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品三走了之后,玉龍書一直呆在客棧里沒動坑。他現在簡直離不開盧英賢了。所以呢,整天蹲在屋里,除拉屎撒尿之外,絕不走出戶外。有啥事兒都叫盧英賢出去處理。
第五天晚上掌燈的時候,管棧的領著客人到十八號左近來看房間,他在屋里警覺地聽著管棧的與客人的問答。
“這頭兒比較肅靜,閑雜人從不到這兒來?!?
“十八號客人不走嗎?”
“那是常年住店的。”
“那就住十七號吧?!?
“十七號是棧里放行李和零碎的地方,騰不出來。只有十六、十五兩個房間還閑著。”
“好,那就住這兩個房間?!?
“你們幾位客人?”
“那你就甭管了,住一個人也給房錢!”
“是,是,小可只不過是隨便問問,請客爺別介意!”
玉龍書聽說話人的聲音挺熟,一虎身坐了起來。盧英賢問他要干什么?玉龍書擺手阻止了她,輕輕下了地躡足潛蹤地走到門跟前,把門輕輕的開了一條縫,臉貼著墻用一只眼睛往外瞧。這時新來的客人已經進了十六號房間,店房的走廊里燈光昏暗靜悄悄的,什么人也沒有。玉龍書等了半晌也沒見那人出來,就又回坐到炕沿上,但他并未死心,還是坐在那里聚精會神地聽著,忽然聽到有腳步聲走近十六號房間。聽聲音原來是管棧的來送水。
“喂,管棧的,你去給我們買兩只熏雞、二斤醬肉、二十個雞串,兩瓶好酒和一屜包子。”
“是。”管棧的走了出去。
十六號的客人打發走管棧的,互相嘮起嗑來。玉龍書對他們的回答聽得真而切真,越聽那其中一個人的聲音越刺耳,就是猛丁想不起來是誰?他盡力在腦子里搜索著,忽然使他打了個寒顫。
那不是郎三家的那個看宅護院的,郎三的把兄弟,郎三綹子上的炮頭嗎?他一想起是那個炮頭,嚇得幾乎把尿尿在褲兜子里了,他打起顫來,上下牙齒得得得地打起仗來,連動也動不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會兒,十六號房間里那個粗聲粗氣的家伙又出聲兒了。
“送來一壺水,不叫你再就不要來了。”
“是,是,是。”開門聲,腳步聲,管棧的走了出去。
盧英賢因為晚上睡不好覺,客棧的這一頭兒里又沒有別的旅客,因此十六號房間里聲音都聽得見。
“老兄,你倒喝呀!”
“喝吧,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哎呀,看不出你老兄不光會耍槍桿子,還會跩文哩!”
“干我們這行的講的就是及時行樂,你今天活著,明天也許就‘王八’了呢!”
“你老兄念過書嗎?”
“從小跑了關東,到關東就當上了綹子,連個書本邊也沒摸過?!贝稚らT兒說完這句話,緊接著就打了個“嗨”聲。
“關里人跑關東,為了就是發財還家。我是發財不算財。還家還回不了家。末了歸終就得做他鄉之鬼了!”
“你這話叫人聽了不懂,什么叫做發財不算財?”
“有財不在自己手里,就叫做發財不算財。”
“你老兄有多少干貨?”
“什么干貨、濕貨的,反正是攢下銀錢追命鬼,財產多了更累贅。若是光身一個人,那還有啥說的?!?
“你不好求求三爺幫你一把,你們又是要好的把兄弟,那還不現成?!?
“不求他,偷著溜,也許能僥幸成功;若要知道了,那就更引火燒身了。死的就會更快了!”
十六號房間被粗嗓門這幾句帶進了沉默深淵。一會兒就發出了震耳的鼾聲。
十六號兒房間內兩個人的對話,告訴玉龍書一件事,那就是趕快趁他們酣睡之機逃離這里。他剛想到這兒,那個房間里又傳出了聲音。他扶在門框上聽著。
“喂,老兄,你覺可真大,說著說著就過去了?!?
