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春秀這丫頭真夠上是個能干的姑娘了。她心靈手巧,有主見,能區別開誰好誰壞,并且長樣也特別動人。她從到了元家后,把小鳳過去擔當的活全都擔當起來,從未叫五輩操過一點兒心。她整日價忙碌著,一點兒閑工夫也沒有,因而凡是她應當干的活,做的事都是井井有條。
春秀是窮孩子,從小就給人支使,對家務活,你就說吧,是炕上的針黹女工,還是地下的煎炒烹炸,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可她就苦惱著一件事,那就是跑街買東西、去大煙館買煙土。這兩件事感到特別為難,因為大煙館那個地方幾乎沒有一個好人,那些煙客見到青年女孩去買大煙,故意大聲說那些低級下流的污穢嗑,唱那些淫蕩露骨的埋汰調,春秀感到那是受了最大的侮辱。可又不能不去買,后來,她在買東西時候認識了徐家館南“介比兒”王家床子的王老太太。那老太太原是山東人,年輕時跟丈夫來跑關東。后來丈夫死了,只剩下她與一個念書的兒子過活。王老太太為人和善,她了解到春秀不慣去煙館買鴉片煙,就常常叫春秀給她看床子她去替買。次數多了,春秀對王老太太的幫忙很過意不去,總想找機會報答報答。也就是在這年的夏季,老王太太的兒子王樹青由師范學校回家休暑假。下學期開學的時候,籌辦不起學費,老太太急的病了。一天,春秀又來求王老太太幫她買煙土。她走進王家一看,見是王樹青在看床子。春秀雖然因為常去王家也認識這位王樹青,可就是沒有接過話,沒法去求人家幫忙。當時把個春秀急得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想進屋去,又怕老太太不在家,想問一問又抹不開嘴,急的汗珠都由額角鼻洼滲出來了,不知如何是好。碰巧,正趕上王老太太挺著病出來倒洗衣水,一眼看見了春秀,就忙打招呼。春秀見到了王老太太就好像見到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一樣,忙隨同王老太太走進屋里,王老太太見春秀好像有急事,忙主動地對春秀說:
“春姑娘,有事盡管說,我不能走動,叫我們樹青去幫忙。”
春秀聽說叫她兒子去感到很不好意思。可又想不出來別的辦法,只好把自己要去買煙土的事說出來了,老王太太二話沒說,忙叫她兒子關上了柵板去幫春秀的忙。
王樹青去后,春秀跟老太太嘮閑嗑,順便打聽了出攤床賺錢多少的事。王老太太聽完春秀問的話,未曾答言先嘆了口氣,然后說出了她兒子下學期沒錢上學,床子也出不成了,只好變賣底墊籌集學費。春秀聽了王老太太的話,略一沉吟,仰起臉來瞅著老太太問道:
“大哥學費得多少錢?”
“多少錢,把小床子都兌出去也應付不了這學期,書本費、學雜費、伙食費合計在一起也得八塊銀元。”老太太急喘了幾口氣,眼睛里流下了淚,聲音有點哽咽了。“就剩這半學期要畢業了,沒招也只好休學了!”她未容春秀出聲,又接著說道:“我想先把床子兌出去,湊個三塊兩塊的,先叫他上學。以后要實在弄不到錢就叫他回家來自己學,到考試時去試巴試巴,老天照應,若能考中啊,就算我們娘倆的福分,考不中就得回來出攤床維持生活了!”
老太太說完這句話表現出一付無可奈何的可憐樣子哭了起來,春秀見插不上嘴,一直在聽著。她邊聽邊心里在盤算怎么辦?等老太太一停住話茬,她便接口說道:
“大媽你別犯愁,這費用我幫你解決。”
“哎呀,我的好姑娘,那可叫大娘怎樣來感謝你呀!”
“不,大媽,你幫我忙的時候太多了,我感激你都感激不過來呢,還怎能用你老人家來感激我!”
