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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內容和主體

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務中,除了對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的形式理解不一之外,對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內容也有不同理解。

對于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內容,在平等主體、有償雙務、交易性質這三個特征上是沒有爭議的。平等主體簽訂合同,排除了勞動合同與行政合同。有償雙務,排除了贈與合同。交易性質,排除了婚姻、收養、繼承、遺贈撫養等與身份相關的合同。有爭議的是,交易主體范圍是不是需要限定在商事主體之內,交易標的范圍是不是要限定在經營性范圍,交易目的范圍是不是要限定在營利性范圍。

有觀點認為,以維護正常市場秩序為宗旨的現行《合同法》基本涵蓋了絕大部分民商事合同,對各種民商事合同行為進行了規范和調整,其對于各種民商事合同的規定應作為刑事法中認定合同成立、生效履行等相關概念的參考,對于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不應再以典型的“經濟合同”為限。參見陳佳茵執筆:宋德明合同詐騙案——如何理解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載《刑事審判參考》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4期,總第39集。也有觀點認為,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是指經濟合同,并可以在借鑒經濟合同法對經濟合同的定義基礎上,可以將合同主體適度擴展到平等民事主體。參見任素賢、于書生執筆:郭松飛合同詐騙案——通過網絡交易平臺誘騙二手車賣家過戶車輛并出具收款憑據的行為如何定性,載《刑事審判參考》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93集。有觀點認為,不應當以犯罪主體是否為單位或個人來判斷合同詐騙或者詐騙。參見葉萍:合同詐騙罪中“合同”的認定——以借款合同形式進行詐騙的行為如何定性,載《法制與社會·旬刊》2011年第14期。亦有觀點認為,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應指企業或其他經濟主體用來詐騙企業的合同。參見肖巍鵬、劉金國:淺談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界定——兼評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區分,載《新農村》2010年第8期。還有觀點認為,應當修改合同詐騙罪,將其規定為商事詐騙罪。參見程遠:合同詐騙罪應當改設為商事詐騙罪,載《天津檢察》2008年第4期。更有觀點認為,合同詐騙罪與普通詐騙罪的區別不在于有無合同上,甚至也不在于合同是否“存在于市場經濟活動中”,而在于詐騙對象和具體詐騙手法的差異,用私法術語來表達,即被詐騙人應為商主體,合同詐騙罪所涉合同應為商事合同(商行為),如此才能較好地解釋為什么合同詐騙罪的量刑標準要較普通詐騙罪為輕,因為商主體更富有商業經驗(更易識破合同騙局),商事合同標的額一般也更大。參見葉名怡:涉合同詐騙的民法規制,載《中國法學》2012年第1期。

實務中,不同的法院對作為被害人的合同相對方系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應否成為案件定性為合同詐騙罪的條件之一,以及交易行為是不是市場經營行為對案件產生的影響,在生效判決中有不同的看法。

實踐中,有大量的自然人之間簽訂、履行二手房買賣合同過程中賣方騙取購房人房款的案件。其中有一房二賣的,如無錫市濱湖區人民法院審理的(2015)錫濱刑二初字第00296號案件;有將自己租賃房屋賣給買房人騙取房款的,如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審理的(2015)高刑終字第550號案件;有隱瞞自己的房屋被查封的真相賣房騙取買房人房款的,如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審理的(2016)滬0115刑初1353號案件;還有隱瞞自己的房屋已抵押的真相賣房騙取買房人房款的,如江西樂安縣人民法院審理的(2018)贛1025刑初12號案件;更有偽造房主身份和房產證簽訂房屋買賣合同騙取買房人房款的,如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審理的(2006)朝刑初字第00832號案件。上述案件基本涵蓋了二手房買賣中的各種詐騙手法。在這些案件中,房屋買賣合同雖然都是在自然人之間訂立和履行,但從案件的起訴和審判情況來看,都是檢方以合同詐騙罪起訴,法院以合同詐騙罪判決,控、辯、審三方均未考慮交易主體的非商事主體身份,也未考慮交易行為是否系經營行為,同時也未考察賣房人和買房人在簽訂履行合同時是否具有營利性。

