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詩歌研究史(先秦卷)
- 左東嶺主編 李炳海著
- 6080字
- 2020-12-24 11:33:10
第三節 劉師培:貫通經史子集的詩學新兆
劉師培與章太炎處于同一歷史階段,并且早年交往頗多。他們主要的學術研究都集中在20世紀的前二十年,在當時是比肩而立的兩位大師。劉師培的學術理路受清代學者戴東原的影響較深,同時兼取清代浙東學派追溯源流的治學風格。劉氏論著對體系多有構建,其中包括經學體系、理學體系等,先秦詩歌研究是國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劉氏研治先秦詩歌,既有文字聲韻方面的考辨,又有條分縷析的系統梳理,后者體現出超越傳統經學的某些跡象。章太炎的先秦詩歌研究是古文經學治詩的歷史終結,劉師培貫通經史子集的治詩理路,則是古代詩歌研究向現代詩學演變的初期征兆。
一、出入于今古文經緯的治詩實踐
劉師培出身于經學世家,有深厚的家學淵源。其曾祖父劉淇、祖父劉毓崧、伯父劉壽曾,都是乾嘉學派的著名學者,且以三代相續共注《左氏春秋》而成為美談。劉氏家學屬于古文經學派,他繼承家學傳統,對《詩經》和《楚辭》的研究重視文字的訓詁考據,留下了一系列這方面的論著。
劉氏運用古文經學的方法研治《詩經》的主要論著有《毛詩考》[55]、《毛詩詞例舉要》[56]、《毛詩故訓傳國風殘卷》[57]等。《毛詩詞例舉要》有詳本和略本兩種,略本刊發于1919年,所考毛詩傳釋義例涉及連類、舉類、增字等。這些論著都是以扎實的小學功夫治詩,發明頗多。
劉氏運用古文經學的方法研究《楚辭》,主要論著有《楚辭考異》[58]和《古歷管窺》[59]。其中《楚辭考異》按條目綴列異文,多達675條,《離騷》《九歌》各77條,《九章》79條,《天問》56條,《招魂》60條,《九辯》58條,《遠游》42條。作者用以校勘的文獻取自《文選》《爾雅》《一切經音義》《太平御覽》以及漢代的史書等。通過比照,指出其文字異同,時而以己意斷之,所付精力甚多。而《古歷管窺》以夏歷推算,屈原的出生日期是在楚宣王二十七年(前343)正月二十一日庚寅。在此之前,陳旸所作《屈子生卒年考》以周歷推算,屈原出生于同年的正月二十二日。
劉氏還有些治詩論著,并不是繼承古文經學的傳統,而是對今文經學及緯書的一些記載進行闡釋,這些論著收錄在《群經大義相通論》[60]這組論文中。其中《毛詩荀子相通考》刊于1905年出版的《國粹學報》總第12期,署名劉光漢,是劉氏一度改名所用。這篇論文采錄《荀子》論《詩》條目二十余則,以證明毛詩出自荀子,屬于古文經方面的論文。《群經大義相通論》的另外幾篇論文,則明顯與今文經學和緯書密切相關。《公羊與齊詩相通考》亦署名劉光漢,初刊于1905年《國粹學報》第11期。這篇論文搜羅《漢書》《后漢書》所載齊詩說,把它們與《公羊》學派的微言大義相互印證,明顯對今文經學進行闡釋,研究重點轉向齊詩。
劉氏集中闡釋齊詩的論著還有《易卦應齊詩三基說》[61],內附《三基應歷說》《齊詩歷用顓頊說》《迮鶴壽齊詩翼氏學書后》。《齊詩歷用顓頊說》根據《漢書·翼奉傳》的記載,考訂齊詩所用的是顓頊歷。《迮鶴壽齊詩翼氏學書后》則列舉四條證據,指出今文詩說認為孔子刪詩只取305篇,并無所謂笙詩之說。
劉師培論述齊詩的部分篇什,是在他逝世之后刊出。《齊詩國風分主八節說》《齊詩大小雅分主八節說》[62],屬于這類論文。這兩篇論文所據主要取自《太平廣記》《初學記》收錄的有關緯書的材料,用以證明《詩緯》以《國風》《大小雅》的八節與八個時段、八個方位相配的體系,是對《詩緯》加以還原和解說。
劉氏在成都期間,曾與廖平、謝無量、吳虞等共同發起成立四川國學會,致力于經學考辨、古義鉤沉。上述有關今文經及緯書的論述,多是在此期間與廖平相研討的產物。雖然齊詩和《詩緯》是劉氏和廖平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但劉氏諸文重在文獻考據,只是對齊詩和《詩緯》進行闡釋,并沒有陷入它們的窠臼。
