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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填四川
  • 王雨
  • 5658字
  • 2020-12-16 11:13:23

整整九十七天無雨。

那個好大的太陽把云朵霧氣全烤干了,天空呈現一派熾烈的黃紅色。“常家土樓”四周的山林片片黃褐,是耐旱的卻枯死了的大片竹林。初秋時節已是一片肅殺的晚秋景象。附近那尊臥佛的肚臍眼常年都有股清泉流淌,現今也只見點滴了。農田龜裂,莊稼枯萎,正逢生姜收獲的時節卻顆粒無收。狗兒有氣無力地“汪汪”兩聲便耷拉下腦袋喘息。

寧徙立在院壩里哀嘆:“今年真是顆粒無收了。”

她倍感孤獨無援,尤思夫君。本來,有焦知府的相助,她以為與夫君可得重逢,卻不想,十里長亭與夫君一別就是六年,至今沒有夫君音訊。焦知府、宣知縣都派人四方尋找,常維翰與那兩個兵差均下落不明。

那兩壇金子呢,給她家帶來了財氣也帶來了禍害。縣、里、甲、村各級都來“惠顧”,都理由多多來索取錢財,美其名曰:大戶常氏為民行善。更可氣的是,土匪安德全一伙不僅沒有被剿滅,反而越加囂張,把她家的金子全都搶走。那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土匪突然來襲,將睡夢中的全家上下捆綁到了院壩里。土匪們舉著火把,安德全揚言要燒毀“常家土樓”,問她要土樓還是要金子。這融合有閩西老家風情的土樓可是來之不易,是她與老憨和重慶府的名工匠精心謀劃、設計修建的。剛建成,就遇一場山火,差點兒被焚毀。她只好讓老憨交出了一包金子。安德全仍不罷休,用雙刀架住常光蓮、常光圣兩個孩子的脖頸,問她要娃兒還是要余下的金子。她生怕傷了孩子們,只好忍痛讓老憨交出了余下的金子。土樓、孩子和家人們總算保住,這是不幸中的大幸。為防土匪再來搶劫,她雇了家丁護院,開銷更多。

她又去“蹺腳土地菩薩”小廟燒香時,細看細想了石碑上那“金其里,銀其里,金銀在這里,誰能識得破,要得千擔米”的隱句,才悟出,這隱句里說得明白,誰能識得破,要得千擔米。是啊,金子不是靠意外得來的,是要靠千辛萬苦勞作收獲“千擔米”換來的。“呼童早起勤耕稼,教子遲眠苦讀書。”她寫下這話激勵自己,倍加努力地勤奮耕耘,勤儉持家,決心把這個家維持下去,決心靠勤勞致富。

她萬萬沒想到,會遇了今年這百年未遇的大旱,往后的日子咋過啊。

“夫人,我找到天旱的原因了。”汗濕衣衫的管家老憨喘吁吁走來,說。

老憨剛從縣城買布匹回來。冬天快到了,寧徙讓他去買些布匹回來,做一家人的冬衣。他走過萬靈寨里的那“趙家大院”時,看了看“趙家大院”前山上新修的那座白塔,白塔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心想,趙家是在求福。過大榮橋時,見河里的水流好小,搖頭哀嘆。過橋后,看見口中念念有詞的算命先生,沒有理會,各自走,聽見那算命先生念道:“橋是彎弓塔是箭,射倒常家土樓院……”開先并未細想,走一陣心里發怵,趕緊回身。那算命先生已收攤走了。

“打雷立秋,干斷河溝。天旱是龍王爺發怒,還有啥子原因。”寧徙長嘆,她的四川話很地道了,“我們給龍王爺燒過高香磕過頭了的,巴望會來甘露。”

老憨放下布匹,說:“夫人,你跟我到屋頂上去。”

寧徙不解,跟老憨上到屋頂。屋頂熱風股股,身上的汗水更多。

老憨用手刮臉上的汗,朝瀨溪河下游指:“夫人,你看見啥子沒得?”

寧徙臉熱。她時常獨自上這屋頂來,可以遙望見河下游的“趙家大院”,心里總有股莫名的惆悵。她知道,老憨曉得趙書林喜歡她,可我們兩家至今已沒有了來往。埋怨道:“老憨,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開玩笑。”

老憨認真說:“夫人,你看,趙家前山新修的那座白塔!”

寧徙看見過那白塔:“這有啥子,就不許人家建塔求福?”