她們兩個人剛嘮到這兒,門“呀”的聲響了,門簾一起,王樹青走了進來。他把買來的煙土和剩下的錢,放在他娘的面前,然后靦腆地轉身走了出去。春秀見煙土買來了,忙拿起來向王老太太告辭。并告訴老太太,明天來買東西時順便把錢拿來,王老太太千恩萬謝地送走了春秀。
第二天早上,春秀借去徐家館子給五輩買燒麥的機會給王大媽送去十塊銀元,并且告訴王老太太不用把還錢的事放在心上,沒有就不用還了。王大媽接過錢,一手拉住春秀的串綢布衫的袖子,眼噙著淚水顫聲說道:
“春姑娘,我母子二人感激你救命之恩那,這錢,我一定想辦法加倍奉還!”
“大媽,你老千萬別說這些,你幫我的忙不知有多少次,你這么說叫我更沒法報答了!”
春秀是去忙著買燒麥開早飯,說完這句話,就急匆匆地向徐家館子走去。
從那以后,春秀五六天沒上街去買東西。一天,五輩出門了,說是晚飯不在家吃。春秀呆著沒啥事,就到王大媽家去串門。說實的,春秀這幾天心里總是恍恍惚惚的,坐不穩站不牢。你說有事吧,還啥事也沒有;你說想誰吧,還沒有個應當想的人。有時候到王老太太家去走走,可沒邁上幾步又不想去了,不過又總像想要去。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可怎么也找不出個所以然來。今天五輩出去了,她一個人很孤單,就信步到了王家。王大媽見恩人來了,忙放下給兒子做的針線,拉著春秀嘮起嗑來。她一定要春秀在她家吃午飯。說實的,春秀是個女孩子家,俗話說女孩子吃貓食,一頓也吃不上一小碗飯,又是才吃過早飯,哪里還想吃什么東西。可她當不起王大媽的一片至誠,也就沒法再推辭了。
王大媽做了八個菜,打的餅。春秀強吃了一小塊餅,撿順口的菜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王大媽哪里肯依,她倆又謙恭半天,王大媽才收拾了碗筷,坐下來嘮嗑。
春秀問王大媽為什么不大點兒開個買賣,王大媽說沒有本錢。春秀問得多少錢能開個小雜貨鋪,大媽聽了順口回答道:
“若開個叫雜貨鋪的買賣,至少也得百八十塊大洋。”
春秀聽了半晌沒有出聲,她心里暗想:今年春天收拾元英的住屋,在箱子后撿到一包金銀首飾,估計能值千多塊銀元,若用來支持王大媽擴展一下門面不是很好嗎。春秀為什么想把那么多錢平白地冒著險支持一個沒大相干的人家開買賣呢?她自己也鬧不清是什么道理,只是從心底里愿意這么想,這么干。另外,從小她就在財主家受支使,她看透了有錢人家沒一個是好的,說財主們為富不仁,那是一點也不過分。所以她撿到了那包首飾就沒想交給五輩。她想找個托底人給她爹捎去,可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往回捎,唯恐鬧出事來。那些值錢的首飾送不出去倒增加了她的苦惱,她怕一旦被五輩發現事情就不好辦了。
春秀是個有心眼的姑娘,特別是上次求人家王樹青買煙土之后,她心里上起了很大的變化,在私心里有了自己的想法。她也想過身份問題的事,不過她想王樹青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人,也是窮家孩子。經過深思熟慮,覺得用那包首飾支持王大媽擴大門面是個望長久遠的打算,另外也給自己去個負擔。她想到這兒,就毫不猶豫地對王大媽說明原委,并表示得很堅決。王大媽乍一聽春秀要支持她們擴大門面,還以為是小孩子不量力的話。后來聽到首飾的事,把她當時就驚呆了。她用疑問的眼光死盯著春秀,好像要由春秀的身上看明白她為什么又借給錢支援樹青上學,又要支持擴大門面?春秀是個機警的女孩,見王大媽眼光中包含著無限疑問,就又詳詳細細說明了所以不能把那首飾交給五輩的原因,王大媽這才鏟除了懷疑。她仔細想了好一會子,認真地瞅著春秀說道:
“孩子,你顧慮得很對。如果你還給了她這一包,那她再懷疑有那一包怎么辦?至誠見疑,也是得引以為戒的。”她稍停了停道:“不過,我是不敢借那么多外債的,做買賣是要有時氣,一旦時運不濟,折了本,我可如何償還!”她顧慮重重,“再者,岔路河街面上一般商號都知道我是小本經營,冷不丁地把小床子擴大成雜貨鋪,說不定會招來災禍!”
