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衣角——衣角折了,我給你理理啊……到了那邊兒,可別說我不管你,老東西——”——姥姥說
“雪芳,雪芳!今天后晌兒大隊上安排我去算賬,我又額外賺了兩分!”
“看把你美的,今晚給你改善下伙食,給!”
“嗯?咱家還有饅頭呢?!”
“噓——小點兒聲,生怕別人不知道是不是?”姥姥沖姥爺瞪了一眼,繼續說道:“大鍋飯我怕你吃不飽,你沒見最近大鍋飯里面都清湯寡水了么?這饅頭是上海爹托人捎過來的白面蒸的,快吃吧。”姥姥語氣變的柔和了些許,一邊說著,一邊拿了兩根蔥坐了下來。
“好,好!別說,我還真餓了……”姥爺美得嘴都合不攏了,一把抓起一個饅頭,“嗬!真瓷實!”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是社會大變革的時代。吃著大鍋飯,個個出類拔萃的人在生產隊忙著賺公分養家糊口。姥姥和姥爺也不例外,雖說有上海老姥爺的照顧,但總歸還是得靠自己。
日子久了,人們家里的鍋碗瓢盆都沒剩下多少,地里的莊稼遇到天災,收成也不盡如人意……漸漸的,大鍋飯里面的肉少了,地瓜葉多了;油少了,水多了;鹽少了,難過的日子多起來了。
“我拌了一點兒地瓜葉,你吃不吃?”姥姥坐在飯桌前,低聲問著姥爺。
“吃啊!現在這可是好東西啊,用啥拌的?”
姥姥起身走到櫥柜前,拉開櫥柜拿出一個小盆:“倒了點兒醬油,還有鹽——別問了,家里還有。給,吃吧。”說罷,姥姥把小盆放在姥爺的面前。
姥爺瞪圓了眼睛看著姥姥,機械式地夾了一小筷子地瓜葉遞進嘴里,又咬了一大口饅頭,嚼著說:“你也吃,一起!”,一邊說著,一邊把小盆向姥姥那兒推了推。
“你看你,吃個飯那么多話,咽下去再說話不行嗎?”姥姥皺了皺眉,低下頭咬了一小口饅頭,捋了一下耳邊的頭發。
“欸?咱把這兩根蔥切一切放進去吧,還有點兒滋味!”姥爺咽下嘴里的飯菜后,指著桌子上的兩根蔥說著。
“行,我去給你切,你是真能瞎調和。”姥姥笑著搖了搖頭,放下了筷子,起身走到灶臺前,彎腰拿起立在一旁的菜板,說話的工夫,便把蔥切成了小段,用刀一撮,手一掩,拿著走到餐桌前,放進了小盆里,“你拌一拌吧”,說罷,轉身回去放下了刀,用灶臺上的抹布擦了幾下手,回到餐桌前坐了下去。
“咱倒進個小盤子里吧,這樣不太像樣子。”姥爺一邊拌著,一邊說。
“行,行,哎呀,你啊,就是講究——”姥姥剛剛坐下,又起身到櫥柜拿了一個盤子出來。
“嘿嘿,怎么說也是頓飯,正兒八經的,況且今晚吃的這么好。”姥爺的嘴角就沒下來過……
一方矮矮的木桌,兩個灶臺,一個通著西屋,一個連著主室的炕。屋子里陳列著的東西不多,一口大缸靜靜地蹲在一旁。家里已經通了電了,但還是省著點兒,點了一盞煤油燈,焰苗兒在木桌的邊角跳動。
“哎喲——又差點兒!”姥姥坐在那里,突然往后踉蹌了一下,驚慌地喊了一聲。
“怎么了怎么了?”姥爺連忙丟下筷子,一把拉住了姥姥。
“唉——這個馬扎——腿兒松了,沒坐穩。沒事沒事。”姥姥拽著姥爺的胳膊,低下頭看了一眼屁股下面的馬扎,無奈地笑了笑。
“你嚇我一跳。來,來,換一下,你可別一屁股坐地上,摔壞了,我還得把你抱炕上呢,嘿嘿。”姥爺露出了一臉壞笑,打趣地說著。
“瞎說什么呢你,不用,你趕緊吃吧,我坐著就行。”姥姥紅了臉,把頭埋的很深,夾了一口菜,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口饅頭。捋了捋耳邊的頭發,沒藏住那一抹不經意的笑。
“一會兒我修修……”
馬扎——農村人們常用來坐著的一種工具。建川是村里出了名的木匠,姥姥和姥爺在一起了之后,很多活計都教給了姥爺。姥爺聰明,學得也快,做得也好,家里的一些馬扎都是他一個人盤出來的。姥爺做事又精致,會到處搜集一些品相和品質較好的木材,比如紅木或者棗木等等,再用結實的麻繩,按照一定的力學原理,將木棍纏綁到一起,便做成了一把漂亮又實用的馬扎。
姥爺年輕的時候,盤個馬扎都得穿件帶領子的襯衫,整整潔潔,干干凈凈。姥姥總說他瞎講究,姥爺也總是笑一笑說:“這樣干著舒服,有勁兒!”……
時間經不住晃悠,稍微眨個眼的工夫,便綠了堤岸,黃了落葉,換了春秋。八十年代的春夏之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紛紛脫去了土灰厚重的棉衣,換上清爽舒服的薄衫。改革開放之后,女孩兒們穿起了牛仔喇叭褲,雖是春夏之交,但仍帶著微薄的寒意,她們也無懼微涼,早早地就搭上一件純白色的短袖,扎進褲子,整個人顯得清爽、精神。
“媽,我上次找人家算命,還沒來得及給人家錢,是不是得打點一下?”
