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點兒心,還算個人,他要是失心瘋了,你們得提防著些。”——姥姥說
“梅——蘭——竹——菊,四君子?姥爺,四君子啥意思?”
窗外的寒氣狂悖無道地摔打著玻璃窗,屋子里暈開的水汽倒是很冷靜,著在窗上,氣定神閑地抵著。炕對面的大實木桌子上,擺著一盆冷艷的梅花,清高地抬著頭,挑釁著窗外的寒風。我趴在炕上,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
“嗯,你在哪兒看到的?”姥爺似乎對我的提問很滿意,笑著問我。
“墻上的畫。”我又塞了一瓣橘子進嘴里,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指著墻上貼的畫說。
“花中四君子——就是說……”
“大娘——”
院里鋪著雪,會讓聲音稍顯沉悶,但也掩不了闖出的一聲清脆。
“是喜梅啊!快進屋,快進屋!”姥姥聽聞,趕緊開門迎接。
喜梅,是我的另一個小姨,大我八九歲。和她的爸媽一起住在姥姥家的后面,出了她家的大門,就是姥姥家的后窗,就這么近。她的爸爸,在姥爺那支遠親中排行老二,所以我得叫二姥爺。
“哇!大娘,家里好香啊,梅花香吧?”小姨進門之后,跺了跺腳上的雪。“這是我爸剛在家做好的豆腐,讓我送點兒來。”隨手把一個包袱放在了灶臺上。
“你們就留著吃唄,這么大的風,還讓你跑來送。”姥姥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包袱,“喲!這次做的這么好!嫩!”
“嗯!我爸也覺得做的好,所以讓我送些來。家里還有呢,吃吧。”小姨搓了搓手,沖著姥姥笑呵呵地說,臉上已經被風吹上了“腮紅”。
“快,去炕那間暖和暖和。”姥姥輕輕推了一下小姨。
“大爹,在看電視呢?”進了里屋,小姨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姥爺,打了個招呼。
“小姨!”我喊了一聲,“快,上炕,陪我打撲克吧!”我興奮地拉著小姨的胳膊,把她往炕上拽。
“你別鬧騰,讓你小姨先暖和暖和!”姥爺語氣稍有慍怒地跟我說著。“喜梅,坐,這有熱水,你自己倒點兒,捧著暖和暖和手。”姥爺坐在那里,樂呵呵地抬著能活動的右手,示意小姨。
“行,沒事大爹,不冷。您這幾天挺好的?”小姨拿了個杯子,倒了不滿一杯熱水。
“嗯,行,天兒冷,也不怎么出去,就在家鍛煉鍛煉。”
“嗯,最近是越來越冷了,我看天氣預報說明后天還有大雪,不知道下到什么時候。”小姨端著那杯水,放在嘴邊吹了吹,慢慢泯著喝了一小口。“嗯!大爹,是不是就是梅花香?”小姨忽然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身來,兩只手扶在那張大實木桌子的沿兒上,鼻子使勁湊近了梅花,聞著。
“是嗎?我們沒聞著啊。可能是因為你叫喜梅,所以就你能聞著?哈哈哈哈”姥爺打趣地說著。
“小姨,我們這叫久居蘭室,不聞其香!”我突然從炕上蹦了起來。
“喲!文文,你人不大,知道的倒不少。”小姨轉過頭看著我笑著說。
“嘿嘿,剛剛你來之前,姥爺教我的。還給我講了花中四君子呢!”我特別驕傲地說著。
“看把你給得瑟的,學點兒東西你就兜不住。”姥姥從廚房走進來,看了我一眼,“快老實點兒坐著,別把炕踩塌了!”