春秀聽了大媽的議論,覺得那些都是自己根本沒法想的事,看起來自己還是小孩子見識,把人世上的事想得太簡單了。她想到這兒,思想上又越進了一層,她進一步出主意說:
“你家大哥年終不就畢業了嗎?畢業后就要干工作了,那時把家挪到外地去再開雜貨鋪,還有誰懷疑?”沒等大媽出聲,一口氣又往下說,“一個家庭兩三口人,開個雜貨鋪,教書還掙錢,那就不愁吃穿用度了。”
古語說言為心聲。春秀畢竟是個小孩子家,這句話里顯然把自己也加上王家人口中去了,幸虧王大媽沒想到這一點。王大媽聽了春秀的話,找出了話題,笑著對春秀說道:
“我們搬外地去難道你不怕不還你錢嗎?再者,王樹青也不小了,將來結了婚,媳婦還不知是個啥樣的,能保住不壞良心嗎!”王大媽認真起來,兩眼逼著春秀,“再者,我已經是風燭殘年的人了,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會兩眼一閉蹬腿了,你借給的錢又沒個憑據,沒個中間人,那怎么能行呢!”
春秀對王大媽這段話的前半部分非常關心,她正在“結婚”、“壞良心”這兩個字眼上犯尋思呢。大媽后半截話她根本也沒聽進去,她畢竟是個孩子,想啥想的單純。她想壞良心就憑他們壞唄,反正人心都是肉長的,壞良心于自己不好。她想到這兒,又聽大媽補充道:
“不行啊,姑娘,那不是一筆少的錢那,見財起意、昧良心干壞事的人從古到今有的是呀!”
“壞就壞,不還就不還,就算我白撿了。”
春秀這句話十足流露出小孩子的心理,使大媽聽了不禁“呵、呵”地大笑起來。她笑了一氣擺著兩只手說道:“孩子,那怎么能行,那是萬萬使不得的。”
春秀還堅持自己的主意,寧可不要償還也要支持他們。大媽聽了春秀的決心話,臉色不由慘淡起來。她用手拍著春秀的肩膀,眼睛盯著春秀的桃花粉面,欲說又止地好幾次,終于說出了春秀最想聽的一句話:
“孩子,你若真打算叫大媽接受你的盛情,那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春秀是何等樣聰明的姑娘,她對大媽要提出的要求早就猜透了八九分。出于她純潔的少女怕羞心里,忙不迭地回答道:
“大媽,你老快不要說了。反正我是決心支持你們,明天我就給你老送過來!”
春秀說完最后這句話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可沒容她邁出第一步,王大媽卻用手使勁地拉住春秀的肩膀,把嘴湊近春秀的耳朵咕咕噥噥說了起來。王大媽的話還沒有住口,春秀臉上早已從兩頰紅到了耳根子,掙脫了大媽的手,邁步向門外走去。大媽忙光著兩只腳板跑出來送她。她聽門響,一回頭見大媽還站在門口面對著她在說著什么。可她,由于心有所思,意有所占,卻什么也沒聽見,她只是揚一揚手,對大媽說道:
“明天我再來串門。”說完就大步流星地向元家走去。
春秀自從把那包貴重的首飾送到王家之后,除了去求王大媽幫助買鴉片之外總也不到王家去,平時上街買東西都是從道西旁迂回著走。她自心里想:這種表面上的疏遠,王大媽是能理解其用意的。這年九月初八,五輩叫春秀上街去買菜買酒,回來的路上被王大媽死拖活拽拉進她家。王大媽請進來春秀忙關上了門,然后又把床子拾掇起來就要去做飯。春秀已經很多天未到王家來了,心里想呆一會兒也沒啥,就坦然地坐了下來。王大媽見春秀安定下來了,又忙著要去做飯,春秀說什么也不讓她做。她說出來的時間太長了,東家是不愿意的。這樣,才使王大媽安靜下來,坐下嘮嗑。她們還沒嘮上幾句,門開處王樹青走了進來。春秀根本沒想到王樹青這時候能在家,一見他進來了就站起來想告辭回走。可王大媽用身子堵住了門,屋子本來就小,王大媽這一橫站在門口,再也就出不去了,春秀只好又坐了下來。王大媽見春秀坐下了,就伸手由幔竿頭上摘下籃子對春秀說道:
“姑娘,你先坐一會兒,我到街上給你買點蘋果去。”
她說著也未等春秀回答轉身就出門了。王大媽這一走,屋子里只剩下了春秀與王樹青兩個人。他倆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王樹青才想出一句打破沉默的話:
“春秀姑娘,我王樹青感激你幫助我念完了最后一個學期的書,這大恩大德,我王某老到須發皆白也不能忘記!我今后有個養身之源能掙幾個錢來奉養老母,這都是你賜給我們母子的。”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接著說,“這份恩情我王樹青可如何報答呢!”他眼淚充滿了眼圈,語調也低沉了。“春秀姑娘,我用一句話來表達我的心思,那就是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若皺一皺眉頭也不叫個人!”他說完這句話,好像去掉了很大負擔,表情、語調都有點輕松了。他見春秀仍未說什么,就又接著表白,“你拿來的那包東西,我與媽媽合計了好幾次,我們分文沒敢動。我們暫時給你保存著。”王樹青說到這兒,從衣兜里掏出個紙單,雙手送到春秀面前說:“這是物品詳細名單,請你過目,看是否有差錯?”
春秀滿以為王大媽一會兒就會回來的,打算大媽一回來就告辭。現在聽王樹青說了一大篇感恩戴德的話,自己感到很不好意思,可又沒法告辭。后來又聽王樹青提起了那包首飾,同時又遞過來個物品詳細清單,她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心中咚、咚地跳,雖不是怕什么,可總也落不下體去,不知如何是好。她原本是低頭坐著的,樹青把紙單往她眼前一放,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首飾名稱、件數的明細賬,說句實話,春秀撿到那包東西之后偷偷地打開看了一眼,但由于心虛著忙,根本沒看清都是些啥?共有多少?現在她見紙單上都一宗一件,一筆一筆地記載下來,就不自覺地拿起來看。只見上面寫著:
赤金扁方:四個;
赤金長命百歲牌:三個;
赤金九天仙女牌子:二個;
赤金實心麒麟:二個;
赤金手鐲:三副;
赤金柳葉:八只;
赤金嵌寶石俄國項圈:一個;
袁世凱頭像鑲鼻帶鏈銀元:八塊。
春秀不看尤可,一看登時就把她嚇住了,她想:無怪王大媽不敢花掉擴大買賣,這些東西兌成現款也確實價值不小。她想到這兒,不禁害起怕來。她暗自尋思,元家固然有錢,但這也是一筆可觀的財產,怎么能輕易忘掉呢?她猶豫起來,這些東西是留下好呢,還是放歸原處好,她委決不下了,把個素有膽略的姑娘難住了。在春秀觀看首飾單的同時,王樹青一直是在注視著她的變化,他見春秀看完之后,緊鎖雙眉,臉上由紅變粉,由粉變白、變青,知道她是在為什么大事難以委決,他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打破沉默,來作為引線,引出姑娘的隱衷。他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想出句有斤兩的話:
“對不對,沒拉啥吧?寫完我還一件一件對照了一下,是沒錯。”
春秀正在為難呢,猛聽了王樹青的這句話,知道他是錯會了意,一時羞怯被為難擠走了,忙接口說道:
“說實在的,那包東西究竟都是些啥我沒細看,只是發現之后匆忙地看了一眼,也根本沒想到是這么些貴重的東西。”她遲疑了一下,“當初若是看清是這些值錢的玩意,說不定我還會原封交給人家,不敢隱藏到現在呢!”
