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乙卯日(二)
- 決戰胭脂山
- 甘謠
- 9363字
- 2022-05-25 11:19:34
三年前,米玥從康國千里迢迢來到河西,只為尋找米彩兒。
然而,命運弄人,半路遭遇劫匪,一場噩夢般的旅程自此拉開序幕。幾經輾轉,她被販賣到了江都,江都最大的青樓看中了她的姿色,逼她為妓。就在米玥陷入絕望之際,時任工部左侍郎的櫻田紀如一道曙光般出現,櫻田紀見她可憐,便為她贖了身,還她自由。米玥舉目無親,無以為報,只得投身櫻田紀府上,做了一名丫鬟。
米玥舞技精湛,很快便折服了櫻田紀,加之她通情達理,善解人意,櫻田紀對她甚是喜愛,索性認她做了干女兒,為了讓米玥的舞技更上一層樓,櫻田紀將她送去東都洛陽學藝。三月前,米玥正式出師,師傅公孫婉才將櫻田紀被楊廣流放河西的消息告訴了她,米玥救父心切,便求公孫婉幫忙。公孫婉雖是隋朝有名的劍舞高手,卻無權無勢,但她常進宮為圣人表演,與禮部侍郎楊玄感相熟,便將米玥之事托付給了他。
楊玄感一聽米玥的身世,便嗅到了一絲別樣的機遇,他添油加醋地將櫻田紀的遭遇渲染一番,目的便是激起米玥對楊廣的仇恨。單純的米玥果然中計,答應只要楊玄感幫她找到櫻田紀并為父復仇,她便任由楊玄感差遣。然而,楊玄感雖成功說服了米玥,卻對她并不信任,只讓她潛伏在四方館探聽康老和的底細,曹瓊的突然到訪,徹底打亂了楊玄感的計劃。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米玥雖不能在四方館繼續潛伏,卻意外搭上了宇文化及,舞樂本就是她的專長,參加百戲甄選自然水到渠成。然而,她對宇文化及的獻媚始終不冷不熱,這讓楊玄感的計劃難以推進,于是他編造了一套說辭,稱楊廣對櫻田紀窮追不舍,半年前已逼得他墜崖身亡,尸骨無存。米玥聽后,對楊廣的仇恨再次被點燃,遂按楊玄感的指示,開始接受宇文化及的獻媚,制造出宇文化及已俘獲她芳心的假象。
馬古白與米玥是同門師兄妹,兩人本兩情相悅。然而,當時正值隋朝與吐谷渾交戰之際,馬古白不敢吐露實情,匆匆辭別公孫婉趕回了白嘉爾身邊。楊玄感、吐渾鬼兵及西域商會之間的同盟關系,米玥雖有所耳聞,卻始終未向馬古白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馬古白誤以為米玥貪圖富貴,傍上了宇文化及,便派冷艷暗中監視著她。隨著鬼兵計劃一次次落空,米玥這個后備計劃被楊玄感推向前臺,馬古白才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和終極目標。
尋找櫻田紀的并非只有楊玄感,宇文愷和白嘉爾也在暗中行動。當櫻田紀官復原職時,楊玄感一度緊張不已,若米玥得知櫻田紀消息,他父女重聚便成定局,他的計劃也將暴露,于是他決定用櫻田紀的家人要挾他們父女,以確保襲擊計劃的順利實施。
聽著米玥的闡述,馬古白心中漸漸勾勒出事件的全貌,這才發現,自己所見皆是假象,米玥對他依舊心存愛意。“玥兒,等這事一結束,我就去找櫻侍郎提親!”馬古白情真意切地說道,米玥臉龐微紅,輕聲道:“師兄,辦正事要緊!”馬古白癡笑著撓撓頭,牽起米玥的手,加快腳步追趕前方的張出塵去了。
張出塵將楊廣帶離燈陣,米玥和馬古白一直緊隨其后。張出塵無奈,只得將楊廣帶至一處殘垣斷壁后,一邊讓他更換衣物,一邊與二人展開激烈爭吵。米玥得知阿媽已安全,便不再關心楊廣的安危,只追問阿媽的下落,張出塵卻始終不肯透露,米玥只得緊緊跟隨,以防被騙。馬古白則一心想要取楊廣性命,但因忌憚張出塵的實力,只能逞口舌之利。而張出塵卻另有打算,他想讓楊廣親身體驗萬民疾苦,在此之前,誰也別想動楊廣一根汗毛。
就在三人爭論不休時,一隊隋朝騎兵突然趕到,張出塵毫不猶豫,拖著楊廣向黑暗中逃遁,馬古白無奈,只得拉著米玥緊隨其后。張出塵并未逃往偏僻之地,反而一頭扎進了人山人海的散市之中,馬古白見隋兵未追來,便向米玥詢問心中疑惑,待他弄清真相,已落下張出塵一大段距離,經米玥提醒,這才收起兒女情長,重新將心思放在楊廣身上。
