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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河

大河

父親對待孩子們很嚴厲,他有一把戒尺,據(jù)說是祖?zhèn)鞯募曳üぞ?,寫不完作業(yè)要打五十下手心,睡前不背會一首唐詩要打五十下手心,而如果因為上課不聽講或曠課或打架罵人被老師叫了家長,則至少打一百下……

戒尺放在堂屋的條幾上,父親幾乎每天都會拿起來把玩,讓孩子們看見就想起自己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做完或做好。

樹秋和姐姐每一天都過得小心翼翼,但還是免不了要挨戒尺。

“你家孩子可真懂事!”每一次帶孩子們去外面做客,父親都會聽到這樣的贊美,他總是笑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而樹秋和姐姐則謹小慎微地靠在墻角,完全沒有那種年齡的孩子應有的頑皮和天真。父親教育他們不要羨慕別人,不能動別人家的東西,別人吃好吃的也不要眼饞,不要浪費糧食,不要挑食!要有志氣,所謂人窮志不短。是的,他們家比較窮。有一次樹秋嫌父親中午做的水煮面條不好吃,偷偷倒給了黃狗一半,結果父親發(fā)現(xiàn)了,打了一百下手心,還沒讓吃晚飯,說樹秋是餓得輕,再發(fā)現(xiàn)浪費糧食打兩百下,并說狗只能喝涮鍋水,只能自己去尋食吃!

姐姐除了上學,回家還要幫母親做家務。那個星期天天氣晴好,母親就讓姐姐去河邊洗衣裳。姐姐用大鐵盆端了要洗的衣服,樹秋也跟著一起去河邊玩。丹河的水很清,流得不急不緩,在藍天下泛著粼粼波光,不時還能看到一拃長的魚,但往往倏地一下就不見了。母親交代樹秋不要玩水,危險,也交代姐姐看好樹秋,樹秋很聽話,母親其實是放心的。

但意外還是出現(xiàn)了。姐姐一件一件把衣裳都從大鐵盆里拿出來洗,濕上水,放在一邊的大石頭上,喊樹秋把鐵盆拖到自己背后。樹秋那時正在河邊石頭下找螃蟹,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貪玩,反正沒有去拖大鐵盆。姐姐看了看樹秋,繼續(xù)洗衣裳。遠處也還有兩三個婦女在洗衣裳,那時姐姐已經十六歲了,樹秋也十二歲了。別家的男孩子像樹秋這么大的都是正調皮呢,樹秋卻很是安生,他夠聽話了。這一點爸媽和姐姐都承認。

可是這次因為樹秋沒有聽姐姐的話,及時去拖開大鐵盆,姐姐又只顧埋頭搓洗衣裳,水流竟一點一點漂走了大鐵盆。等到姐姐發(fā)現(xiàn)時,大鐵盆已經漂很遠了,快到河心了,她大叫:“鐵盆!”樹秋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就要往河里跑去撈大鐵盆,姐姐一把拽住了他。

“姐,大鐵盆要是沒了,爹會打我們的!”樹秋都急哭了。

“打就打,反正你不能去撈!”姐姐緊緊拽住樹秋。眼看著大鐵盆越漂越遠,終于在水波中一歪,沉沒在河水最深處……

“姐……怎么辦?”樹秋望著大鐵盆沉沒處難過地問。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這時候姐姐的聲音也變了,她也哭了。

這個大鐵盆還很新,是去年在母親的強烈要求下父親才同意添置的,可現(xiàn)在說沒就沒了。別說爸媽難過,也別說回去要挨打,姐弟倆現(xiàn)在都難過得很,單純?yōu)槭ゴ箬F盆都難過得很!他們已經養(yǎng)成勤儉節(jié)約的好習慣,會愛惜一針一線,更不用說那么大的鐵盆了。

姐弟倆抱著一堆衣裳回到家,身上也被剛洗過的衣裳弄得濕淋淋的,母親正在喂雞,看到姐弟倆,忙停下手中的活計,問:“盆呢?咋沒把盆抬回來?”

姐弟倆又一次哭了。母親慌了神,問是遭人訛走了還是什么?

姐姐哭著說她沒注意讓水把鐵盆沖走了。

父親坐在屋里,他應該也聽明白了。他沉默著,并沒有出來。姐弟倆等著挨打,提心吊膽一直看著父親的臉色,連母親端上來的午飯都吃不下。

很多年后姐弟倆想起那個中午,都難以忘懷。一家人沉默著,父親發(fā)話了:“都吃飯吧!”才都敢吃。那天母親做的飯是白菜五花肉撈面,他們好久都沒有吃過肉了,可姐弟倆居然沒有吃出香味。

父親沒有用戒尺打姐弟倆,一下也沒有,他甚至看都沒看戒尺,連罵一句都沒有,還制止了母親的嘮叨。他說:“鐵盆丟了就丟了,你倆平安回來就好!”

父親接下來對母親說了一句讓姐弟倆一輩子忘不了的話:“如果因為鐵盆被水沖走打孩子的話,以后遇到類似情況,孩子們很可能會做出冒險下水去撈鐵盆這樣的事?!?

后來姐弟倆再也沒有挨過父親打,四十年過去,父母親也相繼去世了,只有大河的水日夜流淌,姐弟倆永遠都記得河底有一個大鐵盆,是他們家曾經很寶貴的物件。

(原載《嘉應文學》2019年第4期)

古壇記

老順頭年輕的時候,跟著父親走南闖北,販瓷器賣布匹,很是賺了些銀錢,他家的三進青磚大瓦房院落,是方圓五十里最漂亮的。老順頭為一鎮(zhèn)首富,平日里卻甚是低調,后來他兒子參加了八路軍,他們捐出來所有家產,只保留五間上房,老順頭從鎮(zhèn)上首富到平民百姓,一點都沒有覺得失落,過去他喜歡喝點小酒,現(xiàn)在不喝也就不喝了,也喜歡抽洋煙卷,現(xiàn)在旱煙袋也能抽出神仙之風。

老順頭六十歲時,身體還非常棒,下地種紅薯并親自在院子里挖了個紅薯窖。紅薯窖挖好后,老順頭卻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開心,誰也不知道為什么,老順頭明顯沒有過去干勁大了,旱煙袋抽得卻更猛了。有人說他是累的,倒是老伴看出了老順頭的心事,有一天夜里悄悄對他說,你是不是聽咱爹說過啥?

老順頭看瞞不住老伴就說,其實我不是在乎地下有沒有東西,不過真沒有的話,還真讓人有點那個……說到這里老順頭就不吭聲了。

五間上房后面是個七尺寬的天井,人跡罕至,除了一棵高大的臭椿樹,一無所有,秋天落的葉子到春天時還厚厚地在地上鋪著。

十歲的孫子小羽卻喜歡去天井里玩,一個雨后他拿著鐵鏟挖蚯蚓,挖著挖著刮到了一個缸沿,很好奇,就接著挖……

小羽拉爺爺來看他畫的世界上最圓的圓,老順頭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根據(jù)祖上的習慣,祖孫兩人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百個銀圓的藏身之所——當然不在缸里面,缸里什么都沒有——圍著缸沿轉了一圈,正南邊兩步遠三尺深的土里有一個小壇子,小羽最先發(fā)現(xiàn)小壇子,他說:“又有個小圓。”

“別給你爸爸媽媽奶奶說……”老順頭先說了這一句,其實爸爸媽媽那時在遙遠的地方上班,難得回來,爺爺主要是不讓給奶奶說。老順頭把銀圓裝在一個布袋子里,藏在了接近屋后檐的亂石堆里,小羽都夠不著。

“小子,等你長大了娶媳婦用!”老順頭對孫子低低說道。

但小羽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再說了,娶媳婦,小羽當時一點都不感興趣!老順頭把銀圓放得小羽夠不著,小羽倒非常開心:因為小羽知道自己夠得著!

小羽喜歡吃零嘴,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去摸一個銀圓,去鄰村的供銷社換好吃的,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

老順頭挖到銀圓,明顯精神了,時常喝點瓶裝酒,抽點紙煙,他又喜歡穿好衣服,不干活時就穿著只有在過年時穿的衣服,這樣還不行,不久他又穿了一套呢子大衣。有一天小羽去摸銀圓時,發(fā)現(xiàn)袋子不見了。他竟不想去問爺爺,他怕爺爺發(fā)現(xiàn)他一直關注銀圓,更怕爺爺發(fā)現(xiàn)他夠得著銀圓的事兒,他要裝作自己像對娶媳婦不感興趣一樣對銀圓也不感興趣。

果然,過了幾個月,小羽就把摸銀圓的習慣給忘了,畢竟找了幾次沒找到,就不再感興趣了。小孩子總會被新事物吸引,這件事漸漸變成了童年回憶。

二十二歲的春天,已經做了鎮(zhèn)上稅官的小羽從外面回來,和老順頭在老宅子的暖陽下嘮嗑,看四下無人,小羽突然問了爺爺一句:“咱們家那些銀圓還有嗎?”