王樹青聽了,也覺得這事不是件小事,鬧大發了,走露了風聲,那將不知會引起什么樣的惡果。他想到這兒,就半安慰半出主意地說:
“春姑娘,就現在來看,你是不能再交出去了,你暫時把它放在我家。我們是窮家,誰也想不到我們會有這些值錢的東西,是安全的。我們給你存著,等你方便時再把它轉移出去。”
春秀正不知如何處置呢?聽了王樹青的話覺得很是可行,不由地抬起頭看王樹青,王樹青這時也正在端詳、琢磨面前這位千嬌百媚惹人動情的少女呢。他倆四只眼睛一接觸,倆人的臉同時緋紅起來,隨著又都低下頭去。他倆又沉默一會兒。王樹青很久就憋在肚子里的話一下子涌上來,可話到了舌邊又缺乏了勇氣,咽了回去。就這樣他倆個又沉默了一會兒,王樹青又轉念,心里的話早說晚說早晚得說,如果錯過現在這個機會,不知什么時候再能遇上兩個人在一起的機會,決不能再拖延了。他大著膽子,鼓起勇氣站了起來向春秀走進一步。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春秀嚇了一跳,她用兩只好奇的眼睛緊盯著王樹青,好像要用那鋒利的目光偵察出王樹青的居心似的。王樹青這時已經下定了決心,要當面征求對方的意見。于是他口吃地對著春秀說道:
“春妹!”他改了口氣,見春秀沒有反感,他膽子一下壯了起來,因而語言流利地表達出來。“人是有感情的,一個人的一生只要能為知己去貢獻自己的一切,那將是人生的最大幸福。你援助我錢,使我得到了畢業文憑,給我的未來奠定了幸福基礎,你又想支持我們擴大買賣,使生活上有所保證,這都是為了什么?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難道只是為了酬勞我媽給你的小小幫助嗎?難道這兩次支援僅限于泛泛之交嗎?”
他太激動了,又向前邁進一步。可現在的春秀不但不像方才那樣恐慌了,相反卻好像他若能離她再近,再近一點才好。她低垂粉頸,用牙齒咬著指頭在靜聽對方的陳情。王樹青被春秀那種脈脈含情的憨態吸引著,他膽子頓時大了起來,他又前進了半步,同時用雙手輕輕按住春秀的肩膀。春秀有生以來是第一次受到異性的觸動,全身不禁激靈地哆嗦一下,可她又好像明白這是完全應該的,所以馬上就平靜下來。這時的王樹青激動得滴下了滾燙的熱淚,說話的聲音也激動得發顫了。“春妹妹,你告訴我,你心中倒是怎么想的?說呀!”他把兩只按著春秀肩膀的手輕輕地動了一下。“說呀!到你傾心吐膽的時候了,說吧……”他太激動了,說著說著竟一頭撲進春秀的懷里。
春秀,這個圣潔,從來也沒有個男人的頭撞著那不容觸犯的禁區——少女的胸脯,那……那……她什么都認賬了,她當然也如愿以償了。可她的心卻越跳越厲害,簡直好像要由她那櫻桃般的小嘴里跳出來一樣。她也同樣不能自制了,她不自主地捧起王樹青的頭,把她那張天真無邪的小嘴湊近了王樹青那火熱的上下兩片嘴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甜蜜使他倆忘記了剛才談論的大事,忘記了借故出走的媽媽,忘記了……
輕微的手指敲門聲把他們倆從沉醉中驚醒過來,不用問,他們知道是誰來了。他們并沒有著慌,可也都沒忘記整理一下衣服和用手梳攏一下頭發。樹青開開屋門,媽媽用手捧著的籃子里,盛著合歡桔、并蒂葵花籽和一包冒著熱氣的燒麥走了進來。兩個人都低下了頭,緋紅著臉,不知該先說句什么?媽媽一看這種情形,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不由得笑了起來。
春秀在王家吃了點東西,把手里的那張開列首飾的紙條仍還給王樹青,兩只脈脈含情的眼睛望著樹青問道:
“畢業后能分配到什么地方去知道嗎?”
“我要求到船廠北烏拉街去,不知能不能如愿以償!”
“但愿越遠越好,遠點安全。”春秀說著向門外走去。可沒走上兩步又轉回身來望著送她的樹青說道:“你不要送出門來,趕快回去!”
