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乙卯日(三)
書名: 決戰胭脂山作者名: 甘謠本章字數: 7819字更新時間: 2022-05-25 11:23:30
觀風行殿內的銅漏滴盡了最后一滴水珠,整整一夜過去了,圣人的消息依然杳如黃鶴,殿中寒氣逼人,連鎏金銅爐中的獸炭都已熄滅多時,幾位重臣的眉梢鬢角都凝出細密的霜花,似是一夜白頭。
裴矩最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臉上掛著從容不迫的笑容,眼角細密的皺紋里卻藏著掩不住的焦慮,“我已安撫過各國公使,并告知他們,申初時分,萬國盛會必定重啟,可他們偏要看什么詔書!”殿內卻無一人回應。
虞世基手持紫檀木匣匆匆穿過回廊,匣中裝著從起居注官處取來的空白圣旨,這位執掌詔令的中書侍郎此刻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卻在宮門前突然駐足,整了整腰間的金魚袋,這才昂首邁入殿中,他以朱筆飽蘸墨汁,在絹帛上寫下遒勁的楷書:“朕已安返,申時重啟盛會。”當玉璽重重落在絹帛上時,他分明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宇文述站在沙盤前,手中的令旗已經捏得變了形,這位左翊衛大將軍一夜之間調派了三千精銳,此刻沙盤上的小旗已密密麻麻布滿臨松薤谷各處要道。“繼續搜!就是把胭脂山翻過來,也要找到圣人!“他低沉的聲音里帶著金屬般的冷硬。
此時,忽有親兵來報,說齊王府的兵馬也在四處奔波,聲稱是在搜尋圣駕,宇文述冷笑一聲,鎧甲上的明光鎧映出他鐵青的面容——這哪里是救駕,分明是趁火打劫!
更令人憂心的是鎮夷司的變故,昨夜那場突如其來的爆炸,將觀風行殿外的燈陣炸得七零八落,白嘉爾的尸首已經用白布裹著抬了出去,劉蹇之與櫻田紀仍昏迷不醒,連素來機警的李軌都掛了彩。裴矩想著這些糟心事,手中的茶盞早已涼透,這些暗夜里的利劍,此刻竟都折斷了鋒刃。
宇文述的處境最為微妙,他麾下的府兵足以蕩平整個河西,但此刻誰也不敢保證這些將士的忠心,更棘手的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宇文化及正被齊王拘押在王府地牢。老將軍站在廊下望著漸亮的天色,鎧甲下的中衣已經被冷汗浸透,是保兒子的性命,還是保宇文家的清譽?這個抉擇像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
“大將軍請看!”裴矩不知何時來到身側,遞上一卷《漢書》,正好翻到霍光廢立昌邑王那一段,虞世基也湊近低聲道:“當年霍光持太后詔廢帝,后世誰不贊其忠義?”兩人一唱一和,話里話外都在暗示:只要三人聯手,未必不能力挽狂瀾。
二人深知,宇文述手握重兵,他的態度將決定事件的最終走向,所以安撫住宇文述就變得尤為重要,而現在宇文述最當心的便是宇文化及的安危。
議事廳內,三人圍坐在青銅燈樹旁,跳動的火苗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宛如蟄伏的巨獸。虞世基提議立即召開朝會,伺機將齊王扣留,以防生變,宇文述卻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青瓷筆洗被震得叮當作響:“荒唐!如果齊王不上鉤,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天下,圣主蒙難了嗎?”