老憨道:“真要是這樣倒好,事情不是這樣的。”就說了遇見算命先生的事情,“那算命先生念叨‘橋是彎弓塔是箭,射倒常家土樓院’,我在回來的路上,聽見娃兒們也這么說唱,這不分明是針對我們常家來的么。”

寧徙的心發緊,胸脯起落:“唉,趙書林,你這又是為何啊?”

老憨說:“最壞的是他那姑媽趙秀祺,她恨死了你。”

寧徙點頭。可不,趙書林還是不錯的,就是他連夜來告知維翰要被問斬的消息的。后來,她聽說,趙秀祺為趙書林給她通風報信的事,用黃荊棍痛打了他,還讓他到祖宗的牌位前罰跪、悔過。是老憨聽吳德貴說的。吳德貴還對老憨說,趙秀祺說了,趙書林若再與她往來,就要讓族人長老問罪,用家法族規懲處。

“夫人,你得謀思對策,不然,常家會敗落的。”老憨發急。

“這咋辦,總不能去拆了那白塔。”寧徙六神無主,“只好祈求菩薩保佑了。”

當晚,老憨去萬靈寺請來和尚念經驅邪。堂屋里,燭火點點,香煙繚繞。和尚們敲打木魚念念有詞:“下游邪惡來作怪,箭箭穿心射過來,左方菩薩右方神,保佑此地祥瑞來……”

八歲的常光蓮、常光圣看著,好奇不已。老憨、桃子就招呼下人們擺放供品。寧徙坐在一旁嘆息。她求菩薩保佑是為訴說心愿,卻不信鬼神,母親對她說過,她父親就不信鬼神,算命先生曾對她父親說,他日后會娶得個公主,結果娶的是宮女,還是冒殺頭罪娶得的;她父親敢一個人夜走墳山,目視鬼火嗤之以鼻,說,他在宮廷里與洋人傳教士貝魯格熟悉,貝魯格說那是磷火。想到父親和算命先生,她立即去廚房找老憨。老憨正張羅廚師們為和尚做夜膳。

“老憨,我問你,你說你遇見算命先生了,他啥模樣?”寧徙問。

老憨想了想,說:“穿身麻布長衫,不胖不瘦不聾不瞎,一個人在那里叨念。”對瘦廚師瞠目呵斥,“呃,你傻兒呀,咋個恁么整!”

寧徙回身走,一定是那個算命先生了。就想起算命先生當年那“世事無常,人生苦短,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不陰不陽半吞半吐話來。爸爸,你在哪里啊?你還在人世么?

和尚念經到深夜方畢。

寧徙請和尚們用夜膳,給他們銀錢,送他們出門,好忙乎一陣。老和尚出門后又折回身來,雙手合十,說:“矛得盾擋,阿彌陀佛。”拂袖而去。

寧徙不解其意,老憨、桃子都納悶。

常光圣說:“媽,我知道是啥子意思。”

寧徙看常光圣:“你說。”

常光圣道:“明天說。”

常光蓮拍打常光圣:“弟娃,你跟媽媽還裝怪,快些說。”

常光圣拍胸脯:“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說明天說就明天說。”

看著兩個孩子,寧徙倍感欣慰。她為孩子們請了私塾老師教“四書五經”,自己為他們講做人之道:“做人要做好人,做事得做好事。”教他們唱客家“勸孝”、“戒懶”的山歌:“桃花樹,李花樹,紅紅白白開無數。一番大水(雨)一番風,千花萬花一夜空。昨晡(昨天)看花花正好,今晡(今天)看花只有草。細子(小孩)大了大人老,孝順爺娘(父母)愛(要)趁早。”“冬瓜花,番(南)瓜花,花謝結成瓜。瓜大把錢賣,人大愛(要)勤快。有錢唔(不)勤愛(會)落魄,毛(無)錢唔(不)勤毛(無)食(吃)著(穿)。”還教他們武藝,給他們講族譜,盼望他們早日成才。她發現兩個孩子都聰明,光圣尤其精靈,還有些歪點子。有次,她在花壇里捉蟲。光圣走來問:“媽,你靠花壇那么近做啥子?”她說:“媽在捉蟲,蟲子太小了,媽得靠近些才看得見。”光圣道:“媽,你好笨,你等蟲子長大了再捉,不就看得見了。”她聽后大笑:“我的個傻兒子啊!”想著,她撲哧笑,且看光圣明天說出啥歪點子來。老憨來喊他們去吃夜宵。寧徙也餓了,就叫了兩個孩子一起去堂屋里吃夜宵,桃子張羅著上菜。