“這都是爬山嶺,串城圈,起早貪黑與對頭們周旋養成習慣了。困了閉上眼睛就睡,有動靜站起來就走。哪還能像在家里享福那樣,睡覺還得先焐上被,脫光衣服大脫大睡!”
“哎呀,真行!”年輕的聲音里流露出羨慕的語調?!翱墒堑?,你來了幾天了?”
“三個整天了?!?
“有眉目嗎?”
“有什么眉目!深宅大院的,門整天關著。再說,那個家伙也不是白給的,硬往里跳,說不定把自己命還得搭上!”
“那兩個雛兒呢?”
“沒見到?!?
“跑了?!?
“跑就跑,不瞞老弟說,我就是見到他兩個,我也只當不認識。來高興了,我還興許資助他們個三頭五百的,幫助他們脫離虎口呢!”
“啊,他們跟你挺好嗎?”
“那小伙子跟你一個樣兒,是郎三分配給我的崽子,就因為錯打了郎兆繼,郎三就要對他下毒手。這情況,放在你身上你也得跑。我也支持你跑,不對嗎?”
“咦,原來郎三那么狠吶!”
沉默。牛吼般地鼾聲又響了起來。
玉龍書再也不敢拖延了,他顧不得正在酣睡的盧英賢,輕輕地拎起自己的提包,用一件衣服蒙上頭,裝作像邊走邊穿衣服的架勢,大步流星地一溜煙兒逃回了元家。
玉龍書一走進屋門,五輩嗷的一聲由東屋里奔了出來。她奔進西屋,把一封未署名的匿名信遞了過去,嘴里說道:
“今天早上在院子里又撿到了一封信,我拆開一看,也是畫的畫兒,我瞅了半天,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個意思,你快給我講講!”看來,五輩對那畫很感興趣。玉龍書放下手里的東西。用中指和食指夾出那疊信瓤,打開一看,果真是三張畫。第一張,只見那畫面上畫的是一只五色斑斕的金鳳凰,被一只金眼雕馱著飛向了天空,地面上站著一個滿臉鬍媭的漢子,向天空伸著兩只膀臂,叉開兩只手上的五個指頭做出了縱放的樣子。玉龍書把那張畫端詳半晌,結合他方才聽來的話,明白了畫面上的意思。第二張是兩只手捧著那只金鳳凰,向一個大人物交遞的樣子,那只鳳凰做著掙扎,想脫手飛去。玉龍書因為悟出了第一張的意思,這第二張也就一看就明白了。第三張上畫的是那個大人物得到了金鳳凰,喜笑顏開,用一只手緊緊抱著那只狠命掙扎的鳳凰,另一支手做著揮手使去的架勢子。
玉龍書看罷那三張畫兒,用手撕得粉粉碎。同時咬牙切齒地怒罵道:
“兔崽子,想的倒挺美,天地間哪那么多好事兒都叫你郎三遇上了!”五輩聽著他老子這句上不著頭、下不著尾的話,一點兒也不懂。就用手搖撼著她老爸的肩膀,讓給她解釋。玉龍書把身子一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沒好氣地答道:
“可能是小鳳與他家那個小半拉子跑了。郎三懷疑是有人給放跑的,他的意思是叫我給他抓住那兩個給他送去,就與我釋仇解怨。”
五輩聽他老子的解釋,仍是不以為然,她總認為郎三不至于對她五輩老子下毒手。怎么也得給她留一面兒。她沉默了一會兒,想借夸那鳳凰畫得好來說到郎三不至于那么不開面??捎颀垥鴦偮犓捯婚_頭,就氣呼呼地說道:
“郎三那個蠢豬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認識,他哪里還能畫出那樣的畫。那是金香玉根據郎三的意思畫的?!?
“不認字兒的人就不會畫畫啦?”
“郎三連他媽筆怎么拿都不會,會畫他媽了個球兒!”
