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如果各位去那種大型建筑內部房間的時候，稍加留意一下四周，你們是否看見過在外面的光線照不進來的陰暗里，金拉門和金屏風接受遠處庭院中的余光，那種夢幻般反照的狀態。這種反照，就好像在傍晚的地平線上，向四處的幽暗散發出去的微小的金光。我去過這種地方，突然感覺到，此時此刻自己看到的黃金色調是那么的美！它是蘊含著一種沉靜而痛楚的美。而且，當我從它面前經過時，不停地回頭注視它的樣子，隨著自己從正面移步到側面，光線也從金色的紙張表面上緩慢地擴展出來，這種光線不是瞬間的閃耀，而像一個會變臉的巨人，目光咄咄逼人。真是有不可思議的感覺，當我走到側面，那金色紙面上的反射昏昏欲睡的幽暗的微光，立刻變得像熊熊燃燒的火焰，那么，在這黑暗的地方怎么會聚集如此亮的光線？我仔細地分析了一下，原來古代人都用黃金為佛像漆上金身，用金箔貼滿貴人的居室，這才是真正黃色調的寓意。現代的人都住在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里，不會理解古代人使用黃金的美好寓意。相反，古代的人住在幽暗的屋子里，不僅享受著那美好的色澤，還了解了黃金的實用價值。它在光線微弱的環境中，起到了聚集反射光能的作用，換句話說，古代人不是因為追求奢華而使用黃金和金箔，而是利用它的反射來彌補光的不足。因為像銀制品和其他金屬的光澤隨時間變化很容易消退，只有黃金才能保持永久的光澤，達到一直照亮屋子的目的。這樣就顯出了黃金的珍貴。我在前面也提到過，泥金畫是專門讓人在幽暗處欣賞的，由此可見，不單是泥金畫，就連古代的布匹也經常加入金線，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寺廟里僧侶們的袈裟也都是金色的，這就是最好的實例，現在，我們經常參拜的寺廟大多數為了迎合香客們的心理，把大殿裝修得金碧輝煌，所以，在那種地方，金襕袈裟穿在寺廟方丈身上，也不會讓人肅然生敬。如果參加時代久遠的寺廟舉辦的法會，看到高僧布滿褶皺的臉，還有暗淡的膚色，同佛前明滅閃爍的燈火以及那金襕袈裟的質地，非常的和諧統一，也增添了幾分莊嚴的氣氛。它也跟泥金畫一樣，大部分的亮麗的布匹花紋被晦暗掩蓋著，只有金線時不時地閃爍一點微弱的光。這可能是我個人的感覺吧，我感覺，日本人的膚色最適合陪襯能樂的衣服，能樂是一種戴著假面具表演的古典戲劇。能樂的服裝，多姿多彩，裝飾了很多金線，能樂的演員都不像日本歌伎涂抹白粉，但是，日本人獨特的紅褐色的皮膚以及微黃的容顏，在演出時會展示最大的藝術魅力。我每次去欣賞能樂，都會在演出現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常常因激動而手舞足蹈。用金絲線繡成的衣服和用來陪襯的內衣也適合演出者的膚色，濃綠色或黃色的袍子、便裝、禮服之類，以及素色的棉服和褲子等，也與膚色非常協調。加上有美少年能樂演員，那細膩的肌膚紋理，帶著青春活力的容顏等被陪襯得更加的引人注目。散發著不同于女子肌膚卻煽惑人心的藝術魅力。如此，可以悟出日本古江戶一帶的地方諸侯沉迷于少年的姿容，原因就在于此吧！至于歌舞伎的歷史劇和舞蹈劇的衣服裝飾，和能樂相比，一點也不遜色。甚至在“性感魅力”方面，更是凌駕于能樂之上。不過，要是常常去觀賞這兩種演出，也許會發現對兩種藝術的理解有出入，因為，初見歌舞伎的表演很性感，舞臺也很綺麗。但是，在當今西方人使用照明的舞臺上，那種綺麗的色彩一下子就淪為粗俗，讓人欣賞不久就厭煩了。