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等我以后跟著你們享福就行了。”——姥姥說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姥姥村北有一條河把姥姥村和另一個小村莊隔了開來。一到春天,冰雪消融,河水像晨起的女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個懶腰,扭動著慵懶的身軀,光著腳一步一步挪到窗邊,拉開了窗簾,迎接新一天陽光的味道。
“姥姥!小鵬和他媽又來了!”只見我從門外一頭扎進家里,沖著姥姥叫喊著。
“小點聲!你不是喜歡跟他玩嗎?”姥姥正在炕沿上揉面,沖我瞪了一眼,然后語氣溫和地說道。
“是喜歡跟他玩,可是每次他和他媽來,臨走時,你都要拿點兒家里的東西給他們。憑什么啊?當初不是你把他……”
“嬸兒在家呢?”我話音未落,只見小鵬媽媽帶著小鵬大步跨過門檻進了房門。
小鵬個子不高,頭發天生黃黃的,一副發育不良的面相,比較瘦,走起路來感覺猛的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可能是年齡比我小的原因,從小只要跟他一起玩,就喜歡欺負他,所有的壞事都是他在“前線”,我坐等“收成”。
“小鵬,你說你這么瘦,是不是你媽從小都不給你好吃的?”
夏日黃昏,天長,鄉村的孩子放了學寫完作業就喜歡拿根棍子到處瘋跑。跑累了就在路邊的青石板上一坐。
“文哥,俺們家窮,吃不起好的。”小鵬低著頭拿著一根小細棍子在地上劃拉著。
“想不想吃雞肉?烤的?哥有個好方法!”我很興奮地看著他說。
“嗯!想!”小鵬猛地一抬頭,兩眼放光的看著我。
“嗯?上鉤了!”我心里想到。
“好,我帶你吃雞!”我一邊說著,一邊撐著竹竿站了起來。站在夏日黃昏的余光里,剛剛瘋跑了一頓,豆大的汗珠順著耳邊滑過臉頰,夕陽落了幾抹在臉上,透過汗珠折射出孩童的世界,一陣微風輕拂衣服,自戀到感覺自己像極了一位臨陣的將軍。
“哥,那我們怎么買雞?又沒錢……”小鵬依舊坐在青石板上,仰著頭看著我,眼里露著迷茫和有期待的目光。
“不用買,帶你去抓!”我驕傲地抬了下頭,沒看他。“跟我來!”說罷,嘴里一邊念叨著“唰!咻!pong!”,一邊揮舞著竹竿,就開始跑了起來。
“等我一下,哥!”小鵬在后面跟著我。
不大一會兒工夫,我們便來到了一戶人家的院墻外面。
“看見沒?門口有雞,你快去抓一只,一定要快,我給你看著人!”我用竹竿指著門口的雞,頭也不回地說。
“文哥......那是母雞啊!!”我能感覺到身后小鵬的聲音在顫抖。
“母雞不是雞?母雞肉有毒?你還想不想吃了?”我轉過頭,目光犀利地看著小鵬。
“吃!”小鵬可能看我眼神不對,也可能饞蟲上腦,很堅定地說。
“你去抓著雞翅膀就往大石青那里跑,在那兒等我,我回去拿火柴!清楚沒有?”我像一個長官一樣對他發出“指令”。
“明白!”話音未落,只見他“蹭”的一下跑過去,一把抄起了雞脖子,撒腿就跑。
“小子,動作倒是熟練……”我心里暗想。也不敢放松,環顧了一圈周圍沒人之后,趕緊跑回家。
“姥姥!做好飯先不用等我,你們先吃哈!”我跑回了家,看到姥姥正在燒火做飯,抓起一盒火柴就往外跑。
“去哪兒?干嘛去?拿火干什么?你給我回來!”身后只能聽到姥姥的聲音越來越遠。
顧不上那么多,一股腦的朝著大石青跑去。
小時候的鄉村蓋老房子都需要用大石頭,因為是山村,有山,所以石頭也就有了。開了半個山體,露出一面巖石的墻,像一處很矮的懸崖,我們把它叫做“石青”。
“來,把雞給我!”見到了小鵬,他已經在大石青下面伸著脖子等著我了。
“給你!”說著,他一伸手把雞遞給了我。
“哈哈哈哈,你快把雞掐死了!”我一看那只雞在小鵬的手里快要奄奄一息的慘樣,笑出了聲。“你怎么抓雞脖子,不抓它翅膀啊?”