在2017年國家司法考試試卷二第5題中,題干是“甲冒充房主王某與乙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約定將王某的住房以220萬元賣給乙,乙首付100萬元給甲,待過戶后再支付剩余的120萬元。辦理過戶手續時,房管局工作人員識破甲的騙局并報警”。該題的設問是“根據司法解釋,關于甲的刑事責任的認定,下列哪一選項是正確的”。題目給出的四個備選答案中均是以合同詐騙罪定罪,僅是既未遂數額和處罰結果各不相同而已。據此,似乎連司考的出題人也當然地認為自然人之間簽訂房屋買賣合同屬于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

實踐中,對于利用自然人之間無擔保的民間借貸合同實施詐騙犯罪的,基本上都認定為普通詐騙罪。不過,在有擔保介入的自然人之間簽訂、履行民間借貸合同的過程中,債務人騙取債權人借款的案件,實務處理中有控方以合同詐騙罪起訴,法院以合同詐騙罪判決,也有控方以合同詐騙罪起訴,法院以普通詐騙罪判決的。如廣州市海珠區人民法院審理的行為人冒用他人房產證及其身份證件簽訂抵押借款合同騙取債權人借款的(2017)粵0105刑初923號案件。該案控方以合同詐騙罪起訴,法院以合同詐騙罪判決,判決中的定性理由為抵押借款合同雖然發生于自然人之間,但與自然人之間的借條不同,其中的抵押、質押等擔保形式能夠體現一定的市場交易特征,已經超越了日常生活消費領域的民事行為而是一種商事經營領域的商事行為,通過使用抵押、質押等擔保的方式虛構償還能力騙取借款,符合《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條第(二)項中以其他虛假的產權證明作擔保,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的行為特征。與之相反,在固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行為人提供虛假擔保信息與債權人簽訂借款協議騙取借款的(2018)寧04刑終32號案件中,控方對其中兩筆借款以合同詐騙罪起訴,但法院卻以普通詐騙罪判決。該判決中的定性理由是,單純借款合同不具有通過市場行為獲利的經濟屬性,且借款合同對方不具有發放貸款的經營資格,不是從事發放貸款的市場主體,故對起訴書指控的合同詐騙罪之定性,予以糾正。

經過對比可以看出,上述兩個案件中,定性為合同詐騙罪的要點在于擔保是一種商事行為,定性為普通詐騙罪的要點是民間借貸不具有通過市場行為獲利的經濟屬性,貸款方不是經營主體。兩個案件定性認定的著眼點不同,可謂各有道理,但判決結果迥異。(筆者注:對于借款型詐騙案件中發生的普通詐騙罪與合同詐騙罪定性之爭,本書后文將有涉及,此處不再繼續展開)

實務中,對于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相對方是否應具備市場經營的主體資格,司法機關之間也有不同的認識,此處試以租車質押抗訴案案例取材于四川省廣元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2016)川08刑終133號案件,隱去當事人真實名稱。(本書第31號案例)為例,試做分析。

租車質押抗訴案的案情和審理情況如下:

行為人張某在和多名車主談好租金及租用時間并達成口頭協議后,采用偽造車主身份證、行駛證以及機動車登記證等方法,將所租賃的車輛質押給多名債權人獲得借款,或直接將車輛變現轉賣。案發后,檢方以張某犯普通詐騙罪提起公訴。

一審法院經審理作出(2016)川0823刑初37號刑事判決。一審判決認為,行為人張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騙取他人財物數額巨大,其行為已構成合同詐騙罪。檢方指控行為人張某的行為構成普通詐騙罪。經查,行為人張某在租車詐騙過程中與各車主、車輛實際占有人之間就租車達成口頭協議,雙方就租期及租金達成合意,根據《合同法》第十條第一款的規定:“當事人訂立合同,有書面形式、口頭形式和其他形式”,行為人張某與各車輛實際占有人之間的口頭協議屬于《合同法》第十條規定的合同形式之一,該口頭協議是以車輛租賃為內容,屬于市場經濟活動的范疇。張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訂立口頭協議的方式騙取他人車輛后的出賣、質押的行為,不僅侵犯了國家對經濟合同的管理秩序,同時也侵犯了他人的財物所有權,其行為應當認定為合同詐騙罪。