“虧你還記得,當時你騎上車一溜煙就跑了,我后面喊你,你都聽不見。”姥姥和我媽正貓著腰從草垛里抽一些引火的干草出來,準備午飯。“這樣,你現在就騎車去他家,離午飯還得等會兒,你看看他有沒有空來吃個飯。到時候再準備點兒點心讓他帶走。”
“行,我收拾下就去!”我媽用力抽了一大把干草出來,抱著地上已經碼好的一些,隨姥姥回了家。
五月的和風,吹的人舒舒服服,不算很涼,更不燥熱,能塞進人的毛孔,沁進人的血液。這種天兒,臨近晌午做飯的時候不冷也不熱,剛剛好。姥姥好像知道算命的一定會來,準備了精致的七個熱菜和一個冷盤兒。
“媽,俺叔來了!”院兒里傳來一聲我媽清脆的叫喊聲。
農村人好熱鬧,家里但凡來個客人恨不得全村都得知道。一來是圖個喜慶,二來是為了讓別人家知道自家親戚朋友多,交際甚好。
“喲!大兄弟來了啊,快進來,先去椅子上坐。日美,倒水!”姥姥喜笑迎著算命先生,喊著我媽沏茶倒水。
“大姐,不用忙活,不用忙活,真是不好意思,還得閨女兒去接。”
算命先生個子不高,留著平頭,臉上因為上了歲數而堆積了皺紋,但不松垮。小眼睛,一笑起來就只能看到兩條縫兒了。耳垂反而又厚又大,像極了小時候看《西游記》里面如來佛祖的耳垂。著一身灰色破舊的中山裝,倒是干凈。腳上蹬著一雙老布鞋,鞋頭縫補了幾針,一路上過來,已經蒙了一小層浮土。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后來我問起姥爺才知道算命的先生大抵都有些“殘疾”,許是因為泄漏了天機而受的懲罰吧。
“哎呀,大姐,有沒有抹布?我好把鞋拍拍,上面一層土。你看你家這個地,這么干凈,別給你踩了!”算命先生剛想進門卻停在了門旁,手扶著門框,瞇著兩只眼睛輕聲問道。
“沒事,進來吧,這有什么干凈的!快來!”姥姥伸出手,想把他引進屋。
“別別,我還是拍拍吧。禮數得有。”算命先生見狀,連忙擺手,隨后轉過身走到院子一角,抬起腿,翹起腳,剛準備用手拍。
“欸!給,給,你也是講究。”姥姥趕忙拿了一條稍干凈的抹布遞給了他。
那個年代的農村還沒有滿桌的雞鴨魚肉,但因為上海老姥爺偶爾的補給,再加之姥爺在當地的財政局工作,所以家里也稍殷實,一桌好菜也能上得了排面兒。
“大兄弟,咱先吃吧!俺家里的晌午回來都不定點兒。”姥姥端著一盤炒雞,走到飯桌前,一邊說著,一邊慢慢把雞放到了桌上。
“別,別!大姐,等等大哥吧,不差這一會兒。”算命先生搓了搓手,笑了笑說。
“日美,你去門口看看你爸回沒回來。沒人影兒,咱就不等他了。”姥姥支使著我媽。
姥姥家的門口比較寬闊,走到道口兒往北看是個大斜坡,沒什么樹,也沒什么阻攔,一眼能望到坡頂。
“行,媽,我這就去……”
“雪芳——我回來了——”我媽話音未落,院兒里傳來姥爺的聲音。
循聲望去,只見姥爺身穿一套藏藍色制服,外面披了件兒輕薄的大氅,戴著大檐帽。大步流星地走進了院子里。
“喲!大哥是警察?!”算命先生一下子臉耷拉了下去,怔在那里,眼神驚惶地看著姥姥問道。
“不是,不是,你別擔心,他是財政局的,工作服就這樣。”姥姥柔和地看著算命先生,笑著對他說,試圖讓他放松下來。
“喲!家里這是來客了啊,我說怎么走進院子里就聞見這么香的飯菜!”姥爺推門進了屋,一眼便瞧見坐在飯桌前的算命先生,臉上的笑容斂了起來。
“你好啊,大哥!”算命先生見狀立馬站了起來,笑著打了個招呼,心里似乎緩和了好多。
“日美,給你爸拿雙筷子,倒杯水,再拿個小碟兒。”姥姥從大缸里舀了半舀水,倒進了洗臉盆,“你趕緊洗洗手,都等著你吃飯呢!”催促著姥爺。
姥爺走進里屋,脫了外面的大氅,摘了帽子,掛到了釘在墻上的衣架上,拍了拍,理順了一下衣服。洗了手,擦干了之后坐到飯桌前。
“這是——?我怎么從來沒見過?”姥爺拿起水,還沒喝,問了一句。
“哦,日美之前不是找人算命看看能不能和小姜成嗎?這就是那位算命先生。我和日美尋思著一直都沒有正兒八經地謝謝人家,今天叫來吃頓飯。”姥姥夾了一大塊雞肉,放到姥爺面前的小碟兒里。“大兄弟,你吃啊,別客氣。”隨后指著桌子上的菜,笑著跟算命先生說。
“哦,算命的。”姥爺皺了皺眉,拿起杯子咕嘟喝了一大口水。“你沒拿酒嗎?這么一大桌子菜,不喝點兒酒?”姥爺看向姥姥,舒展了眉頭,笑著說。
“喝什么酒,你過晌兒還上班。”
“你看看你,我不喝,人家大兄弟喝啊!怎么,還怕被人家喝光,我就沒酒喝了啊?”姥爺一臉壞笑,打趣地說。
“瞎說什么呢!”姥姥笑著臉紅著低下頭,“日美,你去拿酒去!我看就是你爸饞了,想喝。”
