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詩歌研究史(先秦卷)
- 左東嶺主編 李炳海著
- 4050字
- 2020-12-24 11:33:09
第一節 20世紀前二十年治詩的格局及走勢
20世紀前二十年,正值清末民初,前十一年是清末,后九年是民初,基本是各占一半。雖然在此期間經歷了辛亥革命,有些治詩學者在政治理念乃至社會實踐上有維護帝制還是主張共和、改良還是革命的不同取向,但是,清末民初的先秦詩歌研究,并沒有因時局的變化而前后迥異。20世紀肇始階段所呈現的治詩格局、走勢,一直保持到這個世紀的20年代到來之前。就整個先秦詩歌研究領域而言,這二十年無法作出明確的階段劃分,治詩的基本格局、走勢,在此階段大體是一致的。
一、經學治詩的夕陽晚霞
20世紀前二十年,是經學治詩的最后歷史階段。在此期間,以經學為本位研究先秦詩歌,出現的是夕陽晚霞般的學術景觀,可以說是經學治詩的回光返照。其中最引人注目者,就是今文經和古文經治詩的兩個陣營并存,齊詩派和毛詩派雙峰對峙。
清代經學研治《詩經》者,明顯分為古文經和今文經兩派,“胡承珙《毛詩后箋》、陳奐《毛詩傳疏》,專宗毛詩;迮鶴壽《齊詩翼奉學》發明齊詩”[1]。清代研究《詩經》的古文經和今文經兩派,分別治毛詩和齊詩。清末民初對先秦詩歌的研究,沿襲清代經學治詩的余緒,也明顯分為毛詩派和齊詩派兩個陣營。
這個階段的毛詩學派的代表人物是章太炎,他在1910年初版的《國故論衡》中寫道:
漢世古文家,惟《周禮》杜、鄭,《詩》毛公,契合法制,又無神怪之說。鄭君箋注,則已凌雜緯候。[2]
章太炎研治《詩經》,確實專宗毛《傳》,選擇的是清人陳奐《毛詩傳疏》的路數,不但排斥今文經詩說,就連鄭玄《箋》也不時地被修正或舍棄。章太炎身體力行,專宗毛詩,這無異于樹立起一面旗幟,對于當時的先秦詩歌研究具有引領作用。從1900年到1919年,毛詩學派的論文撰寫者除章太炎外,還有劉師培、黃侃、鄧實、江慎中、陳潮、陳慶麟等[3]。除此之外,馬其昶的《詩毛氏學》[4]著作也在此期間問世。20世紀初期以古文經毛詩為本位的《詩經》研究,在規模上頗為可觀。
清代今文經學研究《詩經》的代表人物是迮鶴齡,他所研治的是齊詩。清末民初今文學派在研治《詩經》時,重點關注的也是齊詩,代表人物是廖平。他于1904年完成《詩經新解》[5],即題為《齊詩學》。1906年之后,他認為齊詩多緯候,轉而研治詩緯,是對齊詩的進一步擴充,相繼推出《詩學質疑》《詩緯搜遺》《詩緯新解》三書[6],他的齊詩研究已經自成系列。廖平曾與劉師培等人共同發起成立四川國學會,劉師培在此期間也有一系列關于齊詩的論文問世[7],雖然和廖平的取向不同,但亦構成呼應。
清末民初的先秦詩歌研究,毛詩、齊詩均成為顯學。而與齊詩同為今文經的魯詩和韓詩,卻很少有人專門探索。這種研究格局的形成,是直接繼承清代經學傳統的結果,是清代今古文經學治詩的延續。
二、經學治詩內部的整合會通及偏執虛妄
清末民初的經學治詩有今古文之分,同時,經學治詩又出現兩種明顯的趨向:一是經學內部各派在治詩過程中進行整合、兼收并蓄,而不再專主一家之說;二是片面發展的傾向,把經學治詩的流弊推向極端。前一種趨向的代表人物是王先謙和馬其昶,后一種傾向的代表人物是廖平。
王先謙是清代今文經學大家,他的許多著述都帶有集大成的性質。他的《詩三家義集疏》初刊于1915年,以虛受堂家刻本行世。該書點校者寫道:
王氏雖宗今文經學,以整理三家《詩》為己任,但對專治《毛詩》或今古文兼通的學者如陳啟源《毛詩稽古編》、陳奐《詩毛氏傳疏》、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胡承珙《毛詩后箋》等作,亦折衷異同,多所稱述,使內容更為充實。[8]
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像他另外許多著作一樣,體現的是經學內部不同流派的整合,具有兼容性。
馬其昶是桐城派學者,桐城派創始人方苞“兼通三禮,多信宋而疑漢”[9],屬于宋學派,馬其昶作為桐城派的后期成員而撰寫《詩毛氏學》,明顯是以毛詩為宗,不再排斥古文經學。他的《屈賦微》[10]對于相傳出自屈原之手的25篇作品加以解題、注釋、韻腳注音,引用諸家之說頗多。每篇的按語多是闡發作品的內容及章次結構,具有桐城派學者的特點。馬其昶著作所體現的是漢學與宋學、古文經與今文經的整合會通。其后人馬茂元研治《楚辭》,與《屈賦微》一書密切相關,繼承的是家學。
清末民初經學治詩的另一個趨向是片面發展,這主要體現在以今文經治詩的廖平身上。今文經說本多牽強附會之說,到廖平那里又急劇膨脹,把它推向極端。廖氏沉迷于他所說的天學,多用緯候解詩。他的《詩學質疑》[11]按照陰陽八卦之說,以天星有十二諸侯,緯以律呂配十二風,以此來解釋《邶風》的編排結構,以首五篇為五帝,末三篇為三皇,中十二篇為四風十二諸侯,《邶風》本是19篇,廖氏為構造體系而強行湊足20篇之數。他還將這種解說方式推廣到整部《詩經》,牽強附會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廖氏解《楚辭》,同樣采用牽強附會的解說方式,把《楚辭》納入他所謂的天學之內。他的《經學四變記》寫道:
《楚辭》為《詩》之支流,其師說見于《上古天真論》,專為天學,詳于六合以外。[12]
說《楚辭》是《詩經》的支流,這是經學家的老生常談,也有一定的道理。至于說《楚辭》的思想本于《黃帝內經素問·上古天真論》,在時間上就無法落到實處。二者孰先孰后,至今尚無定論。把《楚辭》說成是脫胎于醫書《上古天真論》,并且把它歸入道家與神仙家著述的系列,《楚辭》被納入了所謂的天學。
在此基礎上,廖平又進一步斷定,《楚辭》許多作品并非屈原所作,他的《楚辭講義序》中寫道:
《秦本紀》始皇三十六年,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即《楚辭》也。《楚辭》即《九章》《遠游》《卜居》《漁父》《大招》諸篇。著錄多人,故詞重義復,工拙不一,知非屈子一人所作。當日始皇有博士七十人,命題之后,各有呈撰,年湮歲遠,遺佚姓氏。及史公立傳,后人附會改捝,多不可通。又僅綴拾《漁父》《懷沙》二篇,而《遠游》《卜居》《大招》悉未登述。可知《遠游》《卜居》《大招》諸什非屈子一人撰。……《橘頌》章云:“受命詔以昭詩”,即序始皇使為《仙真人詩》之意。[13]
關于《楚辭》作品的歸屬,歷來存有爭論。尤其是《遠游》《大招》《卜居》《漁父》諸篇是否出自屈原之手,至今沒有定論。廖氏對此表示懷疑亦屬正常。至于把相當數量的《楚辭》作品說成是秦博士所作的《仙真人詩》,則實屬臆想和猜測。文中所引“受命詔以昭詩”之語,出自《九章·惜往日》,把它說成是秦博士受詔而作《仙真人詩》,顯得更加離譜。
對于屈原的代表作品《離騷》,廖氏也否定是屈原所作。《楚辭講義》第十課寫道:
此書解者無慮數十百家,無一人能通全篇文義者。……今故據《秦本紀》以為始皇博士作,皆言求仙魂游事。又博士七十余人各有撰述,題目則同,所以如此重犯。匯集諸博士之作成此一書,如學堂課卷,則不厭雷同。[14]