樹青好像有點兒舍不得離開,可春秀卻一迭連聲地要他回去,他只好順從地站在門里望著她。春秀出了門快步向街道對過走去。她走到對面的水溝板上,不死心地回過頭去望望王家窗子上那塊僅能容下一張臉張望的小玻璃鏡,可那塊玻璃鏡也正被一副俊俏的長方臉填滿著。
春秀回到元家,心里總是不落體,那包首飾總在她腦子里翻騰著。真是孔雀的尾巴梅花鹿的角,美是美在它上面,可累贅也正是累贅在它上面。其實,那包東西并不是山間的清風、天空的明月,而是元英的私人財產。五輩到元家只生了一個孩子,而這孩子又正是這元家新一代的代表者。所以老親少故,近鄰朋友都來下奶禮。元家雖然親屬不多,可都是些財主人家,因而奶禮也就特別重,不是金麒麟,就是金鐲子的。另外,有些覬覦五輩的人愛屋及烏也甘心情愿在奶禮上下大注。還有那些想巴結玉龍書的人也借機鉆營,因而元英的降生也就成了巴結的機會了。再者,元洪鈞死后,五輩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元英身上了。所以元英要啥,五輩就給買啥,久而久之,就積攢了這么一筆財產。在元英與劉義出逃的那天晚上,元英由皮箱底下把那個包包拿了出來,放在了地下的箱蓋上,準備打包的時候包在里面。待到她由媽媽枕箱里偷出一些金銀之后,摸黑打包裹時忙三火四地竟把它忘記在箱蓋上了。去蛟河的半路上曾想過這件事,她渺茫地好像包在包里了,可又像沒包里面。那時路上不太平,包里沒包里也不敢在途中查看,等到了蛟河一偷著檢查發現果真沒有,可她也不敢肯定是拉在家里了,只好暫時擱下。當五輩認定元英是跟人逃跑了以后,不久,她發現自己的金銀丟了一部分,她根本就沒尋思元英自己的首飾能拉在家里。所以在她發現元英臥室箱蓋上那個舊布包時,還以為是元英那見不得人的玩意,也就根本沒去理它。后來被小鳳收拾屋子時塞到箱子后面去了,直到春秀發現了它,才又出世了。這叫做“錯認為碰上了錯認為,錯中錯成了錯上錯。”元英由蛟河回來以后,本想去西間屋再偷著找一找,可那時正好她姥爺在那屋住著,又沒法去翻騰,接著就不斷出事,也就沒得出來機會。她對這筆財產并不忙于尋找,第一,她有錢;第二,她認為早早晚晚也是她的;第三,既或是她媽經管起來了,將來也一定會還給她。
玉龍書由雙陽逃回來之后,春秀從他那副狼狽相上就看出他是出了事。春秀從小就在吳家當奴才,她對玉龍書與小水仙的骯臟勾當,幾乎全部知道。所以她對玉龍書這條披著人皮的豺狼是特別加小心的。元英回來以后,五輩叫她去小外間住宿,她更警覺起來,她白天黑夜都把門由里或由外面鎖上,她怕趁她不注意,鉆進去狗,更怕晚上狗來扒門。另外,除了加意防范之外,她借上街買東西的機會,有計劃地把自己的一些應用東西偷偷地轉移到了王家。劉義由東響水回來后的頭幾天,玉龍書簡直氣的發了瘋,后來氣逐漸消了,閑心也就上來了。
一天晚上,五輩剛黑天就去西院領來個小伙子。當他們經過西間屋窗前的時候,被正在屋內發欲火的玉龍書瞧見了,這就更引起了他的獸性發作。過了一會兒,他披衣下地想到外間屋去聽聽東屋里南北兩間都消停下來沒有,他要施展手段了。可他到了外間屋,灌進他耳朵里的聲音是東北間的喁喁淫語和東南間的奇怪響動,這更使他的欲火燒身,難以克制。他再也不能耐下去了,他回到屋里脫掉身上所有的衣褲,想出其不意地沖進小外間發泄獸欲。可他哪里料到小外間的那扇門卻由里面鎖著,而且非常結實,任你玉龍書使出全部吃奶的力氣也沒能越過雷池一步。
玉龍書簡直發瘋到極點了,竟顧不了一切隔著小門吆喝起來:
“小妮子,你是我家的奴才,你那一身肉都是屬于我的,我愿意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你痛快快地給我開開門!”他邊說邊用手敲著門,“你覺著不開門就算完了,明天老子崩了你。”
任你玉龍書恫嚇威嚇,屋內的春秀卻相信她幾天來加固了的門,她只當玉龍書的話是狗在放屁,就同沒聽見一樣。玉龍書見威嚇不行又改變了軟招子,隔門央告并且許下了八兩黃金的重愿。可屋內的春姑娘既不怕威脅更不為利動,對玉龍書的甜言蜜語只當了耳邊的清風。玉龍書見威脅利誘都無濟于事,真想找把斧頭劈開那扇阻擋好事的小門,可這里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多多少少還得存點顧慮,因而也只好悻悻地回了西屋,把報復寄托在以后,于是上炕躺下了。
這時東南間正做著云雨巫山顛鸞倒鳳的高唐夢呢;東北間元英夫妻二人剛會戰結束,就聽見了外間屋里的叱咤聲。劉義一虎身起來,想去看個究竟,元英一把按倒了劉義,并耳語地告訴他說:
“春秀是人家吳家的奴才,這事不能露面,快裝出打鼾聲,別參與人家內部的事!”
