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吃飯后,善童干完院里的活兒,剛想回家去。猛見邱榮從長工屋里走出來。善童問邱榮咋還沒回家?邱榮說女東家叫晚上由倉庫往屋里搬香。善童剛想問往屋搬香干啥?忽聽小水仙在正房門口大聲對他倆說:
“你們兩個休息一會兒就動手干吧,動手晚了,一時半會搬不完!”
善童聽著小水仙的吩咐,剛想問是搬哪種香,往哪兒搬,邱榮拉了他一把說:“我知道,跟我來吧?!?
善童隨著邱榮走進存香的倉庫,邱容說只搬花葉香,因為這香條子細,一反點潮,就該折了。搬到上房西屋北炕上炕干就好了。善童聽了就動手和邱榮干了起來。善童是個恨活兒的人,有啥活兒恨不得一下子就干完才行。他倆人猛干了一個多時辰,在搬最后一趟的時候,小水仙叫邱榮把倉庫里收拾完就回去休息吧。讓善童把搬到屋里的香再整理一下,善童聽了,就把掉在地下的半截香頭和封紙的碎塊都撿了起來,他撿干凈屋里屋外,正想回去睡覺。就在這時,小水仙猛的一下子把屋門拴上了,同時背靠著門,臉對著善童,兩眼死死地盯著他,一動不動,不出聲兒也不說話。善童被她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怔住了,可馬上又猜透了她的心思,他連嚇帶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停一會兒,聲音雖然不大,卻非常嚴厲地對小水仙喝道:“你這是想干什么?難道你就不怕被別人知道?”他在提醒小水仙,這院子里不只是你我兩個人。
“我的親親小寶貝呀,你就放下你那顆心吧,春秀跟你的玉娘作伴去了,剩下的幾個小丫頭也都被我支出去了,這上房里除了我再就是你啦?!?
“你鬧的也太不像話了,就算我們端你的飯碗歸你管唄,那也得叫人過得去,也不能太趕盡殺絕呀!”顯然,這位一向膽小怕事,委曲求全,逆來順受的張善童好像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已經達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兩片嘴唇兒氣得直哆嗦,渾身也在發抖。
說句實話,自從小水仙接觸到善童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盛怒,她有點兒害怕了,她委屈地哭了起來,哭得非常悲切,她想用哭來軟化善童的心,她想用哭來達到她的目的,她抽抽咽咽地連氣也喘著不勻稱了??缮仆?,卻絲毫也沒被她哭軟。他想趁小水仙不防備之機,冷不丁沖出去??尚∷蓞s絲毫也沒放松警惕。她牢牢地靠著那兩扇門。她又哭了一會兒,偷眼看了看善童,她好像看出了善童要奪門而出的心思。她忽地翻轉身,用早已準備好的大銅鎖“格崩”一聲把門鎖上了。這回她好像有了十足的把握,破涕為笑了。她美美的瞟了善童一眼,好像在說,“你跑吧,看你怎么出去這道門!”善童本想把她推開奪門而出。不防她卻來了這么一招,這下子把善童簡直要氣瘋了。他喘著粗氣,一眼也不去看小水仙。小水仙呢,感覺自己勝利了,她擺動輕盈的身驅,走到她那描金柜前,用手開開柜門,由里面拿出一個包袱,然后又回到善童面前,邊解包袱邊對善童說:
“善童,現在到了與你公開說心里話的時候了,今天晚上咱倆就得鬧個水落石出,你就得給我個痛快的回答?!彼龖B度馬上硬了起來,“我明告訴你,自從我見到你以后,我是什么心也沒有了。我就是為你活著呢,你如果拒絕我的要求,我立刻就死在你的眼前!”
她邊說邊指著包袱里的東西,眼睛盯著善童,“這是我二十幾年的積蓄,合成現洋是九百八十八塊官銀錢號的憑證?!憋@然,她有些過于激動了,連話都說不十分明白了。她放下存錢憑證,又拿起土地執照,用另一只手指著說:“這是吳家和廟上的地照,若押出去最低也得押它三千。還有……?!彼律仆蛔⒁饴牐屯仆皽惲藴悾檬值嘀掷锏男∠焕^續說:“這是吳家的干貨……金子,少說也有七、八兩?!?
善童知道這一夜是根本沒法脫身了,氣的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一聲不響地眼睛盯著北窗戶。對小水仙說的那些與他不相干的話,根本也沒去聽。小水仙看善童連朝她這方面斜眼睛瞅瞅都不瞅,就站起來走到善童對面,兩只眼睛盯著善童的臉又說了起來?!拔疑谟绣X人家,下水后紅遍了船廠,成千上萬的男人我見過,玩弄過,就算在你跟前栽了跟頭?!彼Z調低沉了,眼圈也紅了,她用手帕擦了眼睛,立刻堅定起來。用眼睛逼視著善童說道:“我一會兒看不見你,就像缺了什么似的,一天看不見你,簡直就活不下去!你呢,未免對我也太薄情了!”她無限委屈,“今天咱們就打開窗戶說亮堂話,你拒絕我的要求,我就死在你的眼前。到那時,我看你張善童怎樣躲過這場災難!”她說到這兒表現得更激動了,“我不是傻子,我明白我將來的結果會是什么樣子,所以我不怕死?!闭f著她從衣兜里掏出一支櫓子,在善童眼前晃了一下,繼續唱她的獨角戲?!暗冗@個老廢物從船廠回來以后,我就要求去船廠串門,并且指名讓你去給我趕車。那時我把吳家的全部家底給他席卷一空,咱倆就遠走高飛。你愿意回關里老家,咱倆隨你回關里,你愿留在關東,咱們就在這關東。反正關東這個省地盤大,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吳家尋找到?!彼f到這兒,兩只眼睛盯著善童等著回答。
小水仙的這段話,由于過分激動,把原來想好的詞兒說的顛三倒四,可善童卻明白了這小水仙的居心。他發現小水仙手里還有槍,覺得事情處理不好,真備不住出人命,若真出了人命,那可就糟透了。他有點兒害怕了,可他一想起小水仙方才說的那段話,心里又感覺到很可笑。他覺得小水仙簡直是個瘋子,是氣迷心竅的癲狂,不然的話,怎么能叫人家拋下嬌妻愛子跟她做跑頭露水夫妻去呢?