楊廣身穿皂色華服,須發雜亂,面容憔悴,宛如一名剛剛下地歸來的農人,誰能想到他竟是當今圣上。他看著眼前繁華的場面,心中得意,全然感受不到張出塵口中的萬民疾苦。張出塵看穿他的心思,將他帶離中央商區,來到人群邊緣,這里的景象與中央商區截然不同,雖人人穿著華服,卻顯得滑稽可笑,楊廣的心情隨之低落,再無半分得意。
行不多時,楊廣看見一對耄耋之年的老夫妻坐在草地上瑟瑟發抖,顯得極其可憐,他走上前,關切地問道:“這位老丈,可是身體不適?”老頭吃力地回頭看了看楊廣,嘆道:“不妨事,就是一天沒吃東西了,忍忍就好。”楊廣聞言,客氣地做了個請的手勢:“老丈如若不棄,寡人愿請二老進食。”老頭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們可付不起飯錢……”話未說完,楊廣和張出塵已一人扶起一個,強行將二老拽向中央商區。
半刻不到,幾人來到一家售賣羊湯胡餅的商鋪前,楊廣點了兩大碗羊湯和一筐胡餅,熱情招呼二老用餐。待二老吃飽,楊廣這才問道:“老丈,今年河西大豐收,為何會整日沒有進食?”老頭猛灌一口羊湯,搖頭嘆道:“糧價雖高,錢卻不值錢啊!這兩身華服,幾乎花光了我們所有積蓄。今日一過,這衣服又不能吃,留著作甚?”楊廣又問:“老丈家中可還有他人?”老頭苦笑:“老夫有兩個兒子,一個在江都,一個在薊州,都在給朝廷服雜役。家中沒了勞力,地里收成剛夠我老兩口吃喝。今年這么一鬧,家中只剩兩身衣服,口糧卻一口沒剩,這日子沒法過了,你說這圣上到底是怎么想的,還要不要我們老百姓活了……”
老頭越說越激動,老伴趕緊扯了扯他的衣袖,老頭這才警覺地四下張望,壓低聲音道:“我給你說啊,這圣人心眼太小,容不得不同意見,我剛剛說的那幾句話,要是被他聽了去,那可是要殺頭的!”馬古白躲在楊廣身后,忍不住暗笑,楊廣則面紅耳赤,尷尬之情溢于言表,他很快穩住心神,語氣堅定地說道:“朝廷會從中原調糧接濟河西,糧價絕不會超過往年市價,至于這些華服,盛會結束后,我保證全部回收!”
“你保證?!”老頭瞪大了眼睛,滿臉驚詫,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承諾。
楊廣本欲亮明身份,但想到老頭方才的言辭,若是此時暴露,恐怕會引來對方的恐慌,便隨口搪塞道:“啊……我有同窗在朝廷為官,昨日他剛與我提及此事,錯不了!”
“那剛剛……我說的那些話……”老頭的聲音有些顫抖,顯然意識到自己失言。
“老丈放心,你方才所言,我定會讓它爛在肚子里!”楊廣連忙安撫,語氣中帶著幾分誠懇。
“那就好,那就好……看來今年不用挨餓了!”老頭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楊廣又與老丈閑聊了半晌,話題無非是些陳年舊事,諸如雜役繁重、捐稅壓人、勞力匱乏、旱澇無常等,一番暢談下來,楊廣才真正體會到民間疾苦,與他高坐廟堂時所聞截然不同,那些官員報喜不報憂的嘴臉,此刻在他腦海中愈發清晰。
楊廣聽得怒火中燒,卻又無處發泄,這難道就是他追求的不世之功?他不由得一陣哀嘆,心中五味雜陳。
就在楊廣郁氣難平之際,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似乎有人在被官差毆打。楊廣本就因官員瞞報之事怒氣難消,此刻又見官差欺壓百姓,頓時邪火上竄,徑直朝騷亂處趕去,張出塵見狀,趕緊給二老留下些錢財,隨即追了上去。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豈容你等欺壓百姓!”楊廣還未趕到,便遠遠發出一聲怒吼。
打人的官差聞聲回頭,見一名衣著普通的中年人疾步而來,顯然不是什么有權有勢的人物,便撇下被打之人,迎上前來,惡狠狠道:“你他娘找死是吧!”