“大哥,大哥!不喝酒,不用喝!沒事,大嫂子做了這么多菜,哪兒還顧得上喝酒啊!”算命先生見狀,拉住了姥爺的胳膊。
“嗯?客隨主便好吧?你來一趟,怎么能不喝點兒?”姥爺一下兒掙脫開了算命先生的手,拿起筷子夾了小碟兒里面的雞肉,咬了一口,“來!先吃!”。
轉眼間,我媽拿著一瓶酒和兩個玻璃杯走了過來。
“來,閨女,先給你叔倒滿!”姥爺看著我媽,眼里盡是溫柔,“你今天中午沒在學校食堂吃啊?怎么回來了?”問著我媽。
“爸,這不是今天不忙,中午想著請叔吃頓飯嘛。”我媽話說著,倒好了酒,放在了姥爺的面前。
“來!大兄弟!敬你口酒,謝謝你給我閨女兒算命啊。”姥爺沒說其他的,端起酒杯,向算命先生說道。
“大哥,不敢不敢,孩子命好啊,就算我——”
姥爺沒等算命先生說完,就飲了大半杯進肚。
“你慢點兒喝,怎么喝那么快!”姥姥皺著眉頭瞪了姥爺一眼。“大兄弟,你不用管他,你慢點喝,多吃菜。”姥姥連忙沖愣在那里的算命先生擺擺手。
“哦,哦,好,我沒事。大嫂,我陪大哥。”算命先生說罷也喝了跟姥爺同量的酒進肚。
“來,你大嫂說的沒錯,吃菜!”姥爺伸長了筷子夾了一筷子燉的白菜到小碟里,并沒有吃,而是用筷子攤開,在小碟兒里扒拉著。
姥爺用余光掃量了算命先生一眼,
說:“你從小是定的娃娃親吧!”
灶臺上的大鍋里還緩緩喘著粗氣,旁邊的爐火里還有些沒燃盡的木柴好奇地眨著眼,大水缸驚奇地張著大嘴,一動不動說不出話來。只有姥姥理了一下頭發:“快吃飯!”
“大——大哥,你怎么知道?!”算命先生的筷子停在半空許久,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
“嗯,看出來的。快吃吧,多吃菜。”姥爺沒抬頭,在小碟兒里扒拉了兩筷子之后,又伸筷子夾了一塊拌的黃瓜丟進嘴里,大嘴嚼著,竭盡全力去遮掩自己上揚的嘴角。
“我——我——唉,今兒是遇著高手了。大哥,你啥也沒問我,看了我兩眼,就能看出來,我服了。瞎子行里不同吃一碗飯,今天這飯我不能再吃下去了。”算命先生說罷,起身作了個揖就要走。
“欸!欸!什么瞎子?什么不吃一碗飯?快坐下,快坐下,你大哥就隨口一說。”姥姥連忙拉住了算命先生。
“大姐,大哥可不是亂說,你看大哥在小碟里劃拉那兩下,可不是亂劃拉的。今天我眼拙,沒認出大哥,這飯啊,我也沒臉吃了。”算命先生拽開了姥姥,看了姥爺一眼,豎了個大拇指,隨后,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門。
爐火里的木柴,不大一會兒工夫就燃燒殆盡了,沒了火星,大鍋里的水也漸涼了下去,待在一旁靜靜躺著的大缸被姥姥用篦子蓋上了,免得落進灰土。
“唉,你閑著沒事,干嘛呢這是?”姥姥出門送算命先生回了屋子,沖姥爺抱怨了一句。
“這怎么能叫閑著沒事兒?你做這一桌子好菜,咱自家人吃了就行了,哈哈哈哈!”
“人家給日美算命,日美都沒打點人家,這算怎么回事?”
“要我說啊,日美根本就沒必要找人算,她和小姜你情我愿的,對吧閨女兒?處得怎么樣了現在?”姥爺用胳膊碰了一下我媽,狡黠地一笑。
“哎呀——爸,快吃飯吧。我去看看我哥回來沒,回來的話,一起叫過來吃吧。還有我嫂子。”我媽紅著臉跑了出去。
“叫他倆干啥?過來就直接過來了,不過來就——喂!不用去叫啊——”姥爺根本沒有喊住我媽……
后來有了我,我聽說了這件事之后,問姥爺當初是怎么算的。姥爺沒跟我細說,只說:“這叫《易經》,我看過書,年輕時候沒怎么看懂,那天劃拉半天,隨口蒙的。”
秋在臨行之前,在冬的額頭輕輕一吻,留下楓葉的印記。雪厚一些,會把印記封印,趁人們不注意,在世間留下“琥珀”……
“姥姥,今晚是不是吃餃子?”我趴在炕沿兒上盯著姥姥手里捏好的餃子問道。
用筷子頭兒挑一點兒和好的餡兒,放在搟得溜圓的面皮里,中間還有兩邊一捏,用手裹著一攥,像極了小元寶的餃子就在姥姥的手里立著了。
“是啊,今天小年,給你包了點兒沒有肉的,待會兒你可別給我剩了。”外婆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里的餃子蘸點兒白面放在了高粱桿的篦子上。
“保證完成任務!今晚撐死也得吃完!”我立馬裝模作樣地沖著姥姥打了個“軍禮”。
“去!過了小年就是年,過年你得說點吉利的話。你應該說今晚都得把它們吃好。”姥姥喝止住了我,然后往我嘴里塞了一半還帶著面粉的棗子,“來,吃點兒甜的!”
