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紙上低語是故鄉
- 毛曉春
- 4093字
- 2021-02-04 18:08:15
我家有一缸正宗的酸菜漿水
我們西北天水人提起酸菜漿水,像外地人提起沒熟透的杏一樣,就不停地咽口水。在北京混了許多年,有時候,有些朋友會半開玩笑地說:
“毛老師,你怎么長得這樣呀!”
我就開玩笑說,吃我們西北的酸菜洋芋多了,就成這樣了。大家對于我說的話開始是大笑,既而很是愕然。我趕忙解釋說,洋芋就是你們說的土豆,也就是書上說的馬鈴薯,酸菜也并非東北或四川的泡菜,而是西北人將菜發酵特制的一種帶濃酸味的菜。朋友很為我們西北人為土豆起了“洋芋”這個別名而佩服,尤其是為能制這種奇特的“酸菜”而吶嘆。
小時候,家里吃飯頓頓都離不開酸菜洋芋。就拿這洋芋來說,可有著許多種吃法,可以煮著吃、炒著吃、燒著吃、烤著吃;可以切成片、切成絲、切成塊;可以切成兩半,也可……
這酸菜洋芋,就似滿漢全席一樣,不知有多少種做法,以至于來北京后,第一次去麥當勞,見小小的一袋炸薯條就數十元,覺得怪不得說外國人不好,做人不地道,拿這玩意兒蒙中國人,去我們西北天水農村任何一個地方看看,誰家要做不出幾道洋芋菜,那才奇怪呢!可是朋友解釋說,這炸薯條是西洋人用秘法做的,概不外傳,世界上多少人想知道這秘方呢!但我心里并不以為然,不就是將洋芋炸成薯條嗎?有什么新鮮的。如果說洋芋能被炸出雞腿味,那才說他們有能耐呢!
說到這洋芋,就不能不說到天水人的酸菜漿水,這是家鄉人在災荒年給主食里唯一摻和的“蔬菜”。記得小時候,每到冬天,大人一大早從地里干活回來,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糝面飯,飯上面堆一堆酸菜,和著洋芋,吃一口,酸菜涼而飯熱,又涼又熱,剛柔相濟,正是到火候,寒冷的冬天吃得渾身熱乎乎的,真是給你神仙也不做的舒服。這糝面飯,據明朝翰林學士天水籍人士胡纘宗言,又叫“纏頭面”。它是用玉米面做的,做出來比面糊糊略稠,恰似北京人賣的嫩豆腐。用筷子快速夾起剛能放在嘴里。傳說胡纘宗去江南做官時,江南的達官貴人看不起這位北方來的“土老帽”,便想法子捉弄他,第一天便故意給他上了一只鱉,看他怎么吃,看著他不動筷子不會吃的窘態竊笑。這位胡大人卻不動聲色,飯罷說,明天我請大家吃我們家鄉的小吃。第二天他便讓老婆做了一鍋這玉米面糝飯,而且比平時的又稀了許多。吃飯時他讓衙役將勺子都收去,換了竹筷。他說,我們西北人吃這飯有個講究,用筷子挑一口糝飯要繞著脖子從腦后轉一周然后才放進嘴里,結果他在那里吃得有滋有味,而江南這些達官貴人卻吃得滿衣領、后腦勺都是糝飯,很是狼狽。這個傳說是否屬實并不知曉,但其說明糝飯確是難做也難吃的。
當然,要吃這糝飯,就必須有酸菜,這糝飯里也要和土豆。缺一樣,這飯都吃不踏實。記得每次只要母親端來這玉米面的糝面飯,父親總會急著追問:“怎么酸菜還不上來呀?”