劉氏運用古文經方法研治《詩經》《楚辭》的論著,初刊于1911—1919年期間。他生前刊發的有關齊詩的論文,則是在1911年到1916年階段,二者所處的時段基本是重合的。劉氏在此期間的詩歌研究,是出入于今古文經緯之間,但所秉持的理念、方法,基本是古文經學的。
劉師培的《經學教科書》初刊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由上海國學保存會出版。這部經學著作涉及《詩經》的章節,都是沿襲古文經學的看法。他相信孔子定《六經》的說法,并稱孔子“刪殷、周之《詩》,定為三百一十篇”,“復返魯正樂,播以弦歌”。他還對《詩經》與音樂的關系作了明確的解說:“《詩經》者,唱歌之課本也。……《樂經》者,唱歌課本及體操之模范也。”[63]這種解說是對古文經學一脈相傳理念的具體闡釋。《經學教科書》還對《詩經》傳承譜系加以確認,把魯詩、毛詩的傳授上溯到荀子、子夏和孔子。《經學教科書》是以古文經學為基礎編纂而成,表明了劉氏對古文經學的持守。
二、研治《楚辭》的宏闊視野和體系構建
劉師培出入于今古文經緯研治先秦詩歌,主要涉及的是《詩經》。《詩經》本身就是六經之一,劉氏對它的研治采用傳統經學的方法和理念,有其內在的必然性。《楚辭》屬于集部,不屬于經部,劉師培對先秦《楚辭》的研究往往能超越經學的樊籬,并且立足文學本位,顯示出宏闊的視野和變通的理路。
《宗騷》是劉師培所著《文說》的一個組成部分,其中對先秦《楚辭》作了全方位、多角度的論述。
第一,他把《楚辭》的源頭追溯到六經。稱《楚辭》是“《易》教之支流”“《書》教之微言”“《詩》教之正傳”“《禮》教之遺制”“《樂》教之遺意”[64]。六經為源,《楚辭》為流,所持的是傳統的國學觀念。
第二,他指出《楚辭》在思想傾向和文體風格上的兼容并包屬性。針對具體作品,分別作出結論“其源出于儒家”“其源出于道家”“其源出于墨家”“其詞近于縱橫家”“其旨流為法家”“其說近于小說家”,最后得出結論:“是知《楚辭》一書,隱括眾體。”[65]道出了《楚辭》的豐富性、復雜性。
第三,肯定《楚辭》的藝術原型作用。他列舉漢代眾多辭賦作品,分別和先秦楚辭的具體篇目掛鉤,指出先秦楚辭是后代同類作品的生成母體,歸屬于屈原、宋玉名下的楚辭作品,都作為藝術原型看待,并且指出:“淵源有自,豈可誣乎?”[66]
第四,指出《楚辭》的多方面價值,以及研治《楚辭》的多種方法和路數。針對先秦楚辭的不同篇目,分別下以各異的斷語:“此則有資于讀史”“此則有資于考地”“亦復有資于多識”“此則考名物者所當稽也”“此又訓詁者所當辨也”[67]。后來興起的文化學研究方法,和劉氏所倡多有類似。
劉氏上述宏論,遠承劉勰《文心雕龍·辨騷》,近紹清代阮元、章學誠的余緒。他本人也稱:“阮氏《文言說》所言,誠不誣矣。”[68]在以國學治騷構建體系方面,劉氏奠定了基本的框架。
《宗騷》作為單篇論文初刊于《國粹學報》第2卷第3期,時當1906年。《文說》是劉氏模仿《文心雕龍》的體例而作,分為《析字》《記事》《和聲》《耀采》《宗騷》六個專題,其中《和聲》部分對《詩經》的葉韻、雙聲疊韻、發音等往往有所涉及。《文說》是劉氏古代文學研究體系基本形成的標志,《宗騷》則是先秦楚辭研究比較完整的架構。
劉氏研究《楚辭》的宏闊視野,還見于他的《南北文學不同論》,文中寫道:
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間,多尚虛無。民崇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69]
劉師培拋開歷史、政治等社會因素,而純從自然生態的角度論述南北民性的差異,把陸緣文化、水緣文化分別與民性崇尚的實與虛相對應。他對《楚辭》所作的觀照,就是置于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下。文中繼續寫道:
故二《南》之詩,感物興懷,引辭表旨,譬物連類,比興二體,厥制益繁,構造虛詞,不標實跡,與二《雅》迥殊。至于哀窈窕而思賢才,詠漢廣而思游女,屈宋之作于此起源。[70]
劉氏把《詩經》的《周南》《召南》納入南方文學系統,指出它的尚虛體現在言志抒情和頻繁運用比興,這是先秦楚辭直接的文學源頭。劉氏之論為后來的楚辭學者所繼承,并寫入多部文學史著作。