“哈哈,我覺得文文行,學了東西就得用嘛。”姥爺仍然很滿意地沖我笑了笑。
姥姥笑著白了我一眼。
“來,喜梅,嘗嘗這個蘋果。我和你大爹都覺得甜。”
姥姥手里捏著一個剛洗好的蘋果,上面還掛著水珠,鮮紅透亮。
“哎呀!大娘,你和大爹吃吧。來,大爹!”小姨見姥姥過來,立即站了起來,把手里的水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接過蘋果。只聽“咔——”的一聲,蘋果在小姨手里成了兩半,小姨把其中一半遞到姥爺面前。
“你快吃吧,我剛剛才和文文吃了一個,我活動活動。”姥爺見狀,連忙擺擺手,撐著椅子站了起來,開始在家里蹓跶。
“大娘也來一半吧。”小姨轉身,把手里的另一半遞給姥姥。
“行了行了,你坐那兒吃吧,我們吃的話,那里還有。”姥姥笑著推搡著小姨,讓她趕緊坐下。
小姨靦腆地笑了笑,坐回了椅子上,舉著手里的蘋果沖我晃了晃,示意讓我吃一半,我連忙擺手。
“嗯——大娘,這蘋果酥脆!真甜!水還多!好吃!”
“是吧?我上次趕集的時候買的一個老頭兒的,他說是自己樹上摘的,沒幾棵樹,家里人少,又吃不完,拿到集上賣……”
窗外的風還在不放棄地刮著,似乎有著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撕碎那幾頁窗玻璃。屋子里的熱氣也越來越多,更不在意風的肆虐。桌子上的梅花和椅子上的喜梅,一個優哉游哉,一個歲月靜好。
“大爹,大娘,我得回去了。回去該幫我媽做飯了。”
“嗯,行,早點兒回去。這些蘋果你拿著,不多,就是你剛剛吃的,回去讓你爸媽也嘗嘗。”姥姥也不留小姨,用小姨拿來的包袱裝了一些蘋果,塞到她手上。
“哎呀,大娘,你們吃你們吃,我不帶了。”小姨一邊匆忙地圍上了圍巾,一邊趕忙推搡著。
“家里還有呢!好吃,都嘗嘗,也沒幾個,拿著,快走吧,趁著雪停了,早點回去。”姥姥催促著小姨趕緊拿著往外走。
“唉,回去我爸又要說我了。這來送豆腐,還順回一包袱蘋果。哈哈!”小姨看著手里的蘋果,裹了裹衣服。
“哎呀,快回家吧!路上不好走,你慢點兒。到大門口,敲敲后窗,我就知道你到了啊!”
“好嘞,大娘!快回屋吧,我走了!”
小姨穿著一件玫紅色的厚外套,圍著一條深紅色的圍巾。我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霧,一直看著這朵凌寒的“梅花”走出了院落。一骨碌翻下炕,拖過一個小凳子,踩著,雙手扒在后窗的窗臺上,等著……
“咚——咚——咚——”
“姥姥,小姨到家了!敲窗了!”我興奮地從小凳子上跳下來,沖著姥姥喊著。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最能得瑟。小心點,別摔著!”
時移影斜,過了晌午,風終于放棄了對抗大地的妄想,臨消失前順手將躲藏許久的太陽從云縫里拽了出來。寒冬下的陽光雖然暖得甚微,但也是不遺余力。我們在熱炕頭上打了個午盹,醒來之后,也沒太多的活計——坐著發呆。
“姥姥,咱晚上吃什么?”我一動不動地坐在炕頭,倚著墻,直勾勾地望著窗外,機械式地問了一句。
“誒!文文!睡愣神了?看什么呢?”姥爺在一旁喊了我一句。
我打了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看著姥爺說:“發呆呢,嘿嘿。”
“你姥姥去你后面二姥爺家了,送幾顆大白菜去。你小姨不是拿了些豆腐來嘛,今晚你姥姥用它燉大白菜、粉條吃。”
“哦——姥爺,為啥二姥爺那么好?哈哈哈,總給我們送吃的。”我停了停繼續說:“姥爺,我饞豆蟲了,二姥爺抓的豆蟲!”說完,口水沒兜住,流了出來。
“哈哈哈哈!你這小崽子,這時候上哪兒給你弄豆蟲去?也就你二姥爺愛動彈,能給你弄。等明年秋天吧。”
“啊?那還得等一年……”
田野,吟詠著金色的秋天,這是一首詩,被偽裝成農民的詩人譜得“風花雪月”。初秋開始蕭條著一切肉眼可見,然而,農民從骨子里就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們在即將變得肅殺的色彩里極力找尋著濃郁,以期滿足內心的光感,這是一幅畫。
豆田還是翠綠,一場初秋的雨潤了大半。豆蟲開始活動了,它們蠕動著身體,匆忙地蠶食幾口豆葉,在尚未被發現之前,它們還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
“大哥!大嫂!”