老順頭此時已七十多歲了,身體依舊硬朗,一頓還能吃一整只燒雞。爺爺拿眼斜了小羽一下,似乎笑了:“咋,你還想花這錢?也想收點稅?”

小羽聞言笑了笑不再問了,爺爺也沒有再說什么。

兩個人在午后安靜的陽光下各自想著心事。

“有對象了沒?”老順頭突然問小羽。

小羽搖搖頭說:“還沒?!?

小羽剛剛參加工作,老順頭倒也不急。

小羽二十五歲時結婚了,最高興的人是老順頭,他說他馬上就要四世同堂了。

老順頭拉著小羽和小羽媳婦的手,說要給他們點東西。小羽看著爺爺從那個散發(fā)著古老的檀香味的箱子里拿出一個小布袋子,便明白了,果然是銀圓!

老順頭沒有看小羽的眼睛,他望著小羽媳婦說:“這是以前留下的,今天就都給你了……”

小羽媳婦不敢收,但看著爺爺堅決的眼神,就收下了。

小羽和媳婦數(shù)了銀圓,整整一百個,心里不免疑惑:自己當時拿了很多回,少說也得三四十個吧,其實爺爺抽的紙煙喝的瓶裝酒和穿的新衣服,小羽猜也是拿了那些銀圓換的,那袋銀圓后來肯定是沒了,怎么十幾年過去了,現(xiàn)在還有一百個?難道爺爺自己后來又發(fā)現(xiàn)一袋?不可能呀,他和爺爺后來又一起翻遍了那個天井的每一寸土地;難道是從四處游走推銷古玩的人手里購買的?對于這袋重現(xiàn)江湖的銀圓的來歷,小羽思索了很久。想到古玩,小羽突然想起裝銀圓的小壇子,爺爺莫非把那個壇子賣了個大價錢?可是很快他就在爺爺?shù)臈l幾上看到了那個古老的壇子,里面插著一束塑料花。

是個晴朗的秋日午后,老順頭在屋檐下曬太陽,小羽手里拿著一枚銀圓,走到大門外一個石礅前,他把銀圓放在掌心,猛地拍向石礅,銀圓應聲變成兩半……

小羽后來十分后悔那個舉動,據(jù)他說,一向身體很好的爺爺,從那以后,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原載《山西文學》2020年第1期)

1970年的洪水

1970年的夏天異常悶熱,小玲子那時十二歲,這個暑假是她心情最好的暑假,因為她小學畢業(yè)了,沒有暑假作業(yè),9月份開學就要上初中了。

另一件快樂的事情是:暑假里她學會了騎自行車,一輛破舊的不知來自何處的自行車成了她這個暑假的好伙伴。她稍作練習,居然騎得很好,而且是坐在座上騎的,所以對于那些掏大梁的騎法很是不屑。

她幾乎承包了所有跑腿的事情,當然是半里地以外的事情才算跑腿,像打醬油買鹽巴這類家門口的事情是不用蹬自行車的,她也不屑于去的。

暑假里小玲子吃過一根冰棍,她所向往的暑假美食除了冰棍就是西瓜??墒怯捎诘P病在床,家里買不起西瓜,所以小玲子只能等,等西瓜從天而降——雖然她也知道西瓜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

7月末的一個午后,小玲子午睡醒來,看到家里油膩的小飯桌上放了一個圓滾滾的黑皮西瓜,家里安安靜靜,西瓜真的是從天而降嗎?

她很懂事地問爹:“今天有西瓜吃了嗎?”

臥病在床的爹嘆了口氣說:“這是你大姐剛才拿來的……”

小玲子知道,大姐有錢,只有大姐能買得起西瓜,大姐一定是中午飯后來的,她一般不在這里吃飯。

“一夏天沒有去你姥姥家了,你姐又去干活了,你把西瓜給你姥姥送去吧!”爹說道。

“??!”小玲子一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夏天沒有吃西瓜了,等到自己家桌子上有了一個西瓜卻又不讓吃。可是小玲子知道,爹很孝順老人,由于母親精神方面有病,什么事情都不會打理,爹從來不虧待姥姥家,有什么好東西都是緊著姥姥家。

“等天涼快一點了再去,現(xiàn)在太陽太毒……”爹又交代了一句。

送西瓜到姥姥家,小玲子起初是很不情愿的,雖然她喜歡騎自行車跑腿,可是要把期待已久的西瓜送出去,她還是萬分不舍的??墒撬D念一想,笑了,她又愿意去送了,又開始盼望太陽快點落山。

沒有等到太陽落山,天突然變陰了,大團大團的黑云壓了過來。小玲子就告訴爹,去給姥姥送西瓜了。爹交代了一句路上騎慢點,就讓她去了。

西瓜裝在一個大斗籃里,用麻繩拴在后架上,小玲子慢慢踩著腳踏板,身輕如燕地飛身上了車,沖出了小街。遠處有隱隱的雷聲,但她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是的,她想到,如果自己把西瓜送到姥姥家,姥姥家那時一定該開晚飯了,如果姥姥切開了西瓜,自己就可以吃到西瓜了,這個想法讓她心情莫名大好。

自行車飛奔時帶的風暫時讓人容忍了這個悶熱的夏天,小玲子滿含興奮地往姥姥家的村子奔去。

不久,就到姥姥的村子附近了,小玲子從東往西走,要從一個石河橋下經過,這是一個干涸的季節(jié)河,久旱使這里常年無水,橋下已被人們走成一條主干道模樣了。

小玲子下坡時想起爹的提醒,就抓緊了車閘,一點一點往下溜。她突然聽到馬車飛奔的聲音,循聲望去,一輛載著幾個人的馬車由南而北在河道里飛奔,可奇怪的是馬車夫仍然一鞭緊似一鞭地抽打那馬屁股,小玲子頓時感到不對勁兒。她往北看了一眼,北邊那是什么?像彈棉花一樣,一涌一涌而來的是什么?她很快明白了,趕緊掉轉車頭。她剛返回坡上,1970年的洪水就從河道里滾滾而過,水面上漂著一些包裹或柜子,竟然還有一頭豬……

驚魂未定的小玲子看著突然而至的洪水,萬分感謝那輛西去的馬車。不是那輛馬車引起她的警覺,她估計就被洪水沖走了。

看看西瓜還好好的,小玲子決定繞道橋上去姥姥家。

到了姥姥家,小玲子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豪邁感,她把西瓜交給姥姥,把空斗籃放回車后座。姥姥家的院子里此時還有一個男孩,和她一樣大,是二姨的兒子。

小玲子發(fā)現(xiàn)他們都吃過晚飯了,姥姥面無表情地聽小玲子講了一路的驚險,小玲子卻一直盯著那個大西瓜。看樣子姥姥沒有要切瓜的意思,小玲子就打算回家了,雖然有些失望,但今天經歷了那么驚險的一幕,也就不想那么多了??墒抢牙严戳宋鞴希⒛贸隽说?,一刀下去,西瓜被切成了兩半,小玲子原本失望的心一下子就又提上來了,姥姥切了薄薄的一牙,小玲子心情別提多么激動了,姥姥一定是要犒勞她這送西瓜的功臣,要知道,這可是今年第一次吃西瓜呀,這個西瓜樣子又那么好,紅紅的瓜瓤,黑黑的瓜子……

姥姥給那個男孩遞過去一牙西瓜,就停止了一切動作,似乎她沒什么要做的了。小玲子在姥姥把西瓜遞給姨媽家的男孩時,只好想先吃后吃無所謂,可姥姥停止了怎么辦呢?

她便提醒姥姥說:“姥姥,我走了……”腳卻一動也不動。

姥姥點點頭,眼睛并不望向她。

小玲子還是回去了,沒有吃到西瓜,似乎比今天躲過洪水的事情還重要。她不敢原路返回,就繞遠找了條安全的小路回家了。

四十多年過去了,1970年的洪水,總是和一個圓滾滾的西瓜在一起,騎自行車的快樂早已煙消云散,可那紅瓤黑子的西瓜卻一直縈繞在腦海。她經常想:如果沒有那個西瓜,那一年的洪水,她早就忘了……

(原載《嘉應文學》2019年第4期)

借錢

1958年的國慶節(jié)前一天,國棉四廠到處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氛。

“梅子同志,借我一塊錢,有急用!”辦公室的李昊對梅子說。

他從未向她開過口,兩人也只是認識三個月罷了。但同在一個辦公室,難不成他為了這一塊錢,會跑了?

