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我好餓。”
小玲這句話打斷了玉娘那不安的思緒,玉娘抬頭看了看柜臺上那口自鳴鐘的時針,正指著五點一刻。她又不由自主地掉過頭去看了看窗外,但因玻璃上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外面的一切模糊不清,可卻能看出太陽影子好像已經下去了墻頭。她回過頭來看著小玲,還沒來得及回答小玲的話。外面猛地響起了腳步聲,玉娘一陣緊張,正想從玻璃鏡向外望望是什么人,還沒等她站起身來。房門卻吱嘎一聲開了,有人走了進來。玉娘緊張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小玲察言觀色,見玉娘好像有點怕意。剛想問問來人是誰,屋門開處,守門的老楊頭手拎著食盒走進來了。
“天這般黑,怎么還不點上燈?”
老楊頭沒等回答,順手擱下食盒,走到八仙桌前,踩著凳子上去把吊燈點了起來。然后他熟練地擦抹干凈八仙桌面,由食盒里拿出了飯菜,放在桌上,一聲不響退了出去。可他剛退到外間屋,又回過身來,面向屋內關切地說道:
“這是醉仙居堂倌送來的飯菜,吃完了還放在食盒里,明天早上來送飯時再給他拿回去。”他說完就轉身走出去了。小玲是個孩子,經不住餓,一見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沒用分說走過去,拿起筷子就吃起來。按理說小玲從小就寄人籬下,給人支使,不應該這么隨便和不懂禮貌。可如果熟悉內情的人就不會再怪她了。小玲十一歲進的郎家,以后一直同傭人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年長的老媽子們和比她大的丫頭們都是同命相連,可憐她的遭遇,處處事事都讓著她。特別是那個小英,對她更是無微不至,因此小玲也是個自由百姓。小英被郎家賣出以后,她被金香玉叫進上房去聽用,開始時因為她是郎家的姑娘,金香玉多少還有點兒顧忌,后來長大了,郎三、金香玉又別有用心,希望她快些成人。所以在吃喝穿戴上也沒有過分難為過她,因而她就養成了個性。這次從郎家走出,她遇上玉娘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姐姐。她也就沒啥顧忌了,看見飯菜擺上了,就過去吃了起來,小玲吃了幾口后,發現玉娘并未上桌,仍然站在炕沿邊感到很奇怪。其實玉娘正在凝思著一切,早把饑餓忘卻了,聽小玲這一問真的覺得餓了。就走到桌前瞅了一眼桌上這四個菜,原來是:一盤紅燒鯉魚,一盤炸八塊兒,一盤炒豬排,另外一個是宮保雞丁,還有兩碗白米飯,兩碗八寶湯。她緩緩的坐下來,用湯泡飯吃了一小碗就放下了筷子。小玲這時也吃完了,她把剩下的飯菜重新裝進食盒里,玉娘想漱漱口,可從那把鑲銀壺里倒出來的水卻是涼的,她把水順手潑掉了,正巧潑進屋來送熱水的老楊頭一腳,玉娘很不過意,忙站起來對老楊頭抱歉的說:
“老人家,你歇歇吧!”
老楊頭聽局長太太稱他“老人家”,不由心里一動,不自主地抬起頭來瞧了玉娘一眼,并未出聲。揭開茶壺蓋往里倒水。
“老爺子,你多大歲數啦?”
老楊頭把壺灌滿水,輕輕地放在茶盤里。轉過身來,瞅著玉娘,所答非所問地說道:
“不瞞太太說,我在這里已經伺候過九位局長太太啦,算起來已經十一個整年了!”說到這“九位太太”和“十一年”,他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深有感觸地說道:“還就是您太太叫我老人家。別的不打不罵就算知足了!”