“你是哪家官差,速速報來!”楊廣語氣凌厲,絲毫不懼。
官差一聽,怒火更甚,掄起拳頭便朝楊廣揮去:“爺爺是給閻王爺當差的!”
楊廣戎馬半生,身手不凡,身子微微一側,雙手順勢一推,那官差便撲了個空,摔了個狗啃泥,引得圍觀群眾一陣哄笑。那官差一擊未中,羞憤交加,很快又有幾名官差圍攏上來,楊廣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停著一頂裝飾奢華的官轎,顯然轎中之人身份不低。
楊廣不顧張出塵的勸阻,徑直來到那名被打的農人身邊,老者須發花白,嘴角流血,渾身青紫,顯然傷得不輕,楊廣心中一陣痛惜,攙扶起老者,關切道:“老丈,身體怎樣?”
“不妨事,不妨事,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著呢……”老者邊說邊不停咳嗽,聲音虛弱。
“他們為何打你?”
“官爺要過路,老朽腿腳不太靈便,讓路讓得慢了些……”老者話未說完,楊廣便已怒火中燒,丟下老者,徑直朝那頂官轎走去,老者驚恐地勸阻道:“義士,使不得,民不與官斗……”
楊廣哪里聽得進去,心中怒火早已燃遍全身,他恨不能將轎中之人揪出來暴揍一頓,但官差們豈肯讓他靠近,紛紛抽出腰刀,直取楊廣要害。楊廣雖身手不凡,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還亮出了兵器,馬古白冷眼旁觀,心中暗喜,巴不得楊廣就此殞命,但張出塵豈能坐視不理,瞬間出手,與楊廣并肩作戰。
數十個彈指后,官差們紛紛倒地呻吟,楊廣顧不上他們,徑直沖到官轎前,厲聲喝道:“里面的狗官,給我滾出來說話!”
官轎中傳來一聲輕咳,隨即一名管家模樣的人畢恭畢敬地掀起轎簾,只見一名滿臉橫肉的男子端坐其中,雖未穿官服,但氣焰囂張。楊廣心中冷笑,不論他是何人,也大不過自己這個天子,遂繼續喝道:“狗官,給我滾出來說話!”
那男子微微一笑,往地上啐了一口痰,不屑道:“呔!哪里來的浪蕩子,口氣倒是不小,連你馬爺也不認識!?”
“你倒是說來聽聽,我刀下從不殺無名之徒!”楊廣見對方態度蠻橫,反倒生出一絲興趣。
那男子還未開口,一旁的管家便搶先道:“小子,聽好了,他可是居延縣令之子,人稱河西閻王,馬彰是也!”
楊廣聞言,心中邪火更甚,一個縣令之子竟如此囂張,那縣令本人豈不更甚?他強壓怒火,冷笑道:“一個縣令之子,有什么好囂張的?我隨便叫來個朋友,都能把你辦了!”
馬彰冷冷一笑,不屑道:“你可知我在為誰辦事?說出來嚇死你!”
“你倒是說來聽聽,看能不能把我嚇死!”
“齊王!”
“楊暕?”楊廣心中一驚,一個區區縣令之子,怎會與自己兒子扯上關系?
“怎么,嚇著了吧!”馬彰洋洋得意。
“不可能,你這是唬人呢吧!你一個區區縣令之子,怎么可能和齊王發生關系!”楊廣依舊不信。
馬彰嘿嘿一笑,低聲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齊王正在網絡天下美女,我父親進獻的美女很受齊王喜歡,這不,正讓我去接她侍寢呢!”
“聽說圣人都被劫持了,他楊暕還有這份閑心?”