管家、丫環、家丁、長工們在廚房里吃,老憨一伙男人端了土碗喝酒。

吃罷夜宵的寧徙走過廚房門口時,朝里面看了看。她治家勤儉,卻不虧待下人,這個家要支撐下去少不得他們。也憂心,老天爺如此地不賞臉,顆粒無收的這個家會被吃空的。

寧徙安頓兩個孩子睡覺,自己也困了,回到臥室。上床后卻睡不著,倍思維翰,也晃動著趙書林的音容。一晃,已近而立之年,卻獨守空房。焦知府申斥過宣貴昌,不許他騷擾她。宣貴昌倒是有所收斂。可眼下的情況變了,變得不可思議,宣貴昌高升到重慶府任從六品理問,勘核刑名訴訟;焦達卻降職為榮昌縣的知縣。這世道咋了,好人咋無好報?咋惡人當道?有人說,焦達是因為庇護土匪頭子常維翰被降職的。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可無德無才、貪贓枉法的宣貴昌又憑啥高升?老憨說,定是宣貴昌那龜兒子陷害了焦知府。還說,宣貴昌一定是拿貪贓的錢財去疏通的官路。兒子常光圣怒道,我長大后要當大官,宰了宣貴昌。她為兒子這豪氣而感動。左想右想,恍恍然入睡。

秋月似圓非圓,似笑非笑。

老憨的酒喝高了,雙腳老重,走到桃子屋門口時,伸手敲門。桃子拉開道門縫,睡眼惺忪:“老憨,有事?”老憨推門進去:“?,?個事。”桃子只穿了腰褲和肚兜,露出的肌膚在月輝下放亮:“個死老憨,夜半三更敢到老娘屋里來,我喊夫人了!”老憨抱住她:“你,你喊,盡管喊,喊了這一屋……屋子的人都來看。”桃子沒敢喊,讓人看見丑死人了,掙扎著:“老憨,我曉得,你龜兒子喝高了。你先放開我,我穿好衣服,我給你泡杯濃茶解酒。”老憨松開她:“穿,穿啥衣服嘛,你我都,都不小了……”桃子趕緊穿衣裙。老憨道:“你怕,怕我看?”桃子道:“個大男人,不許你看。”老憨盯她邪笑:“桃……桃子,我……我曉得你長得好看。可你總沒……沒有西施好看吧。即,即便是西施,做的也是一樣個事情。”將桃子撲倒到床上。

桃子驚恐又有股莫名的沖動。

老憨是個健壯的男人,是有權勢的管家,是夫人的心腹。自己是個丫環,當然,是管丫環的丫環,跟了老憨也是可以的。可夫人知道咋辦?老憨要是只把自己耍一耍又咋辦?就竭力反抗。

桃子的反抗沒用,老憨的力氣好大,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次日早飯時,老憨不看桃子,桃子倒死盯他。老憨大口扒完飯,抹嘴朝院壩里走,桃子扔下碗筷跟他走。老憨覺得背后有兩道芒刺,抬首望天,扯開喉嚨吼:“重陽不打傘,胡豆光稈稈。抬頭頂上光,龍王不開腔。云朝東,一場空……”吼聲帶了哭腔。寧徙領了兩個孩子走來,都挑著水桶:“老憨,叫大家都下河挑水,挑水澆地。”老憨的兩眼有淚:“夫人,人是斗不過天的。俗話說,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今日這天頂無云,還是沒得雨!”桃子的兩眼也濕了,想起什么,對常光圣說:“少爺,你不是講今天說么?”寧徙才想起光圣昨晚說的話:“對,兒子,你說。”常光圣搗頭,說:“那老和尚說,矛得盾擋。趙家那白塔是矛,我們得用盾擋。”老憨擊掌:“對,老和尚是在指點迷津!”寧徙半信半疑:“總不能我們也修座白塔吧?”常光圣就拿出個破鏡片,將陽光朝趙家方向反照。常光蓮領悟,說:“媽,鏡子,你每天梳頭都要照鏡子。”寧徙說:“梳頭當然要照鏡子。”桃子驚叫:“對,鏡子!”老憨吼叫:“對,用鏡子將那邪惡的白塔反照回去!”寧徙搖首:“這不是以惡對惡么?”老憨道:“夫人,常言道,收多收少在于肥,有收沒收在于水。他趙家出此惡招,是要讓我們顆粒無收。事情是他們挑起的,我們不過是自衛。”寧徙說:“就算這天旱是他們造成的,可對他們也不利呀。”老憨道:“他們是在瀨溪河下游,房院田土都挨河,取水比我們方便。不管怎么說,趙秀祺的心是太歹毒了。”桃子說:“我恨死她了。”寧徙被激怒了:“趙秀祺,你出此陰招也太狠了!”老憨和桃子走后,常光圣說:“媽,莫跟趙伯伯家鬧翻臉,我和姐姐跟他們家的庚弟哥哥、趙燕和趙鶯妹妹都是好朋友。”常光蓮附和:“就是。”寧徙聽了,倒內疚起來,是啊,娃兒們自小在一起玩耍,大人們倒做起這種惡事來。

