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夢有多遼闊

一

突然很想遠行，不管是騎著一頭性格不溫不火的小毛驢或是一匹脾氣暴烈的大白馬，不管是坐著逢站必停的綠皮火車或是風馳電掣的高鐵，不管是背著琴劍書箱或是拿著智能手機，不管出門買東西時是掏出白花花的銀子或是拿手機掃一掃——就是很想遠行，很遠的那種遠行，但不能坐飛機——不掏錢也不能坐，要貼著地皮遠行，過千山過萬水，一路風光看盡，一去就是經年。必須有漫長的思念，必須有離愁萬種——那種緩慢悠長的思念讓人很是著迷。

我仿佛記起我的某一個前世：我獨自背起行囊，告別梨花樹下的小娘子，對她說我到洛陽討著功名就回來接她。她哭，她揪著我的衣袖不放手——那時春風正好，她的頭發被風吹亂，新買的簪子都快滑落了。她到底還是放手了，只是把她的汗巾塞進了我的袖子。后來，我到底是回來了還是沒有回來，我并不清楚，我有很多前世，有很多離別和很多懸念，我不可能都記得結局。

在距那次離別的兩千年后，那是1995年春天，十九歲的我在焦作食品公司的餅干廠上班，每天做著調制山楂餡兒的活兒。一天，我拿著用午餐省下來的12元錢買到一本《漢魏六朝詩三百首》。雖然晚上停電了，但我還是啃著作為晚飯的饅頭就著一根蠟燭的光翻看著新買的書。看到無名氏《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一首，我的心就停止了跳動：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一定是她寫的。這是一首思念的詩，她在怨我，但很輕微，她似乎有點不舍得太重的埋怨！我一下子就認出那是她的話語，她很體貼，她會寫詩，她知道我身體不太好，經常勸我按時吃飯，而且一定要喝粥……我記起她送時我的情形，我們一直走，一直走，芳草碧連天，她舍不得回去，直到我坐上馬車，絕塵而去！她站在原地，變成風中的一株草。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我在心里默念著這句，感受到她的一萬種不舍和難過。

我竟然真的沒有回來！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她等了我一輩子！

我用嘴銜著饅頭，左手拿著書，右手在無名氏的名字上摩挲——我連她的名字也忘了，而書中竟也沒有留下她的名字，也許是她不愿意留下名字。我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她送別時交代的那句話：“要好好吃飯，不要餓壞了自己。”我忽然就濕了眼眶——隔著書本，兩千年前的她在思念之際也開始勸慰已經憔悴不堪的自己，“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她是抱定了主意要好好等下去的，可如今她呢？她在何處？

我之所以突然又想遠行，其實是抱著一種天真的幻想：我會不會再一次出門以后，在陌生的旅途，忽然就到了一個熟悉的村子，會有一條熟悉的如同自己手掌紋路一般的小路，自動帶我來到一個門前？一個兩千年前的院落，那里梨花滿地，然后開門的就一定會是她？那個等了兩千年的她？那個含淚寫出“與君生別離”的她？她一定還是那嬌俏模樣，在縫著衣裳，窗外有溶溶月色，窗里一燈如豆。她看到我會不會哭，又會不會笑？到底是先哭再笑還是先笑后哭？我突然又對這次遠行充滿了擔憂：我該如何去面對她？