“嗨!圣人丟了,有臣子們操心,齊王總不能親自去找吧,況且……”馬彰機警地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況且,圣人死了,齊王才能繼位,等齊王繼了位,那我可就是皇親國戚了,哈哈哈……”
“畜生!”楊廣氣得渾身發抖。
“你竟敢辱罵齊王,把他給我抓起來,我要拿他去請賞!”馬彰暴跳如雷,仿佛楊廣罵的是他一般。
“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管你是誰!難不成你還是圣人!?”
“寡人正是楊廣!”楊廣一聲厲吼,嚇得圍觀眾人紛紛后退。
馬彰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你是楊廣!?那我還是楊堅呢!快叫父皇!哈哈哈……”
楊廣早已忍無可忍,不等馬彰說完,便赤手空拳沖了上去,那些受傷的官差見狀,紛紛持刀阻攔,但楊廣毫不畏懼,直取馬彰要害。
此時,不遠處已有大隊隋兵趕來,顯然是這里的騷亂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張出塵見勢不妙,迅速解決掉官差,拉著楊廣便要離開。可楊廣哪里肯走,不殺馬彰誓不罷休,張出塵無奈,只得用暗器將馬彰一擊斃命,隨了楊廣心意,楊廣這才憤憤不平地跟隨張出塵逃離現場。
張出塵帶著楊廣在人群中左躲右閃,總算甩掉了隋兵,然而中央商區已加強巡邏,張出塵只得將楊廣帶至人群邊緣,借助黑暗隱藏身形,馬古白和米玥則始終緊盯著二人,未曾松懈。
“沒想到啊,我口口聲聲說要創建的秦皇漢武之功,竟是如此可笑,簡直就是一葉障目!”楊廣邊走邊喃喃自語,語氣中滿是自嘲。
“你高居廟堂之上,遠離萬民,下面官員弄虛作假,報喜不報憂,你是看不到這些人間疾苦的。”張出塵一邊警惕地觀察四周,一邊安慰道。
“寡人開鑿運河,溝通南北,加強各地經濟文化交流。建造東都洛陽,因其為南北運河之樞紐,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巡視江都,也是為撫慰南方子民之心……可為何就是出力不討好呢?”楊廣語氣中滿是惆悵。
“一將功成萬骨枯,你的功名固然重要,但那也是百萬民眾的民脂民膏。況且……”張出塵欲言又止。
“況且什么?”楊廣迫不及待地追問。
“你是圖名,有些人卻要謀利,如此眾多的項目同時上馬,那可是不少人中飽私囊的機會。”
楊廣聞言,長嘆一聲,運作如此龐大的國家,他需要一個高效的官僚體系,然而官僚的腐朽卻是他最大的敵人,他不得不利用他們,卻又無法完全信任他們。擁有一個既高效又清廉的官僚體系,是歷代帝王的畢生追求,楊廣也不例外,顯然他尚未找到權衡利弊的良策。
就在楊廣沉思之際,一個孩童突然撞進他的懷中。不遠處,一名商販打扮的中年人揮舞著棍棒追來,口中大喊:“抓住他,他是小偷,抓住他!”
楊廣這才注意到,那孩子懷里緊緊摟著幾張干癟的胡餅,像只受驚的小獸般想要從他身邊溜走,他下意識伸手一攔,拽住了孩子的衣襟:“孩子,偷東西可不對。”
那孩子被拽住,頓時慌了神,眼眶里蓄滿淚水:“大叔,求求您...弟弟妹妹們三天沒吃東西了...”聲音細若蚊蠅,帶著哭腔。
“弟弟妹妹?”楊廣心頭一緊,“你們有多少人?現在在哪?”
張出塵已攔住追來的商販,三兩下付清了胡餅錢。孩子見危機解除,這才怯生生地開口:“我們有十多個...都住在那邊廢棄的馬棚里...”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再沒吃的,就要餓死人了...”
楊廣望著孩子懷中那幾張干癟的胡餅,喉頭發緊:“這些...夠吃嗎?”