鄉下規矩多,尤其臨近年根的時候,總是不能亂說話。
外面已經有小伙伴拿著幾只拆散了的鞭炮滿街跑著了。
“姥姥,我出去跟他們玩會兒啊!”話音未落我便轉身。
“一對、兩雙、三四五……挺好,剩菜發財!”姥姥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循著姥姥的目光望去,盛餡兒的盆里,還剩了一點兒。
北方的小年是在臘月二十三,距離大年三十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人們就開始張羅、準備各種年貨,置辦新衣物,掃塵,祭灶等等了。其實無論南北方,人們都拾掇得干干凈凈,對新的一年充滿了希冀——辭舊迎新、迎祥納福。
“嗯!姥姥,這餃子真香啊!!我要點兒醋!”我高舉著碗,咧著嘴沖姥姥笑著。
“你啊,不知道說你什么好。沒有肉也能吃出香味來?”姥姥一邊說著,一邊起身給我拿了醋瓶子,“給!少喝點兒醋,那東西喝多了,肚子不難受嗎?”
“嘿嘿,我不愛吃肉。就覺得沒有肉的好吃!”我接過醋瓶,直接往餃子盤子里倒了一些。
“你不用跟你弟學一樣,怎么樣,你吃夠嗎?”姥姥也沒再搭我的話,拿起另一盤剛出鍋的餃子放在了我哥面前,“不夠的話,吃這些。”
“奶奶,你不用拿,我自己來就行。快吃吧。”我哥很自然地把餃子接了過去。
我哥的飯量,那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上初中那會兒,一個人能吃下四五十個純肉餡的餃子。對于我這種很少吃肉的來說,簡直“驚為天人”。
“唉,你這操心的命,你就放在那兒,他自己不夠的話,就夾了。再說,你看看他都胖成什么樣了。”姥爺咽下嘴里的飯,喝了一小口白酒,慢慢悠悠地說。“你也該活動活動,減減肥了。”姥爺沒有表情地對我哥說。
“不用減,挺好。別像你弟似的,瘦的像根桿子。”姥姥低著頭,說完夾了一個餃子送進嘴里。
“鐺——鐺——鐺……”大方桌子上的老鐘敲了七下,桌子旁邊的電視里也傳來了新聞聯播的經典開頭曲。吃罷了飯,姥爺和大舅坐在椅子上,我和我哥坐在炕沿,姥姥和舅媽則在灶臺邊收拾歸置著碗筷。
“明后天,你穿套正兒八經的衣服,西服最好,財政局會來人。”姥爺盯著電視,也沒看大舅,卻是跟大舅說著話。
“嗯,好。”大舅稍微挪動了下屁股,看著姥爺,點了點頭。
“又不一定哪天來,等他們來了現穿不就行了?干啥非得一天到晚穿著?”姥姥在廚房那間許是聽到了,問了一句。
“每年都這個時候,他們都會來送點兒東西,坐坐。等到時候來不及,大強隨便穿件衣服,像什么樣子?”姥爺探著頭,對廚房的姥姥說著。“你順便幫我把我那套工作制服還有那件大氅也找出來,明天我穿著。”姥爺說罷,扶著椅子慢慢站起來,開始扶著墻,慢慢地滿屋蹓跶,活動活動。
“唉——行,行,都聽你的。就你講究,等我收拾完就給你拿出來。”
“觀眾朋友們,晚上好,今天是一九九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五,農歷一九九六年臘月二十三。今天節目的主要內容有……”
電視里傳來羅京老師經典的開場白。廚房間,姥姥和舅媽已經大部分洗漱完畢。我和我哥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直愣愣地盯著電視,腦袋里或許已經在想著明天要怎么跟小伙伴玩耍了。
“姥爺,姥爺!你快看,那邊好大一片餃子林!我去摘幾個吧?”
“好!走!我和你一起!”
“姥爺,你給我拐棍使使,我把樹枝兒勾下來,你就往下摘就行!”
“行!機靈!”
“哇,姥爺,你嘗嘗!這餃子太好吃了!是沒有肉的。如果這時候有點兒醋就好了。”
“你等著!我去給你找醋,那邊有片醋池子。”
“姥爺,等等我,一起去!你慢點!”
“文文!文文!醒醒!文文?!”
“嗯?哥——幾點了?”
強睜睡眼,朦朧中看到我哥趴在我面前,晃著我。
“你是不是做夢了?一直哼唧,你看看口水都流了一枕頭。”我哥見我醒了,指了指我的枕頭上,已經被口水濕了一片。
“我夢見餃子了,哥,趕緊先吃吧,明早兒再說。”我迷迷糊糊地回應著我哥。
“哈哈,還吃……看來是今晚沒吃夠。”我哥嘟囔了一句,關了燈,繼續睡了。
亮銀的月光灑在尚未融化的積雪上,掛在枝頭的殘雪上,鋪在厚實的大地上,此處斑斕跳脫,彼處樸實沉穩。萬物都自然地熟睡,沒有驚擾,無論是窗外,還是屋子里蹲著的水缸、趴著的鐵鍋、躺好了的碗筷,就連爐灶里的火苗都輕舞著優雅,更何況墻上掛著的制服大氅……
“還不知道他們今天來不來呢?你這么急著穿上干嘛?”
