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詩歌研究史(先秦卷)
- 左東嶺主編 李炳海著
- 9272字
- 2020-12-24 11:33:10
第二節 章太炎:古文經學治詩的歷史終結
章太炎是20世紀初期引領學界風氣的一代宗師,在他構建的國學體系中,先秦詩歌研究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他繼承古文經學的傳統,同時又能融會舊學新知,標志著近代學術轉型的即將開始。章太炎學問淹博,經史子集皆有涉獵。他全史在胸,又精通文字聲韻,從而形成以縝密精深為特征的博雅型治詩體系。他對先秦詩歌所作的研究,散見于幾部主要著作中。這些著作成為劃分章太炎研究先秦詩歌的幾座界碑,從中可以看出20世紀初期這位古文經學大師治詩的歷程。同時,章太炎研治先秦詩歌的論著,又是古文經學治詩的歷史終結。盡管在他之后仍然有人以古文經學為本位研究先秦詩歌,但作為歷史階段,已經屬于過去的時代,不再是學術的主潮。
一、《膏蘭室札記》:古文經學治詩的早年嘗試
1891年至1893年,章太炎在杭州詁經精舍師從經學家俞樾,《膏蘭室札記》就是在此期間所作的筆記。膏,照明用的燈油,古時學校、書院發給學生的津貼費用亦稱膏火。蘭,謂蘭膏,亦為點燈用的燃料。顧名思義,《膏蘭室札記》是焚膏繼晷、刻苦攻讀期間的心得筆記。這部札記有些條目涉及《詩經》,反映出章氏在治學初期詩歌研究的基本取向,為后來的詩歌研究奠定了基礎。
俞樾是清朝末期著名的古文經學家,章氏師從俞樾,研治《詩經》亦以古文經為圭臬,力挺毛詩,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承認孔子刪詩之說的可信。
有清一代,否認孔子刪詩的說法頗為盛行,從朱彝尊到魏源都是如此。章太炎根據《華陽國志》所載周詩提供的線索判斷,該詩作于周武王初封巴子之時,他在《刪詩申義》中寫道:
若夫不刪詩,則平王以后之詩,尚附錄《召南》(三家說《何彼襛矣》詩如此),豈武王時巴國之詩,不可附錄耶?若云毛《詩》遺脫,可云祭祀之詩、好古樂道之詩,數篇皆脫耶?……不刪詩之說,本不足據。因讀《華陽國志》而有感,為推論如此。[24]
《華陽國志》所載的巴地詩歌,如果按地域劃分,應該收入《召南》,可是《召南》并未收錄。這幾首詩或是與祭祀有關,或是好古樂道,屬于正風之列,如果原來已經編入《詩經》,不可能遺失脫落。章氏據此推斷,《詩經》結集前曾經被刪減。至于究竟是誰所刪,他沒有具體指明,所持的態度頗為謹慎。他所援引的《華陽國志》的材料,是前人所未曾涉及,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第二,斷定《商頌》是商代作品。
《商頌》的創作時段,是《詩經》研究史上的一大懸案。章氏在論述這個問題時,引《漢書·禮樂志》及《藝文志》的記載,指出班固作為齊詩學者也認為《商頌》作于商代。文中寫道:
則知齊詩家之說《商頌》,亦謂商人所作,與毛《詩》同。非如魯、韓二家以《商頌》為美襄公,及《商頌》為正考父所作也。[25]
章氏對于《商頌》創作年代的看法,贊同毛詩和齊詩,而不同意魯詩和韓詩的認定。他所援引的《漢書》的論述,是班固所持的觀點。這兩條材料比較重要,因為作為史學家的班固向來以行文嚴謹著稱。
第三,維護毛《傳》注釋的權威性。