“當時哪顧得上那么多啊哥,快,這雞你要怎么殺?”小鵬顯然已經迫不及待了,眼睛一直盯著手里的雞。
“行了,你不用管了,你去那邊水溝里面弄點水,和點兒泥巴給我,不要太稀!”我伸手接過雞,朝有積水的水溝努了努嘴。
“今天我們吃叫花雞,《神雕俠侶》看過沒?周伯通吃過的,當時看的時候我就饞了。”我一臉壞笑地說道。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闖禍!”
我剛接過雞,一轉身,便聽到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腦子“嗡”的一下,意識全無,懵在那里。周圍的空氣全都凝滯,整個世界停止了運轉,緊接著腦子里蹦出兩個字:“完了!”
“啪!”一個巴掌落在了后背上,頓時火辣辣的,嚇得我手抖直接把雞扔到了地上,自己順勢往前踉蹌了一下。趕緊轉過身,“姥姥……”,聲音顫抖著小聲叫了一聲。
“小鵬,你先回家找你媽去!”姥姥轉過頭去,眼神兇狠地盯著小鵬,厲聲說道。小鵬也識相,大氣不敢喘,使勁地點了一下頭,撒腿就往家跑。
“你跟我來!”姥姥上前一把抓起雞的翅膀,看都沒看我。
夕陽已經躲在了山后,沒有留下一點余光,大石青的背面沒了光亮,不知道是不是在暗自偷笑,周圍的草木被灼燒了一天,低著頭,像是在對路過的姥姥俯首。我像一個犯了死罪的犯人一樣,低著頭跟在姥姥的后面,不敢出聲。
“誰家的雞?”姥姥沒有回頭,低聲問道。
“北面三奶奶家的——”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多說一個字。
姥姥繼續在前面走著,我從沒見過姥姥走得如此之快,腳步如此之重。抬了一下頭,看了一眼姥姥的背影,瘦瘦的,卻感覺像一堵墻,壓的難受。
“他三奶奶!在家做飯呢?”沒多大一會兒工夫,就跟著姥姥走到了三奶奶家門口。
“哎喲!文他姥姥啊!怎么?這是已經做好飯吃完了?怎么這個時候來?”三奶奶還坐在鍋爐前燒火,看到姥姥帶著我進門,一臉詫異地迎了出來。
“你這怎么還帶只雞來?”
“這不是你家的嗎?不認識了?我再晚去一會兒,你這只雞就被這個小崽子給霍霍了!”姥姥一邊說著,一邊轉身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拉到三奶奶的前面。很痛,但是因為害怕,只能緊咬著牙根不敢出聲。
“哎喲!哎喲!他姥姥你這是干嘛,孩子的耳朵被你拽掉了!”三奶奶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揉我的耳朵。
“還不趕緊道歉!”姥姥在我身后呵斥著。
“三奶奶對不起,以后再也不敢了!哇——”或許因為害怕壓抑了好久,或許是看到姥姥太過于生氣,或許是三奶奶對我的呵護,積壓了很多的情緒,說完話之后,一瞬間全部釋放出來。
“你還有臉哭!給我憋回去!這個時候沒點兒男人樣了,剛才的本事呢?!”姥姥在我身后狠狠地踹了我一腳,因為害怕所以我停止了哭聲,暗自抽泣。
“他姥姥,沒事,這不是雞也好好的嘛。你看看你再把孩子嚇著……”三奶奶看了一眼地下的雞,對著我笑了一下。
“鞠個躬,再道個歉!趕緊跟我回家吃飯!沒點兒人樣!”姥姥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