裴矩輕撫著案上的鎏金鎮紙,慢條斯理道:“當務之急,是把化及賢侄先從齊王府接出來。”他故意用了家常的稱呼,眼角余光卻緊盯著宇文述的反應,老將軍的胡須微微抖動,握劍的手時緊時松,顯然內心正在激烈交戰。
“齊王私設刑獄已是大罪!”虞世基適時補上一句,從袖中掏出一卷《大業律》,手指重重地點在“諸王不得擅拘朝臣”的條款上,羊皮紙發出脆響,在寂靜的廳內格外刺耳。
裴矩忽然壓低聲音道:“現在不是講道理的時候,不如我們聯名下詔,強行讓齊王放人!”話音未落,宇文述已經變了臉色,假傳圣旨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但當他看到虞世基捧出的玉璽時,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那方溫潤的白玉上,蟠龍紐在晨光中泛著誘人的光澤。
“三位大人聯署,就不算矯詔!”虞世基說著已經展開空白圣旨,他的筆尖懸在絹帛上方,一滴墨汁將落未落,就像此刻三人懸著的心。
就在此時,殿門突然洞開,一個頭纏滲血白布的身影踉蹌而入,腰間蹀躞帶上的銅飾叮咚作響,裴矩驚喜地站起身:“李校尉!你的傷可有大礙?“
李軌拖著傷腿向前邁了半步,他朝裴矩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右手在胸前甲胄上撞出一聲悶響:“末將隨軍多年,這點傷實在算不得什么。”他說話時,左腿繃得筆直——那里纏著的白布正滲著暗紅的血跡。
裴矩眼眶發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金魚袋上的紋路,這位素來以冷靜著稱的黃門侍郎,此刻聲音里竟帶著幾分哽咽:“好...好...你來得正是時候!”他忽然警覺地環顧四周,鎏金燈樹投下的陰影里,幾個小黃門正低頭擦拭著銅器。
“借一步說話。”裴矩拉著李軌轉到屏風后,從袖中掏出一枚青銅虎符塞進對方手中,這枚虎符只剩半邊,缺口處還帶著新鮮的刮痕。“待會隨宇文述去要人,若見他有異動...”裴矩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指甲在燭光下泛著青白的光。
李軌渾身一顫,鎧甲發出細碎的碰撞聲,他太清楚這個命令的分量——宇文述手握十萬驍果軍,若真起了異心......當他看到裴矩眼中閃爍的寒光時,還是重重地點了頭,屏風上兩人的剪影交疊在一起,像極了古畫里密謀的刺客。
裴矩再次返回案前,就著搖曳的燭火將圣旨反復核驗,當朱紅的玉璽印重重落在絹帛上時,窗外恰好傳來第一聲雞啼。
楊暕的行宮建在胭脂山南麓,朱漆大門上還留著昨夜狂歡時潑灑的酒漬,宇文述帶著三百親兵趕到時,日頭已經曬化了檐下的寒霜,守門的侍衛剛要阻攔,就被李軌用刀鞘擊碎了膝蓋骨。
寢宮內彌漫著濃郁的龍涎香,八名胡姬玉體橫陳,雪白的肌膚上還留著昨夜歡好的紅痕。宇文述一腳踹翻鎏金榻時,有個波斯女子驚醒時碰倒了青瓷燭臺,蠟油濺在楊暕裸露的肚皮上,燙得他嗷的一聲蹦了起來。
“宇文述!你...”楊暕揉著惺忪睡眼,忽然瞥見對方手中的黃絹,頓時像被掐住脖子的雞般噤了聲,他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錦袍,卻把左右衽系反了。
“齊王昨日獵獲頗豐啊。”宇文述盯著墻上掛的鹿頭,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么一句,那鹿頭的一只角已經折斷,斷口處還滲著新鮮的血跡。
楊暕頓時來了精神:“可不是!楊玄感在鹿苑提前放了三十頭馴鹿,本王閉著眼都能...”他突然意識到失言,急忙轉移話題道:“父皇有何旨意?難不成要赦免宇文化及?”
宇文述不置可否,將圣旨展開又迅速卷起,黃絹邊緣露出半截朱砂印文,楊暕伸長脖子想看個仔細,卻被李軌用刀鞘擋住了視線,就在這時,殿門突然被撞開,楊玄感帶著一隊甲士闖了進來,鐵靴踏碎了地上的琉璃盞。
“好個三相共議!”楊玄感冷笑著一把奪過圣旨,他腰間佩著的不是禮部侍郎的銀魚袋,而是一柄鑲滿寶石的波斯彎刀,“圣人昨夜已在白馬驛遇害,這圣旨...”他故意將黃絹在燭火上晃了晃,“怕是矯詔吧?”