梅子想了想,拿出口袋里僅有的一塊錢給他,沒有問他做什么用,他也沒說什么時候還,拿著錢就跑了。梅子覺得是不是不大對勁兒?對了,忘了讓他打個條了,不過,就一塊錢,打個條也太……

國慶節(jié)過后,他沒來上班,梅子的心就開始不安起來——難道他真的跑了?為了一塊錢,連這國營單位的正式工作都不要了?可能性太小了吧!

又過了兩天,他來了,見了梅子“呃”了一聲,就過去了,絲毫不提還錢的事兒,難道他忘了不成?

“這幾天你去哪兒了?怎么沒來上班?”梅子晃到李昊辦公桌前問。

“我,給主任請了假了,我兄弟結婚!”李昊言簡意賅,并不提還錢的事,讓梅子心中有些不快,但一塊錢,不值得說太明了,那樣太小家子氣了。

于是每天,梅子都會在李昊面前多晃兩圈,有時是聊天,有時是讓他幫忙看一下文件里的錯別字。又有時,梅子會給他送幾顆花生,或是一塊柿餅。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暗示他:你怎么不還我那一塊錢?

可李昊,只是很開心地看著她,熱情地和她聊天,幫她改錯別字,心安理得地吃她的東西、拿她的茶缸喝水,絲毫不提什么錢不錢的。

李昊對面的老劉就笑他們兩個,說:“倆人好得都用一個茶缸喝水了——”

梅子的好友小葉也笑著對梅子說:“這小伙不錯,加油!”

梅子嘟囔著說:“他還不錯?他欠我錢——”

當同志們都以為李昊與梅子戀愛了時,他倆也真的開始戀愛了……

李昊開始給梅子捎吃的,都是一分兩分的小玩意兒,梅子吃得很開心,但不時問他一句:“這都是哪兒來的錢呀?”

李昊只是低聲下氣地笑……

梅子就說:“別忘了,你——”終于沒有明說。

這年冬天,兩人就結了婚。

然后生了孩子,好多年過去了……

梅子從不忘提醒李昊半句:“別忘了,你——”仍是不明說。

1992年,李昊退休后下海經商,賺了很多錢,買了洋房小車,梅子還是不時問他一句:“這都是哪兒來的錢呀?”

李昊只是低聲下氣地笑……

好多年過去了,兩人垂垂老矣,李昊仍是給梅子遞小零食,是三塊兩塊的那種小玩意兒,梅子吃得很開心——她雖然年老,但牙口特好——只是不時問他一句:“這都是哪兒來的錢呀!”

李昊只是一個勁兒地笑,聲音蒼老,皺紋滿臉!

2017年冬天,李昊臨終前,拉著梅子的手,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梅子同志,我感到這一輩子特別短,可是我想,我還是得走——”

“不,你不能就這樣走了——”梅子大聲說,仍沒有說還錢的事。

李昊叫大兒子過來,對他說:“兒啊,我欠你媽的,這輩子我是還不了了,你和你妹一定替我好好照顧你媽……”

“你欠我媽什么啊?”大兒子莫名其妙地問。

“很多,很多……”李昊說完,溘然長逝。

“你不能走,你還欠我一塊錢哪——下輩子你得還我!”梅子伏在李昊身上,泣不成聲……

每天,梅子總會在李昊的遺像前晃兩圈,就像當年,提示他還錢……

(原載《奔流》2017年第2期)

鏡子

位于小城繁華地段的一家小飯館,兩間門面,菜很精致,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如小家碧玉一樣。長得精致,但缺乏一種豪氣,和那些大家閨秀似的大酒店沒法比,這大概就是老板在此經營近三十年一直沒有發(fā)大財?shù)木壒拾伞?

這天,還沒有到飯點兒,進來一個人,讓小飯館忽然一亮,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蓬蓽生輝?來的是一個絕對稱得上貴客的人物。

這是個大概五十歲的男人,他慢慢踱到一張飯桌邊,坐下,老板迎上來,問他吃什么,他要了一份飯店久負盛名的燴面。

那彌漫著香油香菜香熱騰騰的湯,那爽滑筋道的面片兒,吃了一口滿口生香。

貴客吃完面,付了賬,并不走,直盯著飯館墻上的一面鏡子。

鏡子上紅漆隸書寫著的“開業(yè)大吉”的字已經很模糊了,鏡子隱約可見水銀暗花,是喜鵲登梅,實在是一面很普通的老物件兒了,但老板一直保留著,還常常為它拂去灰塵。

“……老板,你這鏡子賣給我吧。”貴客沉吟了一下開口道。此時飯館沒有別的食客,他的荒唐請求沒有造成太大的波瀾。

老板正在收拾桌子,忽然就愣住了,似乎耳朵聽錯了。自從股市大牛大熊之后,他還從未聽說過有什么好事和自己有關。這塊鏡子,幾年前,兒子們就想讓他扔掉,他也沒有當回事兒,一直忙著,一直還掛著?,F(xiàn)在,卻有人,有這么個貴客,指名要買。

難道現(xiàn)在是個舊東西就值得收藏?老板心里嘀咕,他早聽說有人收藏舊桌椅板凳、磚頭瓦塊兒,就連破床單枕套都有人收藏。他說:“收藏?我懂,這鏡子可是三十年的老貨了。”

“你想要多少錢?”貴客一笑。

看來沒錯,這么有錢有身份的貴客是不會看走眼的,這鏡子一定有不知的價值。老板越發(fā)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賣吧,實在也不知能有什么好處。賣吧,開什么價呢?要多了,比如要三千五千,讓人家笑話;萬一要少了,虧了呢?

“嗯,我想和孩子們商量商量……”老板猶豫著。

“好,我等著?!辟F客沒有走的意思,一副不拿走不罷休的樣子。

“不好意思,孩子們都不在,明天,明天給您回話怎樣?您留個電話……”

貴客遞上來燙金名片,老板收好。

晚上,孩子們被他叫過來,很隆重地開了個會。商量來商量去,大家都把鏡子看了好幾回,沒發(fā)現(xiàn)異常,老二說他們單位倉庫里好像也有一面這樣的鏡子。老板還回憶了當初幾個朋友送鏡子來時的場面,那幾個摳門的家伙,別的都沒帶,就湊了十塊錢,買了這面鏡子,混了好幾頓酒喝呢!

“最好的辦法,是我們找?guī)讉€收藏家來看看,看人家能出多少錢?!贝髢鹤釉谑欣镩_服裝店,算是最精明的了。

幾個有點名氣的收藏家聽說有面寶鏡要賣,陸續(xù)趕過來。但看到鏡子,紛紛一笑置之。老板讓出價,都“哧”了一聲,只有一個最后說:“瞎耽誤工夫,這鏡子,我有你要嗎?收破爛的都不要。”

第二天一早,心里疑惑不已的飯館老板打通了貴客的電話。

貴客馬上來了,老板咬牙要了兩千塊。貴客笑了笑,沒有猶豫,讓司機把錢如數(shù)付了。

老板拿著錢,墜入五里霧里:是不是自己要少了?

貴客將鏡子鑲嵌在自己別墅書房的東墻上,他坐在藤椅上,凝望著這面舊鏡子——巧珍出現(xiàn)了,二十多年未見,她還是那么年輕。只見她輕咬著筷子,伸手攏了攏長長的頭發(fā),面前的燴面冒著熱氣。那時他倆愛去這家飯館小坐,合吃一碗燴面……

(原載《百花園》2015年第12期)

嫁妝

時間真不是開玩笑的,想說些什么往事,一開口竟都是“幾十年前……”,讓人心中頓時一凜!

記得三十年前,我住在河西,那時我上初二——啊,學生時代都過去那么久了!有個周末,我一個人在家無聊,就想著玩扔飛鏢,當然是玩具飛鏢,是塑料的帶吸盤的那種,往大立柜上扔,后來嫌不過癮,找來一把小水果刀——那種挺沉挺厚實純鋼的小刀。捏著刀尖往大立柜上甩,小刀在空中翻轉了幾下,“當”的一聲,很沉穩(wěn)的聲音,穩(wěn)穩(wěn)地扎在了大立柜上,刀身還輕輕晃了兩下。那種感覺比玩具飛鏢好多了。

隔了兩天,老媽正打掃衛(wèi)生,突然厲聲喝道:“過來!”我正在專心抄同學的作業(yè),第一聲自然沒聽清,老媽又大喊了一聲:“你給我過來!”我才抬頭應答??吹嚼蠇屧诖罅⒐袂罢局?,我頓時想起來什么了,便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問:“干啥?”

“大立柜上是怎么回事?”老媽問,原來老媽拿抹布擦到大立柜時發(fā)現(xiàn)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傷!