其實,善童哪里知道玉龍書與小水仙早已定好了平分秋色、各具其一的陰謀詭計。小水仙這個想法還是在她發現善童以后,經過深思熟慮才定下來的,期間和玉龍書互相監督,又不斷地互相揭底,互相爭執,直到上一次,吳天同去船廠送禮的那幾天才勉強達成了協議。等玉龍書騙走玉娘之后,善童歸小水仙所有??稍谄鹬覛w誰的問題上,他倆硬是互不相讓,都想要把起忠留在自己一邊。玉龍書說要起忠的目的是為了用孩子安慰玉娘,小水仙要起忠的目的就是打算借樹歇陰涼,因為她知道自己是不能生長的人了,到老邁年殘沒人伺候。這件事他倆又僵持了好幾天,后來玉龍書突然主動讓步了,同意把起忠留給善童,這才使小水仙達到了心滿意足。可小水仙沒有想到,玉龍書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老子,為了他的全家,從岔路河趕集的時候起,就違背了小水仙的道道兒,開始走自己決定的路啦。
小水仙見善童一聲不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她卻慌了起來,不知還應當用什么話、什么東西才能打動善童的心,使他能俯首聽命。她轉了半天眼珠,猛想起說了半晌,只是說她領著善童遠走高飛,并未說怎樣安排玉娘和起忠。她后悔不及,她覺得剛才說過的一些話都是從玉龍書騙走玉娘后的情況做基點說出來的,可現在玉龍書還沒騙走玉娘呢。當然善童是不能接受她小水仙的盛情好意的。她想必須把話頭扭轉過來,必須說出攜著玉娘和起忠一起逃出吳家,才能打動善童的心。她想到這兒,忙把自己的嚴肅面孔變成了和顏悅色,把生硬變成柔和,她向前又湊近了半步,緊挨著善童的膝蓋,柔情蜜意地勸說道:“你還不答應我,你想想,到那時你張善童嬌妻、美妾、胖兒子,錦衣玉食享清福,無牽無掛,無憂無慮該多美呀!”
善童算打定了主意,盡管你小水仙說的天花亂墜,我也不能墜入你的迷魂陣中。反正我也不能在你這里長久住下去了,頂多也過不去一兩個月,我就要跳出泥潭,走向自己的光明大道了。眼下所求的就是離開之前別再發生壞事兒,那也就什么都夠了。善童是從災難中走過來的人,災難已經把他糾纏的失去了堅強,剩下的都是委曲求全,忍辱負重,逆來順受。他每逢一想到“別出壞事”這兩個字,這剩下來的東西就在他腦子里作怪,那他就必然就得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了。小水仙對善童這種膽小怕事的心理,已經是牢牢地掌握住了。所以,每當她對善童提出要求,善童又不答應的時候。她必然要拿出威脅這件法寶,幫助自己滿足欲望。現在她反復地說了幾次心里話,可善童還是如此一言不發,這時她又不得不去乞求威脅來征服對方。她想到這兒,撲通一聲坐在善童面前的地上,連撕帶撓自己的頭發和臉,捶胸頓足地大吼大鬧起來。小水仙這一鬧騰,可把善童嚇壞了,他心里想:這夜深人靜的晚上,驚動東西兩院兒的人可如何是好?他害怕了,委曲求全的思想又占有了他的一切。他伸手去拉小水仙,小水仙本來就是想用哭鬧來征服善童,善童一伸手這一拉,小水仙趁勢滾進善童的懷里。
上房里燈火熄了。外面刮著風,天嘎吱嘎吱地冷,夜間人靜啦。
翌日是正月初六,早飯的桌子上善童沒見到玉娘和春秀,他忙三火四地吃了幾個小饃饃,喝了一碗細粉湯,然后用手絹包了幾個饃饃就回家去了。他走到門前去拉門,見門還在里面扣著,就在窗外招呼玉娘,玉娘被叫醒了,睜眼一看太陽光已上床了,忙用手去推春秀,這時春秀也被驚醒了,兩個人忙著穿衣服。玉娘開開房門,善童把手里的饃饃遞給玉娘。他沒進屋,就點火給她們溫洗臉水。玉娘和春秀洗完臉,每人吃了兩個饃饃,就抱著起忠進里院去了。小水仙見玉娘來了,滿面春風地接待玉娘,上房里頓時熱鬧起來了。
老貓沒在家,耗子成了精。這一天,從東院到西院整整嘰嘰嘎嘎了一天。直到吃晚飯時,那些年輕的男女還是余興未盡。連飯也顧不上來吃,仍是連撕帶瘋鬧個沒完。晚飯后,小水仙叫春秀去告訴善童說玉娘不回去了,要留下來跟她做兩天伴。善童見玉娘不回家了,就把邱榮留下來,在外院一起住。
掌燈時分,玉娘和春秀還有幾個婆子、小丫頭陪著小水仙玩了一陣子,就都散了。玉娘哄睡起忠,也就同小水仙躺下了。她倆躺在被窩兒里嘮起了閑嗑兒,不知是哪句話引起了小水仙的身世,一下子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她把自己的一切都講給了玉娘,講到了傷心的地方,玉娘也不由得陪著她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原來小水仙本家姓田,是山東登州府人氏。在她來關東之前,家里有十幾畝田地,家中只有父親、母親和她三口人。所以生活很是充裕。父親田有根是個老成憨厚的人,很會治家。他由十幾歲時就學做買賣,結婚后頭一個孩子就是小水仙,她原名叫田春青。按理說,這個家應該是個很理想的小康之家,可田有根的老婆陸氏,因丈夫經常外出跑買賣很少在家。她耐不起孤單,就偷三摸四的勾搭上幾個偷雞摸狗的。開始的時候,她還很知道加小心,行動挺縝密??蓵r間長了,膽子也就大了,竟成了半公開的勾當了。這樣一來,免不了有些爭風吃醋的人,為了破壞別人同陸氏的關系,竟向田有根透露了秘密。