“我不是什么太太,我是借主人的車來探親的。”
“我玉姐不是局長太太,是到岔路河來探親的”。小玲補充道。
老楊頭聽著玉娘的話和小玲的補充。又好奇地用驚奇的眼光死盯了玉娘一眼,二話沒說,拎起壺轉身走了。玉娘、小玲只聽他在院子里邊走邊嘟囔些什么,可一句也沒聽清楚,只是聽他好像說……“上當……嗨……。”
玉娘覺得這簡單的幾個字非常刺心。她不僅又想起在家時的一切,路上的一切,她開始懷疑玉龍書。一會兒,她又想起“太平寺案件”、“羊六持刀行兇”、“柳氏兄弟的逞虐”、“玉龍書的彬彬有禮”這些,又坦然起來。
小玲吃飽了肚子,沒啥事兒干,坐在玉娘旁邊仔細端詳木架上的那些箱子,看了一陣子,自言自語的說:
“這些箱箱柜柜擺放得真整齊,如果這里面都裝了些值錢的東西,那該多好。”
小孩子好動,心想到哪兒,嘴說到哪兒,腳也就走到哪兒。她走到一只箱子跟前,摘下鎖頭,揭開箱蓋。這時玉娘正在聚精會神地想自己的事兒,忽聽小玲叨咕出那么一句話,也不自禁的打量一下地下那四只箱子。她挨個兒端詳一下,然后眼光停在那對樟木箱子上。心里想,這樟木箱是名貴的東西。關東很少見。樟木做衣箱總也不生蛀蟲,所以皇帝裝書的箱子都是樟木的。她正想到這,忽聽小玲驚叫道:
“呀,這只箱子不是空的,里面裝得滿滿的呢。”
玉娘聽小玲這一嚷兒,目光也就移到小玲揭開的那只箱子上,只見小玲一手掀著箱蓋兒,一手伸到箱子里邊兒去翻著什么?翻了一陣子,扭過頭對玉娘說道:
“玉姐,這個箱子里全是女人穿的衣服和衣料,有金絲絨、七色緞什么的,反正都是值錢的東西。”
“玲,別給弄亂了,小心人家不滿意!”
“不能,我只是輕輕的掀開看了看,沒敢亂翻。”
小玲本是小孩子,好奇心強,把北頭的一個箱子看完,又把挨著的一只箱子看完,只見那個箱子放些兒大小不同的盒子,盒子有木質的,鐵質的,也有用厚紙做的,她隨著揭開那個用槭木包鑿成的小匣蓋一看,里面是用綠尼絨包著呢。她打開一看,見里面包的是一付足有六兩重的赤金蔴花勁手鐲。她照樣包好蓋好了匣蓋。又順手打開另一個描金匣子,里面也是綠呢絨包兒,打開包見里面是一付鉆石戒指。她又給包好蓋好。按嚴箱蓋掛上鎖,走回玉娘身邊,撲進玉娘懷里說道:
“那個箱子里全是金銀首飾,不知都是誰的!”
“愿意是誰的就是誰的,反正不是咱們的,咱們住他一宿,明天就要離開這兒啦,只要不連累著咱們,就萬事大吉啦!”玉娘說這些話時,態度特別堅定,根本對那些貴重東西沒屑一顧。
坐車顛簸了一天的小玲,一旦沒有什么事來支她的眼皮,睡魔就立刻來纏她了,你看她頓時前仰后合地睜不開眼皮了。玉娘伸手托住她那蘋果也似的小臉,說道:
“快,別睡,脫鞋上炕躺下睡!”
小玲真的像孩子服從慈母的撫愛一樣,乖乖地脫掉鞋子,爬上炕去,可就是坐在那兒不肯躺下,好像在等待著什么,兩只睡眼斜瞅著玉娘。玉娘一看就意識到了小玲是想要干什么?就忙脫鞋上炕,揭開被格套上的簾子,想取下一床被來給小玲兒蓋上。玉娘不掀開簾尤可,可這一掀簾子倒把她難住了,原來那個格套上面整整齊齊的疊著四雙被褥,兩邊落著四對八個繡花枕頭。那些被褥一色全新,都是大緞子面,漂白細布被里,鑲著鮮艷的被腰。玉娘真為難了,意思這東西究竟是誰的尚且不知,這樣的沒人用過的新東西怎好給人動用?玉娘縮回手來,轉身想退回炕頭。可當轉過身去,眼睛一接觸到小玲身上,又把她難住了。只見小玲縮著頭,蜷著兩只胳膊,兩只半睜不睜的眼睛正貪婪地瞅著玉娘去看,意思是在等著被褥和枕頭,躺下睡覺。玉娘見到小玲那可憐的樣子,不禁又心疼起來。她又想,早春天氣余寒尤烈,晚上不蓋點什么也確實不行。想找點兒舊被褥什么壓壓腳,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呢,她轉變了念頭,心想,小玲不是小孩兒了,壓壓腳兒也不至于弄臟。就鼓起勇氣,把最上面的一床被子拿了下來。小玲見有了被子,一頭就卷曲在炕頭里,眼睛一閉就進入了睡鄉。玉娘坐了一天車,加上精神總有負擔,確實乏了,就下地把燈往下捻了捻,上炕挨著小玲睡去了。但她并未蓋那床被子。
