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人群

迄今為止，龐貝街道上的人群形象依然十分模糊。我們發現了他們留下來的痕跡：墻上的涂鴉、噴泉邊的手印以及車輛在路邊石上留下的刮痕和擦痕。但我們尚未面對面地見到這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也不清楚他們日常的營生。

不過我們其實還能更進一步接近他們，這要歸功于在“尤利婭·菲利克斯宅邸”里找到的那些精彩絕倫的繪畫。我們之前提到過這座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入口的宅邸，實際上在火山爆發時，這所豪宅占據的是露天競技場附近整整兩片街區。其內包含一些不同的單元：一間私人運營的商業浴場、一些出租公寓房、商鋪、酒肆和餐館、一大片果園和一座中等大小的私人住宅。里面有個大房間（9米×6米大的內院或中庭）裝飾著一條彩繪飾帶，離地面約2.5米高，上面顯然展示的是龐貝廣場上的生活景象。18世紀的發掘者們在發現它后，將其中長達11米的部分截成小塊碎片送去了博物館，墻上只留下了幾塊殘片。其余部分發生了什么，甚至原來到底有多少（有觀點認為它曾遍布整個房間，不過也只是個猜測），我們都不得而知。但有可能很多部分在當時粗糙的發掘技術下都遭到了破壞。

這些繪畫如今已嚴重褪色。但即便如此，生動的畫面還是向我們描繪出了龐貝城的市井生活——它們被發現后不久就被雕版復制了下來，結合版畫，尤其可以幫助我們看清其中較模糊的部分。當然，它們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寫實。背景建筑是畫得十分潦草的廣場上的兩層柱廊（不過雕像的位置及其和石柱的相對關系與地面上殘留的痕跡十分相符）。到處都擠滿了人，各種活動熱鬧非凡，即便在最繁忙的集日，想必也不至于如此。因此這里描繪的并非日常生活，而是對它的想象性再創作。這是某個龐貝畫師心靈之眼中的日常街景：乞丐、小販、學童、快餐、外出購物的女主人……

在刻畫得最精細的一部分中（見圖24），我們可以瞥見幾個正在做生意的街頭商販，他們的投入程度各有不同。畫面左邊是一位昏昏欲睡的小五金商，身旁小桌上陳列著幾把像是錘子和鉗子的器物，它們是用在貨攤前排成一排的罐子（也可能是拿來出售的金屬罐子？）帶來的。他有幾名顧客：一個年輕的男孩和一個胳膊上挎著購物筐的年長男人。一筆買賣就要達成，但這個五金商似乎打上了盹，需要后面那個人來將其喚醒。右邊是個鞋匠，穿著鮮紅的短袍，遠為積極主動地向一群顧客推銷產品。這群顧客包括4位婦女和一個嬰兒，坐在鞋匠為顧客提供的長凳上。他身后那批鞋子的展示方式令18世紀的摹畫者感到困惑（他們將其畫成懸在半空中的樣子），我們如今也已經無法把原來的模樣弄清楚了。最有可能的是，他搭了幾個支在后面的石柱上的陳列架。這些石柱橫跨整個畫面背景，兩兩之間懸有垂花。在右邊，還有一對小型騎馬人雕像（從它們的位置看，可能是當地權貴——如果是皇帝的話，則理應出現在更顯著的地方），它們后面兩根石柱間的空間被一扇門封住了。這一切對柱廊今天的景象起到了很好的矯正作用，如今那里樸素整潔又了無生氣。

圖24　這幅18世紀的版畫將那幅如今已經嚴重褪色的廣場生活場景繪畫的諸多細節都保存了下來。位于商人身后的廣場柱廊上的石柱很有意思，原來它們在古代世界是這個樣子的：被用于支撐臨時搭建的隔墻和門欄，上方有垂花作裝飾。

我們還有許多其他和買賣有關的裝飾圖案。有一個部分（見圖25）描繪的是，買布的婦女正在和商人討價還價；一個男人（他是這里少數穿托加袍的人物之一——不過袍子不是白色的，而是紅色的）選了一口金屬燉鍋，他年幼的兒子挎著一個購物籃；一位面包坊主正在向兩個人兜售一籃貌似是面包卷的食物。另外在一座拱門投下的陰影處，還有一個菜販正在出售一大堆無花果，而旁邊的食品小販則臨時架起一個火盆，忙著推銷他的熱飲和小吃。不過，這些畫展示的并非只有商業活動。底層生活也得到了描繪（見圖26）：一位優雅的女主人帶著奴隸或孩子，似乎在幫助那位無家可歸的人，她正在施舍一個帶著一只狗的衣衫襤褸的乞丐。此外還能從幾頭騾子和車輛的形象那里一窺龐貝的交通（見圖27）。我們此前說到廣場是步行專區，考慮到這一點，那么這里的車輛或許只是一種藝術發揮？或者，有方法——也許是通過階梯上的斜坡——能讓車輛在某些場合或特定時間進入這片區域？

圖25　買與賣。左邊是幾個女人正在為幾匹布討價還價。右邊那個帶著兒子來的男人在買一口鍋。

圖26　一名貴婦正在向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和狗）施舍錢財，背景處有兩個小孩正圍著柱子玩躲貓貓。前景有一座廣場四周常見的那種雕像。