女人偷漢子的事兒,丈夫沒察覺到還算罷了,一旦被男人發現,那怎么能忍耐得了呢,當然就引起了糾紛。所以,田有根免不了要難為他老婆,可這陸氏卻非常乖巧,發現男人心情不順則多加小心,注意檢點,對丈夫表現得更關心備至,
體貼入微。并且利用丈夫心情和緩一時高興的機會,從枕頭旁邊婉言詭辯,并且指出幾個自己不愿順從地調情者做了替罪羊,洗白自己的清身。
男人,大多是耳朵軟的,往往是容易被女人蒙騙的。田有根也正是這類愛財如命、不拘小節的人,所以家庭中的糾紛也就自然而然地化為子虛烏有了。正巧,這時有人從關東回來說船廠奕將軍家想聘請一位店鋪里掌柜的,報酬高,待遇好,是個可以發財的機會。田有根聽了這個消息,再也顧不了老婆、孩子了,就立刻登程,到了船廠找到熟人,接洽了奕府管家的,定妥了勞金。一躍當了奕將軍當鋪的大掌柜的。從那時開始,人們就奉承他,叫他田老奉,再也沒人敢叫他田有根了。那時奕家已經不是奕將軍活著的時候那樣顯赫了,并且奕將軍的兒子寧古塔副都統也已經死去了,只剩下奕太太領著一個孫子和孫子媳婦過日子。奕將軍的孫子媳婦是船廠暴發戶大財主牛子厚的二姑娘。牛家有錢,奕家的勢力也沒十分衰敗,奕將軍還有些門生時常來奕家來往慶吊,因而奕太太又托人送禮,給孫子捐了個候補道臺。
這孫少爺說也奇怪,就是與那位容貌俊秀、知書達理的老婆牛二小姐合不來。家庭少幸福,外事就要多。所以這位孫少爺不是瞞著奶奶去住窯子,就是同家下的丫環鬼混。時間長了,奕太太很怕弄出事來,就托人把孫子介紹到奉天總督府去做頭等助理員,專責管地畝的事。
那時東北三省總督是奚良。這奚良與奕將軍是要好的朋友。又因同是滿洲大員,所以,對奕將軍的孫子挺關懷,還時不時地進行教導,也希望奕家能有個好后代,掌持家業??删褪寝燃疫@個少爺不爭氣,正事不好好干,偷雞摸狗的本領卻挺出眾。奚總督見這小子不成器,惟恐將來落怨,就找個理由打發他回船廠了。這奕家的孫少爺回來之后,沒啥正經事兒干,更是尋花問柳,浪蕩逍遙起來,對他奶奶的話也是陽奉陰違。奕太太眼見一個孫子不成材,恐怕日后家業蕭條,無法維持生計,就更對自己經營買賣店鋪加倍注意。她發現田有根是個勤謹可靠,理財有方的人,就不止一次地勸他把家搬到船廠來,可田有根和所有為了發財跑關東的人一樣,都是抱定了發財還家的宗旨,根本不想在關東扎根立業。所以宛然謝絕了奕太太的好意之后,田小根又在奕家干了幾年,腰包足了,思想也活動了,就想找個機會辭職回關里家。事情偏又湊巧,正好孫少爺由奉天回來了。有根見時機已到,就去找奕太太請長假要回家探親,奕太太知道田有根是夠本兒了,發財還家是不能再回來了。可人家是來去自由的人,是沒法限制的,所以,一口就答應了。
田有根得到允許之后,就積極著手辦理交接手續,然后又準備行裝,這又忙活一陣子,才把一切都準備就緒。可正當此時,吉林巡撫成雪樓調任江蘇巡撫。這成雪樓是奕將軍門生,要啟程之前去向奕太太辭行,奕太太對成雪樓嘮起她孫子在家閑呆,怕浪蕩壞了,要求成巡撫給帶挈帶挈。成雪樓沒法推辭,就滿口應承下來。奕太太因孫子要去江蘇,買賣的事兒又沒人照顧,就又要求田有根再留一年半載的再回關里,田有根本想馬上就起身,卻被奕太太糾纏著不放。他實在不得已又留下來。就在這年秋天,奕家孫少爺又回來了,據他的奶奶說,江蘇水軟,不服水土總有病,所以回來了。其實,他何嘗去了江蘇,他只是在BJ混了半年多,花去了幾千兩銀子逛夠了慈禧太后新修起來的頤和園。嫖夠了高等妓女,吃夠了BJ烤鴨,就找個借口滾回船廠了。他這一回來,給田有根造了機會,田有根就又向奕太太提出了回家的請求,奕太太再也無法挽留了,就叫柜上給田有根算賬,辭了勞金。田有根準備好了行裝二次啟程,他有個親戚在下江哈爾濱,約他同伴兒回家,以圖互相間有個照應。所以,田有根準備先乘江輪去哈爾濱,再結伴回籍。也是該著田有根點低,當他拎著手提箱上船通過跳板的時候,因為跳板過長,人多發顫,他身子一抖,手一扎撒,把個手提箱掉進了江里。這個出乎意料地大災難,當時就把他嚇傻了。還是送行的人提醒了他,叫他出高價雇人打撈。那時正是深秋季節,松花江水深流急,江水寢人肌骨??墒侵刭p之下,必有勇夫。當時就有二十多名回族青年跳下江去尋覓,就這樣足足撈了兩天,結果是空空如也,蹤跡全無。