“啊呀!他二姥爺來了啊!”
夕陽下,姥姥在門口草垛下面抽了一捆草出來,姥爺也在門外的土路上拄著拐棍蹓跶。不遠處二姥爺胳膊里挎著一個筐,腳上的布鞋沾著沒有干的泥巴,大步朝著姥姥走過來,臉上的笑把褶子都給堆積起來了。
“給,大嫂!我今天過晌兒在豆地里抓的豆蟲!好吃,給你們些!”二姥爺伸直了胳膊,筐順著胳膊滑到了手里,遞給姥姥。
“哎呀媽呀!嚇死我了,他二姥爺,怎么抓這么多!看著怪瘆人的。”姥姥瞥了一眼筐里,只見半筐的豆蟲在蠕動,嚇得她后退了幾步。
“哈哈哈哈,大嫂,好看的不好吃,好吃的不好看嘛!”二姥爺跟著姥姥進了院子,“大嫂,你拿個盆給我,我洗一些!”二姥爺把筐放下,叉著腰,抻了抻后背,跟姥姥說。
豆蟲——豆天蛾的幼蟲,在豆田里以啃食莊稼為生。臨近秋收,每下過一場雨,豆田里的豆蟲就多了起來。抓回家,洗凈,放油鍋里一炸,一股濃香立即能喚醒人們的嗅覺。放一個嘴里,一咬,酥脆,肉香在嘴里炸裂。倘使再撒一點辣椒面或者孜然,那更是極好的。
“姥姥!炸的豆蟲是不是?!”剛從幼兒園放學瘋跑回家的我,還未進院子,就在大門口叫喊著。
“是啊!什么也瞞不住你!給,你二姥爺過晌兒剛抓的。吃吧!我剛炸好了,小心燙啊!”姥姥盛滿了一個盤子,放到了灶臺上,推到我面前。
“呼——呼——嘶——”我也顧不上多燙,隨便吹了吹,丟了一個進嘴里。“嗯!香!真好吃!二姥爺真好!”
“快吃吧快吃吧!堵不上你的嘴。”姥姥不耐煩地說了我一句,“你二姥爺一家人都憨,老實人,也沒有什么心眼。你以后可別忘了人家對你的好啊。”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又往嘴里扔了幾個。
“嗯——他二姥爺,人好,打小兒就老實。可不像某些人……”姥爺坐在椅子上休息,嘴里說了一句。
“姥姥,我姥爺說的誰啊?”我嘴里還在嚼著,轉過頭問這姥姥。
“你小孩子,不關你事!行了行了,去把手洗洗,剩那些別吃了,吃多了難受,準備吃飯。”
“最后一個——”
……
暮春初夏,天兒開始燥熱起來了,陰涼地還有習習涼風使人舒暢,太陽底下便似火,烤的人想要逃離。偶爾來一場雨,人們歡喜,但也只是一瞬,雨后,溫度倍增。
“大媽!”