一審判決后,原公訴機關以一審判決定性錯誤為由,提出抗訴。主要抗訴意見有:

其一,合同詐騙罪和普通詐騙罪所侵犯的法益各不同。合同詐騙罪侵犯的是公私財物的所有權和國家對合同的管理制度;普通詐騙罪侵犯的是公私財物的所有權。該案中行為人張某在作案前便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目的,客觀上采取明為租車、實為騙取他人汽車的行為,沒有簽訂、履行合同的意思表示,該系列行為并沒有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

其二,合同詐騙罪和普通詐騙罪的適用范圍不同。該案中行為人張某與車主岳某只是達成了租金1000元/5天的口頭協議,后來補簽的是還車承諾;張某與車主何某達成的是租金2000元/10天的口頭協議,后來補簽了購車款欠條;張某與車主唐某達成的是租金280元/天,租用三四天的口頭協議,補簽的是換車承諾;張某與車主梁某達成的先給租金1000元/5天的口頭協議,簽訂的是不做違法亂紀,違章等內容的租車協議。

其三,該案定性錯誤對以后的司法實踐有重大影響。隨著民間資本投資渠道的匱乏,民間借貸行業迅猛發展,在高息的誘惑下,只要對方能夠支付利息并提供貨真價實的車子,放貸人往往不過問車輛的具體信息,因此,不法分子盯上了這種迅速變現的租車詐騙.根據他們所侵犯的法益不同以及犯罪的手段不同,構成的罪名也不同,如果此案定性為合同詐騙罪,對以后的類案會有不良的判例作用。

二審中,某市人民檢察院支持抗訴的主要意見為:張某騙租行為侵犯的只是被害人的財物所有權,沒有破壞市場經濟秩序。普通詐騙罪與合同詐騙罪中的被害人的身份不同,合同詐騙罪要求被害人系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合同詐騙罪所涉合同的內容是通過市場行為獲得利潤,至少被害人一方應當是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且經營行為一般要求具有持續性。該案中,多名被害人均不是長期從事市場經營的汽車租賃企業,合同內容也不是為了獲取生產經營活動的利潤。普通詐騙罪與合同詐騙罪的定罪標準與量刑標準均不相同,不正確地區分二罪,就會造成錯誤地入罪和量刑。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2014年《關于加強和改進刑事抗訴工作的意見》,人民法院刑事判決、裁定定罪錯誤,“在司法實踐中產生重大不良影響”的,人民檢察院應當提出抗訴和支持抗訴。

二審法院經過審理,認為原公訴機關的抗訴意見及某市人民檢察院支持抗訴意見成立,行為人張某主觀方面主要是為解決自己的困難騙取錢款,客觀方面不是以平等主體之間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書面合同形式。其還款承諾及租車協議是在騙取他人財物后在被害人追償期間迫于追債而出具,不是在簽訂、履行合同中使受害人在平等協商的合同形式中被騙交付財物的詐騙行為,故其行為構成普通詐騙罪,而非合同詐騙罪。

行文至此,筆者認為,某市人民檢察院提出了合同詐騙罪中的被害人應該是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且經營行為一般要求具有持續性的意見。該意見不僅大大限縮了《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條中“對方當事人”的范圍,還對“對方當事人”的經營行為加上了具有持續性這個限定條件。而在《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條中,僅規定了在簽訂和履行合同的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并沒有限定對方當事人的主體資格和經營行為,僅僅根據合同詐騙罪被編入擾亂市場秩序罪之中,似不能得出合同詐騙罪中的被害人都是有資格的人,一般人不能成為合同詐騙罪中的被害人這樣的結論。但二審法院支持了檢方的抗訴意見并改判至少能夠說明,合同詐騙罪中的被害人必須是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這一觀點,是比較有影響力的。