劉義聽罷,頓時鼾聲大起,并且還夾雜著含混不清的囈語。
元有找遍了岔路河所有的客棧和大車店也沒發現春秀的蹤跡。他回來向五輩作了回稟,五輩對春秀的事倒不在乎,因為春秀既不是元家的人,也沒拐去什么東西,沒與不沒與她毫無關聯。可玉龍書卻急了夠嗆,他急有他急的原因。這春秀雖是從小給吳家干活,可并不是吳家買進的奴才,而是替家還債,身份等于傭工。真沒了,回家沒法交待。特別是他老子對毛家那門異姓同族還挺重視,每逢有大事小情還都按一家子一樣地招待,表現吳家寬仁大度,不虐待屬下,掠取虛名。春秀若沒了回家也搪不起他老子的追索。其實玉龍書早就想在春秀身上下手,就是怕在老家弄不好失掉威信,所以把她借故領了出來,到岔路河時五輩要用小鳳換,玉龍書拗不過五輩,又見小鳳長得也不亞于春秀,性格又懦弱,容易上手就同意了。這次他由雙陽逃了回來也沒敢向郎三要小鳳,到了岔路河怕郎三跟蹤追去又不敢住窯子找姘頭,他便一心想在春秀身上發泄欲火,可因為接二連三凈出事也就沒心想閑事里了。這一下子鬧個雞飛蛋打,他哪能不發急。他除了命令元有繼續尋找以外,又偷偷地去拜訪了警察署長求他幫忙。
就在尋人不著的當兒,陳品三第二次由船廠回來了前來找他。玉龍書一見到陳品三的面,劈頭第一句就問行賄的事辦的怎么樣,陳品三聽了并未作正面回答,卻站起來給玉龍書道個喜。玉龍書聽到了“喜”字,更急于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更一迭連聲地追問。陳品三見玉龍書急的那個樣子,還單不往正事上提,卻慢條斯理地告訴玉龍書,說廳長的媽媽已經是“出來的氣多、回去的氣少”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玉龍書聽了陳品三這段話,又見他那種穩穩當當的態度,不禁由內心里往外生了氣,暗罵道:鬼崽子,你不用他媽拿湯做醋的,現在老子用著你了,等老子再翻過身來,那時老子才擺布你呢!他雖然心里這么想,表面卻并未流露出來,裝作細心聽他回話。陳品三見玉龍書忽又安靜下來,才把話轉入正題。他說:
“前天晚上,廳長特意把我找到公館,叫回岔路河以后對局長說,求局長給買個真童子殉葬。”
玉龍書聽了這句話不覺腦袋“嗡”了一下子。他想,用活人殉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上哪兒買真童子去!坐在對面的陳品三見玉龍書聽了他這句話竟緊蹙雙眉發起呆來,覺得出謀劃策的機會來到了,就把身向前探了探,擠眉弄眼地出主意道:
“局長,你說這不是大喜事嗎?我們給廳長偷著弄去個小男孩,既去掉了禍害,又迎合了上憲,報了仇,升了官,一箭雙雕,一舉兩得,名利雙收,再合算也沒有的了。”
陳品三這幾句著頭不著尾的話,別人聽了當然不懂是什么意思,可玉龍書卻心領神會,不由得喜上眉梢,連稱好計。就這樣,他倆又密謀了好一會子,最后決定讓五輩親去東響水一趟,看張啟忠找到沒,好向她爺爺指名要張起忠作螟蛉子。事成之后,玉龍書答應給他女兒一千大洋作酬勞。玉龍書滿以為這次一定成功,樂得他把春秀失蹤的事也忘了。他用手拍著陳品三的肩膀夸獎道:
“品三,你真是我的好‘陳平’啊!走,到徐家館子吃澆汁魚去。”
玉龍書在前,陳品三在后,兩個人剛走出屋門,迎面元有慌慌張張地跑來了。他腳跟還沒站穩,就氣喘吁吁地對玉龍書說:
“老爺,方才我到街上打聽春秀消息,聽張煎餅鋪老寡婦說昨天早上她看見小鳳了。”
玉龍書稍一愣神,搖了搖頭說道:
“看錯人了吧,能是她嗎?”