“大立柜?大立柜咋了?”我仍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樣子望著老媽。

“你過來……”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你看看……”老媽指著大立柜上的刀傷給我看。這大立柜可是老媽的嫁妝啊,雖然十幾年了,漆面依然明鏡一般,可是現(xiàn)在有了那些麻坑……

“咦,可不是,大立柜上咋有這么多小坑?”

“說,你啥時弄的?”

“……我?”

“前幾天我擦洗時還好好的,今天咋成這了?昨天家里就你一個人……”

“不是昨天……”我忙分辯。

“那是哪一天?”我明白自己說漏了。

“我本來是用塑料飛鏢玩的……可是玩著玩著,拿錯了……”我撓著頭咕噥著。

“你……”接下來的那些話就不用轉述了,反正就是我如何如何不懂珍惜東西,一切財物來之不易,小時候不珍惜,以后會吃虧……老媽一邊說,還一邊拿掃床小笤帚照我屁股上打。打著打著,老媽看我無動于衷,就覺得打得太輕了,便真惱了,氣急敗壞地跺了我一腳,我一下子就趴地上了……

我終于流下了淚,哭著說:“我錯了……”老媽才住手。

誰知過了兩星期的樣子吧,老媽又打掃衛(wèi)生,拿抹布擦到大立柜時,又是一聲驚叫:“這,你過來……”

我又在專心抄同學的作業(yè),這一周沒干什么壞事,我問心無愧,所以聽到老媽叫我就趕緊答應了,她讓我過去,我就過去了。到了那里,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小笤帚,照我屁股就是一陣猛打,嘴里還說著:“這大立柜是咋回事?怎么那么多坑,一定是你費氣弄的……”

“是我,是我……”我承認著。

“你還大言不慚,你破壞東西很光榮是吧!”老媽越打越氣,眼看就要換搟面杖了,我忙說:“媽,你不能因為這件事一直打我啊!”老媽愣了一下說:“什么叫一直打?不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才打嗎?”

我忙提醒道:“媽,難道你忘了,因為大立柜的事,你已經打過我一次了!”

“是嗎?”老媽將信將疑地望著我。

“是?。 蔽铱吹嚼蠇尵尤徽娴耐?,頓時有一種白挨打的委屈,于是我將上次她先拿掃床小笤帚照我屁股上打,又惡狠狠地跺了我一腳的事情繪聲繪色地給她講了一遍。

“不過也不白打你!”老媽說了,我頓時心下一喜,看樣子有補償。

老媽接著說:“多打一次才能讓你長記性!”原來所謂的不白打,不過如此!

不過,老媽也真的沒有白打我,后來我再也沒有破壞過東西。

現(xiàn)在老媽還經常提起那次扔飛鏢的事,經常說起現(xiàn)在仍保存在老院的她的那些嫁妝:“那幾大件:梳妝臺最漂亮,寫字臺最結實,縫紉機最現(xiàn)代化,大立柜最沉……唉,那么好的漆面,如果不被你扎成坑,還能好看幾十年……”我驚訝于她的記憶力——原來她的記憶力真的是很好的。

布谷聲聲

早起,新子先澆了院子里的盆栽,然后坐在那里,觀察那些花結了苞又一朵一朵悄然開放。起初,他本能地想摘下一朵最美的,又苦笑著搖搖頭。他騎著電動車去買菜,打開小餐館的門,開始一天的忙碌。

此時,正是初夏最好的時候,全世界所有角落都那么美,新子卻感覺不到一絲歡樂,每天都在痛苦中度過。

原來小廚師新子失戀了,他難過地切著土豆絲,切著洋蔥,切著胡蘿卜丁,切著肉片和肉絲……

當代各種好為人師的哲人通過各種渠道對新子說,最好的愛情是使一個人變得更好。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和小葉相處的幾年里,沒有變得更好,是不是該反思自己了?小葉的各種不耐煩歷歷在目,自從離開她離開家鄉(xiāng)去南方闖蕩,夜深人靜時他常這樣想,兩個人發(fā)生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爭吵,就永遠地沉默了。

過去,新子再忙也想聯(lián)系小葉,現(xiàn)在再閑也不想聯(lián)系她,寧肯自己一個人傻傻地坐在出租屋前的院子里看風吹盆栽。有時拿起手機錄下一段風吹盆栽的視頻,錄了又刪掉,再不去想和小葉分享。曾經,他告訴她自己種了什么新的花草,她都會歡快地大叫夸他好棒。她也不會再喜歡這些了吧,新子想。漸漸地他明白了,他們是無聲無息地悄然分手了。如果不喜歡一個人,你發(fā)什么她都是無所謂的,過去發(fā)個最無聊的表情都會引她開心,現(xiàn)在真的是什么都無所謂了。

又是一個美妙的春天的早晨,他給新買的文竹錄制視頻的時候,突然想起很久沒有吹過的口哨,就學著布谷鳥的叫聲,吹了幾下,然后回看視頻。微觀的視頻里,一切都那么巨大:蒼山長滿了青苔,微風吹著高大的松樹般的文竹新長出來的綠油油的葉子,布谷鳥深情地一聲聲鳴叫著:“割麥種谷,割麥種谷……”微觀的視頻里,歲月那么寧靜,仿佛永恒就在這里,看著看著,從不流淚的新子竟?jié)窳搜劭簟?

他這次沒有猶豫,把視頻發(fā)給了她,在發(fā)出后的一瞬間,他又撤了回來,他重新又錄了一次,這次效果其實沒有剛才的好,但他很喜歡,于是就把新錄的發(fā)給了小葉。第二天他才收到她的一杯茶(表情)??伤晳T了,并沒有多么難過,原來自己真的會習慣。他為自己能夠習慣冷漠,難過了那么一下,又思忖小葉有沒有聽自己吹的口哨,想問一下,卻終是沒有問,也許即便是問了,小葉也不會告訴他真相。

他重新振作起來,因為他突然找到了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于是,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錄一段視頻,在花田在稻田在樹林在一切美的地方,配上布谷鳥叫的口哨聲發(fā)給她。雖然,她不在身邊;雖然,不知道她聽了沒有,他卻感覺很充實。

令人悲傷的是,小葉從來沒有看完他發(fā)來的視頻,從第一次就沒有看完,她知道永遠是無聊的布谷鳥的鳴叫,常常沒看就刪掉了。要是過去,小葉不僅會看完,還要一遍一遍地看?,F(xiàn)在,她甚至不知道視頻里的布谷鳥叫是他吹的口哨。

直到很久后的一天,小葉一個人非常無聊,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他,就點開他剛剛發(fā)過來的視頻:在一個茂密的樹林里,溪水從石縫間流過,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布谷鳥深情地鳴叫著。這次小葉看完了,然后就哭了,她連忙翻找上幾次他發(fā)過來的還沒有刪掉的視頻,原來,他發(fā)了這么多,而且都是他自己吹的口哨,在布谷鳥鳴叫幾次后,在視頻的結尾,都有一句話:我喜歡你!

后來,她偶然看到一句詩,是唐代李商隱《錦瑟》中的一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她知道布谷鳥就是杜鵑,但不知道杜鵑為何泣血,又為什么值得托付一番春心。這句詩讓她一下子想起了新子和他的口哨聲。此后又是很久,她一直想起的就只是那一句詩,想起詩就想起新子,后來偶然翻書,才看到全詩,她又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老毛?。哼^去看他發(fā)的視頻,總是沒有看完,這首《錦瑟》竟然也沒有想起去看最后一句。

小葉這才想起:他好久都沒有再給她發(fā)視頻了,連一句問候也沒有了。

小葉現(xiàn)在住在城里,很少聽到布谷鳥的叫聲。這年初夏,她和愛人參加了旅行團,在四川的叢林里,她突然被一種聲音擊中,叢林上空,無休無止地叫著:“割麥種谷,割麥種谷……”和好久不見的新子吹的口哨一模一樣!

“小葉,走??!”愛人喊她了,她答應著,卻沒有挪步,她在等,等那布谷鳥叫完以后,后面會不會有那句四個字的話……

朝朝暮暮

“周教授,牽牛星和織女星有一天會相會嗎?”下課后,那個叫秦夢瑤的女生又打著研究學問的名義和周教授套近乎,即使能多說兩句話也會讓這個小女生很開心。

周建斌教授年輕有為,剛過四十歲,就已經是國內很有名氣的天文學專家了,在他所執(zhí)教的大學里,從老師到同學,沒有人不承認他是個作風正派的學者型人才。周教授為人低調,謙虛誠懇,長得又帥,系里系外都有不少傾慕者。但周教授從來不和那些年輕的女老師女學生多說一句閑話,更不會和誰出去吃飯唱歌——周教授從來就沒有緋聞——也正因為這一點,那些傾慕者更加對他傾慕!