宇文述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注意到楊玄感身后的甲士都戴著齊王府的銅符,而更可怕的是,其中兩人押著的正是五花大綁的宇文化及,宇文化及華貴的錦袍已經破爛,露出胸口猙獰的烙鐵傷痕。
“你胡說!”李軌突然暴起,橫刀直指楊玄感咽喉,這個動作牽動了他的傷口,血順著腿甲流進靴子,在地上洇出一個個暗紅的圓點。
楊玄感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那是天子隨身佩戴的羊脂玉螭龍佩,此刻上面沾滿了褐色的血漬,“宇文將軍不妨看看這個。”他將玉佩拋過來時,李軌注意到他小指上戴著個古怪的金環,環上刻著粟特文字。
宇文述接住玉佩的手微微發抖,當他的目光落在玉佩背面那道熟悉的刻痕上時,鎧甲下的身軀明顯晃了晃,那是他隨駕北巡時,親眼看見圣人用匕首刻下的“永鎮四海”四個小字。
“現在...”楊玄感慢條斯理地抽出彎刀,“將軍是要繼續效忠個死人,還是...”刀尖突然轉向楊暕,“擁立新君?”
殿內靜得能聽見燭花爆裂的聲響,宇文述的胡須不住顫動,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的纏繩,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威嚴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宇文述的思緒,“有我在,河西亂不了。”
宇文述瞇起渾濁的老眼,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兵,此人雖與楊廣有七分相似,但面色青白如喪家之犬,龍袍換作粗布戎裝,哪還有半分天子威儀?他正待細問,忽聽楊玄感厲聲喝道:“好個狂徒!連圣人都敢冒充!”話音未落,數十名披甲守衛已破門而入,刀光如雪,將那人團團圍住。
“楊玄感!朕要誅你九族!”那人突然暴起,指著楊玄感的鼻子厲聲咆哮,這聲音倒真有幾分像那位深居九重的天子,驚得宇文述渾身一顫。
楊玄感卻冷笑連連,腰間橫刀鏗然出鞘三寸:“昨夜我親眼看著楊廣咽氣,你這廝莫不是從戲班子里逃出來的?”說著突然轉向宇文述:“宇文將軍,此人連玉璽印綬都拿不出,分明是個假貨!”
宇文述偷眼打量那人腰間,果然空空如也,按大隋禮制,天子隨身必佩龍紋玉玨,可眼前這人除了一身染血的戎裝,竟連塊像樣的玉佩都沒有,正猶疑間,忽聽楊玄感又添一把火:“宇文將軍還等什么?這等欺君罔上之徒,合該千刀萬剮!”
守衛們聞言頓時刀劍齊出,寒光直逼那人咽喉,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兩道身影倏忽閃至,曹瓊的橫刀架住三柄長矛,張出塵的拂塵卷起兩道銀虹,竟將第一波攻勢生生截斷。
今日一早,曹瓊帶著米玥和楊廣來到了自己家中,令人驚奇的是,米玥阿媽正在他家休憩,一問才知是張出塵救了他們,要他們暫在此處靜養,說白天會有驚喜到來,沒想到,這個驚喜就是米玥。很快,張出塵也趕了過來,她先讓米玥帶阿媽回駱駝城暫避,自己則和曹瓊研究起了如何為楊廣還愿,去看看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張出塵先去弄了三套隋兵服飾,經過一頓精心裝扮,三人混進了齊王行宮。楊廣看著懷抱滿床美女的楊暕,氣的差點暈厥過去,就在他將要叫醒楊暕時,宇文述突然沖了進來,他只能和曹瓊、張出塵一起躲在了床榻外側的屏風之后。聽著楊玄感和宇文述的對話,楊廣更覺郁氣積胸,最終忍無可忍,只得出來呵斥,但自己又拿不出證據來證明身份,遂被楊玄感惡意相殺,致自己陷入險境。
“陛下小心!”李軌突然從斜刺里殺出,鐵槍挑飛兩支冷箭,這位守捉郎首領方才認出曹瓊,此刻見眾人圍攻天子,當即出手相助,楊玄感見狀愈發癲狂,竟親自擂鼓催戰,新涌進來的守衛擠滿廳堂,刀劍碰撞之聲如暴雨敲窗。
宇文述卻悄悄退到了廊柱陰影里,宇文化及已涉嫌謀反,后罪尚未可知,老將軍竟生出個荒唐念頭:若這“假貨”真被亂刀砍死,倒省去許多麻煩。
“閉氣!”張出塵突然清叱一聲,曹瓊立時會意,立即扯下袖口布條掩住口鼻。
只見張出塵手中拂塵旋出個銀圈,淡紫色煙霧頓時彌漫開來,前排守衛如割麥般倒下,后面的人慌忙以袖掩面,就這片刻混亂,張出塵拂塵再掃,雕花窗欞竟如腐木般碎成齏粉。
四人剛躍出窗外,曹瓊就倒吸一口涼氣——庭院里黑壓壓全是兵甲。
楊玄感的私兵絳衣玄甲,宇文述的親兵金盔紅纓,更有李軌帶來的守捉郎青衫短打,三方人馬劍拔弩張,混亂間曹瓊懷中突然掉出個物件,骨碌碌滾到宇文述腳下。
“且慢!”曹瓊突然想起這是從楊廣身上取下的物件,急忙拾起拋還:“陛下且看此物!”
