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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耙

  • 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6691字
  • 2021-01-06 14:42:31

一冬無雪,緊跟著春旱,莊稼種不上,地里干得冒煙。又正值青黃不接,人最難熬,光禿禿一望無際的老北洼里,好像只剩下一個活物:遠看像一頭牲口,低著頭,弓著腰,身后拖著個沉重的大鐵耙,在大洼里耙過來、耙過去……四周浮動著一團團白氣,燥熱而虛幻。

這實際上是個人,一名壯小伙子,郭敬天的兒子郭存先。短發方臉,上身穿白粗布的對襟褂子,下身是黑粗布單褲,腳蹬膠底納幫的黑布鞋,渾身上下透出一股結實有勁的麻利。他的大耙足有二尺寬,用锃亮的筷子般粗細的鋼條彎成,自重有二十多斤,在地面上耙一遍,就如同絕戶網在水塘里過了一遍一樣,凡被它碰到的任何一根柴火棍兒、莊稼刺兒、草根草葉,都一律被鉤起來歸置在大耙上。待到大耙上的柴草滿了,他才會回到地邊,把柴草從耙上卸下來,裝到他的荊條筐里。

他的大耙要耙的并不是今年的新柴鮮草,而是去年的干柴干草,可去年村里像抽風一樣組織了大锨隊,他也是其中一員,將土地深翻三尺,把陰土翻了上來,反把陽土埋到地下,結果不但不長莊稼,就連千百年來生命力最強盛的雜草,也都長得半死不活賴巴啦嘰,如今已所剩無幾。再加上今年大旱,寸草難生,地里白花花很干凈,他像箅頭發一樣拉著大耙在大洼里箅了大半天,到天傍黑的時候也才收獲了多半筐柴草。而且柴少草多,干燥松軟,再摻上點料喂牲口最合適。可他無牲口可喂,牲口都集中到隊里養著,只能用來燒火。可這種東西不禁燒,頂多夠做熟一頓飯的。

郭存先心里倒也并不在乎能摟多少草,他就是想讓自己活動活動,賣膀子力氣,出身透汗。人只要還能活動,興許就能找到一條出路。他一個人躲到這大開洼里,就是逼著自己不想出一條道來不行……這才叫樂極生悲,天怒人怨!去年這個時候大伙還以為真的進了共產主義天堂,從此后可以吃不盡,穿不盡,霍霍不盡。誰成想一轉眼的工夫就從天堂又落到了旱地上,眼下最缺的竟然就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村上的老人孩子,凡適合討飯的差不多都出去了,不管怎么說走出去總還有一線生機。而剩下的人,卻天天倚墻根、蹲門口、貓炕窩,賴在一個地方就能一天天的不動彈,認為不活動就可以少消耗,肚子里沒食能多扛些時候,即便餓著半掛腸子也會好受些。郭存先總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簡直就是混吃等死。何況他的家里沒有能出去討飯的人,他必須得想出自己的招兒來。

忽然他眼睛一閃,在一道干溝的背陰處分明看見有一點綠色,是一株巴掌多高的堿蓬棵子,賴巴拉瘦,卻頑強地在活著。他心里好像被碰了一下,便放下大耙走近那棵堿蓬。嘿,就是這么一點綠色,竟然也養活著一個生命,他看見堿蓬棵子上有條小茴香狗,慢吞吞地在堿蓬上移動著……這條綠色的小蟲子是幸運的,在一片干枯里奇跡般地碰到這樣一棵堿蓬。它也真有本事,本是吃茴香的蟲子,沒有茴香在帶咸味兒的堿蓬上也能活。但它終其一生都不會離開這棵堿蓬,就在這個巴掌高的棵子上從下爬到上,從上又爬到下……他心里一激靈,自己不也像這條茴香狗嗎?