“啌”一聲響動,把玉娘從夢中驚醒了。她一骨碌爬了起來,警覺地注視著屋門。門開了。
老楊頭拎著又一個食盒走了進來,他前腳剛邁進門檻,發現玉娘剛起來就想退回去。玉娘馬上把伸在被子里的一只腳抽了回來。用手撂了一下散亂的頭發,笑容可掬地對老楊頭說道:
“你老快請進來吧,我們就起來了。”
正想往外退出的老楊頭聽玉娘這么一說,又抬起頭往炕上一看,見那小姑娘睡在炕上,頭下沒枕枕頭,也沒脫衣服。局長太太也是囫圇個兒睡的,這情景使他感到很意外,他便好奇地問:
“太太,你們為什么不好好休息休息呢?怎么連褥子也不鋪,枕頭也不枕?”他嘴里說著,眼睛好奇地看著玉娘。
“楊大爺,我們是借屋休息,今天我們就要走了。人家的被褥都是新的,給弄臟了不好辦。”
玉娘這幾句話把老楊頭聽得糊里糊涂。他瞪著兩只眼睛,呆呆的看著玉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里的食盒也忘了放下了。
“老爺爺,這是誰的屋子?這些箱子為什么都不鎖上?倘若丟了東西,可怎么辦?”小玲醒來后,聽出玉娘同老楊頭在嘮蓋被的事兒,她好奇地插嘴問了一下。
這一連串的問題,把本來就弄得糊里糊涂的老楊頭大爽送進了五里霧中。丈二的和尚更使他摸不著頭腦了。這時屋子里出現了驚人的沉寂,小玲忽閃著兩只大眼睛,等著老楊頭的回答。玉娘想知道的疑問被小玲提出來了,也在等著老楊頭的回答。
“這,這屋子,這,這些貴重的東西,這一切,不都是你們的嗎?”他又是進一步證實。“一個月之前,前任局長搬走之后,警察局巡官領來個姓陳的,聲言是由東響水來的,說是新任局長的管家,是來安排局長住宅來了。這里里外外的東西都是他雇人整理的,花錢置辦的,由家里拉來的,箱子里裝的是啥?柜子里放的是什么貴重東西?我怎么能會知道?”
小玲兒聽了老楊頭一席話,忽閃幾下眼睛,緊逼著問道:“誰是吳局長的太太?”
老頭聽了小玲的問話,頓時臉都氣紅了,氣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眼睛瞪的溜溜圓,嘴唇干哆嗦也發不出聲兒了。就這樣,一個等他聽回答,一個氣的不亦樂乎。僵持了一陣子,老楊頭猛地放下手里拎著的食盒,提起昨晚上用完的食盒,氣呼呼地走出去了。
小玲一直用眼睛把他送出屋門,又不甘心地從玻璃鏡向外面去看他,只見老楊頭氣出了勁頭,一步步踩下去好像要把地踩踏似的。又見玉娘安穩地坐在那里,神情安閑自得,好像這屋里根本沒發生什么事情似的。
其實,玉娘也正在想方才老楊頭說的那些話。她把當前的一切和過去的一切聯系起來,反復琢磨,認為絕對不會出什么意外。她想古書所說的那些鬧成風流案的女子都是因為她本身沒主意,才惹來了毀壞自己的災難。再說,自己在吳家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耳聞目睹不勝枚舉。不管是從哪方面說,玉龍書還不像那號輕薄人,好像也不會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兒似的。她想到這里,很自信地搖了搖頭。
小玲一轉眼看見了地下的食盒,她有話說了:
“玉姐,咱們吃飯吧,一會兒都該涼了。”
玉娘轉頭看了看鋪在炕上的被子,心里著實后悔了。更使她懺悔的是,不該把自己的腳也伸進了被窩兒里,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可一想,自己并不是有意伸進去的,而是夢寐中不知不覺伸進去的。不知者不怪。她想到這里,心情有點兒輕松,臉上也綻出了笑容,她馬上站了起來,精心把被子整整齊齊地放在被格上。便下地來同小玲吃早飯。
她倆剛想動手盛飯,老楊頭又送洗臉水來了。玉娘想剛才老楊頭是生氣走的,這時正好緩和一下。就搭訕著:
“楊大爺,今年多大歲數了?是本地人嗎?家里還有什么人?”