“牽牛星屬于天鷹座,織女星屬于天琴座,兩顆星星之間的距離是16.4光年,種種跡象表明,兩顆星星還從來沒有機會親密接觸——這個問題我們不是都討論過了嗎?”周教授一邊收拾講義,一邊對仰望著他的漂亮女生秦夢瑤說道。

“難道不會發(fā)生奇跡嗎?”另一個叫李玉群的女生插問了一句。

“是呀,比如天荒地老???菔癄€?星星迷路?兩顆星星既然叫牽牛和織女,是一定能夠相會的……”秦夢瑤又上趕著提出猜想。

周教授笑了笑又搖搖頭,沒有再說什么,一陣風地離開了教室。

“周教授好像是單身呢!”李玉群對秦夢瑤說道。

“是??!是不是為了做學問,連家都顧不上成呢?”秦夢瑤呆呆地說著,同時陷入無邊的遐想。

“我看他對你挺有耐心的……”李玉群笑著打趣秦夢瑤。本來也就一句笑話,誰知秦夢瑤居然認真地問李玉群:“你都看出來了?”并掏出小鏡子左右照了兩下。

“希望會有奇跡發(fā)生!”李玉群酸溜溜地走了,她心里也有些想法的。

這天,秦夢瑤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下節(jié)就是周建斌的課了,要是往日,即便是身體不舒服,她也會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可今天卻一直低著頭,看都不看一眼同學們。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李玉群走過來關心地問。

“我本來不想來上課的……”秦夢瑤低聲說道。

“為什么?下節(jié)可是周教授的課??!”李玉群生怕秦夢瑤忘了,提醒道。

“別提他!”秦夢瑤忽然就生氣了,站起來走了!李玉群好奇地跟了過去。

“你是不是向周教授表白被拒了啊?”李玉群想了想問道。

“啊!你胡說什么呢?”秦夢瑤嚇了一跳,她看看四周,對李玉群耳語,“我并不喜歡他!”

李玉群笑了:“不信?!?

“昨天晚上,我看見他和幾個人在飯店吃飯!那些人都不是我們學校的,我坐在離他不遠的一張桌子——我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我啊,我就用帽子遮住一邊臉,然后我一直看著他,我發(fā)現(xiàn),他和一個女的眉來眼去……”秦夢瑤終于忍不住對李玉群說道。

“啊!”李玉群一驚,“不會吧?”

“看樣子他們倆不應該很熟,開始倆人都客客氣氣的,那個女的應該有三十多歲吧,他們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也許我那個角度是最佳觀測點兒吧,我看到他倆的表情了,別看他倆之間話不多,絕對互相感興趣,絕對曖昧,絕對說不清楚!”秦夢瑤氣呼呼地說道。

“是你嫉妒那個女的,所以才會往那方面想吧!周教授可是很正派的?!崩钣袢翰粫б宦牼托帕说?。

“要說也不能光看表情,是吧——可我看見那個女的在桌子底下踢老周的腳了,并且踢過之后,還給老周眨眼睛……”秦夢瑤不由自主地眨了兩下眼睛。

“那老周什么反應?”李玉群最關心這個。

“他,更可氣的就是他,他居然對那女的很曖昧地笑了,并且,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我都說不下去了,他,他居然也回踢了那女的一腳!”說到這里,秦夢瑤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坐到了臺階上。

李玉群一下子愣住了,她心里的痛一點兒也不比秦夢瑤少,心中偶像轟然倒塌——如果秦夢瑤所述為真的話。

“你說的千真萬確?”李玉群再次向秦夢瑤確認。

“我發(fā)誓,親眼所見,并無半點虛言!”秦夢瑤手指天空。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兩個人都沒有去上周教授的那節(jié)課。

等她們回到教室,同學們都在議論,周教授的媳婦居然從美國回來了,是周教授親口說的,奇跡發(fā)生了,牽牛星和織女星相會了!

尋找于莊

我們坐的是郜老師的車,一路狂奔,穿過村莊穿過城鎮(zhèn)。

郜老師開的是現(xiàn)代車——寫的也是現(xiàn)代詩。

因為郜老師是我非常敬佩的老師,所以我們話特別多。郜老師一邊開車一邊講各種文學體會,還不時和同行的虞老師開玩笑。我們的車跑了很久,穿過村莊穿過城鎮(zhèn)。本來跟著前面的車——同行的有好幾輛車,可跟著跟著,郜老師說:“前面那車,好像不是咱們的車……”于是,毫無懸念,在我印象里從來不善于辨別方向的郜老師放慢了車速,說:“別急……”

我和虞老師根本沒有急,郜老師明顯是對自己說的。

郜老師一邊慢慢地開車一邊仔細地觀察前面道路兩側的街景,許久恍然大悟似的說:“才到哪兒呀,走,沒事兒……”車速說話間又上去了,穿過村莊穿過城鎮(zhèn)。

虞老師可能看出來問題了:“老郜,你不會不認識路吧!”

公路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淹沒了郜老師的回答……

“哎,王九,怎么又是這棵大槐樹?我們剛剛是不是來過這里了?”我騎著驢問扛著梅花的王九。

“公子,這山中槐樹多了,不可能是剛才那棵!”王九一邊說一邊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看樣子打算吃飯了。

“王九,這山中槐樹雖多,可這樹上刻的字難道也一樣嗎?”

只見那樹上刻著:此路不通。我們剛才就是看見這四個字才扭頭走的,沒想到又遇到了。

“所謂山不轉水轉,樹不轉公子轉……”王九四下一看大喜道,“此處風水極佳。恭喜公子,賀喜公子!”

“連個人影都沒有,何喜之有?”我本想帥氣地下驢,驢卻不配合,在我腳快沾地時它往前跑了幾步,把我摔了個仰八叉——好在沒有別人看見。

雍正年間,我到太行山尋找于莊。為什么要尋找于莊?因為我的初戀小紅,離家出走了,聽人說往于莊方向去了。我騎上驢,讓小廝王九扛了一枝洛水邊折來的梅花,一路打聽著就趕到了這里。

我們在黃昏時分的太行山中迷失了方向。

“小慶,你打電話問問,看到底是去哪兒……”原來郜老師和我一樣,想著隨大家走沒錯,也不問到底去哪里,誰知跟著跟著就掉隊了!我給領導打電話,領導說了我們要去于莊,并詳細說了沿途重要的標志——可惜我們車上三人都沒有記住那些重要標志,或者說,領導說了三個重要標志,可我們三人都記住了同一個標志,其他兩個標志根本沒人去記。

車路過一座鐵路橋又開出很遠,前面指示牌顯示我們已經超過了目標很遠。

于是停車問路,路邊的人有說你們跑過了,有說還得往前走,有一個老奶奶說,既沒有跑過也不用往前走,就從此一直正北……讓人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一個中年漢子出現(xiàn)了,他說可以給我們帶路,條件是要把他捎上,他和我們同路。中年漢子一臉狡猾,一副老油條的樣子,讓人疑心他不是和我們同路,而是要把我們帶到他們的埋伏圈。英明的郜老師果斷拒絕了這個漢子的要求,決定往回走!

“我覺得那座鐵路橋眼熟,咱們就往那一片去看看?!臂蠋熕坪跽业礁杏X了,仿佛寫詩遇到了靈感。

虞老師在后排座位上又發(fā)一句感慨:“原來,老郜,你真不認路……”

我和王九吃在洛陽買的大餅,吃在大馬車店買的牛肉,喝從丁字坡酒家灌來的散裝酒。王九一邊吃喝一邊說:“公子,你和小紅多少年沒有見面了?”

“說來話長,自從我給她遞了一封情書之后,就沒有再見過,大約有十年了吧。我們出來尋她,也是個機會,畢竟她是一個人出來的,好像是逃婚!”

“小紅逃婚是不是因為沒有嫁給公子您?”王九抓著牛肉問。

“這個有可能!”我點點頭。

“她家里人為什么不尋她?”王九問得好像很有道理,完全無視牛肉已被他一個人吃光的事實。

“她家里人忙啊,春種秋收,一刻也不得閑……”我拿起酒壺喝酒,卻一滴也沒有了。

山中無人,想問路都不可能,我和王九看看天色將晚,決定像前幾年趕考路上那樣露宿。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處茅草搭的小亭子,小亭子靠近一條河流。我騎驢前往,把驢拴在亭子外大核桃樹上,取下包裹里的鋪蓋卷,準備休息。忽然一陣微風起,風中傳來一縷花香。我說:“王九,此香出于何處?”慣于識香的王九伸著鼻子嗅了幾下曰:“公子,此香叫‘睡前凝神香’,極為名貴,這山野間既有此香,可見有富貴氣。公子,我看這山里無有人家,何不趁現(xiàn)在不用花銀子,在此圈地做富家翁?”