這個意外打擊,簡直使田有根想服毒自殺,虧得柜上的人百般勸解,奕太太的苦口婆心,才沒出什么大事兒。就這樣又在船廠待了一年,第二年他決意不在船廠了,奕家才從優給了補貼,在船廠的山東同鄉會又捐助了他,他還算是發財還家,田有根接受上次的教訓,這次伙同一個同族遠房侄子由旱路坐車奔奉天回關里了。
田有根在船廠起身的時候就給家里去了信,可經過一年多的時間,家里也沒見到他的影子。他老婆往船廠寄過多次信,打聽有根的消息,可得到的消息卻是一年前就回家了。他老婆聽說同族一個遠房侄由船廠發財還家了,就去打聽,那個侄子說是在船廠時不止一次地見過有根叔,可臨回來前呢,卻沒見過。他老婆找不到自己的老公,雖然家里不缺吃穿,可人丟了也不能不找啊!另外,她知己知彼,總覺得有根是故意跟她打馬虎眼,打斷她的念頭,借故不給她往家寄錢。一定是在船廠另立了口家,不想再回關里老家了。因而她帶著滿腹牢騷,變賣了家產,攜帶著十三歲的田春青到船廠尋夫來了。
她到了船廠,首先去奕家打聽田有根下落,奕太太看見她找到船廠來了,才相信有根沒有回家的事兒。就詳詳細細的把有根兩次回家的經過講給了她,可她卻并不死心,又找同鄉會老鄉雇人沿著有根回家的路線跟蹤去找。三天后,去的人回來了,說是兩年前船廠西磨盤山下曾發現過一具死尸,面容、年齡與有根相似,據當地人說是被同伴用棒子打死的。田有根老婆聽著還是信不實,總覺得有根是發了財,有了新遇,到了新地方,新安了家。尋找的人和船廠這些同鄉可能都與有根通用一氣。所以,她一定要追個水落石出,決定到出事地點去進行了解。結果是與尋找的人說的一般無二。并且當地的店家還能證實那兩個人是叔侄關系和兩個人的相貌、語言、身材的高矮,容貌的丑俊。這樣一來,再不允許她不相信了。她確認了死去的是有根,謀害者就是那個發財還家的遠房侄兒。她舊情難忘,又買了紙錢兒,去墳上哭吊了一番。并且向死者有根做了保證,一定回鄉去找那個遠房侄兒算帳。她由磨盤山回到船廠,由于悲慟于心,勞傷于形,竟得了不治之癥,不久就一命嗚呼了。
她這一死,扔下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無依無靠。這小姑娘在家又吃穿慣了,在奕家能做客人,不能做奴才。奕太太為這事兒大傷腦筋,再加上她家有個尋花問柳的魔王,這田春青又出落個如花似玉,日子長了兩個人眉來眼去勾搭上了。奕太太很怕孫媳婦兒知道了??墒掠袦惽?,一天,管家的領來個要買女兒的老太婆。奕太太見那老太婆穿著很是闊綽,言談語吐也很開明,就把田春青送給了那個女人。
那個老太婆住在船廠北山下狐仙洞旁邊,獨房獨院,栽松種花,環境很是可人。那個老太婆對田春青非常關心,也不知哪來的那么多錢,只要春青要什么她就給買什么,就這樣又過了半年。一天,老太婆家來了人,田春青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奕家的孫少爺,兩人本是老相識,一見就海誓山盟的表白決心,一定要白頭偕老,永不分離。自那以后,春青的養母卻成了這個家庭的仆人,一家三口兒,飲甘咽肥,處處隨心。
說起奕家這個孫少爺容貌長得卻很俊俏,才智也很聰穎。就是因為天天眠花宿柳,夜夜追歡取樂,把個身子淘汰的虛弱不堪,臉上血色全無,但他卻不知羞恥,簡直連家也不回,信也不通,惹得奕太太發下人馬到處尋找,結果是蹤跡全杳,音信皆無。
原來奕少爺在煙花巷中玩夠了,無意中到這北山下半開門的人家來閑逛。想不到卻竟意外地遇上了被奶奶送人的田春青,他明知家里發現他沒了要找他,所以他整日卻蹲在屋子里與春青鬼混,總也不露面,就這樣一直在這兒呆了半年多。這奕少爺本來體質就單薄,又遇上個這位天真爛漫、情竇初開的田春青。逗得奕少爺神魂顛倒,有進無退,結果半年后竟一病不起,精神恍惚。春青和她的養母一見病人病情厲害,就忙給請醫生診治,經過醫生的望聞問切,吃了很多丸散膏丹,結果還是不見一點效果。娘倆這下子可毛了,實逼無奈,就往奕家送信。奕太太一接到信,好像她事先已經知道這件事兒似的,倒未十分著忙,就是孫媳婦牛氏卻慌了神,忙叫管家的用暖車把丈夫接了回來,并且又命令聽差的把已經懷孕三個多月的田春青賣到圈樓去了。