經查詢裁判文書網,在刑事判決書的本院認為部分將“被害人必須是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作為案件定性中排除合同詐騙罪的條件之一的案件還有很多。例如,白城市洮北區人民法院審理的(2018)吉0802刑初186號案件、宣城市宣州區人民法院審理的(2018)皖1802刑初45號案件、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2019)皖16刑終222號案件、杭州市下城區人民法院 審理的(2018)浙0103刑初596號案件、重慶市北碚區人民法院審理的(2016)渝0109刑初第65號案件、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2014)浙甬刑二終字第766號案件等等。

在對比生效刑事判決中不同的裁判結果之后,可以看出,如何界定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與如何界定合同詐騙罪中的非法占有目的一樣都有很大的爭議。對于合同相對方是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或者合同中有一方是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能不能作為構成合同詐騙罪的條件之一,在實務中理解不一,裁判的結果也大不相同。

張明楷教授認為,“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不限于書面合同,也包括口頭合同,但就合同內容而言,宜限于經濟合同(不包括單純的借款合同),即合同的文字內容是通過市場行為獲得利潤,這是本罪性質決定的。基于同樣的理由,至少對方當事人應是從事經營活動的市場主體,否則也難以認定為合同詐騙罪”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7月第5版,第835頁。。上述觀點,在許多生效判決中被引用,據以作為認定犯罪行為是否構成合同詐騙罪的重要理論依據。

回顧合同詐騙罪的立法淵源,可以看出合同詐騙罪作為一個獨立的罪名是源自《97刑法》頒行之后。在《97刑法》頒行時,統一《合同法》尚未修訂完成,至1999年10月統一《合同法》才頒行。

在1999年10月之前,是《經濟合同法》《涉外經濟合同法》和《技術合同法》三大合同法并行。1982年7月1日頒行的《經濟合同法》中規定,經濟合同是法人之間為實現一定經濟目的,明確相互權利義務關系的協議,個體經營戶、農村社員同法人之間簽訂經濟合同,參照執行,同時規定對利用經濟合同危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違法行為,由縣級以上各級人民政府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和其他有關主管部門依據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職責負責處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1985年7月1日頒行的《涉外經濟合同法》規定,該法的適用范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企業或者其他經濟組織同外國的企業和其他經濟組織或者個人之間訂立的經濟合同,但是,國際運輸合同除外。1987年11月1日頒行的《技術合同法》規定,該法適用于法人之間、法人和公民之間、公民之間就技術開發、技術轉讓、技術咨詢和技術服務所訂立的確立民事權利與義務關系的合同,但是,當事人一方是外國的企業、其他組織或者個人的合同除外。

在1999年頒行的統一《合同法》第二條中將合同定義為:合同是平等主體的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之間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協議,婚姻、收養、監護等有關身份關系的協議,適用其他法律的規定。

前文已述,最早將經濟合同與詐騙罪聯系在一起,并將經濟合同糾紛和詐騙犯罪做區分的是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于1985年7月18日頒布的《關于當前辦理經濟犯罪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答(試行)》,對于以簽訂經濟合同的方法騙取財物的,應認定詐騙罪還是按經濟合同糾紛處理的問題做了解答。1996年,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中規定,根據《79刑法》第一百五十一和第一百五十二條的規定,利用經濟合同詐騙他人財物數額較大的構成詐騙罪。在《97刑法》頒布之前,根據以上司法機關發布的文件和司法解釋,似乎與詐騙罪相掛鉤的僅有經濟合同,而無涉外經濟合同和技術合同,但很顯然,涉外經濟合同和技術合同不可能是法外之地,利用涉外經濟合同和技術合同騙取他人財物的,仍然會按詐騙罪處理。

對于《97刑法》中合同詐騙罪之合同似乎是不能理解為《97刑法》頒行之后兩年才頒行的統一《合同法》中之“合同”的,而應該是《97刑法》頒行時三大合同法所規定的合同。盡管如此,也難以推導得出由于合同詐騙罪是1997年新設立的罪名,所以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僅為經濟合同的結論,畢竟,這個罪名是合同詐騙罪,而不是經濟合同詐騙罪。