“哎呀,沒事沒事,你們在這兒吃了再回去吧。”
“不了,鍋里還做著……”
“他奶奶在嗎?哎喲,嬸兒也在這兒啊!”姥姥的話音未落,只聽身后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喊聲,是小鵬和他媽媽。
“你這個沒爹養的死崽,過來!給我跪下!”只見她一把把小鵬拉到了我旁邊,小鵬都沒來得及反應,身體踉蹌了一下,順勢跪在了三奶奶的面前。
“哎喲,鵬他媽,你這是干嘛?小鵬快起來。”三奶奶急急忙忙彎腰抓著小鵬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
“這個死崽一回家就哭著跟我說了什么事,把我氣的先用燒火棍揍了他一頓,再帶過來。他奶奶,你想怎么處置,隨你吧!我不管這個沒人養的玩意兒了!”小鵬媽媽說罷,就雙手叉腰站在小鵬的身邊大口喘著粗氣。
“這……”
“他三奶奶,我鍋里還做著飯,我先帶文文回家,明天我再來一趟。”姥姥沒等三奶奶說話,就開口說。
“嬸兒,回去可得好好說說他,這次得虧你去的早。”小鵬媽媽轉過頭,換了笑臉對姥姥說。
“好好,你別打孩子,好好說說,我們就先走了……”
已然傍晚過后,天色愈暗,路燈亮了幾盞,偶有晚風搖曳著樹葉婆娑,西方的金星早已掛了出來。村里小路邊的青石板上已經有吃罷晚飯的人拿著蒲扇坐著乘涼。姥姥回家的腳步沒有那么的急促,我跟在姥姥的身后,依然小心翼翼。
“姥姥,你咋不讓我跪下跟三奶奶道歉?”我小心地問姥姥。
“你的膝蓋是留著跪天跪地跪祖宗的,懂么?”姥姥沒有回頭,語氣稍有緩和。
“那……一會兒回家你還說我么?”我繼續問著。
“你知道錯了嗎?”姥姥停住腳步,轉身看著我,眼神變得和藹。我沒來得及“剎住車”,險些撞到姥姥身上。
“嗯!嗯!”我看著姥姥,拼命的點頭。
沒有一絲風,只有路燈下人影的閃過告知著這個世界是活的。姥姥轉過身繼續往前走著,默不作聲,我也低著頭,羞愧難當。
“文文,你記著,雞也有命數,不到時候不該走。你今天真要是霍霍了它,不知道后面會出什么事兒。你聽的明白嗎?”快到家門口了,姥姥頭也不回地對我說了一句。
我沒有說話,似懂非懂地在后面點了點頭。
“來家吃飯吧。”隨后,我跟著姥姥進了家門。
“干嘛去了他?”姥爺早已在餐桌前做好,看到我和姥姥進門,瞪了我一眼,問了一句。
“沒事,他想跟小鵬不吃飯出去瘋,被我揪回來了。洗手準備吃飯吧。”姥姥對著姥爺笑了笑說道,停留在了灶臺前,伸手拿起了鍋蓋。
我喜歡看大鍋上,昏黃的燈光游離在霧氣中的樣子;
我喜歡聽鍋爐里,干裂的柴火舞動在火焰里的聲音;
我喜歡看灶臺前,瘦小的姥姥騰云在仙氣中卻稍顯出來的傴僂;
我喜歡聽迷茫時,小學畢業的姥姥講出來的道理。
“小鵬他媽來啦!”姥姥抬頭看向窗外,看到小鵬和他媽媽走進了院子里,兩只手從面盆里拿了出來,在圍裙上擦了兩下,趕緊迎了出去。
“是啊,嬸兒。這不是香椿發芽了嗎,第一茬讓我掰下來了,帶點兒給你和叔兒嘗嘗!”小鵬他媽媽一邊說著一邊進了屋子,伸手把滿滿一塑料袋的香椿遞給了姥姥。
“怎么這么多,你們就留著吃吧!”姥姥接過袋子,皺了一下眉頭,稍有慍色地抬頭看著小鵬媽媽說。
“家里還有呢!你們不是喜歡炒雞蛋吃嗎?第一茬,嫩!叔也在家呢啊,天兒暖和了,沒出去轉轉?”小鵬媽媽說著看向了姥爺,笑著對姥爺說到。
