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蕭瑟,寒氣沁人,一棵紅梅樹立在院落的東南方。
梅花樹下,站著一名美艷的婦人。
婦人抬頭望著一枝梅,神色安詳如平靜的水面,那梅枝上長滿了紅如滴血的花骨朵兒。
天氣很冷,婦人卻衣著單薄,她赤裸著雪白的雙臂,只穿了貼身的抹胸和一襲艷麗的石榴紅長裙。她的墨發梳成倭墮髻,插著鑲嵌綠寶石的金步搖,發鬢有些蓬亂,似乎是剛剛睡醒,還未來得及梳妝。
白姬走進后院,就看見了紅梅樹下的婦人,她打量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抹詭笑。
元曜也看見了婦人,他不由得心中好奇,這是誰呀?怎么站在三冬閣的后院,還穿得這么單薄,她不冷么?
管事一見紅梅樹下的婦人,不由得一怔,急忙迎上去,道:“夫人,您……怎么出來了?!主人叮囑過,您必須臥床靜養。”
虞夫人側過頭,瞥了管事一眼,眼神混沌而迷茫。
管事左右四顧,大聲道:“丫鬟們呢?都去哪兒偷懶了?大冷天的,夫人就這么走出來都沒人看顧著嗎?”
管事話音未落,兩名梳著雙環髻的丫鬟匆匆跑了過來。
兩名丫鬟神色惶急,步履匆匆。
一個道:“夫人,奴婢到處找您都找不到,您怎么跑來這兒了?”
另一個道:“夫人,您的病還沒好,得好生養息著……”
虞夫人神色迷茫,眼神呆滯。
管事見虞夫人衣服單薄,急忙遞給丫鬟一件獺裘。
丫鬟伸手接過,給虞夫人披上。
“夫人,天氣寒冷,您小心著涼。”
獺裘靠近虞夫人身體的一瞬間,虞夫人仿佛被電擊一般,她倏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
丫鬟嚇得手一抖,獺裘掉在了地上。
虞夫人躲向了梅花樹后,她蹲在樹后,瑟瑟發抖。
兩名丫鬟急忙跟過去,伸手去扶她。
“夫人,您怎么了?”
“夫人,您沒事吧?”
虞夫人四肢著地,頭部低垂,像野獸一樣蹲伏在梅花樹后。她半抬起頭,瞳孔尖細,沖著丫鬟齜牙咧嘴,模樣十分怪異。
“不好了,夫人又犯病了……”
丫鬟一見虞夫人的情狀,急道。
管事急道:“快拿咒符——”
另一個丫鬟如夢初醒,急忙伸手去衣袖里亂摸,摸出了一張黃色的咒符。
咒符上用朱砂畫滿了圖紋與咒語。
那丫鬟駕輕就熟地將咒符貼在了虞夫人的額頭上。
虞夫人一瞬間僵住了,她的喉嚨里發出了詭異的咕嚕聲,神情逐漸變得緩和,繼而暈厥了過去。
管事吩咐兩名丫鬟,道:“快扶夫人回去休息。”
兩名丫鬟應了一聲,一左一右攙扶了虞夫人,將她扶走了。
白姬望著兩名丫鬟扶著虞夫人遠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詭笑。
管事拾起地上的獺裘,對白姬道:“夫人最近身體抱恙,讓白姬姑娘您受驚了。”
白姬道:“虞夫人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像是尋常的疾病,似乎是中了邪祟……”
一聽到“邪祟”兩個字,管事渾身一抖,幾乎拿不住手里的獺裘。
管事臉色蒼白,顫聲道:“……夫人,夫人只是感染了風寒而已,并不是中了邪祟。”
白姬笑得意味深長。
“不是邪祟就好。我們還是先看看獺裘吧。”
管事回過神來,急忙將手中的一件灰白帶紫色的獺裘遞給白姬。
白姬接過獺裘,在陽光下細看。
這是一件裘衣成品,油光水亮,入手輕柔而軟滑。這件裘衣用了大概六七只水獺的皮拼接而成,針線做工細致,拼接得十分完美。
白姬隨手抖開獺裘,一股水蓮花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令人心曠神怡。
元曜忍不住問管事道:“這獺裘為什么會有蓮花香味?”
管事神秘一笑,道:“這是匠人的獨家秘方,無可奉告。”
元曜也就不再問了。
白姬旋身將獺裘披于肩上,她仿佛被雷擊中,渾身僵硬了一下。
與此同時,元曜的耳膜突然被刺痛,空氣中響起了無數吵雜的音浪,有尖銳的哭喊,有絕望的哀嚎,有痛苦的呻吟,有怨恨的獸鳴……
元曜頭暈目眩,覺得非常難受,仿佛下一刻就要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別吵了,我不穿了。”
白姬對著虛空道。
白姬將獺裘脫下,扔給了管事。
管事渾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他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感覺到。
管事好奇地道:“白姬姑娘,你在跟誰說話呢?”
白姬道:“沒什么,我自言自語罷了。”
管事笑道:“白姬姑娘,您覺得這獺裘怎么樣?”
白姬道:“挺好的。輕柔而保暖,而且比狐裘好聞,一點膻味也沒有。”
管事聽見白姬稱贊獺裘,以為生意能成,頓時喜笑顏開,道:“那您準備定多少件?”