毋庸諱言,《合同法》中合同之范圍比《經濟合同法》中的經濟合同的范圍大許多,甚至比《經濟合同法》《涉外經濟合同法》和《技術合同法》三大合同法中加起來的范圍還要廣。同時,經濟合同這個概念在《經濟合同法》廢止之后,只能定義過去的經濟合同,不能定義和分類今天的合同,即如法院的經濟庭,這是一個過去使用的業務庭名稱。這個業務庭現在已經沒有了,不能再將今天的民一庭、民二庭、民三庭、民四庭放入經濟庭的范疇進行分類。因此,在當前甄別合同詐騙罪意義上的合同時,繼續使用《經濟合同法》上的經濟合同這個概念來觀照今天的詐騙犯罪,似有蕭規曹隨之感。所以,在當前的語境下,即便使用“經濟合同”這個詞也是表意而非冠名,其意似應為“商事合同”。

《刑法》規定合同詐騙罪,是為了保護市場秩序和對方當事人的財產,這是沒有爭議的。對方當事人的財產容易界定,但是市場秩序卻有一個廣闊而抽象的范圍,市場秩序不僅包括市場管理主體的管理秩序還包括市場經營主體的交易秩序、消費者權益保護秩序及市場交換客體的數量與質量秩序等等。且對于“市場”這個名詞來說,也有很多分類。比如,按照經營的商品以及最終用途來分類可以分為生產資料市場、生活用品市場、技術服務市場和金融市場;按照地理位置來分類可以分為城市賣場和農村市場;還有一些不太好歸類但客觀存在的市場,比如跳蚤市場、菜市場、古玩市場、年貨市場、舊書市場、網絡市場、游戲市場、二手房市場甚至人才市場等等。在上述市場中交易的主體,有的是法人,有的是自然人,有的在經營本行,如機電設備銷售公司銷售新款變速箱,有的則不是在經營本行,如化工企業因為拆遷而甩賣企業的舊辦公家具。在同一個市場里,交易雙方有可能都是商家,也可能一方是商家,另一方是自然人,還有可能雙方都是自然人,這些形形色色的市場中都會發生詐騙犯罪。如果在簽訂、履行合同的過程中,受到欺騙的被害人之身份有差異,案件定性就有差別,似無絕對的說服力,這是用《經濟合同法》中規定的主體——法人、個體經營戶和農村社員這個框定的范圍來限定當前的合同交易主體。

在擾亂市場秩序罪的十三個罪名中,所有的罪名都是保護市場秩序的,但是不同的罪名所保護的具體秩序類別有差別。如串通投標罪和虛假廣告罪雖然都保護市場秩序,但在保護的具體秩序上就不一樣,合同詐騙罪也是如此。合同詐騙罪所保護的具體秩序肯定不是市場管理秩序,其所保護的具體秩序應該是市場交易秩序。但如果將所有的商品和服務交易都納入合同詐騙罪的保護范疇,則合同詐騙罪適用的范圍會很廣,這與實務中的判決結果也不相符。比如本書后文涉及的第37號案例玉鐲交易案,某甲以買賣交易的方式,在拆遷安置小區里,將一對普通玉鐲虛構成上等翡翠,從倒垃圾的大爺那里騙走了人民幣七千元。這個案子里,某甲和大爺之間也有一份即時結清的口頭買賣合同,但此案的直觀感覺就不會被定性為合同詐騙罪,而是普通詐騙罪。其中的道理就像1+1=2,知道結果,但是過程論證卻并不輕松。