廖氏不但斷定《離騷》是秦博士所作,而且設想出當時寫作的具體場景,文中還斷定《離騷》“為九所人作,合為一大篇”。這種想象確實很大膽,也很豐富,卻無法得到實證。
廖氏用所謂的天學解讀《詩經》《楚辭》,不但把今文經學的牽強附會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而且受清代疑古思潮的影響,表現出虛妄的態度。由牽強附會而走向虛妄,是今文經學的通病。龔自珍治《公羊》,師法今文經學派的莊存與、魏源,對毛詩大加非議。其子龔橙則重訂《詩經》,百般排黜。廖氏解詩的牽強和虛妄,有其歷史淵源,他的導師王闿運就是用今文經學的《公羊》義解說《詩經》。與廖氏處于同一時代的章太炎寫道:“今文學家的后起,王闿運、廖平、康有為輩,一無足取,今文學家因此大衰了。”[15]以今文經學為本位治詩的歷史階段到廖平那里是其終結,廖氏解詩留給后代的主要遺產是牽強附會的做法和大膽而虛幻的想象,后來許多學者像廖氏一樣陷入這兩個怪圈而無法自拔,成為20世紀詩歌研究的誤區和迷障。
三、舊知與新學錯雜的諸種形態
清末民初的二十年,猶如一年之中的晚冬早春交替的季節,反映在先秦詩歌研究領域,呈現的是舊知與新學的多種形態的錯雜。
第一,詩歌研究人員本身舊知與新學的錯雜。
清末民初二十年間,研治先秦詩歌的學者均以經學為本位,絕大多數具有扎實的國學功底。鴉片戰爭之后清王朝的閉關鎖國被打破,西學東漸、國際間的文化交往,使得許多人的知識結構、治詩理念都程度不同地滲入域外文化的因素。作為這個階段研究先秦詩歌的三位代表人物章太炎、劉師培和王國維,都有東渡日本的經歷。章太炎、劉師培詩歌研究方面的著述,對西方理論時有援引和參照。至于王國維,對西方哲學、美學已有精深的造詣,并且運用自如。即以本土文化而言,也出現舊學與新知相錯雜的情況。孫詒讓,字仲容,是清末的著名學者,在此期間曾刊過論文《詩不殄不瑕義》[16]和《毛詩魯頌傳諸侯馬種物義》[17],兩篇論文是他去世第二年刊發。他的《契文舉例》是考釋甲骨文的最早著作,《名原》《古籀拾遺》《古籀余論》則是研究金文的著作。他的知識結構已與傳統的經學家有所不同,最明顯的是增加了甲骨文方面的內容,已經具備運用甲骨文治詩的潛能,這是舊學,也是新知,是二者的交織。王國維正是以兼有舊學新知屬性的金甲文治詩,取得突破性進展。
第二,著述形態的舊學與新知的錯雜。
這個時期推出的先秦詩歌論著,以札記、考據居多,是傳統的章句之學占主導地位。與此同時,新的論著形態也開始出現。錢榮國《詩經白話注》[18]是最早出現的《詩經》白話注本。陳直的《楚辭拾遺》[19]則融匯古文字學、器物學、考古學和文獻學為一爐,采取的是綜合研究的方法。章太炎的《訄書》[20]重訂本《訂文》《檢論·詩說》[21],以及劉師培《宗騷》[22]都已經自成體系。至于王國維的《文學小言》[23],則是以全新的面目出現。而章、劉的多數論著,則更多地保留了傳統治詩著作的屬性和特征。
第三,學術成果載體的新舊錯雜。
這個時期登載先秦詩歌研究論文的刊物,主要是《國粹學報》《國故月刊》,以及《四川國學雜志》《國學叢選》《中國學報》等。這些刊物多冠以國學、國故,帶有明顯的舊學印記。較為例外的是王國維的《文學小言》《屈子文學之精神》刊發于《教育世界》,這兩篇論文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作為論文載體的刊物《教育世界》,從名稱上就顯示出新知的屬性。盡管這類刊物在當時還為數不多,但已經預示未來的發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