玉龍書由喬家客棧逃出之后,盧英賢一覺醒來,伸手一摸不見了玉龍書,開始時她以為去了廁所,可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她這才產生了懷疑,她忽聽隔壁有人說話,以為他一定是湊隔壁間閑聊去了,就大聲呼喚起來。
“玉局長,玉局長,快回來吧!”
隔壁話音停住了,有人從那房間走了出來。盧英賢以為是玉龍書,忙縮進被窩兒里,想跟玉龍書藏貓貓兒。門開了,進來的人俯身想去揭被子,說時遲那時快,盧英賢猛地伸出兩臂緊緊地抱住那個人的腦袋,連啃帶咬地說道:
“我看你往哪兒跑!”
盧英賢說著,就像拔蘿卜一樣地往被窩兒里頭拽。
“松手,誰是你的玉局長?”
盧英賢一聽聲音不對,忙松開手,同時忽地坐了起來,伸出手去摸火柴,摸了好半天也沒摸到,還是進來的人劃火柴點上了燈,屋子里一亮,盧英賢才看清楚,原來地下站著的并不是別人,而是岔路河有名的兇煞神麻回子。
麻回子家住岔路河河東南樹林子,與盧英賢不但家離得很近,而且他倆個還有那么一手。所以盧英賢并未感到害怕,麻回子問她喊哪個玉局長?盧英賢說,就是雙陽縣警察局局長吳玉威--玉龍書。并且說她與玉龍書已經在這十八號住了六、七天了,不知為什么她一覺醒來玉龍書卻不見了。麻回子聽著盧英賢的話,忙去把炮頭招呼來,說玉狗子原來就住在這十八號,可能聽了咱們的談話嚇跑了,那炮頭聽了悔得直拍大腿。
他們兩個人合計半天,炮頭讓麻回子去偵查,由他在這十八號蹲坑等著玉龍書歸來。麻回子明知炮頭是在打盧英賢的主意,可郎三來信叫他聽炮頭的指揮,所以,只好答應。炮頭打發走了麻回子,抽身回進十八號,由手上擼下兩只金戒指,扔給了盧英賢,脫鞋上炕,款掉衣裳,鉆進盧英賢的被窩兒里。
第二天掌燈的時候,麻回子回來對炮頭說,這幾天元家肉鋪沒開門,前門后門都關著,實在找不到混進去的機會。炮頭聽了麻回子的話沒說什么,伸手由衣兜里掏出五塊銀元扔給麻回子說道:
“這事兒不能操之過急,穩當兩天再說吧,你出去玩兒幾天,錢不夠來取,如果有什么情況立即來告知我!”
麻回子明知炮頭被盧英賢迷住了,可自己也樂得出去玩上幾天,也就歡天喜地地走了。
玉龍書在元府干等陳品三也不見回來,直把他急的像熱鍋上地螞蟻一樣,坐不穩、站不牢,陳品三越不回來,他越害怕,覺得自己的前景不妙,真童子弄不來,廳長跟前獻不上功,局長也就別想當了,回家去吧,春秀失蹤了,老爺子不能讓。在這兒呆著吧,隨時都有丟掉性命的危險。他吃不下去飯,睡不著覺,真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
玉龍書回到元家的第五天頭上,陳品三回來了,報告給他一件驚心動魄的事兒,陳品三滿以為他聽了一定會嚇的魂不附體,可玉龍書卻一反常態,聽完之后反倒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平平靜靜的,什么話也沒說。陳品三見這玉龍書好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反倒覺得很驚訝,他猜不透這老奸巨猾的玉龍書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他倆沉默了好一會兒,陳品三有點兒沉不住氣兒了,開口問道:
“真童子沒弄來,廳長這份兒喪禮還隨不隨了?”
“明天你就去吊唁,最好第二天就回來。”
“行,我坐早班兒腳車去,若是沒什么耽擱住一宿就回來。”
陳品三說完這句話,滿以為玉龍書還會囑咐些什么。可出乎他的預料,玉龍書啥也沒說,轉身到箱蓋上,打開他的提包,由里面拿出三根金條遞給陳品三,然后慢吞吞地說道:
“你給廳長送兩根金條做奠儀,另一根你到大有金店化它,給我拴一輛二騾車子,大后天的早晨起早到南門外,二道河子老龍家裝上我的東西去東響水?!?
