊了她回來,那么他們就不會留下那終生的遺憾了。可是,人世間就是有這么多的遺憾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