“哎喲,小箏這個小東西又來了。快給她弄點兒吃的去。”
董小箏——我二姥爺的女兒。這個二姥爺則是我姥爺的親弟弟,所以董小箏相當于我的親姨。小箏姨在縣里面的煙草局上班,早些時候,每天都要跟車進村,往各個農村的小商店里面送香煙。于是,每個周都會有一天路過我姥姥村,算好時間,每次路過姥姥村的時候,都要停車,進姥姥家吃幾口中午飯。
“箏兒來了!來吧,先給你弄點兒吃的。”姥姥正在大門門樓下的陰涼里擇菜,一抬頭看到了小箏姨挎著一個包,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裙,滿面春風、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大爹,大媽,準備做飯吃呢?”小箏姨看見姥姥還在擇菜,挺不好意思地問。
“沒事沒事,你進來吧,我先給你弄點兒,你還著急去送貨是不是?”姥姥扶著門框站了起來,可能是起得有點急,踉蹌了一兩步。
“大媽,你慢點。我自己看看,有啥我就吃點啥。”小箏姨見狀,趕了幾步上前攙了一把姥姥。
“我給你在煤氣灶上熱個饅頭吧,有蜢子蝦醬,再給你剝根蔥,你對付幾口?”姥姥試探性地問。
“啊?蜢子蝦醬啊?大媽,有沒有肉?”小箏姨好像不是很開心。
蜢子蝦醬,是沿海人們常吃的一種醬食品。海捕的小蝦——必須是小蝦,不是大蝦磨成的醬,這也是蜢子蝦醬和普通蝦醬的區別,選出體質結實的,用一個大的網篩篩去其中混雜的小魚或者其他雜物,撈一盆海水,在海水里洗凈,瀝干。撒鹽、拌勻,一邊拌一邊用木棒搗碎,碾壓成醬。把醬都倒進一個大的醬缸里面(姥姥家院子里有個角落,陰涼地,一輩子放著兩個醬缸,一個缸里是腌的咸菜,另一個缸里是蝦醬。),封口,發酵。過一個月左右,蝦醬變得微紅,便可以食用了。
吃的時候,可以直接舀一勺到小碗里,用饅頭或者大蔥蘸著吃,味道鮮美,還會有海蝦的鮮香。也可以舀一勺加到湯面里,提鮮。當然也可以與雞蛋一起炒著吃,但人們大多不會炒著吃,畢竟蜢子蝦醬難得,炒著吃,稍顯奢侈。
“肉?我還真沒準備。今天晌午打算給你大爹炒個芹菜,拌個黃瓜,再想著熱點兒蝦醬就行了。”姥姥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你等等,我去給你弄點兒!”隨即,轉身出門準備去買點兒肉回來。
“大媽,大媽,不用不用!我有啥吃啥,不挑。我去剝蔥,你就幫我熱個饅頭,弄點兒蝦醬就行了。沒事。”小箏姨趕緊拉住了姥姥。
天氣越來越熱,尤其到了中午,家里的女人們大抵不愿開火做飯,一來是因為自己守在灶臺前,烤得慌,二來是由于只要開火做飯,原本就熱的屋子里,會變得更熱。
“嗯——大媽,你蒸的饅頭是真香……”、“哎呀,這蝦醬是真難吃……”、“大媽,你們怎么能吃慣蜢子蝦醬呢?……”
“哈哈,你這個小東西,一邊說著不好吃,那一碗蝦醬我看也快沒了!”姥姥走到小姨跟前,看了一眼碗里。“夠不夠?還要不要饅頭了?”
“夠了夠了,大媽,飽了。”小箏姨用最后一口饅頭蘸了一點蝦醬,“昂嗚”一口塞進了嘴里,一邊嚼著一邊說:“哎呀,這不是沒什么吃的嘛,就只能吃蝦醬了。這蝦醬,真是吃不慣。”
“把飯咽下去再說話!”姥姥收走了碗,稍帶慍色。
……
天兒尚早,十點半。
“大媽,我得走了。這兩條煙給大爹抽。”小箏姨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個大紅塑料袋,里面包著兩條云煙。
“不用,你帶回去吧,你大爹有煙抽。”姥姥趕忙硬塞回去。
“哎呀,大媽,這是我和力江的一點心意,力江他特意囑咐我帶的。”小箏姨一邊說著,一邊把煙扔到了炕上,轉身就走。
姥姥見爭執不過,就作罷了。
過了春寒的料峭,但風還不燥,蟬尚未叫,這段時日是人們最喜歡的幾天吧。一陣輕風,門樓底下,吹亂了鬢角的頭發,姥姥伸手捋了一下,繼續擇著菜。
“她又送煙了?”