老憨辦事雷厲風行,當即請人在后山那“蹺腳土地菩薩”小廟附近修了道正對趙家白塔的照壁,在照壁上掛了面鏡子,放出話說:“墻如盾牌鏡似箭,反射下游趙家院。”

日頭落山,酷熱不減。

寧徙回到屋里,仰躺到床上呻喚,挑水澆地一天的她累得腰酸腿痛。老憨說得對,我們常家在高處,去山下的瀨溪河取水實在勞累,一個來回就得走上半天。女兒光蓮好不容易挑了半擔水上來,快到地邊時,腿腳一軟,摔了一跤,半擔水全灑了,哇哇哭。看著這半擔沒流進地里的珍貴的水,她那心好疼,呵罵女兒吃長飯卻不中用,給了她一耳光。女兒傷心地哭。

寧徙這么想時,常光蓮進屋來,為她打扇。常光圣跟進來,端來碗面條。痛定思痛,寧徙邊吃面條邊想,種地是靠天吃飯,老天爺一發怒,就會減產以至于無收。現今家里還有些積蓄,得辦點其他事才行,就對兩個孩子說:

“光蓮、光圣,媽一直在想,我們常家要發,得向老家那些做手工發家的大戶學。焦知府還在重慶府的時候,媽去拜見過他,對他說過這想法。他很高興,領我去看了重慶府的紡織、豬鬃、玻璃業,看了瓷器、面粉、造紙、印刷業,還看了皂燭、制革、絲綢和水泥業。嗨,你們都想想,我們又能做點啥子?”

兩個孩子都皺眉頭想,都說了想法。

寧徙聽著,笑而不語。

常光蓮說:“對了,媽,我們地里的桑樹長得好。”

常光圣受到啟發,吟道:“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常光蓮道:“這是《詩經》里寫女子種桑的詩,弟娃記得好清楚。”

常光圣得意:“老師說我過目不忘。”

寧徙笑:“光圣,看你得意的。”覺得孩子們都長大起來,懂事起來,“你們這一說,倒使我有了想法。也是呃,這里適合種桑養蠶,可以用來做絲綢。我對你們說過,我們是客家人,我們的先祖是中原人,歷經了五次大遷徙才到了閩西老家定居。你們外婆給我說過,種桑養蠶是在中原地區盛行的,很早,我國的絲綢之路就很發達。她還說,是黃帝的妻子嫘祖發明了養蠶抽絲,嫘祖是生葬于古西陵國的,就是現今四川的鹽亭縣。嫘祖首創的桑養蠶法和抽絲編絹術,改變了人們蠻荒的歷史呢。”

常光圣說:“我外婆真行,曉得恁么多。”

寧徙看兩個孩子:“你們外婆給我說,她是聽你們外公說的。”

常光蓮道:“我外公得行!”

寧徙嘆曰:“這說明啥子,說明四川早先的絲綢業就很發達。”

常光圣道:“媽,我想起來了,《說文》里道,‘蜀’乃葵中蠶也,從蟲,上目象蜀頭形,中象其身蜎蜎,詩曰,蜎蜎者蜀。”

寧徙撫光圣的頭:“兒子,你記性確實好。你們外婆給我說,嫘祖的兒子叫子昌,娶了蜀山氏的女人,嫘祖給蜀山氏傳授了種桑養蠶的技術。”

常光蓮問:“媽,蜀山氏是誰?”

寧徙道:“女兒,蜀山氏指的是種桑養蠶的一個族群,說明巴蜀的養蠶業發源很早。唉,現在不行了。我想呢,我們在巴蜀的小榮村種桑養蠶,應該是會有收益的。”

說到種桑養蠶,寧徙忽然想起從老家帶來有苧麻種子的。對呀,還可以自己種麻、織布呀,母親柳春教過自己種麻、織布的。咳,只可惜那裝有麻種的擔子失落了。決心下定的事情她就要辦,這之后,她四處打聽從老家來的移民,還真找到了,還真從老鄉移民那里買到了從家鄉帶來的苧麻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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