從構成普通詐騙罪的角度看玉鐲交易案:首先,該案發生在生活領域;其次,案件發生在小區里,而不是交易市場和商店里;再次,大爺不是玉器經營者。但是,如果從構成合同詐騙罪的角度來看,這個案子貌似也符合。首先,大爺在買玉鐲時有營利性目的,買玉鐲并非用于家庭生活,而是用于投資收藏以待增值;其次,案件中有一個即時結清的口頭買賣合同;再次,某甲以普通玉鐲假充上等翡翠的確擾亂了市場秩序和交易秩序。這就造成了看似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局面。但倘若在玉鐲交易案中加入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情節——某甲和大爺之間簽訂了書面的玉鐲買賣合同,合同上寫明七千元的價格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方式,并由雙方簽字,案件的定性會起變化嗎?似乎也不會。因為口頭合同和書面合同都是合同,看起來并無差別。但筆者認為會引起變化,這個變化來自對書面合同這份證據進行解讀的結果:一是簽訂書面合同會增加大爺對于該筆交易的慎重態度和做決定的思考時間;二是簽訂書面合同是一種便于日后維權的手段,這表明大爺是一個有交易經驗的人,在這場交易中具有一定的理性;三是簽訂書面合同會大幅度增加某甲詐騙得手的難度。

筆者認為,在某甲和大爺簽訂書面合同的情況下,不考慮數額因素,這個案子定性為普通詐騙罪還是合同詐騙罪,會起爭議。但如果在簽訂書面合同的情節上,再加一個情節——簽訂的書面合同是某甲打印好的A4紙,共有十頁,合同上羅列了很多條文,對于玉鐲由來、品相成色、加工過程、鑒定結果、爭議解決、管轄法院、雙方電話、住址都有約定(這樣一份顯得太過“隆重”的合同,想必是某甲在行騙時不愿拿出來的,如果真這么干,當某甲拿出厚厚一沓合同時,大爺就給嚇跑了),雙方在這樣的情況下還簽了字,那么,這個案子定性為合同詐騙罪的概率會繼續增加。從辯護律師的工作實務角度看,詐騙案件中的書面合同對于辯護律師來說,其價值不僅僅在于書面合同是交易情況的佐證,書面合同還具有交易雙方在締約、履行時慎重程度的證明價值。

在以普通詐騙罪定性的案件中,雖然行為人的具體詐騙手法千差萬別,但總體可以歸類為交易型和非交易型:詐賭、騙婚、交友、騙捐、假抽獎、假中獎、請托辦事等是非交易型詐騙;酒托、賣保健品、網購、賣假貨、高息借錢、騙逃過路費等是交易型詐騙。實務中,非交易型詐騙與合同詐騙罪相隔較遠,定性爭議很少,但交易型普通詐騙罪與合同詐騙罪中都有合同的存在,二者之間的界限需要厘清。

至少從判決結果來看,被害人一方的主體身份并不是決定行為人的詐騙行為是否構成合同詐騙罪的要素。筆者認為,將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合同交易)的認定標準確定為商事主體實施的商事行為,至少在目前是難以落實的。首先,對于《民法總則》所確定的民商合一立法模式,有觀點認為,《民法總則》的商法品格明顯不足參見鄭泰安、鐘凱:民法總則與商事立法:共識、問題及選項,載《現代法學》2018年第2期。;也有觀點認為,學界對于我國《民法典》是否應采用民商合一立法模式并未形成基本共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專家建議稿》中,商法學者大多對民商合一的立法模式持批判態度,甚至反對《民法典》中的商事規范安排,冀圖通過編纂商事通則的方式實現商事法律規范的體系化。參見許中緣:我國《民法總則》對民商合一體例的立法創新,載《法學》2017年第7期。其次,研究商法的學者也認為,現有商法教材和著述所建立的商法理論體系的合理性和科學性令人懷疑,商法的調整對象、何謂商事行為、制定商事行為法的必要性、商法的范圍和內容等問題,都亟須進行反思和探索。參見趙旭東:商法的困惑與思考,載《政法論壇(中國政法大學學報)》第20卷第1期2002年2月。所以,由于我國尚未對商事主體和商事行為進行專門立法,在沒有法律明確規制的前提下,什么是商事主體、什么是商事行為都還在爭論,在合同詐騙罪中區分商事合同與民事合同,就可能更加說不清楚了。