“夠的夠的!”孩子突然眼睛一亮,比劃著說,“每人能分這么一小塊呢!我們平時兩天才吃這么多...”那歡快的語氣,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楊廣心頭一陣刺痛,這點胡餅,還不夠他平日塞牙縫的,他轉向張出塵,眼中滿是懇求。張出塵會意,立即喚來馬古白和米玥:“去給這些孩子買些吃食來,越多越好。”
“不去!”馬古白斬釘截鐵。
張出塵佛塵輕揚,旁邊一塊頑石應聲粉碎,“要么去買,要么永遠別跟著。”她聲音輕柔,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殺意。
馬古白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咬牙道:“好,我去,但小玥得留下。”
“成交。”張出塵點頭,“我們在馬棚等你,能買多少買多少。“臨行前又補了一句,“若敢引來隋兵,我要你命。”
馬古白悻悻離去,眾人隨孩子來到那所謂的馬棚——實則是座廢棄的馬圈。不足五尺的土墻圍著一方天地,頂棚早已不知去向。風干的馬糞化作塵埃,無聲訴說著這里的荒涼,角落里,十多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蜷縮在一起,見到生人,本能地抱成一團。
楊廣接過胡餅,一塊塊分給孩子們,分到最后一塊時,他的手指微微發抖,兩行熱淚無聲滑落。
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模樣,讓楊廣心頭酸楚,原來幸福,可以如此簡單。
“孩子,你叫什么?他們都是你弟弟妹妹?”楊廣柔聲問道。
“我叫大豹。”男孩嘴里塞滿胡餅,含糊不清地說,“都是...我撿來的弟弟妹妹...他們的爹修運河死了,娘要么跑了要么死了...”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楊廣喉頭發緊:“朝廷不是有撫恤金嗎?怎么會...”
大豹茫然抬頭,顯然不懂他在說什么,張出塵輕嘆:“即便有錢到手,一個寡婦要養家糊口已是不易,何況還有苛捐雜稅...”
楊廣擺擺手,不忍再聽,這一夜的見聞,已讓他看清太多。
不多時,馬古白背著大包食物回來。燒雞、羊腿、牛肉的香氣瞬間讓馬棚沸騰,孩子們歡呼著圍上來,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光彩。
“慢些吃,別急。”楊廣聲音哽咽,“我回去后,要在全國開辦學堂,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朝廷科舉不分貴賤,只要你們肯用功...”
“大叔!”大豹突然抬頭,油乎乎的小臉綻放笑容,“要是用功讀書,能天天吃肉嗎?”
“能!天天有肉吃!”楊廣大笑,揉了揉孩子的腦袋。
“哼!”馬古白冷笑,“官家子弟寒窗十年都未必出頭,就他們?做夢!”
楊廣不惱,反而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創立科舉,這制度尚不完善,但我相信終有一天...”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而來,正中大豹眉心,孩子嘴里的肉還未咽下,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箭矢破空之聲驟然撕裂了夜的寂靜,如蝗災過境般密集的箭雨傾瀉而下。
張出塵只覺耳畔盡是“嗖嗖”的破風聲,箭矢釘入木板的“篤篤”聲不絕于耳,她瞳孔驟縮,眼角余光瞥見數支利箭已深深扎入身旁的草垛,箭尾的白羽仍在劇烈顫動,生死關頭已容不得半分猶豫,她猛地將楊廣撲倒在地,抱著這位大隋天子就往馬棚的墻根處滾去。
翻滾間,干草與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血腥味直沖鼻腔,待她穩住身形抬頭時,眼前的景象令她呼吸為之一窒——不遠處橫七豎八躺著十多具幼小的軀體,每具尸體上都插著數支箭矢,有些箭羽仍在微微顫動,仿佛在嘲笑著生命的脆弱。
“快救人!救救他們!”楊廣的嘶吼聲撕心裂肺,在箭雨的間隙中顯得格外刺耳。
張出塵能清晰感受到懷中身軀的劇烈掙扎,楊廣的指甲深深掐入她的手臂,疼痛感如此真實。但她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死死鉗制住這位失控的帝王——箭雨未歇,此刻沖出去無異于自尋死路。
孩童們的鮮血在地面蜿蜒成一道道細流,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暗紅色,映照著楊廣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
張出塵忽覺背脊一陣發涼,某種可怕的猜測浮上心頭,她猛然轉向馬古白,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刀刃般的銳利:“人是你帶來的?”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馬古白面色瞬間煞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閃著微光,他急得直跺腳:“人如果是我帶來的,我為什么要回來送死?我是想要楊廣的命,但不是我自己的命啊!”說話間,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張出塵還欲追問,楊廣卻突然踉蹌著站起身來,她看見這位帝王的眼中燃燒著某種癲狂的光芒,那是一種混合著憤怒、悲痛與絕望的復雜情緒,“朕乃大隋天子楊廣!“他的聲音因嘶吼而沙啞,“爾等是何人麾下?速速報上名來!”