“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的事兒還沒定下來呢,你自管走你的吧!”
陳品三聽了玉龍書的這句話,心中感到納悶兒,他越發猜不出玉龍書葫蘆里到底是裝的什么藥??伤?,照著那三根金條,又不能不去給他出力,只好嘴里答應著走了出去。當他走到大門口時,猛回身對玉龍書表示十分關心的樣子說道:
“你若是也回東響水,可千萬別走星星哨河東的路,一定要由腰嶺子走。據得知,東道有那么一伙人經常出來劫道?!?
“嗯”。玉龍書開開大門上的小門送出陳品三后說:“我回去一定走西道,聽說河水也不太大?!?
“對,我走車也從西道走?!标惼啡f著走了。
玉龍書自從由雙陽逃歸之后,簡直就成了驚弓之鳥,聽到點兒什么風聲就嚇得忘魂喪膽,不知如何是好。這次聽了陳品三報說的大不幸消息,為什么反倒平靜了呢?原來,以前他對一切還抱著希望,還大做特做那當局長的美夢,現在真童子弄不來,一切都完了。希望也只能是希望,再也不會實現了。所以,聽了焦三被槍崩在被他害死的老喬頭墳前,張起忠被焦家店原來那個小堂倌領來一伙人,持槍硬由小水仙手里奪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小水仙已經瘋了等等。他再也不感興趣兒了,他想反正官也當不成了,只求個不通輯就是萬幸了。小水仙瘋了更好,焦三死活與他無關。為今之計就是送金條別遭通輯,回家鄉隱居下來追求田園樂趣,過個時期再說。雙陽一段生活,只當是做了一場噩夢。
陳品三向玉龍書報說東響水情況時五輩也在坐,她聽說東響水來了十一個人都是農民打扮,都帶有短槍,在焦家店住一宿,第二天早上,以要求焦三送路為名把焦三騙進墳圈子,小堂倌用槍逼著他跪在老喬頭墳前,訴說害死老喬頭的經過,焦三見不說不行,就把害死老喬頭的事兒全說出來了,而后叩頭如搗蒜一般要求饒命。小堂倌請示了那十一人中年齡最大的那個人,得到允許后一槍結果了焦三。然后又到吳家搶走了張起忠。又追問了張善童夫婦的下落,小水仙說她不詳細,找玉龍書也許能問出來。后來那些人見問不出什么頭緒來,就向小水仙硬要去了五十元錢,說是用來撫養張起忠,然后出門向東走了。她覺得這事出的太兇了,怕她老子回東響水會出事兒,就連哭帶嚎的不讓她老子走。玉龍書見他女兒糾纏的沒個頭兒,就對她公開說道:
“岔路河我是呆不了了,三天兩頭兒就有人往院里扔恐嚇信,郎三的炮頭現在喬家客棧十六號房間住著。大有得不到我決不甘心之勢,不給強盜廳長送重禮,局長也甭想再當;東響水那十一個人準是根據掃帚星的話去雙陽找我,你想我這岔路河還能呆嗎?還不如出其不意地回東響水去比較安全?!蔽遢吢犓献拥脑捰欣?,這才不嚎了。
玉龍書讓五輩給他收拾東西,叫元有趁天黑前送到二道河子老龍家去。五輩邊收拾東西邊嘮叨,非叫她老子同陳品三一同去不可,認為兩個人在一起走可以互相照顧,比較安全。玉龍書說兩個人一臺車目標太大,就是因為怕目標大招風,所以才沒敢去腳行雇車,也沒敢用你們家的車,現叫陳品三買的車。他與陳品三一同出岔路河是兩個人,現下往南走一車兩人最上眼,說不定郎三派來的人會在左右按上眼線,如果那樣就中了計了。他決定聽到陳品三準信之后連夜出街,一不騎馬,二不坐車,徒步往外溜。聽玉龍書這么一解說,五輩也點了頭,承認還是她老子想得周到。