王九說到我心里去了,我起身,借著暮色,看此處山高水長,有靈氣焉。遂走到一塊平整的大石頭前——這石頭仿佛專為我準備的!我手一伸,王九就把蘸好了濃墨的狼毫筆遞了過來,我抬腕奮筆書下八個遒勁的大字:四海為家,此處心安!

我把筆一撂,倒頭便在流水聲和花香里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我看到王九已在搬石頭壘房子了……

“那尋小紅的事兒怎么辦?”我說。

“不如就在此等她,我們在村口大樹上寫個‘于莊’!”王九說道。

“這里到底是不是于莊?”我心里還是有疑問。

往回走不遠,往北轉彎,進山了,郜老師加著油門,隨心所欲,行云流水,如同寫著長短詩句,不多時便到了一處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地方,三人得意了一下,忽覺氣氛不大對——大家人呢?車呢?于是忙又打電話請示領導,領導那醇厚的男中音從電話里傳來五個大字:“你們走過了!”于是又折回去——終于,在一條岔路的開闊地,看到了“于莊村”三個大字。很快便看到我們的人和車了!仿佛迷路的孩子終于回家了——我們三個人都長舒了一口氣。下車,我抬頭看了看四周:群山環(huán)抱,草木葳蕤,清溪碧石……這片天地如此之新,卻又如此親切!

自由活動時,我信步來到有流水的地方,不遠處有一棵大槐樹,再往前還有一塊巨石,我不由自主地來到大石頭前,端詳,上面依稀題有字跡,我相信沒有人能夠看到那字跡,但我看到了,那八個遒勁的大字:四海為家,此處心安!

我坐在石頭上傾聽流水聲,忽然一陣微風起,風中傳來一縷花香——那花香恍如隔世!我困意來襲,不覺在石頭上睡著了,我夢見我和一個叫王九的人在這里以卵石壘房,在溪流里捕魚,在梯田上種小麥和谷子,然后一個叫小紅的女子帶著她的丫鬟來到這里……

我夢見前世所有的圓滿與缺憾,仿佛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于莊。

(原載《焦作日報》2017年2月18日)

秋千

小公園里有一棵高大茂盛的葡萄樹,滿架的葡萄快成熟了,我看到一只蝸牛已經爬到了葡萄藤上很接近葡萄的地方!葡萄架下有兩架秋千,這地方在夏日里最是陰涼可人。其中一架秋千上坐的是個小男孩,小男孩認真地把秋千蕩來蕩去,我的目光便隨著那秋千蕩來蕩去;另一架秋千上坐了個少女,她沒有蕩秋千,她膝上攤開一本書!這一動一靜都很吸引人。

我喜歡讀書,也很驚訝于現(xiàn)在年輕人還能夠喜歡讀書。見多了年輕人拿著手機低頭玩,看到一個少女讀書,覺得分外驚訝!這是多么美好的畫面啊,她讀的什么書呢?我很好奇,當然即使她讀的是青春文學,懸疑玄幻,古裝言情,也畢竟是在讀紙質書了,比一直拿著手機翻來覆去地看強多了,只要讀紙質書,就有機會讀到經典,接下來不過是引導讀什么書的問題。

我從她身邊路過時,看了一眼,我看到翻開的書頁上熟悉的題目《歌仙》。

我心中一動——那不是我最喜歡的王小波的小說嗎?那篇《歌仙》我?guī)啄昵翱催^好幾遍,印象深刻,她居然在看王小波的書!王小波的書可是非常有趣,非常富有想象力,非常富于智慧的,能夠看王小波的書,說明這個少女讀書已經達到一定高度了!我在心里悄悄為她點了個贊!

因為素不相識,我沒好意思和她攀談,萬一被誤會成壞人多不好看,我只是多看了她兩眼,此時她正望著小公園的小路盡頭,仿佛在回味書中的妙處,又仿佛在等什么人!

她望了小路很久,忘了看書,忘了這個世界!

突然,令我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她把手伸進褲袋里,拿出了手機!我想她一定是要給等待的人打電話吧,可是不,她拿出手機,開始專注地上下滑動手指翻看,然后她臉上開始有了笑容,有了很多有意思的表情——膝上的書悄悄滑落在地,她也不管不顧,只在那里不停地打字,不停地翻看什么!

后來令我更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她站了起來,邁開步子要走,卻并沒有去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我不得不說話了:“哎!姑娘,你的書……”

她站住了,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書,笑了,說出令我想不到的話:“呃,那不是我的書,那是我剛才在臺階上撿到的!”然后她走了,低頭看著手機走了!

“這么好的書居然沒人要……”我有些氣呼呼地走上前,把手機裝進褲袋,撿起地上那本書——我突然愣住了——這不就是我家里的那本書嗎?扉頁上還有我的印章呢!怪不得看著有點眼熟,為什么這本我最喜愛的書丟了我都不知道?我有多久沒有去我的書柜看看了?

男孩的秋千還在我面前蕩來蕩去……

但愿人長久

小區(qū)是20世紀建的老家屬院,大家都很熟悉,鄰里也相當和睦。

杜海家樓下是一間雜貨店,住在二樓的杜海經常去雜貨店找看店的老孟下棋聊天。經常在雜貨店一待就是半天,好幾次把自己出門要辦的事都忘了。退了休的老孟的家就在一樓,開雜貨店非常方便:既不耽誤做家務又不耽誤和人聊天還能賺錢。

杜海剛進家門,老媽就問他:“讓你買的水龍頭呢?”杜海笑笑說忘了。

“你是不是又在雜貨店老孟那兒下棋了?你說你也二十好幾的人了,家里的事從不操心,水龍頭都漏水好幾天了,昨天說讓你買,你沒有買,今天出門我又千交代萬叮嚀,你還是忘了,唉,我的腿要是方便,就不會指望你了!”老媽一邊嘮叨一邊看日歷,“家里香油也沒有了,說你好幾次你都忘了買……眼下就八月十五了,人家都一大家人在一起,你那沒良心的爹也不回家……你也不給我爭口氣……”老媽說著說著就想哭,,杜海悄悄縮回自己房間。

老媽沒事就看報紙,這天她看到一篇文章,講的是放羊人和砍柴人的故事。這篇文章深深地震撼了老媽。

最關鍵最勵志的一句話是反問砍柴人的——放羊人和你聊了一天,他放的羊吃飽了,你砍的柴呢?還配了幅畫,一群羊在山坡吃草,放羊的悠閑地和一個手里拿著斧頭的缺心眼的家伙在聊天。

老媽看到這句話,就把正在玩手機的杜海叫過來,指指報紙:“你看看這篇文章!你看看上面畫的那個缺心眼的家伙長得像不像你?”

杜海瞥了一眼插圖,說早看過了,微信里都傳遍了。

“你都看過了?為什么還一直和別人下棋聊天?一出門就忘了正事?你不明白這個砍柴的就是你?”

“我在雜貨店……”杜海欲言又止。

“說的正是雜貨店,人家和你下棋說話也不耽誤賣東西,人家老孟還有退休工資,可你呢?你落著什么好處了?年紀輕輕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還不說操點心……”

杜海想說什么,終于還是沒有開口。

“明天八月十五了,你買點月餅去看看你姥姥,就說等我腿好了就去看她……”老媽嘆口氣說道,“你要是再忘了,就別認我這個媽了?!?

杜海連聲答應著:“您老放心,我不會再忘了!”

八月十五一早,杜海就出門了。老媽大聲地在背后交代:“買月餅,去門口菜市場最北邊那一家,一斤五仁餡的一斤棗泥餡的,你姥姥就愛吃這兩種!”

杜海下樓自然就要經過雜貨店,他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老孟在打掃衛(wèi)生,杜海毫不猶豫地騎著電動車,來到賣月餅的店,但他忘了姥姥愛吃什么月餅,想再問問老媽,就給老媽打電話,老媽的電話可能沒電了,關機。便又折回家,他經過雜貨店,只望了一眼,就走進了雜貨店,一上午竟沒出來……

杜海忘了去姥姥家,老媽真生氣了,一把一把撕著茶幾上的廣告紙。

“我現(xiàn)在就去,反正月餅是晚上吃的……”杜海這回是真怕了。

杜海買了月餅去了姥姥家,又買了水龍頭和香油……把他平時忘了買的東西幾乎都買了回來。

但老媽還是不依不饒,讓他跪下發(fā)誓,再也不去雜貨店。

杜海望著老媽,跪下了,但他沒有發(fā)誓,他對老媽說:“媽,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我也一心想著為您爭光……”

老媽說:“少啰唆,我現(xiàn)在就知道你是砍柴的,人家是放羊的,你和人家下棋聊天就是傻瓜,就是一事無成!”