春青下了水,她倒沒在乎,反倒隨著她的心愿。她年輕貌美,姿質穎慧、風騷,還初通文墨。所以,進了圈樓不久就紅極了船廠,很受那些達官貴人們的賞識。更有那極端好勝的人,專門為她辦了一次盛會,恭送了一個小水仙的雅號,自那以后,田春青這三個字兒就被小水仙三個字代替了,再也就沒人知道田春青是何許人也了。小水仙進圈樓不久,就生了個男孩。第三年她認二爬子作了干爹,二爬子玩她一個時期玩夠了,就把她介紹給了順城街天順東客站的大掌柜的,小水仙與天順東大掌柜竟是一見傾心,如膠似漆。時隔不久,天順東掌柜的又把她買了出來,作了他的三姨太太。不知過了幾年,東響水的吳天同因為吞摟會產被他們族內的瞎眼邪神吳云龍告發了,住在天順東客站與吳云龍打官司期間,勾搭上了小水仙,走了吳二爬子的路子。結果吳天同官司打輸了,可又離不開小水仙。事有湊巧,正趕上天順東大掌柜的又有了新遇,對小水仙也不那么親近了,就順便做個人情把她高價轉讓給了吳天同。
小水仙向玉娘講述她的遭遇,當然她要津津樂道地“過五關斬六將”,決不肯詳細陳述“敗走麥城”。所以玉娘聽了傷心的地方也流下了幾滴傷心的眼淚,感到同是天涯淪落人。
小水仙對玉娘的逃關東,過去初知梗概。她勸玉娘應當拋棄固執觀念,應當及時行樂。她的論調是:人只有一生,不應該自尋苦惱,應當隨遇而安。玉娘聽了大不以為然,可也不能去跟她據理辯駁,玉娘又借機向小水仙提出要在有機會的時候,想借用小車子去岔路河探望姑姑,小水仙一口就答應下來,因為這是她求之不得的,正是玉龍書與她早已定下的計策。也就是玉龍書讓她勸玉娘走這條道的第一步,玉娘從小水仙作伴的第二天晚上,善童把起忠抱回外邊兒去了,并且告訴玉娘,如果起忠不鬧就不送回來了。又過了兩天,吳天同和玉龍書從船廠回來了,說一切順利,出去正月就要到雙陽上任,玉龍書又找來了幫閑陳品三,用大車先往雙陽送東西和安排公館,然后玉龍書本人又去岔路河一趟,回來后就張羅上元節扎燈籠的事兒。扎燈籠是善童的拿手戲。正月十一開始動手,到十三晚上就全部扎完了。十四這天晚飯后,善童就把吳家的東西兩院掛上了四十多盞走馬燈,每個燈都是一出古戲。吳家上元夜張燈結彩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所以,從十四晚上開始,直到十六晚上,這吳家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是沉浸在歡樂中,真是燈光月影,鞭炮聲聲。就連那個耄耋的吳天同也樂得笑逐顏開,好像年輕了很多年。小水仙雖然也同大家一樣歡樂,可不時地打個嗨聲或嘆口氣,她不時偷眼看看那個老不死的吳天同,見他總是笑瞇瞇地咧豁著兩片嘴。小水仙暗自點了點頭,心里想,跟這個農村暴發戶不久就要風流云散、各奔前程啦,這眼前的歡樂只不過是過眼浮云,回光返照罷了。
上元節過后,玉龍書正忙活去雙陽上任的事兒,再加上東家請吃飯,西家請喝酒,很少有閑功夫。正月快了啦,一天晚上善童干完活正想往回走,玉龍書由上房走了出來,叫住了他,向他說出去正月就要到雙陽上任的事兒,善童隨聲附和了幾句,就想回外院去。玉龍書卻問他打算什么時候還到岔路河姑姑家去,玉龍書這一問卻勾起了善童的心思,他猛地想起玉娘跟小水仙借車的事兒,就順口答道:
“太太已經答應把小車子借用一趟,并且還說叫春秀陪著玉娘去岔路河。就是聽說路上不太平,所以一直拖到現在?!庇颀垥犃松仆幕卮穑砸怀烈鳎S即說道:
“現在是冬天,大雪封山,大股土匪都隱藏起來了,要等到莊稼起身兒,樹木關了門了,那就更不太平了。如果打算去,還是趁開化前道路好走的時候去,這時候又比較太平?!庇颀垥鴽]等善童出聲繼續關懷的說:“我二月初三去上任,若怕道上不太平,不如叫玉娘妹子和春秀同我一道去岔路河了。”
善童聽了玉龍書的說法,覺得這辦法還是比較可行的。就連忙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出了二門回家去了。善童回到家里,向玉娘陳述方才玉龍書說的話,玉娘聽了覺得不合適,后來善童作了解釋,又聽說春秀可以同去,這才勉強表示同意了。
二月初二是龍抬頭的日子,關東城的習俗是吃豬頭肉,敲鍋梁,也當個節日過。這天晚飯后,玉龍書叫邱榮幫助裝車,以免明日起早趕路受影響,待到邱榮與善童幫著玉龍書把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已經是夜深人靜了。這時雖是二月天氣,但余寒未退,早晚仍是挺冷。
邱榮干完活和善童走進長工屋去暖和,他倆一進屋,只見炕頭兒放著個大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些什么。他倆剛坐下,玉龍書推門走了進來,他一進屋就奔那個包裹走去,他打開包裹,從里面拿出一瓶好酒、兩盒外國進口的肉罐頭,另外還有一包點心。玉龍書啟開了酒瓶口,滿屋頓時出現了酒香味,他又打開罐頭,肉香味與酒香味兒混雜在一起,引起了人們的饞蟲。玉龍書把罐頭盒放在火盆上煨了煨,然后就與善童和邱榮來一起喝酒,這三個人中,玉龍書的酒量最大,邱榮愛喝酒沒量,善童沒有喝酒的習慣,總也不想喝酒。他倆又經不住玉龍書的殷勤相勸。幾盅酒下肚之后,兩個人立時就醉了,特別是善童醉得爛泥似的,什么也不知道了。這是玉龍書一反常態干出來又一件傷天害理的殺人勾當。還咬牙切齒地罵道:
“小水仙,老子叫你枉費心機,我叫你如意美夢成為電光泡影!”他邊說著邊把右手在空中一晃,兇相畢露惡狠狠地道:“姓張的,我在你跟前低三下四陪盡了小心,今天也該我伸舒伸舒這口怨氣啦,也該到我往回收利錢的時候了!你要知道,我玉龍書不搭救你兩次,你早做九泉之鬼了。你現在死,你是多活了兩年,你不但不能怨我,反而應該感激我。這是小水仙逼得我不得不這樣做??!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要埋怨我心狠手黑?!彼允媪艘豢跉?,好像在祈禱,又好像在洗清身,更好像自豪地嘟囔著?!拔也贿@樣做,小水仙將會席卷我們吳家的全部財產,逼你同她遠走高飛。到那時,我的家,那可憐的老糊涂蟲將會上當受騙,甚至成為花兒乞丐。我玉龍書為了我的老子,為了我的家,我必須如此安排。張善童你記住,明年的今天是你的周年,我愿你早升天界到玉皇大帝面前做散財童子去吧!”
玉龍書邊叨念著邊由衣服底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繩子,把善童的脖子緊緊勒住,然后又把兩個繩頭從兩肩掏過背后,緊緊地吊在兩只手上。最后用刀割下一塊善童的衣襟,緊緊地塞在善童的嘴里。他覺得再沒有什么漏洞了,走出屋門看看天。冬天的天陰沉沉的,一顆星星也看不見,刮臉的西北寒風迎面撲了過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二次回到屋里,敏捷地夾起善童,飛奔到門前錛牛河上大梨樹下早已準備好的冰窟窿跟前,把善童塞進河里。他干完了這傷天害理的勾當之后,迎面吐了口氣,大步流星地回到院兒里,把大門拴好,由炕上扶起邱榮,把嘴湊到他的耳邊說:
“邱老弟,我同你玉嫂子到岔路河去一趟,你替我好好照顧孩子,回來后重重謝你!”
邱榮哼了一聲。
玉龍書見邱榮還多少有些明白,就又湊近他耳邊重復了一遍剛才說的那幾句話,邱榮又哼了一聲,玉龍書真是喜出望外,忙攙著邱榮蹣跚地走向善童的住屋。他倆到了窗前,玉龍書隔著窗子向屋里說道:
“玉妹子,快把善童扶進屋去,他有點兒喝多了?!?
玉娘因為明天就要離開善童去岔路河看姑姑,心情非常激動,興奮得睡不著,天黑以后她見善童沒回來,就想點燈,可任她尋遍了屋內外各個角落,也沒有找到能夠照亮的東西。她有點兒生氣了,她以為燈和火是被善童經管起來了,便不由得怨起善童來。她要等善童回來鬧上他幾句。她實逼無奈,摸黑拍睡起忠,獨自一個人靠墻摸黑坐著。她幾次想躺下睡覺,但又不想去睡,就斜倚著枕頭閉目養神。她一直等到玉龍書來送善童。她聽說善童喝醉了,不僅從心眼兒里埋怨善童不識事務。她下了地,推開門把善童扶了進來,又把善童頭朝里輕輕的放在炕上。她剛想去給善童脫衣服,一股酒氣熏得她頭暈目眩,這下她可真地生氣了,她一屁股坐在炕沿兒,不去理會善童。她坐了一會兒,又怕善童冷著,順手拉床被子給他蓋上,剛想上炕躺一會兒,就聽窗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她立刻警覺起來,豎起耳朵聆聽。猛想起這房門沒有關,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就在她萬分緊張的時候,聽春秀在窗外招呼道:
“玉姐,車已經套上了,快走吧!”
玉娘聽是春秀的聲音,緊張的心情頓時消失了??陕犝f就要走,立刻就呆住了,要知道玉娘從小就與善童生活在一起,這回要一個人走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她怎能不感到緊張呢。她心里七上八下,好像十八個吊桶打水上來下去不落體。她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春秀才好。她這一遲疑不要緊,把個春秀急壞了,她又不能貿然地進去,恐怕有些不便,就又高聲招呼玉娘,玉娘聽出春秀著急了,這才從嘴唇里擠出了聲音:
“就去,就去,春妹子你等我穿上鞋?!?
“你怎么不點燈?。俊贝盒愫闷娴貑?。
“摸不到火柴了。也不知你善童哥都放哪兒去了。”
“你倒問他呀!”春秀是在提醒玉娘。
“醉的都不醒人事了,推都推不醒?!?