服裝和化妝也是如此，就算是為了追求時尚美，也只是看到一個畫的假面孔而已，缺少那種天生麗質的真實美感。相比之下，能樂演員的容顏、脖子、手都以天然出芙蓉的本色來演出，所以眉宇之間表現出來的嬉笑怒罵都是很正常的，一絲一毫也沒有欺騙我們的眼睛。能樂演員扮演的角色即使是素面朝天，也不會讓觀看者失去興趣。我們所感覺到的是，這些和我們膚色相同的演員，偶爾穿上武家時代亮麗的服裝，相比之下或許極不相稱，但是，那姿容卻令人過目不忘。我看見過在《皇帝》中扮演楊貴妃的金剛嚴先生，他是日本能樂主角流派之一“金剛流”第二十五代傳人。至今難以忘懷的是，金剛嚴先生在演出時，從袖口露出來那雙漂亮的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雙手，再低下頭審視著膝蓋上自己的手，感覺他的手是那樣的柔美，我的手是那樣的粗俗。那種美來自演出時微妙的動作，從手腕到指尖，手指的姿勢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還有那皮膚的色澤，那種從身體內迸發出來的光澤到底來自哪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無論怎么說，那手畢竟是一雙普通日本人的手，到處都可以見到，和我的手也是一樣的膚色，我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手和舞臺上金剛嚴先生的手認真地對比，比較后發現還是一樣的手。讓我不解的是，相同的手，在舞臺上是那樣的柔美優雅，在我膝蓋上的卻粗俗平凡。這種狀況不只是在金剛嚴先生身上出現，能樂的演員，露在衣服外的肉體只是微小的一部分，也僅僅局限于容顏、脖子、手，飾演楊貴妃的演員，戴著面具，把容顏都遮住了，然而，這些微小部分的色澤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金剛嚴先生也是如此，在這一點上也許會更加突出，在日本，絕大多數演員的手都是這樣，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只是他們發揮了現代服裝無法隱藏的嫵媚和魅力。讓觀者目瞪口呆。再強調一次，這個說法不是針對美少年和美男子演員。比如，我們在平日里，絕對不可能被一個普通男人的嘴唇所誘惑，但是，在能樂的舞臺上，那略帶暗紅色的溫潤嘴唇比涂口紅的女人還肉感，這也許是演員為了演唱一直用唾液潤嘴唇吧！但是，原因還不止如此，飾演孩童的演員面頰出現潮紅，而且很惹眼，根據我看戲的經驗，演員穿著暗綠色服裝時，常常會出現這種情形。皮膚白的演員與皮膚黑的演員相比，皮膚黑的演員反而更能襯托出紅色來，什么原因呢？因為皮膚白的人紅色和白色對比會鮮明耀眼，如果再穿上能樂的戲裝，那效果會越發強烈。而皮膚黑的人容顏暗紅色，紅色就沒有那么的顯眼，服裝和容顏可以協調一致，優雅的綠色和低調的褐色相互調和，黃色人種的皮膚會占盡風頭，更惹人注目。我不了解這種色調和它表現出來的美艷是不是到處都有？假使能樂也采用歌舞伎那樣的現代照明設施，那么一切美感就會被耀眼的光線全部驅散。所以，能樂的舞臺能保持長久以來的暗淡，是尊重自然的選擇，建筑物也是如此，越古老越有韻味，地板散發著自然的光澤，梁柱與板幕烏黑發亮，從屋頂到房檐的幽暗像一個大吊鐘覆蓋在演員頭頂上，這樣的舞臺設計最適合能樂的演出，從這段時間來說，能樂在朝日會館以及公會堂舞臺上頻繁演出，誠然是件喜事，但是，這樣做的后果會使能樂真正的雅趣丟失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