“七十歲了,是根生土長的老雙陽,是個老光棍。”說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又自言自語的說道:“老啦,不中用了,就是吃飯、睡覺,看門守護的能水啦。”
原來這老楊頭的身世確實不是像他自己說的那么簡單。他的祖先從關內來關東的年頭很久了,到他爹那輩就是一個人。后來娶了個老婆生了他,他十歲那年,他爹媽就相繼死去了,扔下他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住破廟,沿街乞討。饑一頓飽一頓的,過著挨凍受餓的生活。在他十五、六歲時,就靠賣零工生活,而后他又扎起圍裙來到飯館兒里混生活。雙陽警察局成立之后。因他為人老成,就把他雇來做飯。現在年歲大了,就被分配到局長私人住宅看門兒。他在這所局長私宅里已經十一年了,前后伺候過九名局長太太。在這十一年中,他親眼目睹過屈死的爹娘,含恨九泉的美貌姑娘,受騙上當被那群豺狼玩夠了又賣進煙花柳巷,做妓女的清白婦女也不知道有多少?他對那些虐人害物敲骨吸髓的警察狗子恨之入骨髓。可他沒有反抗的力量,只能把那些魔鬼們的滔天罪行記在心里。
昨天玉娘和小玲來了以后,他肯定這就是新局長的太太和丫鬟,他這樣認定是有根據的。因為任何一個局長到來都是帶著家眷,何況,一個月前,那個姓陳的事先來安排這一切,搬來了家具和東西。并且在言談之中,還說過吳局長太太夠上當代的美人兒了,為了怕太太不高興,局長特意命他事先來安排一切,以達到金屋藏嬌的目的。昨天玉娘一下車,他見玉娘真正是眉黛春山、眼目橫秋、粉面桃花,就更確定無疑了。可從玉娘那一言一表來看就產生了反感。他見到過嘴如膏心如刀的狠毒女子,也見過開始溫和過后比蛇蝎還狠毒的娘們兒。他覺得這位吳太太就是這號人,將來一定是心狠手辣。可僅隔一宿,今早上,他從事實上初步轉變了態度,他從劉玉娘身上好像看到了女人的剛烈,看到了女人的志氣,看到了女人的威嚴。可同時又給他這年逾古稀的人增添了一份苦惱,預感到不久的將來也許要發生一場驚心動魄的悲慘事件!可惜呀,可惜!真要是心里估計的可能性一旦成為現實,可惜這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就要香消玉損化為烏有。否則她如果是個表里不一,外剛內荏的玩藝兒,被罪惡的錦衣玉食、金錢勢力所征服,那她的無窮欲望,又將給雙陽一縣的老百姓帶來災難。他迷惘著,時下還不能做出結論,只有等待時間來做判斷了。他又有什么能力來挽回這一切呢?只好忍氣吞聲,把心里的話沉到心底里。
玉娘倒完了洗臉水,老楊頭忙接過水壺蹣跚地向外走去,同時邊走邊關心地說:
“不要著忙,慢慢吃。食盒等我晚上再來取。”
“啊,不,楊大爺,我們吃完飯就要走了。”
“嘿,往哪里去,平心靜氣待著吧!”老楊頭邊說邊走遠了。
玉娘聽了老楊頭這句話,好像想追上去問個究竟。可當她推開房門一看,老楊頭已經走到了照壁的旁邊,她用了最大的努力喊出最大的聲音:
“楊大爺,是有人告訴過你說我們今天不能出去的嗎?”
