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們的祖先將大地分為上下四方,首先,創造了陰翳的世界,接著把女人藏在幽暗的地方,可能認為女人是世界上皮膚最白皙的吧?假使皮膚白皙就是優秀的女性必不可少的條件,那么,站在我們東方人的立場,這樣做也是可行的,是理所當然的。白人的頭發是亮的,我們的頭發是暗的。這是大自然交給我們“暗”的章法,而古人在無意之中就自動遵循了那個章法,讓黃色的臉變得潔白。前面我提到過染黑牙齒,把眉毛剃光,不就是讓臉更亮麗的手段嗎?我贊嘆那種閃著光澤的豆青色藍口紅,今天,祗園的藝伎都不再使用了,不能想象蠟燭微光的明滅不定,就無法理解豆青色藍口紅的魅力。古人有意讓女人的紅唇涂抹成青黑色,還鑲上螺鈿作為裝飾,讓女人的臉暗無血色。我想,在燈火闌珊處,女人那雙唇間閃現的漆黑牙齒,還有嫵媚一笑的姿態,就再也忘不了那白皙的臉。至少,在我的心目中,白得無人超越。白色人種的白,是一種透明的、豁達的白,也是隨處可見的白,前者說的是實際上不存在的白,那是光和影之間的惡作劇而已,只限于某種場合,我們不在乎,也不想奢望太多。現在,說完了白皙的臉孔,再談談環繞臉孔的幽暗色調吧!多年以前,我陪著東京的客人到島原的角屋去游玩,我看到了令我終生難忘的暗影,那是在“松之間”的大居室里,只可惜“松之間”后來失火燒掉了。當時,我記得那大居室內非常寬敞,只有燭光照亮室內的幽暗,與小居室的晦暗、濃度都不同。當我步入房間時,一個剃了眉毛,還染黑了牙齒的中年女人,跪在大屏風前的蠟燭旁邊,大屏風隔斷了明亮的世界,屏風后面,暗色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猶如一道幽暗的黑幕,燭火無法穿透這黑暗,被墻壁反彈回來。諸位,你們誰見過這樣“燈臺下的黑暗”?那是與走夜路時的黑暗不一樣的黑暗,好像是蘊藏紅光的一顆顆微粒,我怕它會飛入我的眼里,所以不停地眨眼睛?,F在都時興建筑面積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比如,十鋪席、八鋪席、六鋪席的小間,所以就算是點燃蠟燭也看不見那種幽暗的色調。古代的宮殿和妓院的天花板特別高大,走廊也寬廣,幾十鋪席的大房間很普遍,暗影如霧般籠罩著這種房間。而那些貴婦人們,也許就隱藏在這暗淡的汁液里。在《倚松庵隨筆》中,我提到過這件事,現在的人已經習慣了用電燈照明,幾乎忘記了曾經的暗淡影像。房間里“肉眼可見的暗淡”,好像氤氳的霧氣,忽閃忽閃地籠罩過來,非常容易引起幻覺,所以房間里的黑暗比室外的黑暗更可怕,也意味著妖魔鬼怪就在這環境里群魔亂舞,而在這種黑暗中的女人,藏在重重屏風和隔扇里,恐怕也算是妖魔鬼怪的眷屬吧?黑暗中,這些前世命定的女人被十幾層或者二十幾層的暗影包裹起來,填滿了領口、袖口以及前襟等所有的縫隙。不,恰恰相反,黑暗也許是從女人的四肢,還從染黑牙齒的口中和烏黑頭發的發梢吐出來的,就像蜘蛛網上的蜘蛛吐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