“這就出去,這就出去。”姥爺和顏悅色,對小鵬媽媽說,一邊撐著炕沿站了起來,準備蹓跶出門。
“首四時,蘇萬匯者,春也”。氣溫回暖,香椿也開始冒了綠芽。小的時候,一到春天,最饞的一道菜也就是香椿炒雞蛋了。把香椿洗凈,在熱水中汆燙到水開始變綠,然后把香椿在案板上切成段,放到一個小盆里。去雞窩順手拿兩個雞蛋,打到盛有香椿的小盆里,捏一點鹽,倒一點兒醬油,再滴兩三滴香油,拌勻。然后一并倒入到油鍋中翻炒,炒至雞蛋邊緣起泡,關火,用余溫將雞蛋炸至酥脆。裝盤。看,鄉村里的菜就是這樣簡單但很知足。
“嬸兒在和面,這是準備搟面條?我來幫你。”小鵬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挽起袖子走向水盆,準備洗手幫忙。
姥姥沒有攔著。
“哎呀,這一到春天,我就想起大前年,嬸兒你把小鵬給撈上來,你說我這怎么……”
我一聽小鵬媽媽又要開始念叨同一件事兒了,趕緊拉著小鵬跑出了屋子,到院子里跟旺旺一起玩。
“氣暖則襟韻舒,日遲則煙氣媚”。初春還有著冬天沒有完全帶走的寒氣,但氣溫回升到足以讓冰凍了整個冬季的河流緩緩流淌。樹木冒了嫩芽,新綠;花草抬了抬頭,精神;農夫舉趾于南畝,樂呵;游人散步于東西,逍遙。
“文文,我去北河洗衣服,你要不要一起?”
“好,我去拿棒槌!”聽見姥姥對我的召喚,我“蹭”的一下從炕上跳下來。
樹枝上的鳥兒開始打理著蓬松的羽毛,愛犯賤的我對著鳥兒一頓亂叫,它們并沒有想理睬我的意思,反而嘰嘰喳喳像是在對樹下的我百般嘲笑。初春的河里還有些許浮冰,河水不深,還不夠暖,但能看得到里面的魚兒在肆意地嬉鬧。不顧冰冷,我隨手抓起一小塊浮冰,狠狠地朝河里丟去,也沒有原因,就是好玩。
“小心點兒,掉進去我可不撈你,冰涼冰涼的,別玩了!過來給我捶衣服來!”姥姥看了一眼在河岸邊玩耍的我,語氣稍有慍怒,但馬上轉而為喜。
過冬的衣服在河水中一浸,濾去一冬的雪虐風饕;放到岸邊的石板上,用棒槌捶打,帶走一年的驚風光景。小的時候,特別喜歡在春天跟著姥姥去河邊洗衣服,感覺洗出來的衣服都帶有春天花草的芳香。也出力,蹲在那里,雙手握著棒槌瞄準衣物,使勁地捶打,一邊捶一邊嘴里念叨著“哼哼哈兮”。“姥姥,沒勁兒啦!”但總歸年齡太小,捶了沒幾下就叫嚷著不干了。姥姥通常笑笑不說話,繼續在岸邊的石板上揉搓著衣物,低著頭,幾縷頭發垂在了耳際,春風拂面,吹動了臉上被河水折射的波光粼粼,陽光暖著后背,她說總讓人覺得懶洋洋的。
“鵬他媽,快去找根長棍!”
“快撈小鵬!”
忽然一切初春里的安靜被幾聲嘶吼劃破,循聲望去,河岸邊三兩女人在用手指著河里,大聲叫喊著。是小鵬!小鵬在河里掙扎!就在我怔在那里之時,身邊一個身影“嗖”的一下閃了過去。是姥姥!姥姥跑到了離小鵬最近的岸邊。
“棍子呢?找著沒有?”姥姥轉過頭,對著岸邊慌了神的女人大聲問到。
“這兒呢,這兒有!”從不遠處跑來的小鵬媽媽手里攥著一根不長的木棍朝姥姥跑了過來。
“給我!”姥姥伸出手,一把奪了過來。“小鵬,能不能聽見?抓著棍兒!”姥姥握著木棍的一端,另一端朝著小鵬伸了過去。河里的小鵬還在掙扎,好像壓根兒沒聽到姥姥的話,冰冷的河水很快沒到了他的脖子。
“嬸兒,棍短了!怎么……”
沒等小鵬媽媽話音落下,只見姥姥直接走進了河里,河水沒過了腳踝,身子往前探著,嘗試著用木棍碰到小鵬讓他抓住。
但,木棍還是不夠長......