第三天早上,陳品三來報說去船廠吊唁的經過。廳長見沒弄去真童子,嘿嘿干笑了幾聲,然后一字一板兒地說:
“回去告訴吳德威,雙陽民眾大有不見到他吳某的腦袋誓不甘心之勢。他魚肉鄉里,賣法貪贓,合謀盜竊萬靈閣金銀珠寶,槍殺搶去的有婦之夫,勒索敲詐,罪惡滔天,罄竹難書。本官職小位卑,無能為力,叫他另投高門,另選高枝吧!”陳品三又說:“我見廳長臉色不好,再也沒敢說什么,忙遞上了儀禮。廳長對咱們送去的奠禮眼皮也沒撩,就叫聽差地送了進去。我見風情不太對頭,就連忙告辭退出來了。當我蔫呼呼地快要走出大廳正門的時候,后面追上來個聽差的喊住了我,說廳長格外開恩,免于對吳德威的通緝。回去告知吳德威,要知恩戴德。我忙道謝。”玉龍書提心吊膽地聽著陳品三學說吊唁的事兒,聽到最后這句話,才把懸在半空里的一顆心放了下來。他長長地吸一口涼氣,穩穩神兒,沒在表情上流露出喜怒哀樂。停一會兒,他又囑咐陳品三拴車買馬的事兒。并命令似的叫陳品三回去就準備,一定準時回東響水,然后他把陳品三送出了院子。
陳品三是玉龍書光腚子時候的伙伴。后來在同一個私塾里讀書。長大了不務正業,凈干些個投機取巧、利己損人的勾當。待到他三十幾歲以后就更陰險毒辣,不過他沒有玉龍書那樣的財勢,他也爬不上官宦的臺階兒,只是出入在官府道上,從事幫兇,欺壓良賤,敲詐勒索。他自從同玉龍書勾搭起來之后,為玉龍書出謀劃策,跑腿學舌,犯下來不知多少滔天的罪惡。
當然,陳品三也上欺下壓吞摟了玉龍書不計其數的金錢。他把家搬到岔路河,是想在官場中活動活動,得機會也弄個一官半職的。他手腕兒非常活,私宦兩項,黑白兩道都有來往,因而他有時以官壓匪,也有時以匪脅官。所以官匪雖都恨他,可必要時又都離不開他。他首鼠兩端,有那心懷疾忌的官就想利用完他立即消債他;有那狠毒的匪也想使用完他再弄死他。他本身也非常明白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也知道他腦袋長得不十分牢靠,隨時都有丟掉的危險。
所以,陳品三他有時想激流勇退,可又舍不得這條來錢之道。這次去東響水去取張起忠,賺個老滿子;到船廠去吊唁又賺下一根金條,腰包立時就鼓了起來??筛蓧氖聝旱娜擞袝r也會天良發現,感到內疚。他自心里想:去東響水取張起忠,若不是賺下玉龍書給小水仙的厚禮,賺下送給宋大包的銀元,也許能把那小東西弄到手;去船廠吊唁,不扣下一根金條,廳長也許不能震怒玉龍書,這官也許丟不了。他想起這些,心里就只打寒顫,越加害怕。玉龍書又反復無常的表現使他心頭增加了沉重壓力。他知道玉龍書是個心狠手黑、翻臉不認人的家伙,唯恐玉龍書在窮途末路的岔道上殺人滅口。他怕過不去星星哨,可又不敢不去。若真的拒絕了玉龍書的要求,也許會死得更快,也許是連老婆兒子都得搭上。
因而,他有這種可怕的預感,他跟玉龍書又耍了花腔,他說星星哨東道有劫道的,勸玉龍書走西道。他認為這樣做,也許能出其不意地保全住自己的一條命。能再回岔路河與妻子兒女團聚。他暗下決心對天發誓,若果能得到老天保佑,渡過險關,殺他一刀不干這行擔心受怕的勾當了。其實,他陳品三這樣的決心也不知下過多少次了,可當他一渡過險灘,見到金錢,這決心又會不翼而飛了。