《南北文學不同論》還有專論屈原的段落:
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靈修,芳草美人,托詞喻物,志潔行芳,符于二《南》之比興(觀《離騷經》《九章》諸篇,皆以虛詞喻實義,與二《雅》殊),而敘事紀游,遺塵超物,荒唐譎怪,復與莊、列相同。……南方之文,此其選矣。[71]
劉氏把對《楚辭》的尚虛之風的考察深入到詞匯的運用,并把屈原作品與屬于南方作品的《莊子》《列子》相溝通,使這類作品成為一個系列。
劉師培此文寫于章太炎《訄書》重訂本刊行之后,故在文中對章氏提出的夏音即楚音的觀點予以反駁。劉氏《南北文學不同論》,與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堪稱近代論南北文學的雙璧,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可,成為學術經典。
劉師培對《楚辭》及楚文化的觀照顯示出宏闊的視野,這固然與觀照對象的屬性有關,同時,也是劉氏治學特點所致。他所承續的是清代揚州學派的治學理路,這個學派的特點是闊大博通,劉氏治學亦長于爬梳條貫。當這種治詩方式達到一定的程度,就會沖破傳統經學的外殼,進行新的體系構建。這是詩歌研究由經學時代向現代過渡之初所呈現的新兆,是由舊體系蛻變出新體系的必由之路。
三、雙聲疊韻和通假理論的實際運用
劉師培有深厚的家學淵源,1919年年初與黃侃、馬敘倫、梁漱溟等人成立“國故月刊”社,成為國粹派。劉師培亦致力于經學考辨、古義鉤沉。劉師培采用小學的訓詁方法,特別關注的是文字的聲韻。他的《文說》專列《和聲》一節,對《詩經》《楚辭》等作品從聲韻方面進行探討。
劉氏進行聲訓的一個基本概念,就是雙聲疊韻之字不能拆解開來進行訓詁。他在《古文疑義舉例補》一文中明確提出這種看法,并且專設“兩字并列系雙聲疊韻之字而后人分析解之之例”一欄,集中對一系列雙聲疊韻詞進行辨析。劉氏所提出的雙聲疊韻詞語不能拆解的觀點,在學術界影響很大,成為一個世紀以來被人們普遍恪守的金科玉律,當今的語言學、古漢語及古代文學諸領域,仍然遵循著這個規則。
劉氏提出這個觀點,首先針對《毛詩》發難,他寫道:
《詩·關雎》篇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傳》云:“善心曰窈,善容曰窕。”案:窈窕二字,乃疊韻字之表象者也。以善心善容分訓之,未免迂拘。《毛傳》解詩,類此者甚多,學者不必篤信也。[72]
《關雎》是《詩經》的首篇,劉氏以這首詩的訓詁為例,用以表明自己的觀點,自然會產生很大的影響。不過,劉氏所引“善心曰窈,善容曰窕”,并不是《毛傳》的話語,而是陸德明《經典釋文》援引王肅對《關雎》所作的解釋,王肅對窈窕所下的定義則取自揚雄的《方言》。問題的關鍵是窈窕一詞是否可以拆解開來?這個問題在清代國學大家那里沒有出現爭議,經常拆解開來加以訓釋。《說文解字·穴部》:“窈,深遠也。”“窕,深肆極也。”段玉裁注:
《周南·毛傳》曰:“窈窕,幽閑也。”以幽釋窈,以閑釋窕。《方言》曰:“美心為窈,美狀為窕。”[73]
段玉裁贊同《毛傳》對窈窕分開訓釋的做法,他還列舉大量例句證明,“凡此皆可證窕之訓寬肆”。段玉裁是正統的古文字學家,他認為窈窕作為疊韻之字,可以而且應該拆解開來分別加以訓釋,二者各有自己的含義。陳奐是清代治《詩經》成就卓越者,他認為對窈窕一詞的解釋“渾言析言,義并相通”[74],陳奐認為對窈窕一詞可以作總體概括的解釋,也可以拆開進行訓釋,他沒有認為這個詞組不可拆解。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是集大成之作。王先謙綜合諸家之說,對窈窕一詞作了如下解釋:“析言則‘窈’‘窕’義分,渾言之但曰‘好’也。”[75]王先謙的解釋極其精當。窈窕一詞渾淪而言只能釋為美好,拆解開來則可以釋為幽靜閑雅,或曰端莊大方。