“嬸兒,嬸兒!給我吧,給我!我來!”小鵬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準備脫鞋進河。
“待著!”姥姥沒轉頭,聲音特別的低沉,厲聲命令道。此時河水已經冰透了姥姥的腳,像貪婪的魔鬼吸嗜著姥姥身上的熱量。姥姥繼續往深處走了幾步,河水已經沒了小腿、膝蓋,頃刻,沒到了大腿。
“姥姥!快回來!”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在岸邊叫喊著。
姥姥似乎沒有聽到,往前探著身子,兩只手握住了木棍,壓進水里,把水里的棍子遞到小鵬的胸前,側歪身子,用盡力氣,將小鵬撥弄到了岸邊的淺水區。一轉身,抬腳大步走向小鵬,扔了木棍,兩只手抓著小鵬的衣服,把小鵬往上提了起來,快速走了幾步,放到了河岸上。
“小鵬!”小鵬媽媽跑到小鵬的身邊。
“姥姥!”我跑到了姥姥的身邊。
“沒事兒,他沒喝幾口水。讓他臉兒朝上,按幾下肚子就沒事了。以后好好看著!”姥姥看了一眼小鵬,皺著眉頭對小鵬媽媽說到。
“小鵬!你這個熊玩意兒,非得去冰上踩。我讓你踩!”小鵬媽媽一邊說著,一邊舉起手打著小鵬的屁股。小鵬躺在地上大聲地哭著,不知是被嚇的,還是疼的。
“行了,行了……”
“你打他干嘛!”
“還不快謝謝文文他姥!”
旁邊的三兩女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沒事,快帶他回家換身衣裳吧,天兒還是冷,回去把衣服曬了。”姥姥對小鵬媽媽說。
“好!好!謝謝嬸兒救了小鵬。您在家等著,待會兒去您家。”說罷,小鵬媽媽抱起小鵬一路小跑回了家。
“姥姥,你的鞋......褲子......”我直愣愣地盯著姥姥的褲子和鞋,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沒事,日頭好,曬一曬就行了。去把衣服洗完吧。”姥姥說著,拉起了我的手,牽著我朝著洗衣服的地方走著。
陽光很暖,姥姥的手很涼,我也不知道姥姥為什么會突然拉起我的手,只是想著緊緊握著,不放,哪怕能溫暖她一點。姥姥牽著我走到了洗衣服的地方,坐到了岸邊的一塊石板上,脫下了鞋子,襪子,將它們整齊地擺在了陽光下、青草上。轉而繼續搓洗著衣物。陽光依舊美好,魚兒依舊暢游,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周圍很靜,靜得能聽到花開的聲音。
“姥姥,你不冷嗎?”我說著,用兩只小手向前捂著姥姥的腳。姥姥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沒事,日頭曬的暖和,早點洗完早點回去。你幫我把這些衣服捶一下。”姥姥一邊說著,一邊遞了幾件浸水的衣服。
“好!”這一次,沒有嚷著累,兩只手緊緊握著棒槌,狠狠地捶打著衣服,只希望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天色漸暗,挨家挨戶的院落里都亮起了門燈,整個村莊在初春的傍晚像放飛了的螢火蟲群,在山腳下,在天幕里,肆意起舞。旺旺在院子里的一個角落,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順勢趴在了地上,抬著脖子,伸著舌頭大口地喘著氣,顯然是陪我和小鵬玩累了,但眼睛一直盯著我們,仿佛在說:“等我一會兒,馬上再陪你們玩”。
“小鵬,走吧?回家我們也好做飯了!”小鵬媽媽坐在炕上,隔著窗戶向院子里的小鵬喊著。