“嗯,給你帶了兩條云煙。”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不知道呢,說是力江的心意。”
“唉,箏兒是個好閨女兒,但力江心眼多啊。煙還是先放著吧。”
“好。我做飯去。”
時間走了許久,也未曾想著歇歇,又是一年秋收。
“大媽,我吃飽了,這兩條煙,給大爹抽。”小箏姨依舊扔了兩條煙在炕上。已然沒有了紅色塑料袋,煙還是原來的煙。
“小箏,小箏,你等等。”姥姥拉住了小箏姨,“你別再送煙了,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
“大媽,你既然問了,那我就說了吧。”小箏姨停頓了一下,腦子里似乎閃過了什么,“唉——大媽,最近你們忙,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和力江來說吧。”小箏姨嘆了口氣。
“你們啊——我就知道有什么事。你們帶的煙,你大爹一支都沒抽,都在那兒放著。你要是還把我當大媽看,那你今天就跟我說說什么事。”姥姥板著臉,一屁股坐到了小凳子上,擺擺手,示意小箏姨坐到旁邊。
“大媽,我跟你說,你別急。”小箏姨見姥姥臉色難看,趕忙坐下安撫。“我閨女兒上了初中,一年了,學習跟不上。想著看看能不能讓我姐帶帶她,我和力江想的是把閨女送到我姐家住,讓我姐管著。”
“你姐?文文他媽?”
“嗯!是。”小箏姨看著姥姥,滿臉期待。
“那這事兒,你不去找你姐,你找我和你大爹干嘛?”姥姥依舊是不解。
“這不是想著文文上高中了嘛,住宿,我姐和姐夫也沒孩子照看了,能閑下來一點兒。但我姐的性子,我又不是不了解,我怕她,所以想著能不能麻煩你和我大爹從中間撮合撮合。”
“小箏兒,你一會兒把這些煙帶回去,倒不是我和你大爹不領情,我沒法和你姐開這個口。你姐和姐夫剛把文文從中考送走,你不讓他倆歇歇?”姥姥一邊說著,一邊立馬起身去里屋拿出了兩袋小箏姨送的煙。
“大媽,大媽,你這不是嫌棄我呢嗎?這是干啥?你快收起來!你和大爹即使不撮合,那我就不能孝敬孝敬你們了?”小箏姨紅著臉勸到。
“唉——小箏兒,你是個好閨女兒,但你們辦事得替別人想想,別只顧著自己……”
“大媽,我走了,你就當不知道,就當我沒跟你說過。不然力江又該埋怨我憋不住話了。”小箏姨說完,拎起包,轉身走出了家門。
“這孩子——”姥姥嘟囔了一句,又把煙拿到里屋放了起來。
“我說他倆肯定是有事吧,這肯定不是小箏兒的主意,她沒這些心眼兒。”姥爺扶著墻,走了過來,“這煙她不要就不要吧,但咱也不能白收了她的煙。等周末日美(我媽媽的小名)來家的時候,你在日美面前提一嘴,也不用勸,就告訴日美就行了。”
“行,那我先把煙放著。”
“放著干嘛,拿出來抽了吧,不抽白不抽,哈哈。”
“你這個老不正經的——吶!給你。”姥姥拿姥爺也沒辦法,拆了一條,打開了一包,遞給姥爺。“院兒里還有點兒花生,我去摘完,摘完就回來做飯。”說完,匆忙走出了屋子,去院子里繼續忙活。
月上柳梢,漏斷人初靜。深夏的夜晚,人們大多在院里乘涼,甚至有的家戶直接把飯桌擺在了院子里,亮著門燈,把飯菜端到院里去吃。守著一旁的谷堆,偶爾談笑著今年的收成,男人們抿一小口酒,咂摸咂摸,夾一口菜,貪婪地閉著眼,細細地品著。女人們不喝酒,吃得快,早早吃完就離開飯桌先去收拾其他家務了。
“日美,文文今天怎么沒來?”姥姥和我媽蹲在門樓底下刷著一些用完了的碗筷。
從我記事起,每個周末,只要我爸媽不上班、不忙,他們就會拿出一天的時間到姥姥家,一來是為了看看我,二來是看看姥爺和姥姥,幫忙做點活兒。