白姬眼珠一轉,笑道:“我突然想起算命的說我今年有一個大劫,需得吃齋茹素,潛心向善,遠離殺生奪命的營生,才能化解劫難,平平安安。所以,我就不做這獺裘的生意了。”
管事一愣,道:“這……算命的大多數都是坑人的,他們說的話,做不得準。”
白姬轉身,離開了后院,往外面走去。
元曜急忙跟上。
管事不死心,抱著獺裘追上白姬,勸道:“白姬姑娘,今冬獺裘必定風靡長安,三冬閣的貨源也足夠,這筆生意保證您穩賺不賠。價格好商量,三冬閣還可以再讓一點利潤。”
白姬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我這個人一向不愛財,金銀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還是平安度過此年要緊。”
聽白姬說自己不愛財,元曜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管事一邊追,一邊急道:“誰給您算的命啊?要不您重新再找一位半仙給算算?我認識一位馮半仙,在灞橋擺攤,他占卜問卦最準了,我請他來給您重新算一卦?”
白姬、元曜已經走出了三冬閣,管事也追了出來,三人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白姬笑道:“我是自己給自己算的命。”
管事一愣,道:“您還會算命?”
白姬笑道:“不瞞您說,這長安城里算命最準的人,就是我了。我上知乾坤三界,下知過去未來,什么事情我都能算得很準。”
管事不相信,道:“白姬姑娘,您別唬人了。”
白姬回頭望了一眼三冬閣,似笑非笑,道:“剛才我見您家夫人眉黃眼突,天庭黑如蒙塵,恐怕百日內必有牢獄之災。”
管事的道:“您別胡說……我家夫人居于內院之中,安分守已,從不作奸犯科,怎會有牢獄之災?”
白姬似笑非笑,靠近管事的耳邊,小聲道:“您家夫人身上背負著五條人命,怎么可能逃得過牢獄之災……”
“啊啊——”管事的聽見白姬的話,仿佛耳朵被針扎痛了一般,驚叫著跳了起來。
“告辭啦。”
白姬笑了笑,轉身走了,元曜急忙跟上。
管事在三冬閣門口轉來轉去,不知道是慌張,還是恐懼,最后他吩咐伙計備車,趕去郊外莊院了。
白姬、元曜走在回縹緲閣的路上。
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你剛才說虞夫人身上背負著五條人命,難逃牢獄之災,是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就是軒之聽見的意思呀。韋公子之前說的,最近發生在長安城里的五名貴婦離奇慘死的懸案,在我披上獺裘的那一刻,我看見了她們死亡的殘像。是虞夫人殺死了她們。不,準確來說,是附身于虞夫人的水獺怨魂殺死了這些買了獺裘的貴婦。”
元曜渾身一顫,道:“怪不得虞夫人行為那么奇怪,原來是被妖邪附身了。水獺的怨魂竟然殺了五個人嗎?”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是的,它們的怨念太深了。”
元曜急道:“虞夫人……不,水獺的怨魂還會繼續殺人嗎?”
白姬猶豫了一下,才道:“恐怕還會的。它們的怨念特別強烈,仿佛是一個不斷擴大的熔漿漩渦,要吞噬掉所有的生命。”
元曜道:“白姬,我們得阻止水獺的怨魂繼續殺人。”
白姬回頭望了一眼三冬閣的方向,道:“軒之,在穿上獺裘的那一刻,我看見了很多殘像,其中有水獺們臨死前的情形……人類對水獺所做的事情,實在太過于殘忍了,以至于它們的怨恨在死亡后都無法消弭。我不知道要不要阻止,或許人類的死亡,才是對水獺的超度。”
元曜急道:“可是,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啊。”
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
“我不是人類,也不是神佛,并沒有救人的義務。而且,即使是神佛,也不會原諒人類對水獺所做的一切。”
“人類究竟對水獺做了什么?”
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伸出手,觸向元曜的額頭。可是,她的手在觸及元曜額頭的一瞬間,又縮了回去。
“算了,軒之還是不要看見水獺臨死前的殘像比較好。”
“白姬……”
“救人的事,讓我考慮一下吧。”
白姬眉頭深鎖,轉身走了。
元曜望著白姬逐漸遠去的單薄背影,心情有些沉重。
自從他來到縹緲閣,不知不覺間,白姬會被他影響。如果沒有他,她可以隨心所欲,現在她卻要背負他的善良。很多時候,惡輕如鴻毛,而善重逾千斤。
元曜急步跟上了白姬,道:“白姬,如果你為難的話,可以不救人類的。”
白姬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向元曜。
元曜下定了決心,言不由衷地道:“小生也可以見死不救的!小生也是可以做惡的!”
白姬迷惑地望著元曜。
元曜道:“小生不想讓你為難,不想讓你獨自背負重擔。為了你,小生愿意見死不救,愿意做惡,愿意違背圣人之訓!”
白姬吃驚地望著元曜。
“軒之,你在說什么?我……我并沒有多為難啊。”
元曜道:“你剛才不是在為救人的事苦惱為難嗎?”
白姬撓撓頭,道:“救人這件事,并沒有什么可為難的。水獺們雖然很可憐,但被殺的貴婦們,也罪不至死,救一救也是可以的。我為難的是,如果要救人的話,該怎么做才能多敲虞掌柜幾筆,畢竟這是他惹出來的災禍……”
“……原來,你為難是為了錢財,不是因為善良與正義。”
“軒之,善良和正義不值錢的。”
“白姬,君子以仁善存心,以正道立世。你要多讀圣賢書,以圣賢的教誨修磨自己的內心,規正自己的言行,才能不墮于邪道,成為一個君子。”
“軒之,我是龍族之王,不需要按照人類的規矩做事。”
“孟子曰,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白姬,作為龍族之王,你也應當謹守善良與正義,才能立于天地之間。”
“……”
“善不可失,惡不可長,小生必須隨時規范你的言行,不能讓你誤入歧途……”
“唉,頭好疼。”
白姬垂頭喪氣地往前走,元曜跟在后面滔滔不絕地引經據典,給白姬灌輸圣賢的教誨,以規正她的言行,修磨她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