楊廣接住那方溫潤白玉,頓時龍顏大展。印章不過寸余,卻暗藏玄機——翻轉可見“大業永昌”四字陽文,底部龍紋中暗刻“楊廣御制”的微雕。宇文述老眼昏花,卻對這類把戲門兒清,當年他親手給天子刻的防偽暗記,豈會認錯?
“宇文愛卿...”楊廣拖長的尾音讓老將軍膝蓋一軟。
宇文述正要跪拜,楊玄感突然暴喝:“取楊廣首級者,賞千金,封萬戶侯!”宇文述聞言立即變臉,蟒袍一振喝道:“護駕有功者,萬金賞,世襲罔替!”
霎時間,庭院里殺聲震天。
楊玄感的私兵結陣如墻,宇文述的親兵彎弓似月,李軌的守捉郎則組成人墻將楊廣護在中央,刀光劍影中,張出塵的拂塵銀絲忽軟忽硬,曹瓊的橫刀每出必見血光,連負傷的李軌也殺得雙目赤紅。
兩個時辰后,齊王行宮已成人間煉獄。
宇文述看著遍地尸骸,不禁老淚縱橫,忽有親兵來報:楊玄感趁亂遁走,只在西墻根留下半截斷劍。楊廣聞言冷笑,摩挲著手中玉印道:“傳朕口諭,凡獻楊玄感首級者,加官進爵!”
楊廣風塵仆仆地趕回觀風行殿,宇文述不敢稍有耽擱,連楊玄感的蹤跡都無暇追查,便急急護著圣駕返回行宮。甫一踏入殿門,楊廣即刻召集百官朝會,群臣見天子安然歸來,無不涕泗橫流,有的甚至相擁而泣。
“哭什么哭!朕還沒駕崩呢!”楊廣一聲怒喝,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待眾人情緒稍定,楊廣又厲聲道:“區區螻蟻也想撼動我大隋江山?癡心妄想!只要朕還有一口氣在,就容不得這些跳梁小丑興風作浪!炸了燈陣又如何?擄了寡人又怎樣?萬國盛會照樣要辦,千秋大業依然要成!傳旨:今日申時,重啟萬國盛會!宇文愷!”楊廣目光如電,“未正之前,必須修復所有受損設施!”
宇文愷疾步出列,抱拳道:“啟稟陛下,工程已在加緊修復,午正時分定能完工!”
楊廣微微頷首,又喝道:“裴矩!申時之前,諸國公使一個不落都要到場,若有人膽敢推辭,就是綁也要給朕綁來!”
裴矩慌忙應道:“臣定當竭盡全力!”
“虞世基!”
“臣在!”虞世基趨前聽命。
“今晚大宴,必須極盡奢華!九部樂齊奏,百戲連演三日!明日巳時,朕要在胭脂山巔舉行祭天大典,大赦天下,以告慰漢武驃騎將軍在天之靈!”
“臣遵旨!”虞世基恭敬退下。
“宇文述!”
宇文述戰戰兢兢上前,他心知肚明,臨松薤谷防衛失職,即便圣人不追究宇文化及之事,單是齊王行宮救駕不力這一條,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出乎意料的是,楊廣并未降罪,只冷冷道:“今日盛會若再出差池,你提頭來見!”
“微臣定當將功折罪!”
“朕只要結果!”楊廣厲聲道,“另外,三件事務必辦妥。其一,即刻緝拿居延縣令,徹查其所有不法勾當;其二,全境通緝楊玄感,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其三......”
說到此處,楊廣突然停頓,宇文述冷汗涔涔,生怕牽連到宇文化及,誰料楊廣長嘆一聲:“其三,徹底搜查齊王行宮,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蠱惑我兒的奸佞之徒!”