《膏蘭室札記》涉及《詩經》的條目共九則,其中只要涉及毛《傳》,章氏都持贊同的態度,極力維護它的權威性,而對鄭玄的《箋》、孔穎達的《正義》,以及清人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卻是時有批評之語。清人陳奐《詩毛氏傳疏》以毛《傳》為宗,而對鄭《箋》則斟酌取舍,就此而論,章太炎繼承的是陳奐的觀點。
章氏秉持古文經學的理念、方法研治《詩經》,以毛詩為宗。同時由于他所師從的俞樾長于詞義辨析,章氏在維護毛《傳》權威性的同時,又能有所發明,對有些字句的解釋更加具體、確切,札記有如下一則:
《小雅·黍苗》:我行既集,蓋云歸哉。案哉當借為載。下章云:蓋云歸處,則此章不宜虛用語詞。《晉語》云:子余使公子賦《黍苗》。下云:重耳若獲集德而歸載。此即本《詩》詞為言,集德即我行既集之集,歸載即歸哉也。載亦訓處,《老子》:載營魄抱一。王弼《注》:載猶處也。是也。……至載哉之通,則猶陳錫哉周作陳錫載周也。[26]
這段論述集中考辨“蓋云歸哉”應為“蓋云歸載”,哉與載通用。其中列舉的既有作品本身的內證,又有春秋早期賦詩的旁證,立論極其堅牢。末尾所引“陳錫哉周”之語出自《大雅·文王》,魯詩、韓詩皆作“陳錫載周”,有力地支撐了章氏的說法。再如對《商頌·長發》中“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庬”所作的辨析,釋駿庬為共玉[27],較之毛《傳》更加深入具體,可與王先謙在《詩三家義集疏》中所作的辨析相互印證[28],皆為不可移易的精當之論。
章氏解《詩經》宗毛《傳》,但是,《毛傳》也難免有訛誤之處。由此而來,章氏對《詩經》某些詞語的解釋也就失之于牽強。“周行”一詞在《詩經》中出現三次,分別見于《召南·卷耳》《小雅·鹿鳴》和《大東》。《卷耳》毛《傳》釋“置于周行”為“置周之列位”。《小雅·鹿鳴》毛《傳》釋“示我周行”:“周,至。行,道也。”按照這種解釋,“周”不是指周王朝,而是指普遍,魯詩、韓詩亦持此說。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進一步伸張這種說法[29],章氏表示贊同,并且做了發揮[30]。僅從上述三首詩來看,毛《傳》對“周行”所作的解釋雖然勉強可通,但已頗為不暢。如果從整部《詩經》來考察,毛《傳》顯然無法成立。《詩經》中與“周行”屬于同類的詞有“周京”,見于《曹風·下泉》;有“周道”,見于《小雅·四牡》及《何草不黃》;有“周宗”,見于《小雅·雨無正》。在這些詩句中,“周”字無一例外指周王朝、周地。既然如此,“周行”理應指通往周王朝國都的道路,即所謂的周道,就是當今所說的國道。
綜上所述,《膏蘭室札記》作為章氏的學習筆記,是他研治先秦詩歌的初試鋒芒之作,顯示出鮮明的古文經學治詩的風格。其中有功底扎實的考據,也有度越古注的新見,在治學的專精方面已經奠定基礎。不過,章氏真正成為博雅的國學大師,是在進入20世紀之后。
二、《
書》:詩歌研究由專精到系統的橋梁
章太炎的《訄書》初刻本行于1900年,是作者第一部自選集。其中涉及先秦詩歌的內容很少,只有《獨圣》篇提到《大雅·生民》和《訂文》篇提到楚辭《天問》,后者尤其值得重視。文中寫道:
吾聞斯賓塞爾之言曰:有言語,然后有文字;文字與繪畫,故非有二也,皆昉乎營造宮室而有斯制;營造之始,則昉乎神治,有神治,然后有王治。故曰:“五世之廟,可以觀怪。”禹之鑄鼎而為螭魅,屈原之觀楚廟而作《天問》,古之中國嘗有是矣。[31]