對面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只有箭矢破空的尖嘯聲仍在繼續。片刻后,一個陰冷的聲音穿透夜色傳來:“我們是宇文述的部隊,特來取楊廣首級!凡與楊廣有瓜葛者,統統格殺勿論......”
話音未落,一支冷箭已呼嘯而至,張出塵手中佛塵如銀蛇出洞,金屬相擊之聲刺耳非常。箭矢擦著楊廣左臂劃過,布料撕裂的“嗤啦“聲清晰可聞。她心跳如擂鼓,余光瞥見隋軍正呈扇形包抄而來,數百副甲胄在火把照耀下反射著冰冷的光芒,整齊的腳步聲如悶雷般由遠及近,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衣衫——縱有通天之能,面對這等鐵桶合圍也是插翅難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聞馬嘶震天。
數十匹渾身燃著火苗的駿馬自黑暗中奔騰而出,烈焰將濃重的夜色撕得粉碎,隋軍陣列頓時大亂,有人抱頭鼠竄,有人被火馬踐踏,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與馬匹的嘶鳴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地獄般的景象。
“上馬!快!”
曹瓊縱馬而至時,馬蹄濺起的塵土尚在半空懸著,眾人驚愕間,只見他身后僅跟著一匹空鞍戰馬——五人對一馬,這算計里分明將馬古白剔了個干凈。
張出塵與楊廣共乘一騎,曹瓊猿臂輕舒便將米玥拽上馬背,幾騎絕塵而去,獨留馬古白在黑暗中,像塊被隨手拋下的絆馬石。
自那斷垣處脫身后,曹瓊如影隨形地綴著那隊搜尋楊廣的“隋兵”。
時日既久,終叫他窺破玄機,這哪是什么朝廷兵馬,分明是楊玄感的私兵,領頭的竟是那位蒲山公李密。當商衢騷亂乍起時,曹瓊腦中那枚“民”字突然錚然作響——張出塵這是要帶九五之尊體察民間疾苦,人煙稠密處自是首選。
可惜他還是遲了半步,待他趕到時,只見滿地狼藉中幾個商販正收拾殘破的貨攤,哪還有楊廣等人的蹤影?正躊躇間,忽見馬古白拎著大包小裹穿行市井,右腕刺著黑紫火焰的漢子正與他附耳低語,曹瓊瞇起眼,靴尖輕點地面,如貍奴般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破舊馬棚前,曹瓊屏息凝神,里頭情狀尚未分明,忽聞得鐵甲鏗鏘——數百隋兵正呈合圍之勢壓來。原以為是救駕之師,誰知弓弦響處,箭雨竟如飛蝗般傾瀉而下,那箭矢之密,怕是連地縫里的螻蟻都要被釘個對穿。
楊廣命不該絕,然危機未解,隋軍棄弓執刃,鐵桶似的圍攏上來。
正當千鈞一發之際,曹瓊眼中精光乍現。他閃身掠入胡商栓馬處,將草料揚得漫天飛舞,又就著燈籠火種引燃馬鬃,幾十匹火馬嘶鳴著沖向軍陣,映得夜空赤紅如血。
縱是百戰精兵,見此情景也肝膽俱裂,陣型頓時潰如決堤。
四人縱馬狂奔,在夜色中兜轉良久方得脫身,尋得一處牧人空舍暫歇時,東方已現魚肚白。曹瓊翻出些酪漿干肉分與眾人,自己卻抱著皮囊猛灌馬奶酒,楊廣盯著粗糲吃食發怔,忽向曹瓊伸手:“曹都尉,予我一碗。”
“糟酒味沖,恐污圣口。”曹瓊嘴上這般說,卻已斟滿粗陶大碗,楊廣皺眉咽下濁酒,喉結滾動三番,竟將殘酒一飲而盡:“好酒!宮中美釀太過精致,反不及這野味酣暢。”
見曹瓊又要添酒,楊廣擺手道:“不必了...今夜多謝。”見對方挑眉,又補了句:“若非都尉,朕早成臨松薤谷的孤魂了。”
“莫謝我。”曹瓊酒囊往張出塵方向一拋,“某欠她人情,本該取你性命。如今...權當讓你多活半日。”
張出塵聞言輕笑,鬢邊金步搖簌簌作響:“第二件事,已成。”
“又不殺了?”
