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湯碗就在我的面前，發出微小的咝咝聲，那聲音一點點地沁入耳中。我凝神靜聽那遙遠的類似小蟲鳴叫的聲音，接下來，當我專心致志享用著食物的時候，感覺食物真的像美味佳肴一樣的好吃，這時，我仿佛被帶到了三昧之境。據說，喝茶的人看到沸騰的茶水，聽到煮茶的聲音，就會聯想到山上的松風，進入忘我的境界，那是不是就像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呢？那些來日本的人，都喜歡去吃日本料理，其實，聽說日本料理不是用來吃的，而是比較適合觀賞的，對于我來說，不只是用來觀賞的，更適合冥思遐想。因為這是幽暗中燭光和漆器合奏出的一曲無聲的音樂。夏目漱石先生曾經在《草枕》一書中，贊美過羊羹的顏色，那羊羹的顏色不也是讓人充滿遐想嗎？稍微帶著晶瑩透徹的表層，差不多連深層里都沐浴了陽光，那如夢似幻般的色調，散發著微光，在西方，人們食用西式點心是不會遇見這樣的場景的，也不會有這樣的心理活動。因為奶酪本身的膚淺和單調，所以奶酪無法與其相提并論。這羊羹的色澤，如果放在漆器的餐盤里，就會墜入幾乎難以辨認的無邊的陰暗里，更能提供冥想的機會。那種冰冷、嫩滑的東西被人含在嘴里的時候，立刻就感覺到屋里的幽暗變幻成一塊冰糖，在舌尖上慢慢融化，即使羊羹不是那么好吃，也因此添加了一些別樣的味道。現在，不論哪個國家，都千方百計地把食物的色澤與餐具、墻壁的色彩協調起來。如果在明亮的地方，用白色的餐具吃日本料理，我感覺吃起來會食欲不振。比如，每天早上，我們喜歡喝的紅色的醬湯，看到那個顏色就會猜到，它是在古老作坊里熬制出來的東西。我曾經應邀參加一個茶話會，會上端出紅色的醬湯，和素日里喝的是一樣的，那散發著濃郁味道的湯汁，在忽明忽暗的燭影中，沉淀在黑色漆的湯碗里，那時，就看到了一種甜美誘人的色澤，我不由得感嘆了一番。此外，在京都和大阪一帶吃生魚片、腌制醬菜和青菜時，會使用一種醬油當調料，那是一種名叫“黑溜”的顏色較重的醬油，那種濃重而富有光澤的湯汁是多么的富有陰翳，又和幽暗相得益彰！還有那些發白的東西。例如：白醬湯、白豆腐、魚糕、山藥汁、白魚片等，當你想吃這些發白的食物時，如果四周特別的明亮，那就找不到那種有食欲的感覺了，先從白米飯談起吧，把白米飯放在發著微光、黑黝黝的飯碗里，擱在陰暗的一角，那情景看起來很美妙，不經意地刺激著人們的食欲。還有那剛剛煮熟的白米飯，打開蓋子后，一股熱氣騰騰撲面而來，然后，趁熱盛進黑色的碗里，那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米粒，日本人看了，一定會更加愛惜白米飯吧！由此可以想象，日本的料理一向以陰翳為基本色調，與“幽暗”這種東西有著千絲萬縷、不可分割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