一大清早,姥姥開始伺候姥爺起床,坐在身邊,給姥爺按摩著動不了的半個身子,活動著筋骨。把姥爺扶坐起來,一邊給他套著衣服,一邊嘴里說著。
“萬一他們一大清早就來了呢?今天天兒好,指不定這會兒就在路上了呢。”姥爺看著窗外說著。
“哎喲,這才五點半,換作是你,你愿意這么早起啊?”姥姥倒不是埋怨,兩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來,抬那支胳膊”。
經過一晚的沉淀,清晨的空氣里透著清爽。姥爺在姥姥的伺候下,下了炕,拄著拐棍在庭院里了幾圈,回了屋,洗漱。吃罷了早飯,姥爺早早地打開了電視,是單田芳先生的評書。姥姥準備帶著我出門去菜園地里刨幾顆儲藏在土里的大白菜。
“給你抹點雪花膏,來!”姥姥突然走到我面前,用沾了雪花膏的手指抹在我的臉上,“別把小臉給凍皴了”。
“哎呀!涼!”我大叫了一聲。
“趕緊用手掌抹開,就不涼了。”姥姥笑著說。
“你們拿幾顆大白菜就趕緊回來,我怕人家來了,家里沒人伺候。”姥爺已經起身蹓跶鍛煉了,走到我和姥姥身邊,對姥姥說。
“知道啦姥爺。”我抹著臉跟姥爺說著,“姥爺,你快看我的耳朵!”我突然停下,急沖沖地對姥爺說。
“怎么了?凍皴了?”姥爺用手扶著我的頭,仔細看著我的耳朵。
“不是,你看看是不是長繭了?哈哈!”我歪著頭說。
“啪!”姥爺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因為冬天穿的多,倒是不疼。
“小兔崽子!”姥爺氣樂了。
鄉村土路上的積雪已經化盡,有一個多禮拜沒下過雪了,裸露出來的土地泛著黃,幾只麻雀撲棱棱飛過來啄著枯草散落的籽,銜著,撲棱棱又飛走了。
來到菜園,姥姥卸下扛著的鎬頭,叉著腰,喘口氣兒。
“姥姥,我來刨吧。”說罷,就搶過鎬頭,擼了擼衣袖,假模假式地準備刨地。
“你試試能不能刨得動。”姥姥站在一邊,也沒攔我。
我舉起鎬頭到半空,“嘿!”使出了一股子力氣。“鐺——”鎬頭沉悶地砸在地上,戳了一個洞出來。“唉——姥姥,我刨不動。”我嘆了口氣,扶著鎬頭的柄,看了看姥姥,呆呆地豎在那里。
“哈哈,不是你刨不動,天兒冷了,這個地都上凍了。”姥姥接過鎬頭,“呸!呸!”往自己手掌心上吐了兩下,搓了搓。“其實晌午來刨最容易,日頭曬一頭晌,土能軟和點兒,要不是你姥爺著急,我才不這么早來刨呢。”
“姥姥,中午要燉大白菜啊?”
“昂!對。”
只見姥姥并沒有用盡全力刨土,而是先用鎬頭的尖在地上小幅度地刨著,不大一會兒工夫,被姥姥刨過的地方,土稀松了很多。
“差不多了。起開點兒,往后,別打著你。”
姥姥擼了擼袖子,又往手掌上吐了兩下,搓了搓,把鎬頭舉過頭頂,“嘿!”,鎬頭應聲而落,地上也被刨出了一大個洞。
“嗯,凍得不深。”姥姥自己嘀咕了一句,“越往下土越軟和,還行,沒凍透。”
太陽也升起大半了,姥姥從土里挖了四顆白菜出來之后,把刨出來的坑給埋上了。
“走!去看看有沒有薺菜。”
姥姥用鎬頭的柄挑起裝有白菜的編筐,擔在肩膀上。
“姥姥,咱倆一起抬著吧!”
“不用,這樣好使,挺輕快。”
就這樣,
姥姥走在前面,
我跟在姥姥后面,
陽光跟在我們后面……
“回來了?怎么出去這么長時間?”姥爺自己泡了一壺茶,端起杯子,吹了吹,泯了一小口問。
“帶文文去他后屋二姥爺的地里刨了點薺菜,你還別說,不少。”姥姥放下編筐,抻了抻腰,捶了兩下。“地里上凍了,文文刨了兩下沒刨動,哈哈哈哈,就不刨了。”
“哈哈,他那點兒螞蚱勁兒,能刨動才怪呢,再說,他也不知道怎么用勁兒。”姥爺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
“哼!我怎么不知道?先得把上面的土松一松再刨,因為越往下越軟和,好刨。”
“行了,行了,學得倒挺快的,去把這幾顆大白菜搬到西屋地上放著。”姥姥喝了一口水對我說。
“他們怎么還沒來?這都九點半了。”姥爺自己嘟囔了一句。被我聽到了,我故意走到姥爺邊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嘶——小崽子,還想挨一巴掌是不是?”