他飛起一腳,將那棵堿蓬連同上面的茴香狗踢出老遠。這時他意外地發現干溝的陽坡上還有幾個干柳條墩,被打草拾柴的人手掰鎬刨地弄成了狗頭樣。柳條墩被弄成了這個樣子,就很難扳得動拔得下了,一般路過的人就是看見它眼饞,也奈何不了它,所以才留到今天。他反身從筐里拿出一把斧子,尺半長的手柄,月牙般的刃口,握在手里沒有比畫,沒有瞄準,掄開胳膊就劈,每個柳條墩只劈四下,一個疙瘩溜秋、光滑堅硬的柳條墩,隨即就分成了八瓣,而且每一瓣大小都差不多。然后他用手一塊塊地從土里拽出來,裝進筐底,再把摟到的干草塞在上面。

看看天色不早了,他卸掉大耙,掛在扁擔的一頭,將扁擔的另一頭伸進裝有大半下干柴草的荊條筐,橫肩挺腰,扁擔輕輕松松、顫顫悠悠地呼扇起來,撥頭往村里走。快到村口時路過一塊去年的紅薯地,看見有個女人在用叉子刨地,顯然是想撿到一塊半塊去年收獲時丟下的紅薯。她弓腰撅屁股地一下下刨得很快,越刨不到就越不解氣,越不解氣就越刨,像瘋了一樣耍著叉子拼命拿土撒氣。離近了看清是韓二虎的媳婦,村里人背后喜歡說她二二乎乎,少個心眼,這都晚三春了,準是連個紅薯毛也沒刨到。郭存先放慢腳步,卻仍然擔著挑子跟她打招呼:“二虎嫂子,還刨得著嗎?”

二虎家里的很不情愿地抬起頭,嘴角、頭發梢和藍褂子大襟上都是土,神情發擰,眼睛栗栗棘棘:“我就不信紅薯地還能收拾干凈,怎么不得丟下個一個倆的!”

“別白費這瞎力氣了,這塊地都叫人翻過三百六十遍了,別說是紅薯,你看看連紅薯葉子都早被撿光了。”

二虎嫂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勁摔掉手里的叉子:“大兄弟,不瞞你說我現在倒了血霉啦,結婚這么多年,天天盼著能有個孩子可就是懷不上,偏趕上沒飯吃的時候,這個倒霉孩子來投胎了,想出去要飯二虎不讓,怕折騰掉了,可呆在家里又沒有吃的,不吃東西孩子怎么能長啊!”

郭存先只好放下挑子,到地里拉起她,然后撿起叉子塞到她手里,領她走出紅薯地:“回家吧,天無絕人之路,別人能過你就能過。跑到地里這么瞎折騰,刨不著紅薯再把肚里的孩子折騰出毛病,那二虎哥就能饒得了你?”

他一伸腰又挑起擔子,陪著她一塊往村里走。

西天還剩下一抹殘紅,郭家店若明若暗,昏昏沉沉。按理說這正是羊回家、雞進窩和豬叫食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已經做熟了飯的人家,男人和孩子們也喜歡端著飯碗到大街上或蹲在門口吃,邊吃邊跟鄰人扯閑篇……傍晚的農村是最熱鬧、最溫馨的時候。而此時的郭家店,竟看不到炊煙,大街上連豬羊雞狗的影子都看不到,也很少碰到走動的人。整座村子孤孤清清,一片死寂。

郭存先拉大耙時出的一身大汗已經落下去了,被晚風一吹身上還有點涼颼颼的。但心里似乎更冷,前心貼著后心,胃里仿佛也有一只耙子在撓來扯去,不免有些氣哼哼的:“這些人真是窮慣了、餓癟了,即便沒有飯可做,也要弄把柴火放到灶坑里燎一燎,讓房上的煙筒冒點煙,讓家里有點熱氣,這才像個村子,像個過日子的樣子!”

二虎嫂子沒有搭腔,低著頭徑自回家了。郭存先還要拐個彎才能到自己的家。在路過大隊牲口棚的時候,意外地碰到兩個孩子拿著秫秸稈,踮起腳尖狠命地往墻上捅。郭存先好奇,揚臉看看山墻,上面什么都沒有,于是發問:“你們在捅鼓嘛?”

兩個孩子突然停下手來,卻也不想告訴他是在干什么。他更仔細地往墻上看,發現了一塊嵌在墻角上的黑瓦碴,再問:“你們想捅下那塊瓦碴?”

其中一個叫大發的小家伙開口了:“斧子哥,那可是我們看見的,你不能搶。”

“那是嘛?”