也許,有人會說,你說的酸菜漿水不就是四川人做的泡菜嗎?并非如此,四川的泡菜在于泡,泡的時間越長越好,而我們西北天水人的漿水在于發酵,發得越濃越好。做泡菜倒上醋就可以泡,而做我們的漿水,就必須有角(這里念jué)子。這角子其實就是用發酵好的漿水做的引子。沒有酸菜漿水角子,無論如何也做不成漿水。說起我們天水人做酸菜漿水,我便想起了歷史上的干將莫邪鑄劍。天水農村婦女要做漿水的那神圣時刻,不亞于干將莫邪的鑄劍。
酸菜漿水的基本做法是先找一口燒制的陶瓷缸,煮一鍋白菜葉,里面加點面成糊狀,利于發酵,然后倒在缸內一兩天即可吃了。做得好的酸菜漿水,菜是菜,漿水是漿水,清澈的漿水,可看見人影。
小時候,我只記得從缸里舀漿水吃,但很少知道酸菜漿水怎么做,那時候,家里窮,連白菜葉也不一定常有。母親飯熟去缸里撈酸菜,常見她端一碗清清的漿水回來,上面只零星漂著幾片菜葉,倒在鍋里,只見黃黃的苞谷面條,天水人叫“玉米面漿水根根”,筷子般粗,吃到嘴里,又粗又糙,只有點兒漿水酸酸的味道。母親常常給我和弟弟喂玉米面漿水根根,喂進去,我和弟弟從嘴里吐出來,母親又喂進去,又吐出來。我常常哭,母親為難得直抹眼淚。冬天,家里能壓兩缸酸菜,便是條件好的人家,天水人叫“壓餈菜”,滿滿一缸,菜上面壓上石頭,吃時搬開石頭,夾出酸菜,和在飯里吃。我們家常常是壓一缸“餈菜”,進冬不幾天就吃完,剩了的還是能看見人影的清清的漿水,而隔壁三婆家壓的酸菜能吃到來年的開春,讓人很是羨慕。
到了北京,有一次老鄉聚會吃飯,說起家鄉的酸菜漿水,大家熱烈爭論著酸菜漿水的做法,才知做漿水有著許多的講究。據一位天水籍在外工作了幾十年的老鄉說,他家的酸菜漿水已做了三十多年。他走了很多地方,搬了無數次家,這酸菜漿水缸從沒舍得丟棄,酸菜漿水也一直就沒斷頓過。他說,漿水湯近似于北京老字號的煮肉湯,時間越久越好,味道也越純正。他老伴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酸菜漿水缸內漂在表面的白花輕輕撇去,然后用筷子順著一個方向攪動幾下。他特別強調說,這酸菜漿水要特別勤快的女人才能做好,而且攪動這漿水絕不能用筷子在缸內亂攪,而要順著一個方向攪。放酸菜漿水缸的地方不能太熱,也不能太冷。太熱容易壞,太冷也容易壞。以前,在天水娶個媳婦,首先要問會不會做漿水,會不會搟面條。說這是吃新媳婦的試手面,其實就是看酸菜漿水面做得好不好。說陜西有八大怪,其中一怪就是面條像褲腰帶,這表面給人的感覺似乎是西北人不會做面條,做出的面條像褲腰帶,實際上是說做出的面條特別有韌勁,柔筋筋特別好吃。同樣,鄰省的甘肅人更是以面條為主,當然也就把會不會做面條作為娶老婆的首要條件了。妻當時聽到這里是連連地吐舌頭。
做漿水面,是將缸里的漿水和酸菜撈出來,切點蔥花或蒜瓣,油熬熟時放到鍋內翻炒,看到蔥花或蒜瓣在鍋內變得微微焦黃時,將酸菜漿水倒里面,便香味四溢了。天水人叫“熗漿水”。據說熗得好的漿水,在村里很遠的地方都能聞見呢!
在北京成家了,結束了一個人顛沛流離的生活。突然,思念起家鄉那酸菜漿水酸酸的味道,而且這種思念越來越濃,幾乎攪動得自己什么也干不成。于是,自己決定動手在家里做一缸酸菜漿水。
首先是找合適的酸菜漿水缸,家鄉盛酸菜漿水的缸都是陶瓷缸。跑遍了半個北京城,才在一處城鄉接合的集貿市場找到一個砂鍋般大的小瓦缸。有了裝酸菜漿水的器皿,更重要的還得有角子,也就是酸菜漿水引子。猛然想起上次在飯桌上吃飯時,朋友說他有個多年酸菜漿水的老鄉。他家的酸菜漿水可是有幾十年了,地道正宗的天水酸菜漿水喲。這就似以前的參加革命政審,首先得看祖宗八代,根正不正。于是下了決心,要做就做家鄉正宗的漿水,我一定要在北京吃上家鄉正宗的漿水。趕緊翻電話找了幾個那天吃飯的熟人,才問到他家的電話。他老伴接的電話,剛開始不以為然,但當三番兩次打她家的電話時,她便警覺起來,一再追問我找她老伴有什么重要的事。聽我說只是想舀點他們家的漿水做引子,她便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起來,很自豪的樣子。
第二天,我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才找到他家。讓我更驚喜的是他家人聽說我來只是舀點漿水做引子,便像接待貴賓一樣招呼我這位第一次謀面的小老鄉。尤其,他老伴竟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前兩天老家來人剛捎來一點蕎面,中午就做酸菜漿水面片。一聽說做蕎面面片,我眼睛都放亮了,猛咽口水,嘴里客氣著,屁股在沙發上卻坐得更踏實了。用蕎面做酸菜漿水面片,在天水人心中不亞于吃滿漢全席呀!