宇文述如蒙大赦:“微臣即刻去辦!”
“都退下吧!君臣同心,其利斷金!”時近午時,楊廣不欲多費時辰,議畢即宣布散朝,待眾臣退去,虞世基奉上午膳,楊廣命人多備幾份,特邀曹瓊、張出塵與李軌共進,以謝救命之恩。
曹張二人江湖出身,舉止灑脫;李軌雖與楊廣相識,終究君臣有別,顯得拘謹非常。
酒過三巡,楊廣終于切入正題:“諸位也看到了,如此不肖之子,朕如何放心將江山托付?”
張出塵淺笑道:“陛下放心,我們不會取你性命。只是大隋已病入膏肓,你所謂的大業,恐怕并非百姓所需。”
“民間壯丁殆盡,路上餓殍遍野,這盛世不過虛妄。”曹瓊直言不諱。
若在往日,這等言論定會觸怒龍顏,但經歷昨夜變故,楊廣心知所言非虛,只悻悻道:“往日朕總與先帝較勁,事事求快求大。東都數月而成,通濟渠半年即通......如今想來,功名皆是虛妄!國強民富,方為真的大業!”
張出塵不置可否,只是笑道:“聽聞陛下的宏圖,可不止于此啊。”
楊廣仰首飲盡杯中酒,豪情頓生:“朕建東都、開運河,為的是貫通南北,結束千年交通閉塞之苦!平南陳、征漠北,功業已超歷代帝王!此番西巡,新得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拓土數千里,秦皇漢武亦不能及!今日萬國盛會,就是要重開商路,成就萬世之功!如今河西已定,唯剩高句麗這個心腹大患,永濟渠即將通航,待朕回鑾東都,即刻發兵......”
“陛下方才還說國強民富方為大業,轉眼又要勞師遠征?”張出塵打斷道。
楊廣一時語塞,尷尬笑道:“此乃舊日籌劃,東征勢在必行,但朕保證不會操之過急。”
“何時出兵?”
“三年!給朕三年準備!”
張出塵深知以楊廣性子,三年已屬難得,轉而問道:“勝算幾何?”
楊廣傲然道:“屆時糧草豐足,百萬雄師壓境,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高句麗!”
張出塵正欲勸諫,宇文述突然押著楊暕進殿,不及楊廣詢問,兩名兵士又抬進一口碩大木箱。“啟稟陛下,楊玄感已逃往大斗拔谷,臣已派兵追剿。”宇文述稟道,“這是從齊王行宮搜出的證物。”
楊廣面無表情地翻檢起來,最上層是楊暕與諸國公使的往來書信,楊廣不愿拆看,遂不耐煩地撥開信件,底下露出成堆奏折,才翻兩本,楊廣已氣得渾身發抖——盡是朝臣諂媚齊王的阿諛之詞。
“蠢材!這等東西也敢留存?!”楊廣將奏折狠狠砸在楊暕頭上,“你以為當皇帝是兒戲嗎?朝中多少人虎視眈眈?朕若似你這般天真,江山早易主了!”
楊暕只是叩頭如搗蒜,楊廣罵夠了,轉向宇文述:“全部燒了!”
“這...恐違大業律......”
“朕這是在保全朝廷!若按律處置,滿朝文武還剩幾人?!”楊廣怒喝,后見木箱底部堆滿奇珍異寶,又拍案道:“變賣充公,在河西建學堂,專收寒門子弟!”
翻檢間,一件破舊物件引起楊廣注意,這是個三尺高的布偶,渾身扎滿銀針,而那張臉——赫然是楊廣的模樣!
“你...你就這般恨朕?!”楊廣聲音顫抖。
楊暕顫聲道:“兒臣...兒臣只是壓力太大......”
“錚——”楊廣抽刀架在楊暕頸上,楊暕見狀拔腿就跑,楊廣提刀便追:“哪怕你謀朝篡位,朕都認了!可你竟用這等下作手段......”
父子二人在殿內追逐兩圈,楊廣突然棄刀長嘆:“你連反抗都不敢...天要亡我大隋啊......”
眾人見狀,默默退去,殿內只剩下父子二人,楊廣頹然揮手:“滾吧!”望著楊暕狼狽逃竄的背影,楊廣喃喃自語道:“若朕再多一個兒子,今日必取你性命!”