“等等!我給你們拿點兒面條,你們回家就不用做了,下著吃就行了。”姥姥下了炕,緊接著走去了西屋,拿了幾把面條放在了高粱桿篦子上。“你就這么拿回去吧,改明兒小鵬來的話,讓他把篦子再帶回來就行了。”姥姥說著便遞給了正在穿鞋的小鵬媽媽。
“哎呀,這么多!不用嬸兒,家里烀的玉米面餅子還沒吃完,我和小鵬哪兒能吃這么多!”小鵬媽媽趕忙伸出手抓著篦子,眼睛盯著面條,跟姥姥說著。
“拿著吃吧,小鵬太瘦了,讓他多吃點兒。”姥姥松了手,轉身去了西屋。
“哎!哎!好,行!謝謝嬸兒!小鵬!小鵬!過來,拿著!走,回家了!”小鵬媽媽一只手端著篦子,一只手還在穿著鞋,對著院子里的小鵬喊著。“行啦,嬸兒,我們這就回去了,你快做飯吧,叔兒和文文他們估計也餓了。”小鵬媽媽探著頭看著還在西屋的姥姥。
“拿著,這是文文他舅舅買的牛奶,給你拿幾袋,回去給小鵬喝!”姥姥從西屋走了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小紅塑料袋,里面裝著一袋牛奶。
“哎呀,這可不行,這大貴大貴的!我們不喝,小鵬也喝不慣,就糟蹋了!”小鵬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推搡著。
“拿著吧,給小鵬的,多吃點多喝點,你看他瘦的。”姥姥把塑料袋的提手掛到了小鵬媽媽的手腕上。“行了,行了,快走吧,天兒不早了,回去快把面條下了吃飯吧!”姥姥輕輕地推著小鵬媽媽,示意她趕緊回家。
“還不快謝謝文他姥?你就知道玩,也不知道幫忙干點兒活!”小鵬媽媽伸出手朝小鵬的后腦勺輕輕拍了一下。
“謝什么謝,也沒有什么好東西。小鵬回家多吃點啊,你看你瘦的跟個豆芽似的。”姥姥摸了一把小鵬的頭,笑著說。
“謝謝姥姥……”小鵬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端著篦子,生怕一步踩空摔下去,嘴里嘀咕了一句。
“行了!給我給我!回頭你要是給我扔地上,看我不收拾你!你拿著這個袋子吧!”小鵬媽媽一把搶過小鵬手里的篦子,穩穩地端在懷里,順手把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遞給了小鵬。“回去吧他姥姥,謝謝哈,我們回去就下面條吃,你們也快回去吃吧!”小鵬媽媽轉過頭,停住,沖著姥姥和我笑著說到。
農村里,人們往往把剛做出來的面食放在高粱桿篦子上。秋天高粱成熟了之后,把果實摘下來,靠近高粱果實的高粱桿是最堅實的,把上面的葉子摘掉,曬干。用錐子、針和麻繩將這些高粱桿并排穿到一起,用剪子剪成合適的形狀,洗凈,晾干。一個不怕受熱、沒有毒害且實用的篦子就做好了。姥爺以前是做篦子的好手。
“姥姥,為什么每次都要給小鵬媽媽那么多東西?當初不是你救了小鵬嗎?”轉身回家的時候,我問姥姥。
“他爸跑了,他媽拉扯他不容易,又是嫁到咱們村的,人不壞,能幫幫咱就幫幫。你以后別總欺負小鵬,他媽不會教育,也怪可憐的。”姥姥小跑了幾步,“你去幫我拿點兒干花生秧,生火,做飯。”
八月十五前后,是花生收獲的時節。采摘完花生果之后,人們通常把留下來的花生秧曬干,再捆成一扎一扎的垛到一起,作為過冬或來年的生火物。小的時候,很喜歡坐在灶臺前幫姥姥生火,可能小孩子都有這個通性——喜歡玩火。聽著灶臺里面燒的噼里啪啦的柴火,看著大鍋底下熊熊的火焰就會覺得很刺激,偶爾發現一兩個留在花生根上的果實,剝開,往往會有驚喜,因為經歷的時間長,果實里的水分已經揮發掉,成了秕果,趕忙扔進嘴里,仔細地嚼著,甜甜的,滿口余香。
春日的腳步總是匆匆,難怪古人那么的傷春,嘆春去早。草樹由新綠變成墨綠,換了衣裳;河水由慵懶變成靈動,改了脾性;山川由蒼翠變成蔚然,添了蓬勃......人也從剛開始的春乏變成了初夏的勃勃生機。
“把那袋水泥和了去!”
“去那邊再拿兩塊磚給我!”