春秀想起自己衣兜里有火柴,就伸手去摸了,可半天也沒摸到。猛想起是換衣服的時候忘拿出來了。正在這時傳來了開門的聲音,吆喝牲畜的聲音。春秀忙催促玉娘道:
“有善童哥在家還有啥可不放心的,車都趕出來了,快點兒吧!”
春秀這一催促,玉娘什么也顧不得了,忙摸黑把起忠往里挪了挪,然后輕輕地親了起忠一口,又拉過棉被給善童蓋好了。才走出屋來,春秀見玉娘出來了,忙上前攙扶著她向大門外走去,她倆到了大門口,見玉龍書已經牽著馬在門外等候好一會兒了。他見玉娘走出來了,忙叫春秀扶持玉娘上了車,然后他攀鞍上馬,車老板打響了鞭子,兩匹大豆青騾子四蹄蹬開,沿著通向岔路河的大道飛馳下去。
二月的天氣雖然還很冷,但較之寒冬臘月已經是溫和的多了。羊皮圍子氈坐墊的小車子里春秀和玉娘緊緊依偎在一起,甚至隨著車子的起伏顛簸著,一搖一擺的,好像睡在搖床上一樣。春秀和玉娘這幾天就沒好好睡覺,啟程前就根本沒合眼,所以上車不久就雙雙地進入了睡鄉。
“轟隆”、“轟隆隆”,車輪軋冰的聲音把玉娘和春秀驚醒了,玉娘用手揉著眼睛,覺得春秀也在她懷里活動。就問道:
“你也睡醒了?!?
“嗯,這覺睡得還挺香。還做了個夢呢?!?
“夢見什么啦?”
“夢見好像到了岔路河,街上好像沒有人,可街筒子都是狼,還……。”
車老板又嘰哩哇啦地吆喝幾聲牲口來。
“這趕車的老板是誰?”玉娘早就想問春秀,可沒等問就睡著了。這回老板一吆喝牲口,玉娘又想起來問了。
“這口音我倒挺熟,一時怎么想不起來是誰了呢?”
“他一定是個啞巴,不然怎么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呢?”
“對了,我想起來了,這人一定是窩集溝的富啞巴?!庇衲镆惶帷皢“汀边@兩個字,春秀就被提醒了,才想起來了。
這時車子正在往下坡走,車輪猛地被一塊大石頭撞了一下,車子立刻向前傾斜下去。春秀因為沒有注意一下子就滑出了車門,幸虧玉娘一把拉住她,才沒摔下車去。這時天已經放亮了,春秀借著滑下去的一剎那,看清了趕車的確實是富啞巴。
春秀重新坐好了,眼睛瞅著玉娘說道:
“這富啞巴前年他給東家放牲口,把玉龍書騎的那匹黃驃馬給摔傷了。大東家揍了他一馬棒,后來不知道他為什么又在房后土倉那跟大東家和太太鬧了一回仗,之后就被攆回去了。但不知什么時候他又回來了?!彼齻z在車子里嘀嘀咕咕地嘮著,外面天已大亮了,但是太陽還沒有出山。車子跑了一陣子就慢慢的停了下來。春秀要小解,玉娘也下地來活動腿腳。玉娘下了車向四外環視一下,見停車的地方是個大集鎮的邊兒上。車子前面有兩條路,一條是直向正北往鎮內去的,另一條向西北。她倆在地下活動一會兒,又重新坐進車子,玉娘問春秀:
“你去過岔路河嗎?”
“沒有。”
“你在這邊有沒有親戚?”
“岔路河沒有親戚,就是官地老吳家是我姑家”。她稍停了停告訴玉娘,“來的時候,我媽告訴我要順便到姑姑家串個門兒?!?
玉娘聽著沒有出聲,停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念叨:
“岔路河也不知是個什么樣?也不知道是多遠的路?”
“岔路河就是西北甸子的大街道。聽說沒有山,剛才咱們下車的時候見這東面不遠就是山,西北上就沒山了。約莫是快要到了!”春秀經過分析判斷,一口氣說完了這段話。
玉娘聽了點了點頭,覺得春秀判斷的很合乎情理,就安下心來坐在車子里等著。又過了好一會兒,太陽出山了,車子里透進了光線。春秀用嘴含化了車子上的玻璃窗,往外一瞅,見玉龍書騎著馬由北面的道上走來,手里還拿著一包東西。少時玉龍書騎馬到了車子跟前,在外面對著車子里大聲說道:
“春秀,我方才去你姑姑家喝水,你姑姑聽說你來了,非叫你到屋不可,快下來,我送你去。叫車子在這兒等一會兒。”
春秀從玉龍書手里接過那包熱氣騰騰的饃饃,推開車門簾兒遞給了玉娘。并且叫玉娘趁熱吃,別等她。說完話,她隨同玉龍書就走了。春秀隨著玉龍書走進了一所向東開著的黑釉子大門,玉龍書把馬交給看門的老頭,邁步向上房走去,春秀在后面緊跟著走了進去??僧斘輧鹊娜擞橙氪盒愕难酆煟褌€聰明伶俐的姑娘立刻給怔住了。原來這屋里的主人正是玉龍書的姑娘五輩,無端邂逅,把個春秀弄糊涂了。她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不知是進去對還是退出來對。這時披著睡衣坐在炕上的五輩笑吟吟地下地,用手拉著春秀的手說:
“我的小姑奶奶,這下可算把你盼到手了。你還不進來,傻站著干啥!”