“妾身說過,殺伐決斷但憑都尉。”她眼波流轉,“都尉覺得該殺之人,必是十惡不赦。”
曹瓊咂摸著酒味冷笑:“裴矩沒殺,楊廣不殺,你這差事倒便宜。直說罷,第三件要殺誰?”
“經此一役,仇家遍地。”張出塵突然正色,“最后一事——我要你好好活著。”
楊廣突然插話:“朕可許你高官厚祿...”
“我的萬歲爺啊!”曹瓊嗤笑著打斷,“先看清處境罷!吐谷渾鬼兵、楊玄感、宇文述,連你親兒子都欲除你而后快。此刻回宮?怕是剛進城門就被亂箭射成篩子!”
“朕必須回!”楊廣拍案而起,“若午時前不現身,那逆子就要黃袍加身了!”
曹瓊仰頭飲盡殘酒:“龍椅上坐的是阿貓阿狗,與百姓何干?”
“大謬!”楊廣眼底忽然泛起血絲,“非是朕貪戀權位,若那孽障有半分人君之相,朕立時血濺五步亦無憾。可他...他只會帶著整個天下醉生夢死!”
曹瓊慢條斯理擦拭著彎刀:“如今的百姓,難道不是活在煉獄?”刀光映得楊廣面色煞白。這位天子想起夜間所見,終于頹然跌坐,嘶聲道:“且帶朕去試探那逆子,若他真堪大任...朕任憑處置。”
曹瓊雙眉微蹙,正欲開口婉拒,不料張出塵已搶先應道:“此事我應下了!“她抬眸望了望將明的天色,“時辰不早,諸位且抓緊歇息,隋軍的斥候說不準何時就會尋來。“
楊廣得了張出塵這句承諾,心頭大石稍落,便在屋內尋了處干燥角落,和衣而臥。張出塵則盤膝而坐,青絲垂落肩頭,雙目微闔,宛如一尊入定的菩薩。曹瓊卻無半點睡意,踱至沉默不語的米玥身側,低聲道:“玥兒,你怎會卷入這等是非?“話音未落,就見米玥抬起蓄滿淚光的眸子,輕聲道:“姐夫可知我阿媽下落?她...可還安好?“
“你阿媽?“曹瓊一時愕然。
“放心,“張出塵仍閉著雙目,聲音卻清亮如磬,“令堂安然無恙!待此間事了,我親自帶你去尋她。“米玥聞言,緊繃的肩膀終于松了幾分,遂向滿臉困惑的曹瓊娓娓道來。東方既白時,米玥的故事才說到尾聲。曹瓊望著窗欞外漸染魚肚白的天色,不禁長嘆——這姊妹二人的命數,竟都如此多舛...
“有動靜!“張出塵突然睜眼,打斷了曹瓊的思緒。
曹瓊一個箭步上前,將米玥護在身后,自己貼窗窺視,只見百余名勁裝漢子正呈扇形包抄而來,看裝束并非隋軍制式,倒像是江湖人士,待看清為首二人面容,曹瓊頓時恍然——那領頭的赫然是祆教長老史布吉與西域商會執事康大成。
“終日防著隋兵,倒忘了這些祆教余孽!“曹瓊急道,“外頭全是西域商會的狼衛,出塵,如何是好?“
“出門左轉第三棵胡楊下拴著馬匹,“張出塵語速飛快,“你帶他倆先走,我來斷后。“
“你獨木難支...“曹瓊話音未落,張出塵已推著三人往門外去:“每耽擱一刻,我便多一分兇險!“
曹瓊望了望瑟瑟發抖的米玥,又瞥了眼面色蒼白的楊廣,終是咬牙道:“保重!“
晨光熹微中,三騎絕塵而去。
他們身后,數百匹驚馬如怒濤般沖入敵陣,頓時人仰馬翻,張出塵紅衣獵獵,宛若一團跳動的火焰,在奔騰的馬背上騰挪閃轉,康大成望著曹瓊等人遠去的身影,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