章氏上述文字是把文學與繪畫相溝通。禹鑄九鼎的傳說見于《左傳·宣公三年》和《墨子·耕柱》篇,他把這個傳說與楚國宗廟的壁畫相聯系,用以解說《天問》的創作緣起,是以史證騷。他還把《天問》是屈原呵壁而作這個案例放到古代世界文化背景下加以觀照,并援引斯賓塞的說法作為理論依據。這種解騷方式已經沖破傳統的國學樊籬,開啟后來興起的比較文學的先河。
《訄書》重訂本初版于1904年,由日本翔鸞社鉛印刊行。章氏在進行重訂過程中,在《訂文》部分增添了許多初刻本所沒有的內容,其中有如下一段:
若《詩》“言告師氏”“言告言歸”“受言藏之”之輩,以今觀之,皆可訓“間”,而《傳》皆訓我,《箋》則“言”訓“我”者,凡十七見。近人率以詰詘不通病之。……夫絕代方言,或在異域。日本與我隔海而近,周秦之際,往者云屬,故其言有可以證古語者。彼凡涉人事之辭,語末率加“事”字者,……往往而有,如“事采”輩,特以事字居前,其排列稍異東方,而“言告”“言藏”之訓“我”,則正與東方一致。以今觀古,覺其詰詘,猶以漢觀和爾,在彼則調達如簧矣。[32]
章氏還是秉承古文經學的傳統,對于詩歌的解讀重視詞語的考釋。這里討論的是間語問題,也就是所謂的發語詞。其中涉及的語料均取自《詩經》,包括《卷耳》的“采采”,《載馳》的“載馳載驅”,以及與“言”字相關的詩句。章氏曾東渡日本,并在那里駐留較長時間。他把日語相關表述方式與《詩經》中的間語相對照,指出二者的相通之處。只是《詩經》把發語詞置于前面,日語則置于語末。這是以宏闊開放的視野觀照《詩經》的間語,把先秦詩歌的發語詞與日語相溝通,解決了《詩經》詞語訓詁的一個難題。
章氏在做了上述對比之后,又有如下論述:
當高郵時,斯二事尚未大著,故必更易舊訓,然后詞義就部,是亦千慮之一失乎?疏通古文,發為凡例,故來者之任也。[33]
高郵,指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王氏父子重視古文詞語的訓詁,王念孫的《讀書雜志》、王引之的《經傳釋詞》《經義述聞》,都是這方面的經典著作。章氏的業師俞樾,走的也是高郵王氏父子的治學之路,他的《古書疑義舉例》,則已經超越王氏父子,由個別案例的梳理提升為對規律的探討。章氏頗得俞樾的真傳,對字義的訓詁也開始從具體案例的處理提升到對“凡例”的發掘,而所謂的凡例,指的就是某些帶有普遍性的語言規律。章氏治詩這種主動的自我提升,與他宏闊的視野,溝通中外的研究方法直接相關。章氏治詩從專精走向系統,固然是學術發展的規律,同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開放的學術胸懷。《訂文》中的許多論述,已經帶有明顯的系統化色彩,如下面一段論述:
世言希臘文學,自然發達,觀其秩序,如一歲氣候,梅華先發,次及櫻華;桃華先實,次及柿實;故韻文完具而后有筆語,史詩功善而后有舞詩(澀江保《希臘羅馬文學史》)。……蓋古者文字未興,口耳之傳,漸則忘失,綴以韻文,斯便吟詠,而易記憶。意者倉、沮以前,亦直有史詩而已。下及勛、華,簡、篇已具,故帝典雖言皆有韻,而文句參差,恣其修短,與詩殊流矣。其體廢于史官,其業存于曚瞽,由于二《雅》踵起,藉歌時政,(《詩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有興廢也。”)同波異瀾,斯各為派別焉。[34]
這是以古希臘文學為參照,追溯中國古代早期文學的起源及發展演變,把詩歌視為最早出現的文學樣式。到了《詩經》所產生的時代,詩歌已經與散文分流。這種比較系統地描述早期詩歌的生成、發展過程的做法,無疑是對外來新知識加以借鑒的結果。