但是,如果以合同詐騙罪的量刑比普通詐騙罪的量刑輕這個現實為基礎,反推后所得出的結論必然是交易型普通詐騙罪中的合同一定與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不同,兩種合同的交易主體既然無法區分,兩種合同的交易標的也無法區分,只能在交易目的上進行區分。從這個視角看,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交易屬于商事行為這個提法并非沒有價值。

先暫時擱置何謂“商人”這個爭議。商人以營利為目的實施商事行為,當行為完成后,再以意思表示不真實作為主張行為無效或者撤銷,這種事后反悔的主張是會受到法律限制的。堅守形式主義,摒棄意思主義,是商事活動快捷的內在要求,這也是用民法的思維閱讀海商法、票據法、證券法方面論文時會遇到障礙的原因。考慮到商人的交易經驗和社會閱歷,其自我保護能力強于常人,在追求營利的交易中,營利之可能與遭遇風險、陷阱之可能同時存在,交易安全的防護措施不僅僅由法律來設置,商人自己也要在追求利潤和承受風險時自我答責或部分自我答責,所有被定性為合同詐騙罪的案件中,作為被害人的商人都是有一定過錯的,這種過錯體現為對交易對手的履行能力和履行意愿的誤判,對于這種過錯,商人需要承擔責任。筆者將這個責任通俗地表述為“商人的過錯和市場對于交易的鼓勵,使商人被騙走的錢貶值了”。

落實到實務中,如果在詐騙犯罪案件中有交易的存在,且被害人是為了營利目的而受騙,這就是一個應該被定為合同詐騙罪的案件。行文至此,已經無法擱置“商人”這個爭議了。筆者認為,合同詐騙罪中的“商人”可以擴展至在交易中追求營利性目的的自然人。因此,在合同詐騙罪中,行為人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被害人是以營利為目的,在這兩個目的驅使下發生的合同交易,便是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對于上述觀點,筆者試用一個檢方以普通詐騙罪起訴,法院以合同詐騙罪定性的校園理財產品詐騙案案例取材于白城市洮北區人民法院審理的(2017)吉0802刑初189號案件,隱去當事人真實名稱。(本書第32號案例)為例,試做分析。

校園理財產品詐騙案的案情及審理情況如下:

李某是某高等專科醫學院影像系的學生。2016年5月至9月間,李某偽造公章,冒充某基金公司長春分公司業務代理人的身份,分別與十余名在校大學生簽訂了貸款資金信用托管合同,以購買理財產品的方式多次騙取該十余名在校大學生共計人民幣165,624元,得款被李某揮霍。

檢方以李某犯詐騙罪提起公訴。檢方認為,李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編造虛假身份,詐騙他人財物數額巨大,其行為構成普通詐騙罪。

法院經審理認為,李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偽造某基金公司印章、假冒該公司業務代理的名義,與十余名被害人簽訂信用托管合同,騙取被害人錢財數額巨大,其行為符合合同詐騙罪的構成要件,控方指控李某犯詐騙罪定性有誤,應予更正。2017年6月13日,一審法院作出(2017)吉0802刑初189號刑事判決,判決李某犯合同詐騙罪,處有期徒刑四年,并處罰金人民幣兩萬元。一審判決后,檢方未提出抗訴,李某雖提出上訴,但二審中其撤回上訴。

在校園理財產品詐騙案中,行為人和被害人都是在校大學生,似乎都不是商人,但由于被害人簽訂貸款資金信用托管合同是購買理財產品,簽約的目的具有明顯的營利性,故法院改變了檢方指控的罪名定性,認定李某的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而非普通詐騙罪。

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究竟如何定義,目前尚無明確的定論。從實務中的案件審理情況來看,控、辯、審三方都在摸著石頭過河。筆者不贊成部分辯護律師采取的只要案件中有合同就往合同詐騙罪上辯的辯護思路,在這方面的司法解釋出臺之前,辯護律師還是要多收集案例,從實務判例中提煉總結出能夠應用于個案的觀點,盡量做到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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