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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翠微時光
  • 蘇蘇
  • 2651字
  • 2024-03-20 17:06:18

阿毛爺爺

大山環繞,像一雙合攏著的大手,兩只手掌之間是一條東西向的山村公路。路上,不時走過歇工回來的村民,腰上別著柴刀,或者挑副擔子,背個籮筐,腳步匆匆,神色疲倦又帶有如釋重負的輕松,他們彼此打著招呼。幾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在路邊的小竹林里認真地翻挖蚯蚓;一群群小女孩,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正玩著丟手絹的游戲。

夕陽漸漸落下去,整個村子變得安靜、溫和,炊煙從家家戶戶的煙囪口一縷縷飄出,裊裊上升,盤旋,最后消散于微藍的天空。

總是在這個時候,阿毛爺爺和他的暮歸牛群回村了。先是“大黑子”,一身如墨,毛色閃亮,像威風凜凜的先鋒大將軍,無聲地在前面引路,緊跟其后的是“阿黃”“端午”“貓眼”,再接著,是小牛犢“冬冬”,最后出場的才是阿毛爺爺,手里拿著一根我們山里人叫“赤膊秧絲”的竹枝條,身形瘦削矮小,神情木訥平和,背微微傴僂,破舊但干凈的對襟藍褂子,嘴里橫咬一根狗尾巴草,不停咀嚼著。

“阿毛伯,回來了?”有人大聲和他打招呼,他聽見了,點點頭以示回應。阿毛爺爺耳聾,所以每個人跟他說話,都會扯著嗓子連喊帶叫。

鄰居家五六歲的小寶在這時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他定定地看著阿毛爺爺,然后,伸出手來,指指牛群后的“冬冬”。

“要坐?”阿毛爺爺笑問。小家伙點點頭。

“不怕摔下來?”阿毛爺爺又問,小家伙再次點點頭。阿毛爺爺呵呵大笑,蹲下身子一把抱起小寶,再順勢一托,小家伙便穩穩地坐在了“冬冬”背上。阿毛爺爺小心翼翼地護著小寶,他們慢慢地一路巡視著公路邊的一幢幢房子,孩子咯咯咯的笑聲,還有牛不時發出的哞哞聲,隔很遠依然清晰可聞。

村里很多孩子都在牛背上巡游過,大孩子坐“大黑子”“阿黃”,年齡小的坐“貓眼”或者“冬冬”,孩子們在上面大呼小叫,在上面放聲歌唱。

阿毛爺爺并不是天生耳聾。他曾是一個士兵,還上過朝鮮戰場。我之前在宣傳畫報中很多次地想象過,他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的形象。比起那些把自己生命留在戰場上的戰友們,幸運的阿毛爺爺活著回來了,揣著一張三等殘廢軍人的證書——那轟天響的炮火聲已經震壞了他的大部分聽神經。

回到村里,田園荒蕪,寡母因為思念和擔心他,流淚過多,落下了嚴重的眼疾,已成半瞎老太太,這讓阿毛爺爺愧疚萬分。后來有人給他說過幾門親事,不是嫌疑他家貧和本人耳聾,就是要求讓老太太去女兒家過。阿毛爺爺也硬氣,于是就這樣不了了之,他終身未娶,一直和寡母兩人一起生活。

日子炊煙般升起,又輕風般散去。回到村里的阿毛爺爺和其他男人一樣,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稻田、竹山和家之間度過了一天又一天,接著,是一年又一年。他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背也越來越傴僂。原本話不多的他,到后來更是一整天都難得聽他說幾句。

年過五十以后,阿毛爺爺之前落下的風濕性關節炎也開始發作,且日益嚴重。不消幾年,右手竟至木僵,尤其到了冬天,五個手指就不能動彈絲毫。田里山上的那些農活他已經沒法再干。所幸,正好隊里有幾頭牛需要專人看管,他自己請求,隊里也照顧他,就安排他看管牛群。這一看,又是十年。那些年,他給每頭牛認認真真取名字,每天帶著它們尋找最好的草源,每頭牛都被養得結結實實、圓潤豐滿。