《訄書》重訂本所反映的章氏之學由精深到系統的演變,還通過具體案例體現出來,《官統》中寫道:
屈原稱其君曰“靈修”,此非詭辭也。古銅器以“靈修”為“令終”。而《楚辭》傳自淮南,(《楚辭》傳本非一,然淮南王安為《離騷傳》,則知是本出于淮南。)以父諱更“長”曰“修”,其本令長也。秦之縣,萬戶以上為令,減萬戶為長。此其名本諸近古。楚相曰“令尹”,上比國君(尹即古君字。故《左傳春秋》“君氏”,《公羊》作“尹氏”。上世家族政體,君父同尊。父從又持杖,君亦從又持杖。《喪服傳》曰:“杖者,爵也。”);其君曰“令長”,下比百僚(楚官有“莫敖”,其君早殤及弒者亦曰“某敖”。敖本酋豪字,猶西旅獻豪,今作“獒”也。此亦君號同臣之一事)。南國之法章,君臣猶以官位辨高下,故參用親羈而無世卿。[35]
以上考證對于《楚辭》研究一直懸而未決的三個問題給出了確切的回答,即屈原作品中反復出現的“靈修”指的是什么?楚國的相為什么稱為令尹?為什么楚國早殤及被弒之君,還有貴族之家的稱謂都有“敖”字?這三個問題對于《楚辭》研究至關重要,千百年來成為許多學者無法逾越的障礙。章氏的論述則使這些疑難問題渙然冰釋,并且是運用一以貫之方法解決連環難題。上面列舉的考辨兼顧詞語音、形、義三個方面,有音訓、有形訓、也有義訓,正因為如此,顯得立論堅牢,經得起反復推敲。從小學入手解讀《楚辭》,章氏雖然涉及的案例有限,卻是開20世紀《楚辭》研究風氣之先。整個20世紀真正推動《楚辭》研究深化的力作,無不以扎實的小學功底為支撐。
章氏在《訄書》重訂本中,一方面保持早年治學的專精扎實,另一方面又比較重視系統性。他所追求的系統性,不是簡單地對某些表面現象加以聯綴,而是有著明確的類別區分。《訂文》中寫道:
是故其后人新曲,往往襲用古辭,義實去以千里。若《呂氏春秋·古樂》曰:“湯命伊尹,作為《大護》,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見其善。”古“晨露”為義,大氐如《小雅》所言“匪陽不晞”者也,而音諧語變,則遂為“振鷺”。《周頌》云“振鷺于飛,于彼西雝”,是以名篇;《魯頌·有》亦云“振振鷺,鷺于下”,皆自此流變者也。……亦有義訓相近,而取舍殊絕者。若《呂氏·古樂》所載有娀氏二女作歌曰“燕燕往飛”,而《邶風》曰“燕燕于飛”;涂山作歌曰“候人兮猗”,而《曹風》曰“彼候人兮”。孔甲作《破斧之歌》,而《豳風》亦有《破斧》。尋其事指,絕非一揆,而文句相同,義訓亦近。斯皆所謂音節諧熟,天縱其聲者也。必欲彼此互證,豈非陷于兩傷者乎?[36]
以上論斷對于詩歌研究在方法上具有指導意義。追求系統性必然要連類相次,可是,許多詩歌往往只是表面現象相似,而本質上相去甚遠。也有形神俱似者,但具體指向卻差別很大。章氏所列舉的“晨露”與“振鷺”案例不夠恰切,后面幾例則很有代表性。追求系統性而又要有嚴密的分類,這種治學理念強調的是學術規范、操作原則,有很強的針對性。
《訄書》重訂本增加了對楚文化論述方面的內容,表現出明顯的張揚楚文化的傾向。
章氏從所屬族類上論證楚夏同族。《方言》中寫道:“質驗之以水,沔、漢之川,下流入荊州,而命之曰夏水,其國曰楚。若然,夏楚者,同音而互稱。”[37]章氏從多方面論證夏、楚同源同族,此為其中一項。既然確認楚、夏同族,于是,把楚文化說成華夏文化的正宗、主流也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文中還進一步指出:“南音獨進化完具”,“齊州之音,以夏楚為正”,“故二雅者,夏楚之謂也”[38]。章氏從族屬、語音、詩歌等各方面確認楚文化的正統和主流地位,可以說是全方位地張楚。