“可是,媽,我沒有下棋……您可能還不知道,在您的腿受傷的這段日子,放羊的人早換了……”

老媽一直以為看雜貨店的還是老孟,沒想到早換了老孟的女兒小孟,放羊的現(xiàn)在是小孟,老孟一般不在店里。杜海這個砍柴郎雖然沒有去砍柴,卻和漂亮的“牧羊女”小孟打得火熱,天天在一起研究如何把生意做大,如何開網店,以及談婚論嫁……

賣柿餅的老漢

挑著兩籮頭柿餅,老漢上了鄰村的拖拉機,一大早就來到了城里。拖拉機走了,老漢決定賣完柿餅自己走回村子。

一進臘月,小城就人潮洶涌,天天像趕集一樣,年味十足。到了農歷逢五的會,就更熱鬧了。

這天是二十年前的臘月二十五,正是趕年集的高潮,小城的人進入一種高度亢奮狀態(tài),個個像發(fā)了橫財似的,用“見啥買啥”形容,一點都不過分。

在小城的大花壇旁邊的小廣場處,有一條紅色的橫幅:迎新春抓大獎,抓大獎過好年。在小城,二十多年前這種抓獎方式還很普遍,一般都是實物獎勵。

老漢的柿餅果然早早就賣完了,老漢心情特別好,把賣柿餅的籮頭放在地上,擠進人群里看抓獎,老漢識字,看見大紅紙上寫著:一等獎面包車,二等獎摩托車,三等獎大彩電,四等獎自行車,五等獎電熱毯,六等獎大毛巾!

抓獎的人很多,看熱鬧的更多,有人花兩塊錢抓到條電熱毯,高興得合不攏嘴。從不亂花錢的老漢動心了,想試試手氣,他也想給老伴抓條電熱毯,讓老伴高興高興,他敢想的也就是電熱毯,因為獎小數(shù)量多,好抓到。反正就抓一下,抓著抓不著都不要緊,過年哩,花兩塊錢!

老漢小心地掏出兩塊錢,遞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收了錢,讓他把手伸進抓獎的箱子里,老漢在箱子里摸啊摸,那么多紙片片,在他的想象里,就是面包車、摩托車、電熱毯在和他捉迷藏……老漢捏捏這個,猶豫了;捏捏那個,猶豫了,最后工作人員催道:“老人家,快點,別人還等著抓呢!”老漢只好胡亂捏了一個遞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刮開涂層,說了句:“呦,老漢手氣不錯??!”老漢一聽就激動了,急切地問:“是個啥,是不是電熱毯?”“四等獎,自行車!”工作人員喊道。在場的人都發(fā)出羨慕的歡呼聲!

老漢笑呵呵地領了自行車,推著走出人群,找到自己的籮頭,正要把籮頭掛在車后回家。迎面碰上兩個年輕人,一胖一瘦,胖的喊了老漢一聲叔,說:“手氣真不錯,俺都抓了五十塊了,啥都沒有抓著,給你十塊錢,再幫俺抓五下吧!”老漢謙虛地笑了:“啥手氣不手氣,都是胡抓哩!”

“不,人跟人手氣不一樣,一看叔就是有大福氣的人!叔就幫俺抓十塊錢的吧!”那個瘦的趕緊遞過來十塊錢。老漢笑笑接過去:“那俺可抓了??!抓著抓不著可不管了啊!”“抓吧,放心抓吧!”倆年輕人催老漢快去抓。老漢轉身就又擠進人群,來到獎箱前,遞上十塊錢說:“再抓五下!”工作人員一看老漢又來了,就笑著說:“老漢今天非把面包車抓走不可!”

老漢笑笑,就伸手進去,很快捏出來五張,讓工作人員看,工作人員一張一張仔細刮開,驗過,最后對著人群大叫道:“二等獎,摩托車!老漢又抓了輛摩托車!”人群沸騰了,另一個工作人員還趕緊命令兩個小伙子敲鑼打鼓!老漢憨厚地笑笑說:“不是我哩……”他回身向人群外望,想叫那倆年輕人來領獎,可里里外外都望不見那倆年輕人,還有他剛抓的自行車也不見了,只有那兩個裝柿餅的籮頭在倆年輕人站過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待著……

請君為我側耳聽

這其實是個妻美的愛情故事。不是凄美,對,沒有錯別字。

事情說起來很復雜,以至于不知該從哪里說起。

那就從一個耳光說起吧,這樣比較好聽。

“啪!”她第一次打他耳光,是上個世紀的事兒了,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吧,他們都忘了原因,甚至,具體時間也忘了,連是春是夏是秋是冬都想不起來了,當然地點是在家里,這倒不用專門記住,在他的印象里,她打他耳光的時候全部都是在家里。因為在后來的年代里還有無數(shù)次的耳光,沒有人專門去記第一次耳光。是的,第一次耳光并不像第一次坐火車出門旅游那么難忘,也不像第一次吃到正宗的北京烤鴨那么激動,更不像第一次牽手的初戀那么美好——甚至第一次她打了他幾個耳光他們都想不起來了:一個?兩個?三個?總不會第一次就沒完沒了吧……原因也想不起來了,一切都恍恍惚惚地過去了。

他如果能夠清清楚楚記起來,就說明他是個記仇的人,所以,他并沒有記住,真心真意沒記??;而她如果能夠想起來,也就不會那么輕易伸出手了!是的,他們其實都不在意的。只是個耳光或只是一些耳光,只是發(fā)生了一點矛盾,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過人生總有第一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數(shù)……

他記不清因為自己這樣那樣的錯誤挨了她多少耳光。那些過往歲月里噼里啪啦作響的耳光并沒有像余音繞梁那樣一直回響在耳邊。她也沒有因此成為武林高手,連鐵砂掌的皮毛也沒有練出來,甚至小手連一壺十升的花生油都提不動。

而他也沒有因此記恨她,甚至回敬她一耳光——怎么可能,他想了想,二十多年里,真的沒有一次想過還手。但自己臉上的那種疼,他是清清楚楚的,每一次都新鮮如初。

他總是能記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情形:剪著齊耳短發(fā),戴著粉紅色發(fā)卡的她站在教室門外,睜著兩只明亮的大眼睛發(fā)呆,穿著一條灰一條玫紅再一條灰再一條玫紅的寬條紋薄毛衣,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唯一想不起來的就是她當時穿的鞋子是什么顏色了……

他當時第一感覺就是她像個幼兒園大班的小女孩,他并沒有多么在意。沒想到排座位時她竟坐在了自己的左邊,中間只隔了一位女同學。他們和隔在中間的那位女同學居然都不太說得著,于是常常隔著那位女同學說話。那位女同學真不錯,一直就那樣坐著,不管是覺得有趣還是覺得厭煩,卻從未表現(xiàn)出來一丁點兒。

后來那位女同學不知何處去了,而他們倆成了兩口子。

繼續(xù)說耳光,她打了他好多年耳光,他每一次都承認自己有錯,于是他在她賜予的耳光下奮發(fā)圖強,居然變得很有錢了。

她給他說過一個秘密:被妻子打而不還手的男人才最有出息,并列舉了她很有錢也有權的姨夫,以及幾個古今中外他聽都沒聽說過的男人女人的愛情故事。

他則喜歡對她說:我告訴你一個妻美的愛情故事吧!

因為是口頭講,她理所當然地聽成了“凄美”。

可見文字與口語或耳語多么不同!他從未給她講出個所以然,他只是為了告訴她,他覺得她美,所以,他愛她。

她對他的不滿由來已久,同耳光的歷史一樣長,她嫌他不夠機靈,沒眼力見兒,反應慢,有時候說什么都聽不懂,都要她再三講。

如果他在別的房間,她鋪床疊被時嘟嘟囔囔的話他沒有聽清楚,沒有及時做出清晰的反應,她都會怪他不好好聽。

她最討厭他的一點是,每次她和他說話,他都要反復掏耳朵,他笑著說:洗耳恭聽。

她不止一次說:你耳朵是不是有毛???

他終于在一次和兒子講話時,因為側耳傾聽的樣子太過可笑,被她又數(shù)落了一頓,她對兒子說:“看你爸那樣子多可笑,聽人說話非要夸張地扭著頭,這算是側耳聽嗎?”