“紅薯干。”

“哦!”郭存先恍然大悟,去年過共產主義的時候,誰越能糟蹋東西誰就越像進入天堂的樣子。孩子們從大食堂里拿出蒸熟的紅薯,當飛鏢一樣砍著玩兒,有些像糖罐一樣稀軟的就往墻上砍,看誰砍得高,能粘得上。當時在墻上粘得牢固的,已經成了石頭一樣硬的紅薯干,今年一挨餓可就成了寶貝,早就被人都搶著鏟下來吃了。不想在這牲口棚的山墻上角最不起眼的地方,竟還藏著一個小紅薯尾巴,被這兩個幸運的小家伙找到了……人一餓了,兩眼就光踅摸能進嘴的東西。

郭存先放下挑子,抽出扁擔,三下兩下就把那塊小紅薯尾巴捅下來了,大發先搶到手,不顧上面的泥巴,一把就送進嘴里。另一個孩子水昌不干了,叫喊著廝打大發:“這是我先看見的,咱倆得平分!”

紅薯干太硬,也太小,大發吐出來一點用手捏著使勁咬,卻怎么也分不開,水昌瞅冷子奪過來放進自己的嘴里,大發又不饒了……郭存先給他們打圓盤,先問水昌:“甜不甜?”

“甜。”

“你們倆要跟含一塊糖一樣,你嗍咯一會兒就吐出來再讓他嗍咯,在誰嘴里嗍咯軟了就一咬兩半,誰也不許獨吞,行不行?”

郭存先安撫好兩個孩子,挑起擔子回家了。他一進家門,母親孫月清在屋里就聽到了動靜,立刻迎了出來。她雖然身材瘦小,面色發暗,卻人到話到,透出一股利落勁:“喲,都這個季節了,地里不知叫人給拾掇過多少遍了,還能摟了這么多!”語氣里明顯地帶著對大兒子的欣賞,或者說是討好。

她扭頭又吩咐緊跟著也從屋里出來的女兒:“存珠啊,快從小鍋里給你哥舀碗熱水來,剛燒開的,洇洇嗓子就行,馬上吃飯了。”郭存珠手腳也不慢,轉身進屋,很快端出一碗水遞到哥的手里,然后把柴草從筐里掏出來,將筐和大耙收拾好……她只比郭存先小兩歲多,身板卻單薄得多,老實而勤快。看得出對大哥很順從,或者說還有點惕懼。

他們的小院子太窄巴了,南面一拉溜壘著雞窩、豬舍、羊圈,看得出他們對日子是有規劃、有企盼的,可惜現在里面都已空空蕩蕩,只有一間放柴火和雜物的小土屋里堆得滿滿的。北面是一明兩暗的三間土坯房,中間做飯,兩邊住人,存珠和母親住在東屋,存先、存志和二叔郭敬時住在西屋。因此西屋便是這個家的活動中心,吃飯、招待來串門的以及家里商量事情,都習慣湊在西屋里。

存珠擺上炕桌,郭敬時早就被叫回來了,已經盤腿坐在炕里等著了。他的嫂子給他立了規矩,吃飯前要讓侄女用濕毛巾將他的手和臉都擦一遍。灰白的長頭發攏到腦后系成一個松散的辮子,他沉臉垂眉,木僵僵的表情下似藏著巨大的秘密,周身罩著一種古怪陰森的氣息。

所謂晚飯,不過是孫月清從生產隊的食堂里領回來一盆菜飯,回家后又倒進自己的鍋里重新加熱,加點水變成大半鍋黑糊糊,里面有一點高粱面,再摻上堿蓬籽、干菜幫子、胡蘿卜纓子。孫月清先用大海碗盛了一碗糨的,端給了郭敬時。然后又從旁邊的小鍋里舀了一瓢熱水兌到剩下的黑糊糊里,下邊給灶膛里加火,上邊拿勺子攪著,還要再讓它見開。這兌了水的稀糊糊顯然才是他們娘幾個喝的。

在這個過程中,孫月清被熱氣一嗆就不停地咳嗽,憋得臉紅腦漲,翻心倒肺,旁邊幾個孩子看著都難受,郭存先終于忍不住發話了:“成天好吃好喝的,卻只知道在大樹底下傻坐著,就不能擼點龍鳳合株的葉子回來熬一熬,人家都說那能治病,清熱解毒最快!”

他責備的不是弟弟存志,而是二叔郭敬時。母親拿眼掃一下兒子,半天才小聲唧咕道:“哪興這么說你叔。”存珠也在旁邊插話:“后晌我是想去摘點樹葉,可龍鳳合株下有民兵把守,不讓人靠近。”

郭存先一梗脖子:“為什么?”存珠哪說得出為什么,他掉頭就向外走,母親一把沒拉住,高聲問:“你干什么去?”