“文文現在讀高中,住校,一個月才回來一趟。”
“那你和小姜兒平時也沒啥事了是不是?”姥姥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兒,看著我媽。
“嗯,還行,比之前能輕松一點兒。就是最近我倆忙著評職稱,能稍微忙活點兒。”我媽刷完了最后一個碗,放到一個大盆里面,甩了甩手上的水,“媽,有什么事嗎?”看著姥姥,試探性地問。
“哦——沒啥事。來,幫我把碗端家里吧。”說罷,姥姥撐著膝蓋,慢慢站了起來,“嘶——哎喲!我這胃啊,最近又開始折騰了,一吃完飯就疼……”
“媽,你今晚吃芋頭吃多了!不消化,以后別吃這么多……你先回家吃藥吧,這些我就拿回去了。”
“你媽現在真是個藥罐子了,我看啊,不吃飯,只吃藥就能吃飽。”姥爺坐在院子里,剛吃完,拿著一個牙簽,剔著牙,笑著說。
“爸,你說什么呢?”我媽端著大盆,路過姥爺旁邊,略帶生氣地看著姥爺說了一句。
“哈哈,行,我不說,不說。你先把碗端家里,出來,我跟你說個事。”
月朗風輕,空氣中還略有燥熱,但比盛夏時清爽了不少。大舅和舅媽早已經吃完回到了隔壁自己的房子里。院落里,姥姥也吃完了藥出來乘涼,姥爺也坐在那里休息,我爸媽扇著大蒲扇,坐在馬扎上。姥爺把小箏姨交代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爸媽。
“她怎么不直接找我?找你們干嘛?”我媽聽完,特別費解地問。
“唉,她說她怕你,不敢直接找你。”姥姥慢慢揉著自己的胃,對我媽說。
“切——肯定是力江的主意,他怕直接找我,我拒絕了的話,就沒下文了。這才找你們倆,讓你們倆勸勸我。畢竟,我不能不聽你們的話啊。”我媽不假思索地說到。
“嗯,我們也不勸你,就是告訴你一聲兒,你接不接她閨女兒,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姥爺似乎早已經看透了,對我媽說完,就扶著墻站了起來,拄著拐棍兒在院兒里蹓跶。
“她兩口子來跟我說,背不住我能答應,找你們算怎么回事啊?不接!我和姜兒剛把文文送到高中,想輕快輕快。”我媽有點兒生氣了。
“你再想想,畢竟小箏那是你妹妹,不看她的面子,你不得照顧照顧你二爸的臉?我覺得他們這事,肯定跟你二爸說了。”姥姥坐在一旁,一邊揉著胃一邊開導我媽。
“媽,你覺得我該不該接?我聽你的……”我媽看著姥姥皺起了眉頭,語氣有些緩和。
“我不逼你,你們如果不接,其實也沒什么,只不過我怕你們兩家以后見了尷尬。”姥姥立即擺了擺手,繼續說:“但是,如果你接了的話,我得囑咐你句話。”
“媽,什么話?”我媽一直看著姥姥。
“你得學會看人,有些人,順毛捋的話,還算個人。但如果你哪句話惹著他了,他失了心,就能干出些不是人的事兒來。”姥姥停下了揉肚子,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跟我媽說著。
“媽,你是說——”
“你媽說的沒錯,你們好好想想。”姥爺突然打斷了我媽的說話。
后來,我爸和我媽商量了許久,最后決定在我上高二的那一年,把我的那個妹妹(也就是小箏姨的女兒)接到了我家,并轉學到了我爸媽的學校進行學習。從此,我家里突然間多了一個妹妹,我爸媽也開始從以前每天操心我到了每天操心這個妹妹。
這個妹妹起初并不聽話:半夜爬起來看電視,床鋪下面藏一些毫無營養的零食等等。包括學習上也不是讓人省心,我爸媽除了每天放學回家幫她補習一下之外,周末偶爾也會麻煩其他科的老師來輔導她一下,當然——都是一些“義務勞動”。