“哎喲,指不定今天不來呢,你啊,就能瞎著急。”姥姥數落了一句。
“姥爺,我換個臺看看啊,想看武打的。”
陽光慢慢從窗臺的一角爬到了正中,停落在墻頭的麻雀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飛走了。電視里播放著《白眉大俠》,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看的一部電視劇,主角白眉也是我模仿次數最多的人物了——后背交叉綁兩根木棍當作寶劍,遇到假想敵人時,單膝跪下,頭迅速一低,嘴里發出“噗!噗!噗!”三聲,因為白眉大俠的脖子后面綁有三發小炮彈。隨后從后背上抽出木棍,在空中亂七八糟比劃一通,“咻!”,隨著嘴里發出的一聲配音,“帥氣”地收好“寶劍”,站在風中,得意地看著面前的小草堆被我刺穿的狼狽樣……現在想想那估計是比較早的cosplay了吧。
“鐺——鐺——鐺……”座鐘敲了十一下。
“估計他們今天不來了吧。”姥姥在灶臺前切著大白菜。
“嗯——”姥爺沒說話,不知是嘆了一聲還是應了一聲。
“姥姥,燉大白菜可以不放肉嗎?”我坐在炕沿上,一動不動。
“喲!你還活著呢?你不說話,我都忘了你坐在這兒了。”我一動不動地看了兩集,姥爺開口打趣道。
“不放肉怎么吃?只燉大白菜啊?你不喜歡吃肉,你大舅,舅媽他們還吃呢,虧你能想得出來……”姥姥數落著。
“董局!”院兒里一聲嘹亮。
從大門進來兩個人,打頭的穿著跟姥爺一樣的大氅,戴著大沿帽,臉上被時間刻上了滄桑,一進院子就咧著嘴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身后緊跟著一個稍顯年輕的小伙兒,相比起來,臉上還帶有稚嫩,兩只手里提著幾個禮盒。
“啊?來了?!”姥姥正蹲在灶臺前面燒火,聽到門外一聲,“噌”得一下站了起來,怔怔地看向門外。
“來了!來了!怎么這個點兒來?快去迎進來!”姥爺興奮地看著窗外,臉上掩飾不住的笑意,催促著姥姥出門迎接。
“啊!王局長,你怎么親自來了?快進屋!”姥姥打開了房門,滿臉詫異。
王局長,又名王算子,當年跟姥爺一起在財政局當會計,因為心算能力比較強,輕輕松松就能口算出兩位數乘以三位數,所以被別人稱為“王算子”。姥爺當時打算盤的能力數一數二,兩個人的業務能力在當地也是聲名顯赫。后來,雙雙提了副局長,姥爺突然大病,提前申請病退了。這位王算子,憑借自己出色的能力,沒過多久就提為正職了。
“嫂子!哈哈哈哈,來看我大哥,外人不行!我不讓,必須我親自來!”說著,他們便進了屋。
“董局!大哥!哈哈哈哈,怎么樣?最近挺好的?”王算子見到我姥爺立即上前握住姥爺的手。
“挺好!挺好!沒想到你能來!快坐,你怎么樣,看你這精神頭也不錯啊!”姥爺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消散過,“快,泡點兒新茶。”姥爺對姥姥說道。
“嫂子,別忙活啦!讓小張去泡就行。”王算子趕忙沖那個年輕人遞了個眼色,自己坐到了椅子上。
“文文,這個你也應該叫姥爺,和我一輩兒。”姥爺瞥見愣在一邊的我,介紹道。
“姥爺好!”我還沒緩過神來,機械式地問了一聲好,哈了一下腰。
“喲!這是——日美的孩子?”王算子瞪圓了眼睛問。
“對,小名叫文文,你還記得呢?”姥爺滿眼喜歡的看了我一眼。
“長這么大了,上次見的時候,日美在家坐月子,還那么點兒。真是不經混啊!他哥呢?大強的那個孩子。”
“他哥在大強那邊寫作業呢。”姥姥端著泡好的茶進來了,遞了一杯給王算子,“來,喝杯茶暖和暖和。”
“哎喲,嫂子,別忙活。”王算子起身趕緊接過茶杯,“小張,你干嘛呢?不是讓你去泡嗎?”坐了下去,盯著年輕人問。
“你別難為人家小孩兒。”姥爺趕忙對王算子說,“這是你帶的徒弟?”
“是啊,他跟著我,替我忙叨忙叨一些雞毛蒜皮。”王算子回答說。“來,小張,這個人你得喊他大爺,他比我大,打算盤那是一把好手,你沒那命,不然我非得讓你跟著他,讓他好好教教你。哈哈哈哈!”王算子笑呵呵地向年輕人介紹著姥爺。
“你可行了吧,我看人家這個小伙兒挺好,你就能瞎說。”姥姥看了一眼這個年輕人,笑著對王算子說。“來,小伙兒,你也喝水,不用聽王局長說你,他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姥姥接著遞了杯水給年輕人。
“嬸兒,謝謝,謝謝。王局長說的沒錯,我還得學習。”年輕人很恭敬地接過了被子,一只手托著杯底,一只手握著杯沿。
“你嫂子說得對,你看看人家小伙兒,多有禮數,你就能嚯嚯人家。”姥爺也替這個年輕人“鳴不平”。“文文,去把你大舅叫過來去。”姥爺轉頭對我說。
我正愁怎么趕緊離開這個屋子,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傻傻地站在一旁。聽到姥爺的吩咐,兩腿一邁,“嗖”得一下躥到了屋外。
“你們怎么這個點兒來,都十一點半了。”姥爺抬眼看了一眼鐘。
“嘿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如果不是這個點兒來的話,怎么能嘗到俺嫂子做的飯?我可是惦記這頓飯惦記很長時間了啊!”王算子的眼里閃著光。
“好,好!我趕緊做飯,馬上就好,你們先喝點兒水啊。”姥姥聽到這話,連忙去了廚房忙活起來。
“你啊,就是饞,年輕時候就饞!哈哈哈哈!”姥爺笑著說道。