“嗨,沒錯,張寡婦是認識小鳳的。”元有滿自信地回答著。
“啊!真是她!”玉龍書感到非常意外,回轉身對陳品三說道:“品三,你也是認識那妮子的,你快到各個旅店找一找,找到她一定把她弄回來!”陳品三剛想走,玉龍書又補充道“外面看起來風挺緊,我就不出去了。若是有男人跟小鳳一同走,就先去警察署告拐騙人口。”
玉龍書由于緊張,話說的也不太完整,可陳品三都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陳品三來對玉龍書說,喬家店小老媽說前天晚上她店里住了一對夫婦,昨早上起身走了。據說那女的十七、八歲,長得挺俊;小伙子二十多歲,花錢挺隨便,看樣子挺有錢。玉龍書聽了一揣摸,估計可能小鳳是與誰由郎三家逃出來了,但想不出男方能是誰。吃飯時,玉龍書把這事告訴了女兒和外孫女兩口子,大家聽了都感到吃驚,特別是玉龍書更感到不安,五輩要他老子一定把小鳳找回來。玉龍書搖了搖頭說道:
“談何容易,春秀在眼皮底下都沒看住,何況小鳳啦!”
五輩有點不服氣,挖苦她老子還當局長呢,連個逃跑的丫頭都找不回來,真丟人。玉龍書剛想說元英逃跑你都沒看住呢,何況小鳳是不是真跑了還不一定,上哪兒抓去。可還未等他開口就聽大門被人敲得山響,并且還夾雜著叫門聲。玉龍書側耳仔細一聽,覺得叫門的人聲音挺熟,忙從墻上摘下匣槍,推開門靠著墻跟溜了出去。他貼墻站在門旁后邊聽元有與那來人對話。
“這是元府嗎?”
“哪個元府?岔路河有好幾家姓元的呢。”
“與吳局長有親戚的那個元府。”
“哪個吳局長?”
“還有哪個,就雙陽那個唄!”
來人顯然是生氣了。他們這一問一答,使玉龍書聽清楚了來人不是別個,正是郎三的二兒子郎兆繼,他不禁嚇得渾身哆嗦起來。元有聽了對方指名說出了玉龍書,就想回上房去回稟。這時門外的人又大聲地說道:
“這兒若是那個元家,我有一封信請轉給吳局長。”
元有一回身見玉龍書正站在那里,就用眼睛請示應當如何應付。玉龍書聽郎兆繼說送信,忙點了點頭,元有見玉龍書點頭了,就轉身對外面的人說道:
“有信你就順著門縫扔進來吧,這里正是吳局長的親戚家。”
外面的人得到允許,順著門縫投進來一封特大的信。然后,那個人打馬加鞭向十字街跑去了。
玉龍書接過元有遞過來的那封又沉又大的信,轉身走回屋里,就著燈光撕開信口袋往外一倒,“哐啷”一聲,由信封里倒出來一件東西,直嚇得玉龍書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頭栽倒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