大約過了一年半,妹妹的成績也有了起色,甚至能到班上前幾名,也越來越聽話了。那段時間,每個周末,小箏姨和力江姨夫都會樂呵呵地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到我家“做客”。那個時候,我讀高三,爸媽因為照顧這個妹妹,我又長時間住校,所以他倆比較少會顧及到即將高考的我。
而那年的高考,我考的并不理想。我沒有選擇復讀,因為被爸媽忽略了高三一年,有些許叛逆,想著趕緊離開他們。于是,我跑到上海讀了大學。那個妹妹也上了九年級,是一個即將中考的學生。
因為這三年,妹妹一直發展的很好,小箏姨和姨夫每到周末也都是越來越殷勤,笑臉相迎,所以,我爸媽也就把我姥姥說過的話,忘在腦后了。
直到妹妹中考完……
“你們為什么給她選二中?!”、“我現在就想問,為什么?憑什么你們決定她去哪兒?”、“你們說了就算了?”、“你們以為你們很厲害?”、“我有錢能讓她去更好的私立高中!”……
那個夏天,整個學校家屬院兒都能聽到力江姨夫在我家扯著嗓子叫喊。
力江姨夫是個軍人,年紀不大,我倒是很少看他再去部隊了,每天拿著工資,在我老家的小縣城里過起了養老的生活。因為是部隊出來的,嗓門也格外的大。
“力江,你小點兒聲。我和你姐夫綜合分析了她的成績,考的也不錯,再根據她的性格,我們都覺得二中是最好的一個選擇。去了私立,花了錢,她的性格還不一定適應得了,萬一——”
“什么萬一?沒有萬一!我又不是沒錢,去私立怎么了?”力江姨夫繼續吼著。
“唉——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這不是錢的事兒!這三年,我比你們更了解你們閨女兒!”我媽被氣得也提高了嗓門。
“姐,姐,你別上火。”小箏姨見狀趕緊勸住我媽,“走走!回家!”然后拉著力江姨夫的衣服就往外拽。
“趕緊走!拿著東西!力江,我知道你有錢,有錢給你自己花去!有兩個臭錢,就得瑟不知道姓什么了?”我爸急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一把抓起小箏姨他們帶來的東西,塞到他們手里,往外推著攆他們,“你要有本事,這三年你們干什么去了?讓我和你姐受累干嘛?趕緊滾蛋!”越說越氣……
從那次之后,我們家和小箏姨家便有了隔閡。
力江姨夫心眼小,后來背地里做了一些事,挑撥了我媽和我另一個小舅之間的關系,也讓我媽莫名其妙背了五年的鍋。我媽隨姥姥,能忍,一直到有機會當面見到我那個小舅的時候,才把事情解釋清楚。
再后來,我結婚,我爸媽壓根兒沒想著邀請小箏姨一家,當然他們最后也沒有來。不僅如此,結婚前,小箏姨打電話給我媽,想找我媽理論一番,并提到了當年培養她閨女時,花的他們的那些錢,想要把錢要回去。不可理喻,當然,被我媽罵了一頓之后,就再也沒聯系過了——從小到大,她倆幾十年的姐妹情,終究還是沒抵過一個人、幾句話、幾件事。
至于那個妹妹,我結完婚之后,攜新娘去過一次BJ,與其一起吃過一次飯,席間交流無多,也不正眼相待,形如陌路。對我爸媽也很久沒有過問了,儼然一副沒有接受過教育的樣子。
很長時間以后,我媽哭著再跟我聊起這些事的時候,猛然間想起了姥姥曾經跟她說的那句話,后悔不已。
很長時間以后,曾經姥爺嘴里的“某些人”,我也便明白了是哪些人了。
[章末小記]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