暖冬的正午,陽光把萬物曬得懶洋洋的。院子里原本很歡騰的旺旺也趴在地上,任憑陽光按摩全身。我爬上平房,翻過院墻來到大舅家。
“大舅,你咋喝上了?姥爺叫你過去。”進了大舅家,一股濃烈的白酒味鉆到鼻子里,進了正屋,看到大舅坐在炕上,已經喝了大半口杯的白酒,臉上也泛著紅。
“啊?誰?你姥爺叫我?干嘛?誰來了?”大舅聽到我的話,“噌”得一下從炕上跳下來,鞋都沒來得及穿上,拿起掛在墻上的西裝,慌慌張張,一邊穿著,一邊問我。
“嗯,有個什么王局長的來了,俺姥爺讓我也叫他姥爺。還有個年輕人,男的,好像姓張。”我倚在炕沿上,順手拿起炕上的一小段黃瓜,啃著。
“王局?!他怎么來了?快,快,小榮,把我鞋遞給我。”大舅顯然更著急了,“我以為今天不來人了呢,就先喝點兒,誰知道——”
“哎呀——你急什么,看你那毛躁樣兒!”舅媽把鞋不緊不慢地遞給大舅,埋怨了一句。
“走,走!快走!斗斗,你也一起來吧!”大舅沒有理會舅媽,火急火燎地穿好衣服鞋子,對里屋正在寫作業的我哥喊了一句。
我哥的小名叫“斗斗”,我叫“文文”。我倆的小名是太姥姥給起的,太姥姥她希望我倆一個能文,一個能武。所以,文的那個就叫“文文”,武的那個就叫“斗斗”了。
我和我哥緊緊跟在大舅身后,沒翻院墻,從正門回到了姥姥家。
“叔!你好啊!你咋來了?”大舅推開房門,看見坐在椅子上端著茶杯的王算子。
“喲!大強來了啊,正跟你爸在這兒說你呢!快過來!”王算子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并未起身,伸出手示意大舅過去。
“喝酒了?”姥爺瞅了一眼大舅,皺了下眉頭,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
“嗯,喝了點兒,爸。我以為王叔他們今天不來了呢。”大舅低著頭,沒敢看姥爺。
“給你叔倒點兒茶。”姥爺冷冷地說了一句,白了大舅一眼。
“欸——大哥,你這是干啥?我提前沒說今天要來,要怪就怪我。別難為大強。”王算子緩和著氣氛。“大強,這是小張,去年來過,你還記得?”轉身向大舅介紹著那個年輕人。
“叔,我記得。小張嘛,比我小兩歲,嘿嘿。”大舅端著剛倒好的一杯水,雙手遞給王算子,然后向年輕人打了個招呼。
“你舅媽呢?怎么沒過來?”姥姥問我。
“不知道,可能一會兒就過來了吧。”我敷衍了一句,轉身到了里屋。
我哥則陪著姥姥準備飯菜,雖然姥姥并不需要他做什么。
之后,每當臨近過年的時候,王算子都會帶著不同的年輕人來姥姥家看望姥爺。姥爺每年也都會拾掇得板板整整,等著人來。而那年之后,每當王算子來的時候,就再也沒見過姥爺喊大舅一起了。反倒是舅媽每次都會過來,說是打打下手,幫忙做做飯菜,其實也是為了“打包”一點兒帶回家罷了。
那座老鐘日復一日地轉著、響著,日子照常過著。在孩子眼里,無論是父母還是隔輩人,都不會變老,他們的模樣一直是那般。
直到……
“怎么樣了?怎么樣了?”
“怎么回事?”
“又出血?不是恢復得挺好嗎?”
“再等等,再等等,別著急。”
“雪芳,別著急,別著急……”
急診室里,姥爺顱內二次出血,躺在里面。
急診室外,姥姥獨自呆坐在走廊邊的長椅上,低著頭,盯著地板之間的縫隙,一動未動。眼睛里面布滿了血絲,幾縷頭發垂落下來,也沒有顧及。周圍圍滿了人,唧唧喳喳,大舅、爸媽、二姥爺、三姥爺……甚至王算子也在,已然蒼老了許多。窗外陽光很灼亮,照進來,沒見有多濃烈,或許是因為縣城醫院的玻璃上附著一層藍色的膜吧。
那一年,我讀高二,剛打春。
“雪芳!”
人群外,傳來一聲熟悉但是許久沒聽到過的聲音,姥姥先是一怔,扭頭一看,是大姥姥。她已經步履蹣跚,,很小步得趕著,挪著。
“你怎么來了?”姥姥驚起,急忙推開人群,朝大姥姥走去。那一刻,姥姥的眼淚終于還是沒藏住,溜了出來。
“大兄弟他怎么樣了?”大姥姥握著姥姥的手,緊緊的。看到姥姥落了淚,大姥姥強忍著眼眶里打轉的淚水,伸出衣袖給姥姥擦了去。
沒人看到。
“不知道。”
“挺嚴重?”
“不知道。”
“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
“也別著急,大兄弟他命大。我陪著你,走,過去坐。”大姥姥和姥姥互相攙扶著。
“從咱村到這兒,你自己怎么來的?”姥姥突然轉頭看向大姥姥,問道。
“你不用管。”大姥姥沒再說其他話,眼睛直直看著急診室的方向,小步挪著。
血日,微冷,西下……
“怎么樣了,大夫?”
大夫微微搖了搖頭,看了眼靜靜坐在長椅上的姥姥。
“我們盡力了,命暫且保住了,回家養吧。”
大夫說罷,急忙往前走,二姥爺和三姥爺等眾人緊隨其后。
“雪芳,聽見了?大夫說沒事了,你放寬心。”大姥姥始終挽著姥姥的胳膊,牽著姥姥的手,輕輕碰了一下姥姥說。
“你沒聽懂,他說回家養,沒救了。”姥姥眼神直愣愣的,依舊盯著地板。
殘陽,漸涼,藏山……
“大夫,大夫,我大哥不能住院嗎?錢不是問題,能治好他就行。”
“就是,住院費根本不用擔心。就請最好的大夫給他治,從濟南或者BJ請也行。”
二姥爺和三姥爺等人隨著大夫來到了辦公室。
“我知道老大哥們的能力,董局也是我們院長特意交代我的。但是——”大夫嘆了口氣,摘了口罩,喝了一大口水,繼續說:“但是,董局這次顱內二次出血量太大了,我們已經做到極致了,我剛剛當著大嫂子的面沒敢說,這次暫且保住命了,但至于能活多久,全看董局造化了。”
“那他這次為什么又腦溢血了?”