春秀被五輩這一拉,沒站住腳跟,一個趔趄搶進五輩的懷里。春秀定了定神,掙脫了五輩的手,用疑惑的眼光瞅著五輩問道:
“大姑**,這是誰的家呀?你不是在岔路河住嗎?”
“我的大傻妹子?這不是我的家,又是誰的家?這就是岔路河。”五輩說完又仔細端祥春秀一陣兒。“小死妮子,越長越漂亮啦,將來不知哪個小伙子有福能享受到你這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
“大姑**,車上還有客呢,咋不請進來呢?”
“你說劉玉娘啊,讓她先等一會兒吧!”
五輩說到這兒,抬頭對玉龍書說道:
“爸,小鳳領姓張的去過褚煎餅鋪,叫她陪玉娘去吧?!?
“好,叫小鳳去比春秀強?!庇颀垥胶系溃?
“小鳳,小鳳!”五輩急促地喊。
小鳳應聲走了過來。春秀初次見到小鳳,兩個姑娘四只眼睛一接觸,都產生一種好感,正想打個招呼,就聽五輩命令道:
“小鳳,你什么話也不許說,陪劉玉娘去一趟。若多嘴多舌,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五輩表現得兇神惡煞一般。
這小鳳是元家買來的丫頭,原本也是關里人,是隨她爸爸逃關東,斷絕了出路。她爸忍心將她賣給人販子,自從她進到元家那天起,受盡了五輩的虐待和折磨,硬把個活潑的小鳳簡直給變成了傻子。她對五輩的一句話、一個眼色都不能違背。聽五輩叫她陪客還不叫說話,就忙轉身隨玉龍書走了出去。
玉娘沒有吃春秀遞進來的點心,只是坐在車子里呆呆的等著春秀。還不時從車子后面的小窗戶看,盼春秀早點兒回來。當小鳳的身影從北面的路上出現的時候,她原以為是春秀回來了??傻搅私耙豢矗瑓s是個陌生的女孩兒,她不由得慌張起來。
“玉妹子,春秀她姑說啥也不叫她去,我勸了半天也沒起作用。說叫她在這兒等著你,等你回來時再一同回去。這個小鳳是春秀的表妹,她對岔路河非常熟悉,還認識褚煎餅鋪的老太太,叫她陪你去?!?
玉龍書說話這工夫,小鳳已經爬上了車,玉娘一看她的長相有些地方很像春秀,并不次于春秀這標志的模樣。心里想“姑舅兩姨,所差不離”這句話確實不錯。玉娘正想著,忽然身子一歪,才覺出車子已經走動了。富啞巴又嘰哩哇啦地催著牲口跑了起來。
小鳳進到車里,在玉娘打量她的當兒,她也全神貫注地看玉娘。她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右手狠勁兒地揉了幾下,又死盯盯地看了幾眼,她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美人,她越看越愛看,卻把個玉娘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她一把摟過小鳳,用手撫摸著小鳳的頭發,悄聲地問道:
“小妹妹,你叫小鳳啊,你十幾歲啦?”
小鳳剛想回答,五輩那兇聲兇氣的命令,把她剛想張開的嘴一下子就給憋回去了。她接受過去的教訓,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委屈地流下了眼淚,她只能做會說話的啞巴。
玉娘見小鳳不回答她的問話,又掉下了眼淚。以為她一定有什么苦處,就又接二連三地追問些事,可任你問她千句萬句,她就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這更使玉娘糊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她反復尋思,好端端個小女孩兒為什么不出聲呢?想必是個啞巴?正在玉娘困惑不解地猜測當兒,車子忽然停了下來。就聽玉龍書在車子外面輕聲地對車內說:
“玉妹子,下車歇歇腳吧,牲口也得喂喂了?!?
玉娘同小鳳下了車,小鳳見玉娘是兩只小腳,就攙扶著玉娘走進一家院子里,
這是個整齊的莊戶人家,向東開著大門,北、西、南房都是五間。周圍砌著土墻,黑釉子大門。車子正停在大門外邊,玉娘同小鳳剛一下車,就見由院內走出了七、八個婦女,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為首的那個婦女四十多歲,她走到玉娘面前,恭恭敬敬地說道:
“玉太太,快請到屋里歇著吧!”
玉娘有心與這些人說明自己的身份,可又想也沒啥必要。就連忙隨著她們走進了上房的西屋。
屋子里收拾的特別干凈,西屋里四鋪炕上都擺放著描金柜,箱子蓋上也都是些花瓶、帽筒啥的。那個為首的婦女叫玉娘和小鳳上南炕頭休息,炕上是早已鋪好的褥子。這時屋里人越來越多了,站滿了一屋地兒,都呆呵呵的集中眼光看著玉娘和小鳳。直把她倆看的面紅耳赤,不好意思起來。特別是小鳳,羞得直往玉娘身后躲。不大一會兒,擺上飯菜,讓玉娘和小鳳吃飯,玉娘沒有心思吃,可一看小鳳好像有點餓了,就陪著小鳳吃了半碗飯。她們吃完飯坐了一陣子,太陽已經偏西了,富啞巴才開始套車。
玉娘和小鳳上了車,車子向正西稍偏南的方向順著大路駛去。玉娘從車窗向后看了看,看見玉龍書也在揚鞭策馬緊跟在后面。玉娘不由的感到一陣緊張,心突突地跳了起來。她回過頭來,見小鳳也正在向外看,就一把把她拽回來,好像這下子有了保障似的。她用手摸著小鳳的頭發,呆看了一氣兒,心里想: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惜就是不會說話!她心里想著,不覺卻脫口說了出來。只因玉娘這句話,引起了小鳳的話頭,小鳳竟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