“出去不出去,走不走,那不是明擺著,還用告訴干啥。”老楊頭沒回頭拐向照壁后面去了
劉玉娘呆了半晌沒有回屋來,小玲洗罷臉就跑出去看她,看見玉娘在發愣,上去拽玉娘的手就往屋里拉,嘴里還懇求著:
“玉姐,快去洗臉吧,一會兒水都涼了。”
玉娘被小玲這一拉清醒過來了,就隨著小玲回到屋。她洗了臉,又呆呆地坐在炕沿兒上出神。這時,小玲已經把食盒里的飯菜都擺在桌子上,又是四個菜一個湯,主食是兩個花卷和兩碗胭脂米粥。
小玲拿起筷子,剛要想吃,見玉娘還是坐在那里沒有動筷,玉娘呢,想這兒想那兒,特別是想老楊頭剛才說過的話。小玲又催促玉姐快點吃飯,不然飯菜都要涼了。玉娘想自己不動嘴,小玲也不吃,就勉強陪著小玲吃了幾口飯,然后仍是呆呵呵的坐在一邊,一聲也不出。
就在這個時候,老楊頭進來了,他一進屋就對著玉娘說道:
“局長打發人送來了信,說他昨天親自到街上褚煎餅鋪去送信,說是褚家老倆口子沒在家,到寬城子看姑娘去了,后天才能回來。并且告訴你們再安心在這兒等兩天。等褚老太太回來就來接你們。”老楊頭說到這兒把話停住了,他注視著玉娘,好像有些話要說,可又沒說。
“局長哪去了?”小玲問了一句。
“姑娘不提我還忘了,來人還說局長這幾天正忙著接待客人和親友,沒工夫回來送信,還說請原諒。”
玉娘聽了老楊頭傳達的話,心中的疑團部分被打消了。但仍是心里不落底。因而轉問老楊頭道:
“楊大爺,岔路河有多少個煎餅鋪?”
這句突如其來的問話,把個老楊頭問糊涂了,他沒有馬上回答,心里想:我已經告訴過她我是“老雙陽”,怎么她還問起我岔路河有多少煎餅鋪來了呢?他覺得這話有因。可憑他十幾年在這看門兒送信的經驗來說,多說一句不如少說一句,少說還不如不說,免得麻煩。他想:不管什么話,還是一問三搖頭保險。因而他邊往外走,邊回答道:
“不知道。”
老楊頭走后,小玲又歡樂起來了。她搖晃著玉娘的肩膀嬉皮笑臉的說道:
“好姐姐,這回真該咱們好好歇兩天了,你看這院兒有多肅靜,這屋有多好,咱們要總呆在這里那該多好。”
“傻丫頭,這也不是你的家,能長期住在這里嗎?”
其實,玉娘也沒別的方法。只能從心里埋怨自己時乖運蹇,事事不趕點兒,除了耐心等待,還有什么辦法呢?
這兩天可把個小玲樂壞了。玉娘心里有事,也虧得有個小玲作伴兒。不然呢,恐怕寂寞死了。突然,小玲鄭重其事地瞅著一眼問道:
“玉姐,我玉姐夫是當什么官兒的?是不是也是個局長?”
玉娘白了她一眼,嗔怪的回答:
“爛舌根的小妮子,不要瞎說,你玉姐夫是給人家扛活的莊稼漢!”
“我才不信呢,你長得這么漂亮,我玉姐夫能是給人家扛活的莊稼漢?”
“莊稼漢就不許有漂亮的媳婦!”
“我玉姐夫不是當官的,金香玉這么叫你,你怎么還答應呢?”
“死丫頭,我又不是沒向你解釋過,這個‘玉’是玉娘的‘玉’嗎?”
玉娘費了很多口舌,解釋說服小玲解除誤解。玉娘自己也經過深思熟慮,對自己懷疑的事總算解除了,她既相信這里就是岔路河,又相信姑姑不在家,只有耐心等待。所以,心情有點好轉。
日子就是這樣地過了一天。在這一天里,又有一件事兒使玉娘心情沉重了。那就是老楊頭變樣兒了,他不管是來送飯或者送水、燒炕,總是辦完事兒就走,一句話也不說。你主動去問他什么,他也不做正面回答,只是支支吾吾地,或是哼了一聲,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嘀咕一句,就岔過去走開了。
第三天早飯后,老楊頭忽然又進來了,但是沒有進屋,只是站在窗子前面,大聲對屋里說道:
“小玲姑娘,張家崴子來個姓張的婦女,說是來找你有事兒,叫你快出去呢。”這時候小玲正在揉搓玉娘叫給講瞎話。玉娘因為心里有事兒,哪還有那份閑心扯閑白。小玲是孩子氣,一高興把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玉娘不講,她就是不依不饒。正鬧的不可開交,一聽老楊頭說有個女人找她,立刻就嚇傻了,甚至急得哭了。玉娘聽了這話,當時也是一怔兒,又一想,一定是郎家的張媽來了。因為在她與小玲嘮嗑時,聽說張媽是住在岔路河。她想到這兒就安慰小玲說道:
“你哭啥,一定是郎家的張媽探家來了,順便來看看你,快去把她請進來。”
經玉娘這么一說,小玲真的相信了,破涕為笑地說道:
“真的,一定是張媽來了,她就是住在岔路河。”小玲兒邊說邊下地穿上鞋走了出來。
小玲走出去以后,玉娘也忙著下地整理好衣服,準備迎接張媽。可玉娘左等右等,始終不見客人進來,日上三竿了也沒見小玲回來。這個突然出現的情況使她極端恐慌起來,幾次想到前院兒去詢問一下,都沒有勇氣越過雷池一步。實在挨不住了,她鼓起勇氣越過了照壁,走到了老楊頭住的門房跟前,膽怯輕聲地喊了一聲,楊大爺沒反應,她又連續叫了幾聲,仍然不見回聲。她走到屋門前,用手去推門想進屋看看。可連推帶拉那扇門卻紋絲不動,抬頭仔細查看一下,原來那門是從上面鎖上了。
玉娘極度恐慌起來,這時她才意識到,這所房子除她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她連急帶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玉娘這是平生第一遭離開善童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此情此景,別說她是個孤弱女子,就是個男人也一定要感到恐慌不安。她在恐懼之余,不僅埋怨起善童來。就是他,嗾使她早點來岔路河認姑姑,是他說姑姑要她來合計搬家事宜,是他說姑姑恨不得一時能見到侄女才好。可現在偏偏又趕上姑姑外出,小玲又一去不返,丟下她一個人。這可如何是好?她想著想著,不由得傷心地哭了起來。她哭了一陣兒,覺得心里輕松了一點兒,在這里坐著也不是個辦法,只好又回到正房的屋子里。
玉娘回到屋里,強作鎮靜地坐在椅子上。她盡量地把事情往好的一面想,可怎么也安靜不下來。過了一段時間,忽聽外面有腳步聲,她忙向窗外望了望,見是老楊頭從外面走了進來。玉娘忙迎接出去,聽老楊頭在窗子外面高聲對她說道:
“玉太太,局長叫我來告訴你,是他叫小玲和張媽到褚煎餅鋪去了,回頭叫小玲好領你去。”老楊頭好像怕有人打斷他這個話頭似的,連珠炮一樣地往下說:
“局長說,今天是親友們請他吃飯,實在脫不開身子,不然他就親自去褚家去了。”
玉娘聽著老楊頭傳達的話。剛想再提出問題,可還沒等她說出口,老楊頭卻轉身走了出去,等到玉娘追逐到房門,老楊頭已經轉過照壁回前院而去了。她有心跟到前院去,再詳細打聽打聽。可又一想,反正小玲一會兒就回來了,犯不上再去找麻煩,也就中止了。
玉娘在屋子里坐了一會兒,還沒見小玲回來。就洗了洗臉,又梳了梳頭發。
她發現方才在地下坐著的時候,衣服上沾了泥土,用手撣了撣,撣不下去,就打開自己隨身帶的小包兒,換了一件兒衣服,然后在炕梢兒的炕沿邊兒斜著身子靠柜坐了下來,兩只眼睛死盯著外面,不順眼珠地瞅著。
太陽光已經被墻頭遮住了,屋子里的光線已經不是先前那樣明亮了,老楊頭也沒來送晚飯。天越來越黑了,由屋子里往外看,已經是模糊不清了。玉娘是左思右想,盼這盼那,盼著有人,盼著聽見腳步聲,可是始終沒有。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突然,她心跳起來,跳個不停。是害怕了,非常害怕。她想起應該點上燈,就摸著火柴登上凳子,把吊燈點亮了,她盡量捻大燈火,屋子里頓時明亮起來。
她在屋里來回踱著,想用活動驅走可怕的寂靜。她踱著踱著,就好像有人跟在她的背后窺視著她,她背靠著柜坐了起來,又本能的用手按了按她的衣兜,她焦急萬分,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當、當、當……”,時鐘敲了八下。把她由混亂恐懼中喚醒過來。
“咔、咔、咔……”,鞋底著地的聲音給玉娘帶來了希望,她一下子精神起來,提起腰桿,想站起來迎接進來的人。可她猛地聽出這腳步聲和鞋底的聲音與往常聽到的不同,她把希望變成了警覺,兩眼死盯著屋門。門,輕輕地被推開了,門口出現了劉玉娘既熟悉又陌生,既相信又懷疑,即不想見到又害怕見到的不速之客。她怔住了,好像木雕泥塑一樣,一動也不動。可一剎那的時間,她馬上明白過來了,立即意識到這是怎么一回事。她本能地又用左手按了按右側的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