“高血壓。”大夫脫了大褂,摘了帽子,隨手掛在墻上的掛鉤上,“今晚住醫院,再觀察觀察,我擔心還會再出血,過了今晚,明天回家吧。”
日暮,月影西斜,已入半夜。
是個風清的晚上。
“醫生說沒事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姥姥坐在姥爺的病床邊,握著姥爺的手。
“去日美家。”稍有意識的姥爺,努了努嘴,使勁擠出四個字。
那么微弱,卻像一塊鐵石重重地砸向了陪床的所有人——姥姥、我爸、二姥爺和三姥爺。
在農村,家里的老人待年歲已高時,大都在長子家里養老。老人晚年過得越好,越給長子撐面子。而姥爺在彌留之際不愿回老家住,大家都心知肚明卻仍會不解,畢竟他在大家的心里是那么的講究且理智。
“家里都收拾好了,大強都回家收拾了,回家住吧。”姥姥試圖在勸姥爺。
姥爺環視了一周。
“大強媳婦呢?”
“我讓她留在家里看家了。”
“大強呢?”
“不是說回家收拾去了嗎?”
“唉——”姥爺深深嘆了口氣,沒再說話,閉上眼,把頭扭到了一邊。
“大哥,你看看我,你聽我說,你就回家住吧,我們都回去一起陪你。”二姥爺上前拉起姥爺的手說道。
“去日美家。”
姥爺眼沒睜,說了一句,就再也沒說話了。
姥姥松開了姥爺的手,獨自默默地走到旁邊的小凳子上坐下,呆呆地看著姥爺。稍一會兒。
“小姜,打電話給日美,把你家收拾出來,明天你爸搬去你家。”
姥姥盯著躺在床上的姥爺一動不動,冷冷地跟我爸說。
第二天一早,姥爺就搬到了我家。
我讀高中的時候住校,每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后來知道姥爺住我家時,姥姥一直陪著,我媽基本上停了工作在家伺候。而大舅一共去過三次,有一次還是下午喝醉了酒,帶著滿身的酒氣,姥爺沒理他,從那以后,大舅也沒再去過了,應該是被姥姥說了一頓。至于舅媽,從姥爺生病開始,就沒再出現過了。
四十二天后……
上午,
陽光已經暖了大地,河水已經漲了三分,草木已經綠到透亮。
鞭炮,鑼鼓,花圈……
姥爺走了。
遺體還躺在家里,就在那口大缸的旁邊,就在姥爺經常吃飯的旁邊。
進出院子的人們,有的穿著素衣,有的披著孝服,院子里已經鋪了一層紙錢。
我請了假,陪著姥姥。
姥姥坐在姥爺的旁邊,守著姥爺。
“到夏天了,就不給你穿大氅了啊,穿得涼快點走吧。”
姥姥嘴里一直念叨著,跟姥爺說著話。
“我照顧你一輩子,也值了。得虧你走在我前面,不然,誰還能這么伺候你?”
“你跟我犟了一輩子,要是在那邊覺得沒人跟你斗斗嘴了,無聊了,給我托個夢,我去陪你……”
“姥姥——”我聽了這話,趕忙輕輕叫了一聲。
姥姥用手輕輕拍了拍我,示意沒事。
“你看看,你看看,你衣角——衣角都折了,我給你理理啊,你這么講究,到了那邊可別埋怨我不管你。”
“老東西——”
……
十點二十八分,
姥爺的遺體被拉走了,
那是我見過姥姥哭得最厲害的一次……
姥爺走后沒過幾個月,我便放了暑假,有一天我跟我媽說:“我回姥姥家住幾天,陪陪她吧。”
“好,晚上跟她睡在一鋪炕上,多跟她聊聊天。”
回了姥姥家,除了大桌子上多了姥爺的靈牌之外,家里的其他東西沒發生大的改動——墻上的老照片依然在那兒,那座鐘依舊不知疲倦地轉著,電視機從早上醒來,依舊響著……
我哥也在家,大舅和舅媽中午照常來姥姥家吃飯,大家似乎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似的,只不過姥姥消瘦了不少,眼里黯淡了些許。
到了晚上,我和姥姥躺在同一鋪炕上,我躺在我小時候睡覺的地方,姥姥躺在姥爺原來睡覺的地方。
“姥姥,你看天上那些星星一閃一閃的,你猜它們在干啥?”
“在笑你。”
“笑我?笑我啥?”
“笑你——這么晚,還不睡。”
我一扭頭,看了眼鐘,不覺已經十一點半了。
姥姥轉了個身,背朝著我,手向我這邊伸著,慢悠悠地扇著大蒲扇。
“它們不是也沒睡嗎?”
“你快把眼閉上,它們就不笑你了。”
我努力假裝閉著眼,卻瞇著一條縫。
“姥姥——你想姥爺嗎?”我鼓足了勇氣,問了一句。
“不想。”
出乎我的意料,姥姥很快地說出了兩個字。
“為啥?……我想姥爺了——”
蟲鳴似乎怕吵著我們,一下子靜了下去。有一瓣花一不留神,沒控制住,“啪”得一聲開了,吵醒了它上方葉子上的一滴露水。露水發了火,“吧”得一下砸在花瓣的臉上,教訓了它。
“他就在星星堆里看著,不用想。”
“嗯?哪個?哪個?!”我配合著姥姥,一骨碌翻起身,手撐在窗臺上,隔著紗窗假裝認真地找尋著。
“你看到哪顆最亮,在沖你樂,那顆就是。”
“那個!那個最亮!就他在眨!”我伸出手,隨便指著一顆喊著。余光瞥到了姥姥。
“嗯——那就是了。”姥姥稍微抬了抬頭,看了眼窗外,又躺了下去,閉著眼,手里的蒲扇還在慢悠悠地扇著……
[章末小記]
吟嘆逍遙最春風,柴米油鹽碎夢中,可堪回首自在事。笑那,世人爭恐逐鹿中。
舊時繁華已成空,腸斷,昔人不追昔人爭。不曾恨世恨氣短,嘆罷,幾時人去樓成空!
——姥爺的外孫
于念姥爺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