圖27　運輸方式。右邊那頭驢或騾子正被裝上沉重的鞍具（注意沒有鐙子）。左邊是一輛那種曾在龐貝大街小巷穿行的車輛。

在對龐貝日常生活的這種呈現中，地方政治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在一個場景（見彩圖7）中，幾個人正在閱讀一條長篇公告，這則告示寫在一塊木板或一個卷軸上，被固定在3個騎士雕像的基座上，橫跨兩端（這一次，他們或許是皇室成員，呈現為戰爭英雄的形象）。別處還能看到似乎正在進行中的某種法律審判（見圖28）。兩個穿著托加袍的人坐著，正聚精會神地聽那個站著的人講話——通常認為這是一個女人，不過我們沒有清晰的線索判定其性別。他，或她，正在闡述某個觀點，一只手指向身前年輕女孩手里拿著的一塊寫字板。有人猜想，這個女孩就是這宗案件的主角（或許這是一樁和監護權有關的案子），也有人認為她只不過是站在那兒舉著這宗案件的證物，情形到底如何，我們無從得知。他們身后還隱約可見一尊隨處可見的騎士雕像。

圖28　兩個人坐在廣場廊柱下的一條板凳上，可能是在裁決一樁法律案件。后面3個人用心觀看著這一過程，但在隱蔽的地方有一個顯得更為家常的場景：一個還在蹣跚學步的龐貝孩童想要母親或保姆把自己抱起來。

不過，在所有這些場景中，最吸引眼球的莫過于描繪龐貝課堂的那一幕（見圖29）。一直困擾著該城考古人員的一點就在于，孩子們到底是如何上課以及在何處上課的。我們有很多有關他們的書寫和識字水平的證據（甚至還有墻上在小孩高的地方涂寫的字母練習），但是——除了各種不可靠和過度樂觀的辨認——這里確實沒有任何學校的痕跡。這是因為，羅馬教師通常不會在為特定目的修建的房屋里教學，而是會在任何有空地且陰涼的方便地點和學生一起坐下來上課。在龐貝城，這樣的一個地方很有可能就在露天競技場附近的開闊場地（訓練場）上。因為正是在這里的一根廊柱上，一位教師寫下了他對付款人的感激，并暗示他對許多未償付的單據感到沮喪：“愿那些向我支付學費的人們能從諸神那里得償所愿。”一些考古學家甚至猜測，刻在同一根石柱上的那串名字和錢數，或許就是這個可憐人的收據。

圖29　龐貝課堂上粗暴的懲罰。一個犯事兒的學生遭了毒打，而其他學生還在繼續上課，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的寫字板。

“尤利婭·菲利克斯宅邸”里的繪畫描繪了廣場柱廊下的一堂課。一位身披斗篷的男人炫耀般地蓄著一綹尖尖的胡子，似乎正在監督3個將寫字板放在膝頭學習的學生。其他學生，或者是這些孩子的看護人，在石柱下看著這一切。而這些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畫面右方那令人不快的景象。一個男孩的短袍被拉起來，露出了臀部（或者衣服被剝得只剩下腰帶——從圖片本身看不清楚是哪種情況）。他趴在另一個人背上，雙腳也被緊緊抱住，正被人狠狠鞭打。即使按照不遠的過去最嚴厲的標準來說，這似乎也是一種異常殘忍的懲罰措施，而男孩那尷尬而無助的姿勢只能更突出了其中的殘忍。但有趣的是，這或許正好就是古時抽打學童的常見方式。公元前3世紀的希臘詩人希羅達斯（Herodas）寫過一首輕快的小詩，講述一位母親為了讓愛好賭博而荒廢了學業的不中用的兒子科塔羅斯（Kottalos）悔改，安排教師毒打了他一頓——其中寫道，其他男孩將不幸的科塔羅斯背上肩頭，尤其讓人聯想起我們在這里看到的場景。

這些如今支離破碎且褪色的飾帶提供了各類珍貴的線索，讓我們得以開始給龐貝的城市景觀注入生氣，而且不僅僅是與身穿白色托加袍的人有關的景觀（實際上有關他們的相當少）。它促使我們去想象上課的孩童、討錢的乞丐、各路商人小販，或者忙于公務的當地官員。女性的形象也十分突出，她們或是獨自外出站在街上，或是和孩子一起，討價還價、聊天、購物，偶爾還對比她們不幸的人慷慨解囊。不僅如此，這些繪畫也暗示了龐貝曾經擁有既繽紛又雜亂的城市生活，這是我們今天在凝視那片廢墟時容易遺忘的：鮮亮的衣物、便攜的小桌子和火盆、柳條籃、花環和所有那些雕像。有人認為，早期羅馬帝國的人口數量只比雕像數量多一到兩倍——也就是說，100萬人口中就有50萬座雕像。龐貝城內的雕像沒有這么密集，但是廣場上的日常生活完全暴露在那些在世或已逝的皇帝、皇室親屬或當地顯貴的銅像（或大理石雕像）警覺的目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