放牛歸來閑著沒事時,他最喜歡的就是拿把椅子坐在家門口,手里捧個大茶缸,長時間看路上人來人往。神情孤寂而溫和,就像他照看的牛們。

阿毛爺爺每月能領二三十元殘疾金,這在當時的山里,是很大一筆錢了,加上看牛也有幾個工分,所以,他和他半瞎的老母親日子雖然過得孤寂,物質條件倒也不差。每次去他家,無論阿毛爺爺還是他母親,都會從碗櫥里摸索出幾顆糖,或者云片糕、芝麻餅之類的零食給我們吃。小孩子頑皮,有時進去,人不在,我們就搬個小凳子站上去,自己拉開碗櫥搜尋,見到好吃的,就拿出來享用。他們母子也從不生氣斥責。

我父親在外地工作,一個月才回家一兩次。我跟母親的生活在阿毛爺爺看來,很是可憐。因為兩家相距較近,阿毛爺爺成了我們最親近的人。那時候,母親有什么事,總是第一個想到找他幫忙。村里一眾孩子中,我也是最受他們母子寵愛憐惜的。很多次放學回來,阿毛爺爺路上看見了,便會把我先拉到他家,吃點零食再走。哪天如果我因淘氣被母親斥責甚至打罵,他一旦得知,必是立刻放下一切急急趕來,然后把我帶回家,用糖果糕點好好安慰一番,待雨過天晴,委屈全消,再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回家。

再后來,我們舉家離開山村,房子也隨即轉賣,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回去在伯伯家小住幾天。每次,父親母親都會帶著我去看看阿毛爺爺母子。那時,我畢竟還小,聽大人談話本來就無多大興趣,而面對一個耳聾的老人和一個更老的半瞎老人,即便父母與他們也無法如常人那般熱烈交談,常常說一句,悶很長時間,再說一句,沉悶異常。所以,往往幾分鐘一過,我便自行出去找小伙伴玩耍了。臨走前,阿毛爺爺照例會打開碗櫥,翻出一些好吃的塞進我口袋。

阿毛爺爺六十歲那年,他的老母親扔下他撒手西去。沒了老母親在燒飯洗衣上的照料,阿毛爺爺的生活開始出現諸多不便。感念他之前對我們的照顧,父親曾提議,讓他隨我們一起到小鎮生活,我們來給他養老送終,卻被阿毛爺爺的侄兒拒絕了:“侄兒雖非兒子,也是親人,你們來給他養老送終,村里人肯定要說閑話。”父親也沒有多堅持,人到晚年,背井離鄉挪一個窩生活,畢竟也不是上策。

慢慢地,阿毛爺爺離我們的話題和生活越來越遠。每次度假時回山里去看他,更多的是禮節性的拜訪。其間,也聽說過一些他老來無依的辛酸事,但除了唏噓感嘆,我們也沒想過其他。

我是在湖州讀的中專。二年級時,某個下午,父親忽然帶著阿毛爺爺輾轉數百里來學校看我。那時他已年近七十,戴一頂寬檐草帽,穿著我熟悉的對襟藍布褂子,左手提一個手提袋,袋里裝著小時候我無數次從他那里享受過的酥糖、云片糕和芝麻餅。當他隨著父親蹣跚走進寢室,并顫巍巍地喊出我的乳名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父母妹妹之外,阿毛爺爺是唯一特地來學校看過我的人。

我帶著他在學校走了一圈,他幾乎不說話,就默默牽著我的手,很認真地看,很費力地聽我介紹。因為舍不得花錢在旅館住一晚,湖州的城市風景他一處也沒欣賞,就和我父親一起急急回了。

回去不久,阿毛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差。他病逝后,父親趕回山里送了他最后一程。我卻沒去。時隔三十年,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是父親當時沒告訴我,還是因為學業耽擱,總之,我沒有見到他在人世最后的樣子。只是一直記得,那次他離開我們學校前,從貼身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個手絹包,小心打開,然后拿出三十元錢硬塞到我手中。他說:妮啊,阿爺走了,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看到你,你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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