他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把多年的一個秘密告訴她,便一本正經地望著她說:“那我告訴你吧,我這邊的耳朵的確聽不見……”

當時孩子們都在旁邊,一下子就安靜了。而她,望著他,許久不言語,眼里慢慢溢出淚水:“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他看到她流淚后,本來那種掌握秘密的優(yōu)越感突然沒了,但依然保持著自己泄密的光榮感。

她當然相信了他,不需要驗證,這么多年的疑惑都涌上來,她望著他很久,不再說話。又很久才問:“從什么時候聽不見的?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過往二十多年仿佛很遙遠,讓他一下子感覺時光都沒有遠離,都鋪在那里,讓人感到漫長,每一個耳光仿佛都再次響起,鋪滿了二十多年漫漫長路。

“從小,從小就聽不見!”他輕輕地回答,也許是因為心疼自己那一只耳朵從小聽不見,說這話時他幾乎也流淚了。

“你為什么不早點說?”她顯出很生氣,更多的是責備。

“沒有什么影響,我不是聽得好好的?”他淡淡地笑著說。

“怎么會沒有影響,你看你平時都經常聽不清說話……”她又扭頭對兒子說,“看,你爸還需要咱們保護呢,他多不容易……”

“早點說有什么用?”他說道。

“那樣我們大家就都會保護你的耳朵了?!彼f道。

“保護?”他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他想了想又對她說:“如果我說,是因為你給我打聾了,你怎么辦?”

“賠你啊!”她又問,“到底是不是我打的?”

“當然不是!”他回道。

“這么說是天生的?”

“嗯,是天生的?!?

“你到底還有什么毛???到底還有什么秘密?這么多年為什么不對我說?”她又開始發(fā)問,“你要是早點說,我不是就不會打你耳光了嗎?就一只耳朵多寶貴啊,你怎么讓我打這么多年?”她責備他。

“沒什么……”

“要是把唯一的耳朵打聾了怎么辦?”她很著急地說道。

“不要緊,打聾了可以自己再長好或治好……”他笑著對她和兒子說道。

兒子也關心地問:“那去看過醫(yī)生沒有?”

“看過!”他回答。

“自己還偷偷去看過!”她這會兒有些笑意了,“你一開始就不告訴我,是不是怕我不跟你結婚?”

“我才不怕呢!”他大言不慚地說道,“一個耳朵又什么都不影響……”

“誰說不影響?我這么多年喊你,你都反應那么慢,是不是影響?”

“要說也是,比如無法聽聲辨位,我從來不知道聲音從哪里來的。”

“再說了,你從小就聽不見,你怎么知道沒影響?你只是習慣了,一只耳朵和兩只還是不一樣的!”她總結道。

他嘆口氣,承認她再一次說對了。

她忽然又一想,再次盯著他的眼睛問:“到底是不是我給你打聾的?”

他笑了,非常得意地笑了。

“我也曾想過,某一天對你說,你打聾了我的耳朵,那樣你會非常愧疚,會覺得自己犯下了大錯?!?

“你為什么沒有那樣說?”

“我怎么忍心那樣說?”

“到底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她審問著。

“我還想說一句,你不是說我為什么這么多年不告訴你嗎?你覺得我隱瞞了秘密,那么我怎么覺得你的責任一點兒都不少呢?作為最親近的人,你怎么可能二十多年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這只耳朵聽不見呢?你不覺得自己太粗心了嗎?”

她頓時沉默了。

石榴樹下

仲夏的早晨,我在一棵石榴樹下的石凳上靜坐。石榴花已經開過,現(xiàn)在滿樹已結出小小的石榴,有清涼的微風拂過,心中很有些過往歲月的感覺。

這時,一個小孩子跑過來問我:“喜歡石榴樹嗎?是不是喜歡初夏那火紅的石榴花?”

沒等我回答,他接著又問我值不值得相信。我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或者事情要托我辦。

然后他又歪著頭問我,是不是還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仰望星空?是不是還喜歡那些夜空中的星星?是不是在有圓圓的月亮的晚上會高興或憂傷得睡不著覺?

我張張口,不知該如何回答,然而他似乎并不急于聽我回答,他有太多的問題要問!

你會不會在夏天想起雪?會不會在每一個下雪的早上驚醒?會不會認真地看上好久下雪時的屋檐?會不會廢寢忘食地堆一個大大的雪人,滾一個大大的雪球?會不會拿著賀卡,小心翼翼地寫上一段話?

沒等我開口,他繼續(xù)問,早上開的小野花,你仔細看過嗎?那上面有沒有露珠?日落時的樹林,你喜歡嗎?甚至不遠處選煤樓的殘垣斷壁是不是在日落時也很美?你注意到了沒有,樹林里的鳥何時回巢?遠遠望見那些飛鳥時,你會不會自己也想飛起來?下雨時,你會不會不打傘站在雨里?秋天樹葉落地時的聲音,你覺不覺得好聽?你有沒有踩著落葉時,聽到落葉發(fā)出的一聲嘆息?

我望著他天真無邪的眼睛,想要開口回答他幾句或也問他些什么。

但他并不容我開口,繼續(xù)問我是不是在等一個人?也許并沒有和那個人約好,也許她永遠不知道在等她?

他問完我這些話居然不等我回答就跑了!他當然不會等我開口,更不會回答我的問話……

自從那個仲夏的早晨遇到那個小孩子之后,我開始留心他所問的問題——夜里的星星果然很美,有圓圓月亮的晚上真的讓人憂傷得睡不著覺……

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那個小孩子是誰,他問我的那些話,曾經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事物。若不是那個早上石榴樹下的微風拂過,我不會想起那些曾經被我深深喜歡的事物。

那個小孩,就是小時候的我。

(原載《焦作晚報》2017年6月15日)

你的名字

每一天,我都不知道該喊三歲多的兒子什么名字。他喜歡看動畫片,喜歡的事物很多,比如恐龍、光頭強、小羊肖恩……

兒子喜歡動畫片里的恐龍小班,喜歡游戲里的小伴龍。打開電腦,小伴龍一出現(xiàn)就親切地喊他陽陽,小伴龍讓他幫自己做這個、做那個。于是,他把小伴龍當成自己的好朋友。看了一部恐龍電影,他又想做恐龍。他喜歡恐龍小班,于是,讓我們喊他小班。后來,他又看了一部動畫片,喜歡里面的小恐龍阿洛,就對我們說以后叫他阿洛。你不叫他阿洛他就不理你,裝作沒聽見。但游戲里的小伴龍每次都喊他陽陽,他從未讓對方更正過,并且很開心。

之后,我每天下班回來就喊兒子阿洛,一天,他卻不樂意了,說:“快叫我小班!”“怎么又成小班了?”我問。他說:“你快說小班你想吃什么?”我就問他:“小班你想吃什么?”他伸出手指一摸嘴角想了想說:“恐龍爸爸,我想喝果汁!”然后我就去給他弄果汁了,拿回來他卻不喝,說:“你快說小班你為什么不喝?”我照問了,他笑了笑說:“我跟你玩呢!”

一天回家,見到兒子我就喊:“小班……”他說:“不對,不對……”我連忙改口道:“阿洛?!?

兒子還是搖搖頭,說:“你喊錯了,你快說強子,你為什么生氣了?”

“強子,你為什么生氣了?”我說。

兒子撓撓頭說:“臭狗熊把我的鋸子搶走了?!痹瓉硭麆偛旁诳磩赢嬈缎艹鰶]》。

于是喊了一天強子。

第二天下班回家,我親切地喊兒子:“強子?!眱鹤舆B忙擺擺手說:“你喊錯了,我是喬治?!?

“不就是強子嗎?”我當時聽得也不太清楚,還以為就是強子。于是兒子就生氣了,不理我了。他媽媽過來說:“人家叫喬治!”

“喬治?喬治是誰,聽上去挺深沉的一個名字!”我問他媽媽。原來這天他們上街買了本畫書《小豬佩奇》。強子和喬治的發(fā)音實在是太像了。

“那你為什么不是佩奇?”我問兒子。一般人都會選擇主角,按他通常的做法也該是選主角?。?

“姐姐是佩奇?!眱鹤勇朴频卣f。原來佩奇是女生,喬治是佩奇的弟弟,并且喬治也喜歡成天拿著個恐龍玩具。

“喬治,佩奇呢?”我問。

“她去上學了!”兒子一邊吃著蒸梨一邊回答,那么自然。

可這天我回來一見面就喊兒子喬治,他又不樂意了,說他是小馬佩德羅!

這又是哪里的?原來還是《小豬佩奇》里的,一部動畫一般他只選一個角色的,這次卻換了一個。但不是徹底更換,他是一會兒是喬治,一會兒是小馬佩德羅,后來還說自己是小狗丹尼。

有時候見面,我還沒喊兒子的名字,他就跑過來喊我:“小頭爸爸?!备鶕?jù)這么久以來的經驗,我很快反應過來說:“你是不是大頭兒子?”兒子點點頭開心地笑著說:“是!”

每天,不管是早上起床,還是傍晚回來,一見面,我都不知道該喊兒子什么名字,我只能謹慎地問他:“嗨,小伙子,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原載《焦作晚報》2018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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