郭存先的腳已邁出了門:“我去看看。”

“等吃了飯再去。”

“回來再吃。”

此時忽然從遠處傳來哭號聲,在郭家店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傍晚,顯得格外凄厲刺耳。孫月清喟嘆:“這是誰家又死人了?”

“八成是南頭存孝的媽,她把自己嘴里的糧食都省給孩子吃了,自己餓得吃膠泥,肚子脹得受不了,在地上打滾兒。有人說只要拉泡屎就好,可就是拉不出來,最后就得被活活地脹死。這年頭命不值錢,要死的人都排上隊了,往后就等著瞧吧,聽說還有好幾個人也快不行了……”存珠的話受到母親的呵斥:“不許亂說,念叨人家好事,哪有咒人家死的!”

存珠沒有回嘴,也跑出去跟在哥哥后面往村口走,母親在后面喊:“這就吃飯了,都干嘛去呀?”兄妹倆已經走出老遠了,沒有應聲。

一隊“報廟”的人哇哇地哭著從大街上走過來,根據這哭聲就可以斷定死者多半是位老人。按郭家店的習俗,人死了以后親屬們要大哭著立即去報告土地爺一聲,也好把死者的靈魂護送到土地廟安放,實際就是向土地爺報到,所以叫“報廟”。一天的早、中、晚,要“報廟”三次,“報廟”的人越多,哭聲越雄壯,說明后輩人丁興旺而且孝順,死了的人才會感到欣慰。然而,現在的郭家店并沒有土地廟,“報廟”的隊伍是來到龍鳳合株下面燒紙錢、磕頭、上供……實際是給暫時寄居在土地神這兒的死者送飯。

可眼下活著的人還填不飽肚子,只好也就以水代酒、以糠秕代供品,這實在是委屈死者的靈魂了。等“報廟”的人走了,郭存先才走到大樹跟前來,果然被護樹的四個基干民兵攔住了。為首的是眼珠子晶亮的藍守坤,身材敦實而強壯,很硬氣地張口問道:“你要干嘛?”

郭存先心里有點泛酸,這小子是吃什么壯的渾身冒精氣?老百姓說的沒錯,每人一兩餓不著隊長,每人一錢餓不瘦治安員……在村里只要大小當個頭,手里掌著點權,就能有好處先吃頭一口,肚子吃不著虧。盡管他肚子里有氣,嘴上卻仍舊好聲好氣:“想弄點杜梨樹的葉子,我娘咳嗽得厲害,想給她熬點水喝。”

藍守坤撇撇嘴,露出少見的一口白牙:“哦,用樹葉熬水治咳嗽,還有人看到杜梨剛坐果就要摘去吃了救急,還有人想剝掉榆樹皮磨成面當糧食吃,全村幾千口子人都在打這兩棵樹的主意,一天要來多少撥兒?就是把它連根刨了也不夠分的。所以大隊有令,任何人都不準靠近龍鳳合株!”

“我只擼一把樹葉!”

“你一把他一把,撒泡尿的工夫樹就禿了,沒有葉子這樹還能活嗎?”

郭存先有點惱:“我這是給老人治病!”

藍守坤的嗓門也提高了一格:“你沒看到嗎,三天兩頭地死人都顧不過來。”

“你這不是欺負人嗎,就一把樹葉子!”郭存先真急了,跳著腳要往上躥,被存珠從后面死命地拉住了。前面的四個民兵一橫手里不一定有子彈的步槍,擺開了架勢。

藍守坤上前一步,根本不拿郭存先當回事:“怎么著,你想搶啊,還是想鬧事?我知道你們老郭家的人性大,可你不睜眼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這是龍鳳樹下,你不知道這個地方專治你們老郭家?”