印象很深,那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夏天,舅舅家在蓋平房,鄉里鄉親都來幫忙,我們這些小孩子被嫌棄礙事,所以就跑出去玩了。
“小姨,咱倆比賽跑步吧?看誰跑得快!”我滿頭大汗,坐在石板上,手里拿著一包僅剩一口的蝦條,大口喘著氣跟站在旁邊陰涼地里的小姨說著。
“歇會兒,歇會兒,剛跑的累了。”小姨一邊說著,一邊雙手插著腰向我走過來,“往那邊一點兒,我坐坐……”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這個小姨,像我姐,僅僅比我大四歲,也不高,但不瘦,跟我哥一般大。沒辦法,因為村里輩份的關系,所以該叫什么就得叫什么。她住在姥姥的西面,很近,隔三差五地我們便會玩到一起。我哥在家里幫著舅舅蓋房子,家里沒人顧得上我,也沒人陪我玩,于是姥姥就把小姨叫過來陪我瘋跑。
“咱倆跑太遠了,待會兒休息一下,回家吧?”小姨坐在我的旁邊,把手當作扇子給自己扇著風。
“行!小姨,剩一口,你吃了吧!”我一邊說著,一邊把蝦條的袋子遞給小姨。小姨也不客氣,抓了過去,仰著頭,把剩下的蝦條倒進了嘴里,然后把袋子一捏,準備扔掉。
“等等!里面還有張卡片,給我!”我趕忙抓著她的胳膊,攔住了她。
“干嘛?要卡片兌獎啊?”小姨一臉疑惑得把袋子遞給了我。
“不是,這種蝦條沒有獎。這卡片上,還有些碎渣渣,還有蝦條味兒,我再舔舔,哈哈!”我打開袋子,拿出了卡片,仔細看了一下上面的字,確定沒有獎之后,一下子扔進了嘴里。然后沖著小姨傻笑著。
“咦!臟死了,好惡心,快吐了吧!”小姨看著我,皺著眉頭,有點兒嫌棄地說著。
“沒事……反正外面有層塑料紙,舔完,一會兒我就吐了。”因為嘴里含著卡片,所以唔嚕唔嚕也說不清楚,小姨也沒再管我。“我們跑吧小姨!”我嘴里還含著卡片,站起身來,盯著小姨。
“行!”
初夏的陽光還不是很烈,灼的皮膚沒有疼痛感,微風在耳邊輕唱著童年的樂趣,飛上了樹梢,飛到了天邊一隅。我們興奮得穿過每一條胡同,跑過每一條小路,邂逅每一條小溪,與每一只螞蟻打著招呼,同每一只鳥兒一起歡唱。
“文文!文文!你怎么了?說話啊!”
空氣在那一刻似乎不再流動。我跑的時候,大口吸氣的同時把含在嘴里的卡片吞了下去。
“咳!咳咳!啊!”當時的我已經完全說不出話,只覺得憋得慌,喘不上氣,勉強撐著石頭,對著路邊的溝,拼命地往嘴里伸著手指,捏著嗓子,不停地咳著,想要摳出卡在嗓子中的卡片。小姨已經不知所措,在旁邊干著急,不停地跺腳,叫著我的名字。
“大媽!大媽!你快看文文是怎么了?”突然小姨的音量在我的耳邊尖銳了好多。
“大媽?”我循聲望去。
是姥姥!!!!
姥姥先是怔在了那里,看我臉色鐵青,趕緊跑到了我身邊。而此時的我已經慢慢沒有了意識。
夏日的陽光透過窗柵照到了炕上,留了一抹輕輕地拍在了我的臉上。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炕上,沒穿褲子,只是蓋了一條毛毯。姥姥見我醒來,扶著炕沿問:“文文你現在什么感覺?”。我小心翼翼地嘗試著說話:“嗓子疼。”姥姥聽完轉身到了廚房,再沒見她過來。
“小姨,我怎么了?”我看了一眼坐在炕邊的小姨,問到。
“你啊!你剛剛死了你知道嗎?”小姨臉色還是發白,聲音略帶慍氣,顫抖地說。
“哎喲我的文文啊!你真是!”小鵬媽媽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伸著手摸著我的額頭,“沒事了沒事了……”嘴里面念叨著。“嬸兒,我就沒見過命這么大的!你要是不去……哎?嬸兒,你哭什么啊?這不是已經好好的了嗎?”小鵬媽媽一邊說著,一邊走向了廚房。
“你姥姥要去菜園買菜,剛好路過看到你,以為你發羊癲風了,發現不是,是被卡片憋住了,她背不動你,趕緊跑回家叫上你舅舅,你舅舅抱著你,一路上下顛弄你,可能那張卡片就顛出嗓子眼了。在赤腳醫生那里給你扎了幾針,就沒啥事兒了。”小姨語氣平緩了好多,“你真是福大,你姥姥若不是恰好去買菜發現你的話,你今天就完了……你都尿褲子了,失禁了,就是死了,你明白嗎?”小姨突然站起身來,看著我。
“姥姥……姥姥……”我小聲地叫著。
“大媽,大媽,文文叫你!”