綜上所述,從段玉裁、陳奐,再到王先謙,清代幾位具有代表性的國學權威都認為窈窕作為疊韻詞可以拆解開來訓釋,并未提出雙聲疊韻之字不可拆分的觀點。劉師培所繼承的是清人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經常采用的方法,不過馬瑞辰也未明確提出雙聲疊韻字不可拆解的看法。
劉師培認為雙聲疊韻字不能拆解,并運用這個理論訓釋《楚辭》,他在《古書疑義舉例補》中寫道:
《楚辭·離騷經》云:“曾歔欷余郁邑兮”,王逸注云:“郁邑,憂也。”均與《左傳》之“郁湮”同意。“郁湮”二字為雙聲,且系表象之詞,以滯塞之義訓之,固亦可通,惟不當分訓某字為滯,某字為塞耳。[76]
劉氏的主張很明確,《離騷》中的“郁邑”,《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的“郁湮”,二者意義相通,并且都是雙聲,不能拆解開來訓釋。這樣一來,《離騷》中出現兩次的“郁邑”之語,只能訓為憂、訓為滯塞,而不能對兩個字分別加以解釋。認為雙聲疊韻詞語不能拆解開來分釋,與劉師培處于同一時段的王國維也持這種觀點,他在《肅霜滌場說》中寫道:“肅霜、滌場,皆互為雙聲,乃古之聯綿字,不容分別釋之。”[77]這種說法與劉師培的觀點同出一轍,在當時的影響很大。
后代有些雙聲疊韻確實無法拆解,也不應該進行拆解。但是,古代早期的情況并非如此,《詩經》《楚辭》所屬的先秦時期,這類詞語的拆解不應成為禁忌。
劉師培以小學的方法解《楚辭》過分倚重聲訓,出現的另一個弊端是通假的泛化,不該通假的也按通假進行處理。他在《古書疑義舉例補》中寫道:
揚雄《方言》云:“娥、,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間謂之
,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郭注云:“今關西亦呼好為媌。”又《說文》云:“媌,目里好也。”《列子·周穆王》篇云:“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張湛注云:“娥媌,姣好也。”是娥媌二字,為形容貌美之詞。《詩·衛風·碩人》云:“螓首娥眉”,娥眉螓首,非并列之詞也。蛾眉二字,即系娥媌之異文,眉媌又一聲之轉,所以形容女首之美也。《楚辭·離騷經》云:“眾女嫉予之蛾眉兮”,蛾,或作娥。王逸注訓為好貌,則亦以娥媌之義解蛾眉矣。又景差《大招》云:“蛾眉曼兮”,揚雄賦云:“虙妃曾不能施其蛾眉”,均與《離騷經》蛾眉之義同。至于魏晉之時,始以眉為眉目之眉。[78]
劉氏旁征博引,用以證明《詩經》《楚辭》中的蛾眉指的是蛾媌,其中所引揚雄之語實是司馬相如《大人賦》中的句子。劉氏把古音通假泛化,此為典型案例,陸侃如、馮沅君的《中國詩史》已經指出其牽強訛誤。《詩經·衛風·碩人》的“螓首蛾眉”,本是兩個偏正詞組相并列,用以形容莊姜的美貌,意謂蟬那樣的寬額,蠶蛾般細長的眉毛。《楚辭》中出現的蛾眉,均取此義。劉氏為了訓蛾眉為蛾媌,采用的是析言破句的手法,對原有詩句的結構進行顛覆,實不足取。這種以通假訓釋的結果,是把詩句原有的形象性、美感都稀釋淡化,蠶蛾般的眉毛變成籠統的“姣好”“美好”之義。至于劉氏稱“至于魏晉之時,始以眉為眉目之眉”,更是臆斷。《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記載齊魯炊鼻之戰,對于齊國將領陳武子的描寫就有“白皙鬢須眉”之語,意謂膚色白而胡須、眉毛黑且密。眉,顯然指眉毛。除此之外,《詩經·豳風·七月》中的“眉壽”,《莊子·庚桑楚》篇、《韓非子·用人》篇的“眉睫”,其中的“眉”字,無一不是指眉毛。至于《漢書·張敞傳》所載張敞為婦畫眉的故事,更是廣為流傳的趣聞。
通假的泛化,清人已經開其肇端,劉師培承其余緒而已。近百年來,采用小學方法解讀《楚辭》及其他文學典籍者,濫用通假成為一個公害,這種風氣至今仍在學界蔓延,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劉氏在這方面已有的前車之鑒,應該發揮出它的警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