后面的四個民兵幫腔起哄:“是嗎?這是怎么回事,我們怎沒聽說?你給講講,反正閑著也沒事……”

藍守坤成心要寒磣郭存先,翻完老賬還要算新賬,郭存先越是哪兒疼,他越往哪兒踢:“我還別不告訴你郭存先,你們家的成分興許還得改一改,以前你爹在被刺刀挑死之前,你們家的日子可是過得勁兒勁兒的,最次也應該劃個小業主,要不就是上中農,這到現在還是懸案,你現在還敢奓刺兒……”

藍守坤的這一招兒非常狠毒,給了郭存先致命一擊,如果村里真將他家的成分改成小業主,那可就很難抬頭了。藍守坤看到郭存先臉上掛相了,就變得不像剛才那么強硬了,口氣一轉勸郭存先先回家,說明兒個白天,我讓值班的民兵把掉在地上的樹葉都收集起來,交給你二叔帶回去還不行嗎?

此時郭存先真恨不得撲上去掐死藍守坤,或者被他們打死。但他卻終究一聲沒吭,扭頭離開了龍鳳合株。哥倆回到家誰也沒提樹葉的事,母親也沒問為什么沒有帶樹葉回來。郭存先只是悶頭喝了兩碗稀糊糊,直到放下飯碗,突然愣不啦嘰地甩出一句話:

“明天一早我就走。”

母親一愣:“干嘛去?”

郭存先仍舊不撩眼皮:“砍棺材。這年月餓死了這么多人,興許好找活兒干,好歹能掙倆活錢兒,頂不濟還可以省出我那份口糧,就把今年的青黃不接扛過去了。”

存珠不放心地潑過來一瓢冷水:“哥,這個想法可有點懸,你看咱村死的這幾個人,哪還有鄭重其事打棺材的?都是用炕席一卷,要不拿被單子裹巴裹巴就埋了。”

存志也接過話頭:“再說你也只能算半個木匠,以前只跟別人打過下手,一個人出去能頂得起來嗎?要不我跟你一塊走吧。”

郭存先斷然拒絕:“不行,你再走了咱娘交給誰?這個家怎么辦?”

存珠剛想說這個家里還有誰需要照顧呀?走一個人省下一個人的口糧給留下的人吃,才是最好的照顧。可她拿眼角□了□二叔郭敬時,又把話咽回去了。

郭敬時穩穩地坐在炕頭,不看屋里的人,也裝聽不見他們的話。

現在這個家里是郭存先說了算,連孫月清也只能嘆一聲氣:“存先哪,你老大不小了,我還尋思趁著年景不濟,有逃荒要飯的閨女路過咱這兒,挑合適的就給你把親定了。你若是一走,這可怎么辦呢?”

“我的事您甭操心。”郭存先起身下炕,到小南屋找出當年爹留下的木匠兜子,從里邊拿出斧子、刨子、錛子、鑿子、鋸子等木工工具,又將磨刀石搬到院子里,存珠給他端出半盆涼水,他拉個小板凳坐好,借著從屋門口透出的亮光,開始一件件地磨起來……

磨著磨著想起剛才弟弟那兩句不太瞧得起他的話,便提著剛磨好的斧子站起來。院角落里堆著幾跟長短不一的樹樁,他挑出一根兩掐多粗的棗樹干,對存珠說:“棗木最硬,這棵老棗樹至少五十年以上,你給我數著,我用二十斧子把它砍成正方的,一面五斧子,不用刨子,但四面要跟刨過的一樣光溜。”

“真的?”存珠樂了,并大聲招呼存志,“二哥,大哥要表演飛斧砍四方!”

存志從屋里躥了出來,見哥哥正用左手扶著棗木,用眼前后左右地調對著,像是在琢磨下斧子的角度和力道。

郭存先突然響亮地往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勁握住了斧子把兒,沒等弟弟妹妹們看清楚斧子已經連三并四地砍下去了,有輕有重,有急有緩,上來先一邊三斧子,就將一個正方的輪廓砍出來了,后面的幾斧子是修整和削光。等到存珠數到二十下的時候,圓鼓溜秋的棗樹干,變成了規規矩矩的正方形木材……

第二天不等天亮,趁村人還沒起來,郭存先也不讓母親和弟弟送出門,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發了。肩上背著一個帆布做的大木匠兜子,里面除了斧、鑿、錛、刨等,還放了六個棒子面和高粱面兩摻和的餅子,一只搪瓷大茶缸子,手里提著一掛大鋸——這就等于是幌子,走到哪里人家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是做木工活兒的。他選擇的方向是向南,這里的人逃荒、討飯才向北,乃至出關闖東北;而做買賣賺錢得向南走,乃至下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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