等端上飯來,他家人還客氣地招呼我多吃菜時,我碗里的酸菜漿水飯只剩下了半碗。在連吃幾碗肚子迅速鼓起之后,老鄉的老伴用可樂瓶給我裝上了滿滿一瓶漿水,叮囑我回去就趕緊做。我討教了酸菜漿水的詳細做法之后,便興沖沖地離開了他家。走在路上,提著沉沉的一瓶漿水,好似引進革命火種一般小心翼翼,不時低頭看灑出來沒有,也為洋人的這玩意兒能裝我們家鄉的土寶貝而慶幸。但是到乘坐地鐵時,檢票員不時看手里拎的瓶子,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盯著我,接著便質問我瓶子里裝的渾濁不堪的是什么東西。我極力解釋說是我家鄉的酸菜漿水引子。她還是不相信,非要打開,拿到鼻子前聞了聞才給我。到地鐵里,大家見我不時低頭看瓶子,都往旁邊躲,還以為我裝的是什么液體炸彈呢!
回到家,還未進門,我就對妻大聲喊,我將“寶貝”要來了。我小心翼翼放到桌上,又匆匆去菜市場買菜。轉遍了菜市場,也沒有小時家鄉做酸菜的白菜葉,趕緊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芹菜也可以,做出的漿水也是很正宗的,但只要葉不要稈。于是對賣芹菜的攤主說我只要葉,不要稈,她死活也不賣給我。她說,將稈切碎,兔子也可以吃的。我真是哭笑不得,她以為我是買給動物吃的,北京人都拿芹菜稈炒肉,誰會要這葉去吃呢?但我堅持說是人吃,她看來死活不相信,指著旁邊一堆垃圾似的芹菜說,那不要錢,去給你們家的兔子撿點兒吧。
回家將“撿來”的菜葉洗干凈,用水煮了,撒點面粉進去,趁熱倒在小瓦缸內。然后小心翼翼在陽臺上找了一處清涼的地方放著。晚上爬起來揭開缸看了兩三次,竟沒有一點兒動靜,到第二天下班回家,揭開缸,酸味便撲鼻而來。
哈!我家的酸菜漿水做好了。
用勺子舀了一口,放在嘴里,酸酸的,還真有小時候吃的家鄉漿水的純正味。可是問題又來了,妻是山東人,從小吃大餅卷大蔥,哪會做這酸菜漿水面。第一頓,只好自己動手做,她站在旁邊看。第二天,妻竟自己生手上路了,嘴里還不停地嘟囔,不就熗漿水做面片嗎?又不是做滿漢全席,有什么難的。可是妻熗出的漿水總沒有母親做得好吃。味道淡淡的,沒有濃濃的香味,但總算自己家里也有了一缸正宗的漿水了,好似家里突然有了幾十萬元存款。走到路上挺胸抬頭,一臉自豪,連北京的天,也覺得格外藍。給北京的老鄉朋友打電話,聲音也洪亮了許多,最后在結束通話時總不忘補上一句,有空來我家吃漿水呀!正宗的。在妻面前也神氣起來,一開口,連我家的漿水面都做不正宗,還不盡心伺候你老公,不聽話,小心我休了你,再找一個老家會做漿水面的老婆來。剛開始妻還不吭聲,只見她頻頻給我母親打電話,神秘兮兮的。有一天晚上,妻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就往你的漿水缸里撒一大把鹽,看你再牛!
我一下蔫了。
但不管怎么說,我家有了一缸酸菜漿水,還是正宗的。北京家鄉的哥們姐們、老少爺們,有空來吃呀!只要有了鄉愁,想家鄉、想父母,就來我家,這里有故鄉的思念,有故鄉的寄托。
2016年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