在約定啟程回東響水那天早上,剛過半夜,陳品三就提前把車趕出了家門,徑直到南門外二道河子龍家,裝上了玉龍書的東西,掉轉馬頭奔東面的江大豬倌門前的哨口走了下來。他取道河套圈王家的房后,直奔后馬場,再由后馬場轉轅南行,吃早飯的時候車子就到了前馬場。這前馬場的位置在星星哨北頭兒不到四里路的地方,由前馬場向南取道星星哨大河東的跳石塘直奔官地,官地是星星哨的南口,距星星哨也就在三、四里遠近。陳品三的如意算盤打得挺好:第一,他提前出發,可以提前越過星星哨這道鬼門關;第二,他對玉龍書說西道太平無事,他卻走了東道,這樣就可以甩掉玉龍書那個致命的威脅。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強中更有強中手。他陳品三諄諄囑咐玉龍書走西道的告誡,恰恰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自我表白。那老奸巨猾的玉龍書又怎能辜負他陳品三的美意。盡管他陳品三認為自己的計策是巧妙無失的了,可當他到了前馬場,返進星星哨時,不由得緊張起來。他為了給自己壯壯膽量,在路旁的小鋪里喝了二兩白干酒,吃了兩塊咸魚。他二兩酒入了肚,膽子真的一下子大了起來。什么天王晁蓋,什么皇帝老子,什么五殿閻羅、玉皇大帝通通不在話下。他出了小鋪兒的門,腳步輕快的走到二馬車子跟前,一屁股坐在車耳板上。晃起鞭子,嘴里哼著小調兒,驅車向南直奔星星哨走下去,當他的車子走出屯子還不到一百步遠的時候,猛聽身后有馬蹄聲,他忙回過頭去看,只見來路上跑來一騎馬,馬上端坐著一個人,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使他腦袋“嗡”的一下子。他以為是玉龍書追上來了,他停下車在想應付的辦法,可當那騎馬由車旁奔馳而過的當兒,他看清馬上的人并不是什么玉龍書,而是一個不認識的莊稼人,這他才放下心??蛇@件事使他高度地警覺起來,他一邊揚鞭催馬,一邊不住地回頭張望,想看看后面玉龍書追來沒有。
當陳品三的二馬車子到了星星哨北頭,過了水溝上的石板橋,快進入石塘路的時候,前套的小白馬猛地向里趔過來,陳品三見牲口眼看要發毛,忙拽住籠頭嘴子穩住了車,幾乎就在那車停住的同時,一個人飛身跳上車子,四平八穩地坐在車子上,陳品三見有人跳上了車,還以為是劫道的。他定睛一看,可不看猶可,這一看,只嚇得他天外魂散九霄。哪還能去催馬向前了。原來跳上車子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提心防范的玉龍書。
“快走啊,到了緊關竭要的地方,怎么還不走了呢?”
經玉龍書這一催促,嚇傻了的陳品三方才明白過來。他晃動鞭子,車踏進了凹凸不平的石塘路,陳品三的心也顛上浮下的跳個不停,他幾次想對玉龍書編排所以改走東道的理由,可剛一啟齒就被玉龍書制止了。
“道這么不好走,前面又正是要子口,還有閑心扯那些,快注意趕車吧,過去這里有啥心里嗑嘮不了!”