章氏的張楚之論首見于《訄書》重訂本的《方言》,而《訄書》初刻本沒有這方面的論述。《訄書》重訂本初刊于1904年6月,在此前一年,章太炎與《革命軍》作者鄒容因從事反清活動而同入上海西牢。《訄書》的重訂是作者從事反清活動期間完成的,增入了張楚的內容。到了十年之后,當他再次修訂《訄書》,在張楚方面又得到進一步強化。近代學術因政治驅動而偏離正常軌道的傾向,在《訄書》重訂本已初見端倪。當時劉師培就已指出,他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寫道:“余杭章氏謂‘夏音即楚音’。不知夏音乃華夏之音。……不得以楚有夏水,而夏楚音近,遂以夏音即楚音也。章說非是。”[39]劉氏的批評是有道理的。
三、《國故論衡》《檢論》:博雅型治詩體系的建立
《國故論衡》是章太炎代表性的著作,1910年初刊于日本。《檢論》是對《訄書》的再次增刪,完成于1914—1915年,后收入作者手定的《章氏叢書》,1919年浙江圖書館刊行的木刻大字本校勘較精審。從1910年到1915年,是章氏博雅型治詩體系最終建立階段,也是他先秦詩歌研究的高峰期。
章太炎在這個階段對《詩經》涉及較多,他繼續力挺毛《傳》,而對鄭玄《箋》及三家詩均有微詞。《國故論衡》中卷是《文學七篇》,在《文學總略》中寫道:
漢世古文家,惟《周禮》杜、鄭,《詩》毛公,契合法制,又無神怪之說。鄭君箋注,則已凌雜緯候。[40]
這是明顯地揚毛而抑鄭,認為鄭《箋》不是純取古文經,而是參雜一些讖緯和占驗之說。是否有虛妄之論,乃章氏判定古文經純粹與否的重要標志。
章氏秉持正統的古文經學觀念研治《詩經》,并且在這個領域把《詩經》研究推進了一大步,提出一些自己的創見。
《詩經》的六義,又稱六詩,是傳統《詩經》學的重要議題。章氏對此用力頗著,提出的看法也很獨到。他的《大雅小雅》論文初刊于《國粹學報》5冊1—3號,具體時間是1910年1—3月。還有《小疋大疋說》,初刊于《食貨期刊》,也是這個階段的代表作,后者收入《太炎文錄初編》中《文錄》卷一。他的《六詩說》初刊于《國粹學報》總第52期,時間是在1909年2月,后收入《檢論》,在《國故論衡·辨詩》中提到這篇論文。
章氏在《檢論·詩說》中對賦、比、興逐一作了考索,得出的結論與傳統說法迥異:“故周樂與三百篇,皆無賦矣。”[41]他認為賦指的是“文繁而不可被管弦”,故否認《詩經》中賦的存在。他又寫道:“比者,辨也。……其文亦肆,不被管弦,與賦同。故周樂與三百篇,皆無比矣。”[42]關于興,他認為其文體與誄相似,“古者讀誄觀象,皆太史之守,故其文通曰興。觀象者既不可歌,王侯眾多,仍世誄述,篇第填委,不可遍觀,又亦不益于教化。故周樂與三百篇,皆無興矣”[43]。在賦、比、興三者中,古人對于興尤為關注,故章氏的考辨亦頗為詳盡。他否認《詩經》存在賦、比、興三體,而在《毛詩序》中,雖然提出了賦、比、興,卻沒有作任何解釋,這就使得章氏具有發揮的空間。既然否認《詩經》中存在賦、比、興,也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毛詩序》的權威性。
《毛詩序》對于風、雅、頌的含義均有界定,章氏對此基本贊同,同時對大雅、小雅的由來作了探討。《大疋小疋說下》寫道:
《詩譜》云:“邇及商王,不風不雅。”然則稱雅者放自周,周秦同地。李斯曰:“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呼烏烏快耳者,真秦聲也。”楊惲曰:“家本秦也,能為秦聲,酒后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說文》:“雅,楚烏也。”雅、烏古同聲(徐鉉切雅字,一作烏加。古在魚模,則正如烏)。若雁與鴈,鳧與鶩矣。大小疋者,其初秦聲烏烏,雖文以節族,不變其名,作疋者非其本也。[44]
《說文》:“疋,足也。……古文以為《詩》‘大雅’字。”段玉裁注:“此謂古文假借疋為雅字。”[45]章氏以《說文》為依據,進而追溯雅詩的得名出自秦聲。他的《詩經》無賦、比、興三體和雅詩得名出自秦聲兩種說法,在當時學界所產生的反響很大。前者近乎驚世駭俗,后者則帶有石破天驚的性質。
章太炎在這個階段的詩歌研究,有許多經驗教訓可供借鑒。
章氏治《詩經》力挺毛《傳》,《國故論衡·文學七篇》設有《明解故》專章,其中援引大量毛《傳》案例,并且加以概括總結:“此所謂曲而中,肆而隱。”“此皆名義相扶,所謂展轉易,動變無方者也。”“此所謂古詩辭少異于今。”[46]這些概括總結雖然未必都很恰切,但對于解讀毛詩確實大有裨益。
章氏《國故論衡》構建的是國學體系,上卷《小學十篇》列有《成均圖》專章,探討聲韻的運用,所舉例證多數出自《詩經》,其中提到旁轉、對轉、交鈕轉等多種類型。除此之外,《一字重音說》《古今音損益說》《古雙聲說》,也對《詩經》多有涉及。章氏在聲韻方面的精深造詣,使對《詩經》的解讀進入更加深層的領域,而這種專精的功夫,近代幾乎成為絕學,先秦詩歌研究在這方面顯得尤為薄弱。
章氏治詩力挺毛《傳》,由此帶來排斥神話傳說的局限。《國故論衡·文學總略》寫道:
其在今文,《易》京氏、《書》大小夏侯、《詩》轅固、《春秋》公羊氏,妖妄之說最多。《魯詩》《韓詩》雖無其跡,然《異義》言《詩》齊、魯、韓皆謂圣人感天而生,則亦有瑕疵者也。[47]
這段論述主要涉及《大雅·生民》和《商頌·玄鳥》有關感生傳說的解釋,章氏認同毛《傳》因為不涉神話,“斯其所以獨異”,而三家詩及鄭《箋》則以神話釋感生,故流于虛幻。章氏治詩而疾虛妄,這是他的長處,也由此帶來局限。
章太炎所處的20世紀初期,正是甲骨卜辭陸續出土階段。對于它的可信性,章氏表示懷疑,他先是稱鐘鼎銘文的運用,“必令數器互讎,文皆同體”達到確然無疑的程度。接著又談到甲骨文:
又近有掊得龜甲者,文如鳥蟲,又與彝器小異。其人蓋欺世豫賈之徒,國土可鬻,何有文字?而一二賢儒,信以為質,斯亦通人之蔽。[48]
章太炎對甲骨文和金文持謹慎的態度,有其合理性。毋庸諱言,甲骨文早期的鑒定和收藏者王懿榮、劉鶚、羅振玉等人確實存在想以甲骨文謀利的想法,有的人還有政治污點,但以此否定甲骨文的可信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人廢文字,這也妨礙了章氏本人學術的進一步拓展。
章太炎在《訄書》重訂本所體現的過分張揚楚文化的傾向,到了再次修訂《訄書》而成的《檢論》中,得到進一步強化。
章氏把楚文化說成華夏文化的中心和主流,因此,在解讀先秦詩歌過程中往往以楚文化為中心線索。《史記·殷本紀》記載:“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喜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對《詩經·國風》排在前面的《關雎》《葛覃》《卷耳》,章氏都以九侯女被殺一事加以解說。他在《關雎故言》中還寫道:
又自鬼侯女不見容,三公由是脯醢幽囚。紂卒踣殷,而周王業遂隆。錄詩《國風》之端,見微知著,其是之謂也。下逮《楚辭·招魂》猶以九侯淑女為稱,知其風流著于南國,遠矣。[49]
《楚辭·招魂》云:“九侯淑女,多迅眾些。”王逸注云:“言復有九國諸侯好善之女”,洪興祖補注:“九侯,謂九服之諸侯也。”[50]《招魂》這兩句詩渲染宮中美女的眾多,九侯指多個地域的君主。而按照章氏說法,九侯之女本指出自楚地而被殷紂王殺害的那位不幸的女子,這里則指像她那樣有美德懿行的善女,《招魂》是楚人之作,取材又以楚地的女性為原型。
章氏在論述楚文化過程中,表現出明顯的張楚傾向。他稱“《詩》之張楚”,實際是他本人在張楚。他對《關雎》等三首詩的解釋,以鬼侯女被殺一事相附會,其牽強程度遠遠超過歷史上的古文經學。
從《國故論衡》到《檢論》,是章太炎博雅型詩歌研究體系已經建立的標志。在此之后,他的治詩成果散見于晚年所著的《菿漢閑話》。
這部著作時而可見對治詩方法的思索,主要是針對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對《詩經》的解釋而發。文中稱:“高郵王氏父子,首明辭例,亦往往入于破碎。”[51]他列舉王引之在《經義述聞》中對《秦風·終南》《商頌·長發》所作的闡釋,對此加以印證。這類針對王氏父子所作的辯駁共三則,前后相次,均立論堅牢。
研治《楚辭》的一個難點是名物考證,許多名物從《楚辭》本身無法找到答案,須要到國學的其他領域去進行印證、比照。章太炎對《離騷》中“蹇脩”一詞所作的考證,就是以經治騷的一個成功例證。他在《菿漢閑話》中寫道:
《楚辭·離騷》:“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結言兮,吾令蹇脩以為理。”注:“蹇脩,伏羲氏之臣也。”案上古人物,略具《古今人表》,不見有蹇脩者。此蓋以上有宓妃,故附會此言耳。今謂蹇脩為理者,謂以聲樂為使。如《司馬相如傳》所謂以琴心挑之。《釋樂》徒鼓鐘謂之修,徒鼓磬謂之蹇,則此蹇脩之義也。古人知音者多,荷蕢野人聞擊磬而嘆有心。鐘磬可以喻意明矣。[52]
章氏首先采用以史證騷的方式推倒王逸注,《漢書·古今人表》不見蹇脩之名,王逸注無法落實。釋蹇脩為聲樂最有力的證據是《爾雅·釋樂》的記載,這個證據非常堅牢,無懈可擊。郝懿行的《爾雅義疏》是解釋這部字書的扛鼎之作,盡管他對《釋樂》的上述記載作了充分的辨析,卻沒有和《離騷》的蹇脩聯系在一起,可謂失之交臂。章氏則是獨具慧眼,以《爾雅·釋樂》解騷,解決了兩千年來的一個懸案。他還援引《論語·憲問》有關“子擊磬于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的記載,以及司馬相如對卓文君以琴聲相誘的故事,繼續以經證騷、以史證騷。章氏所得出的這個結論,得到楚辭學者的贊譽。姜亮夫稱“此說最為有致”[53],他雖然對《爾雅·釋樂》的記載持懷疑態度,又對蹇脩以通假釋之,但他仍承認章氏之說的高明。湯炳正系章氏后期弟子,對其先師此說確信不疑,并在《屈賦修辭舉隅》中加以重申:
先生根據《爾雅·釋樂》釋“蹇脩”為鐘磬樂聲。以屈賦修辭的“擬人”慣例來看,當為不易之論。[54]
章氏師生所作的認定,實是以國學治騷的一大創獲,遺憾的是他們的結論未能得到廣泛傳播,知之者較少。
章太炎博雅型詩歌研究體系的建立,具有雙重意義:既是中國古代古文經學治詩歷史階段的終結,又為現代的先秦詩歌研究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