我所想的遠行到底是一種出發還是歸來？又何況人生如寄，夢里不知身是客，我怕這一次遠行，又將是和現在的我一別兩千年。

二

可是，我又看到一首詩，讓我一下子疑惑了：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這是誰寫的詩？這分明是一首想“回去”的詩，“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遠行客終歸是要回去的。所以寫這首詩的人，是一個出了遠門的人，是懂得及時行樂的人，又是一個有著很深的憂愁的人——我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回去。而且，這人一定是個男子。難道？——嗯，是的，你沒猜錯，這一定是我寫的。我那次出遠門，今天在宛城游玩，明天在洛城游玩，我帶的盤纏很多，我那小娘子交代我出門就不要怕花錢，可縱是她把私房錢都交給我了，還是不夠我用的。我和幾個新結識的朋友劃拳行令，就著花生米或豆腐喝著薄酒，偶爾也坐著破馬車來往于洛城和宛城。我在洛城看見很多衣著華麗的人，看見高大的宮殿，如夢中仙境一般美。在詩的最后我可能忽然想起了什么，所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憂愁攫取了我的心，但我不知道原因，只是覺得，這樣優哉游哉的日子，為什么會忽然有了憂愁呢？我一定忘了自己應該回去了，一定是樂不知返，但又隱隱約約覺得有什么人在哪里等我。可是到最后也沒有想起來，所以這首詩就在那種莫名其妙的憂戚中結束了。

我突然明白我寫這首詩時的心情了，我在宛城和洛城樂不知返，卻又在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應該回去了，但不知道該回哪里去，我忘了我的出發地的草青日麗，忘了那個在等待中日漸憔悴的面容。

我看完這兩首詩，饅頭也吃完了，忽然對身處的時空有了懷疑。

如果手里還有現代化的放了增白劑的饅頭，我還好確認時代，可饅頭吃完了。窗外月色很好，這是個停電的晚上，我在秉燭夜讀，一只野鳥從開滿耀眼桐花的桐樹上撲棱棱飛走了。

三

我突然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我是不是在做夢？當我信手翻至后面的一首詩時，我覺得我又被一首詩嘲笑了。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這是誰寫的詩？他怎么知道我現在在秉燭夜讀？還想讓我舉著蠟燭去外面游逛一番。我轉念又一想：難道這首詩意在告訴我有什么寶貝藏在一個神秘地方？我出去一定會被絆倒，然后絆倒處就會有金子閃光？“何不秉燭游？”這一定是某種暗示！

此詩結尾還告訴我，不要妄想做神仙，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不是誰都能成為王子喬，所以要珍惜今生今世。

我覺得后背有一股浪漫主義的涼意。

我終于沒有遠行，而如今，時隔二十三年后的一個春夜，我再一次拿起那本紙張泛黃的書，又一次讀著《古詩十九首》，又一次想起我當初在書中遇到她時的情形，又一次想起我遇到書中的我時的情形，又一次對于自己身處何方要到何處感到深深地疑惑，又一次感受到那種無處排遣的寂寞！

這一切，莫不是十九個綺麗的夢？

之所以在一本小小說集的開頭寫下上面這些文字，我是想說，這本集子里的小小說的來源，的確是一個又一個夢，從少年時代就做著的夢，從遙遠的兩千年前就做著的夢，隨著《古詩十九首》里那個男人的遠行，這些夢就開始了。我一直認為，《古詩十九首》就是一部古代的故事集，里面有飽含兩千年的癡情和哀怨的女子，有回頭的浪子，他們有的留在了兩千年前，有的卻隨著我尋尋覓覓來到今生！

其實，我一直以為我的第一本書是詩集，現在都第二本了，卻還是小說集，莫不是，那些詩，都轉化為了小說？或者說，在這七十多篇小小說里，藏著一首一首未曾分行的詩？

這本小說集不是一個人寫的，是好多個陳小慶寫的，是兩千年前的陳小慶和兩千年來的許許多多陳小慶寫的！

“幸福的瓷器”是什么？也許是永遠不會摔破的瓷器。一件瓷器，要吸收多少尖叫，才能成為絕世珍品？它要努力積累多少悲傷和快樂，要努力忍住多少次想要尖叫的沖動，才能流芳百世，才能獲得永久的幸福？“幸福的瓷器”，大概是永遠沉默著，不曾尖叫的瓷器吧！

千年的沉默有多么美？你可以去博物館看看那些瓷器。千年的夢又有多遼闊？你可以試著打開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