車子一顛一落,一進一退地前進著。當車子走到這段路最窄的地段,一面是巖石峭壁、怪石嶙峋。一面是波濤洶涌、奔騰咆哮的河水。中間路面只能容下一輛車通過的咽喉路的當兒,玉龍書飛快的打開手提包,由里面抽出五輩那只二八蓮花嘴匣槍,搬起機頭,對準陳品三的后腦殼一扣板機,說時遲,那時快,由路旁飛身跳出一個人,右手把玉龍書持槍的手向上一托,那支槍槍口朝天“噹”的一聲響了。隨著這一聲清脆的槍聲,那人右手一翻腕子,從玉龍書手里把那只匣槍掰了過去。趕車的陳品三聽到槍響,嚇了他一個前搶跌倒在地。也是該他倒霉,他腦袋正好磕在一塊尖朝上的石頭上,頓時流出血來,他雙手抱住腦袋,強掙扎著站了起來的時候,身前身后已經站滿了七、八名農民打扮手持短槍的人。他幸災樂禍地偷看了一眼玉龍書,只見他仍舊坐在車子上,兩眼死盯著車子旁邊站著的那個四十上下歲的人,一動也未敢動。
“你是玉龍書吧?”
“是。”
“來,跟他對證對證?!?
隨著那中年人的話音,焦家店的小堂倌走了過來。后面還跟上來個二十上下歲的俊俏婦女,懷里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你認識這小伙和這個小孩嗎?”中年男人逼問玉龍書。
“認識?!彼盅a上一句,“這小孩兒可能是張善童的兒子張起忠?!?
“那張善童與劉玉娘呢?”還是那中年男人問。
“我同他們到了岔路河之后,我就去雙陽了。從那以后再也沒見過他們。”
“胡說!”小堂倌舉起手中的短槍比劃著,“你不老實說我就崩了你!”那個中年男人用手按下小堂倌的槍,眼睛盯著玉龍書說道:
“叫他說,說出實話可以原諒他!”
“報告長官,不,報告先生?!庇颀垥X得稱先生也不夠恰當?!皥蟾胬峡?,我說的完全是真話,后來我在雙陽,聽說張善童夫婦由岔路河回來,走到這里遇上了土匪。不,遇上了弟兄們,把劉玉娘搶走了。不,接去了。把我那位張老弟打死扔在這河里了?!彼杨^轉向陳品三,“他曾親眼見過張善童的死尸。”
那中年男人順著玉龍書的視線瞅了瞅陳品三。
“是的,老爺,我親眼見到過張善童死尸,腳朝上、頭朝下豎在河里的”。
一旁的小堂倌聽著不耐煩,把槍一揮,一聲斷喝:
“那死尸頭朝下,你能認出就是張善童嗎?”
“確實是他。鞋襪和露出水面的衣服都是他穿戴的,保準、保準沒錯,老爺!”
小堂倌再也按耐不住了,舉槍去崩玉龍書,那中年人又按住小堂倌持槍的那只手,瞅著玉榮書追問道:
“你說的可是真情?告訴你,你若撒謊早晚也逃不出我們的手心?!?
“不敢撒謊,不敢撒謊!”
“下車!”那中年人命令玉龍書。
玉龍書下了車,忙伸手去取那只手提包。
“不許動!”那中年人制止了他。
“去,看看那里面都是些啥?”一個人應聲上去翻看。
“竟是些金銀首飾和金條、金稞子。另外還有一包銀元。”
“把那包銀元還給他!”那中年人說完這句話把臉扭向玉龍書,“我們對你說的話,一定去詳細打聽打聽,你若是撒謊,早晚也逃不出我們的手心兒!”他說完這句話,轉過身對一個人命令
“去,送他倆一段路,順便把咱們的人叫回來!”
玉龍書、陳品三乖乖聽命。玉龍書撿起那包銀元走在頭里,陳品三縮頭縮腦地跟在后面,被一個持槍的大漢押著向南走去。當他倆剛走出有十幾步遠的時候,只聽那中年人對他們說道:
“車上的東西,充做撫養張起忠的撫養費了!”
然后他倆就聽見那中年人叫那女人抱張起忠上車。車聲向北,越去越遠。
當玉龍書和陳品三被押送到官地北頭小土嶺上的時候,他們見到一個牽馬持槍的人正站在嶺頂向南嘹望。陳品三一眼認出,那是在馬場南頭見到的那個騎馬人。
玉龍書與陳品三,垂頭喪氣地向東響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