曹瓊與張出塵步出觀風行殿,沿途珍玩琳瑯滿目,兩人駐足賞玩,李軌匆匆告辭,尋裴矩復命而去,待二人行至臨松薤谷觀景高臺,已是申時將至。
高臺煥然一新,方桌羅列如棋局,茶點齊備,兩側百名樂工肅立,只待盛會重啟。因宇文述早有交代,守衛略作盤問便就放行,二人憑欄遠眺,但見下方燈陣恢宏,錦繡如畫,張出塵輕嘆:“這一盞盞明燈下,不知浸透了多少血淚。”
正感慨間,守衛前來清場,曹瓊會意,盛會即將開始。中央拱橋已修復如初,二人沿橋而下,步入燈陣,恰在此時,高臺上鼓角齊鳴,《破陣樂》響徹山谷,萬國盛會就此重啟。
此刻天色尚明,燈籠未燃,但燈陣已然開放。昨夜損毀之處盡數修復,連草皮都重新鋪設,仿佛那場驚變從未發生。今日守衛較昨日倍增,分列應急通道兩側,因白晝無燈,游人稀疏,唯百戲藝人賣力表演,引得零星觀眾喝彩。
二人難得清閑,在空曠的燈陣中徐徐漫步,連日陰霾一掃而空,竟如尋常眷侶般閑談,從往事到將來,從私情到國事,無所不聊。
待出燈陣時,夜幕已垂,萬千明燈將山谷映如白晝,游人如潮水般涌來。今日不同昨夜,入口處隋兵林立,對每位訪客嚴加盤查,又控制人流,以致長龍蜿蜒。
“快看那人!“張出塵突然指向隊伍,曹瓊循聲望去,見一錦衣公子左顧右盼,雖刻意喬裝,卻仍被認出:“馬古白?“
“賊心不死?“曹瓊邊說邊慢慢逼近,距其三丈時,馬古白似有所覺,倏地隱入人群,二人急忙追趕,奈何人潮洶涌,行動不便,馬古白突然揚手撒出一把五銖錢,人群頓時大亂,距離再次拉開。
三人你追我趕,漸至人群邊緣,眼見就要得手,馬古白突然加速,邊跑邊拋灑錢幣。
混亂中,張出塵清喝一聲“得罪了“,縱身而起,踏著拾錢者的脊背飛掠而去,曹瓊亦不顧禮數,推開來人緊追不舍。
追出四五百步,四周已漆黑無人,張出塵示意停步,正警覺環視,忽見火光四起,殺聲震天,上百狼衛執火把從林中涌出,將二人團團圍住。
“曹瓊!我弟弟何在?“康大成厲聲喝問。
“說不定正在哪個溫柔鄉里快活呢,問我作甚?“曹瓊嬉笑道。
史布吉上前:“康公子,我親眼見他二人擄走令弟!“
曹瓊冷笑:“正好,你欠的兩條人命,今日一并清算!“
“死了。“張出塵輕描淡寫。
康大成如遭雷擊:“當真?!“
馬古白拔刀怒喝:“康公子!他們害死令弟、我義父和數十弟兄,此仇不共戴天!“
“喲,今日倒是仇家聚會。“曹瓊環視眾人,“不如新賬舊賬一起算?“
“拿命來!“馬古白揮刀直取曹瓊,康大成與史布吉雙戰張出塵,狼衛們則一擁而上。
馬古白武功平平,奈何狼衛如潮,曹瓊力戰數十回合,已氣喘如牛,張出塵獨斗二敵,又被狼衛襲擾,漸落下風。鏖戰一刻,狼衛死傷枕藉,二人亦力竭,忽聞遠處馬蹄聲急,一隊隋軍正疾馳而來。
“速戰速決!“馬古白急呼。
康大成見勢不妙,轉而夾攻曹瓊,曹瓊頓感壓力倍增,身上多處掛彩,鮮血淋漓,曹瓊顧不上疼痛,只顧咬牙拼命堅持。
突然,曹瓊忽覺一陣頭暈目眩,想必是自己血已流干,體力難支,竟徑直往地上緩緩倒去。恍惚間,康大成的刀鋒已沒入胸膛,而不遠處,一縷黑紫火焰裹著紅綢,死氣沉沉。
曹瓊終于緩緩閉目,周邊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