“算了算了,這孩子我看不了了,這折騰的,我現在給你爸媽打電話,接走吧!”姥姥氣呼呼地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了電話旁邊,然而并沒有拿起電話,扭過頭去,沒看我,抹了一下眼角……
“嬸兒,別上火了,孩子沒事就好。”小鵬媽媽站在姥姥的旁邊,手搭在姥姥的肩上,安慰著姥姥。“文文,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給你做,你姥姥忙叨叨的,忙不過來,我做給你吃!”轉過身看著躺在炕上的我,笑著跟我說。
那個夏日的夜晚,舅舅家的工人們早早就散了去,姥姥和舅媽在灶臺前收拾碗碟,我吃了一點東西,爬到了炕上,倚著被子坐著,盯著電視。不一會兒,姥姥打了一盆水過來,坐在姥爺面前,熟練地抬起姥爺的腳,脫了鞋和襪子,放進了水盆。
“姥姥,我嗓子疼......”我像一個做錯事的人一樣,十分小心地跟姥姥說。
“我知道,那張卡片肯定劃了一下你的嗓子,你還吐了點兒血,沒事,明天就好了。”姥姥沒抬頭,揉搓著姥爺的腳。
“那那張卡片呢?”我趴到了炕沿上,看著姥姥問到。
“赤腳醫生說到肚子里了,明天早上你上廁所估計就拉出來了。”姥姥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輕輕歪了一下頭,把散落在額前的頭發順了回去,笑了一下,繼續低著頭給姥爺揉搓著腳。
“姥姥,我以后不敢了。”
“你啊,少闖點兒禍,我們都省心。你小時候都能不老實到把花生塞進鼻子里面,塞很深,差點得動手術才能拿出來!你屬羊,又不屬猴,怎么跟個皮猴似的?”姥爺轉過頭看我一眼,哼笑了一下。
“姥爺,隨根兒啊,跟誰像誰……”我看姥爺和姥姥都沒有生氣的樣子,跟姥爺開玩笑地說著。
“去你的,你個小崽子!哈哈哈哈!”姥爺被我氣的笑出了聲。
“姥姥,你別趕我走了吧,我真不敢了。”我低下頭看著姥姥,小聲地跟她說到。
“嗯,你沒事了就行了。唉……你命大,大難不死,以后享福的時候想著我們就行了。”
燈光落在姥姥的身上,她像一個救世的菩薩。
云淡風輕。
嘩啦嘩啦,姥姥的手在洗腳盆里揉搓著姥爺的腳;
嘰嘰喳喳,電視劇里的人物在吵吵鬧鬧;
窸窸窣窣,夏蟲在窗外開心的不得了;
滋滋悠悠,我的心里美成了花。
轉身,靠在窗臺,打開窗戶,一陣清爽舒服的夜風沁入心窩。院子里的旺旺趴在地上,吐著舌頭;屋檐上的飛蛾撞著門燈,不知幾更;夜幕里的星星搖曳著,悠悠地劃著一道道雀躍的符號,它們都笑了。
伸出手指,探出頭,一顆兩顆三顆......數著天上的星星。
“嗒——嗒——嗒——嗒……”老鐘響了數聲,不知何時,
夜深了......
[章末小記]
夜深非涼游子驛,南風更暖薄布衣。
小徑月明念人伊,青發未盡游絲逸。
至今憂憶故居里,香了荷花無人離。
遠道佛前故人憶,一爐香火恰傳奇。
——姥姥的外孫
于姥姥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