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班經理(抖森主演同名英劇原著)
- (英)約翰·勒卡雷
- 7235字
- 2020-12-30 18:18:58
5
烏云籠罩下,湖邊的蘇黎世仿佛緊緊蜷縮起來,在徹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我叫倫納德,”伯爾在奎爾的辦公室里,費勁地從椅子抽身,仿佛要在別人的爭吵中插一腳,“我凈干些壞事。你抽煙嗎?來一根,毒害一下自己。”
他把這件事講得好像某種令人愉快的陰謀詭計,喬納森一聽到就立刻照辦。雖然喬納森平常很少抽煙,抽了以后也總是后悔,但他還是伸手把煙接了過來。伯爾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當著喬納森面前替他點煙。
“你一定認為我們讓你失望了,對吧?”他直接點出最嚴重的問題所在,“離開開羅之前,你和奧格爾維之間還算有點交情,我沒猜錯吧?”
我認為你們是讓她失望了,喬納森幾乎要脫口而出,不過他已經升起了警覺心,因此不動聲色地露出酒店經理慣有的笑容,說:“噢,沒什么太嚴重的。真的。”
對于這個瞬間,伯爾事先細細地考慮過了,因此決定以攻擊作為最佳防御手段。先別管他是否對奧格爾維在這件事里的作為產生了疑竇,現在不能讓他發現伯爾背后的情報單位其實已經各有想法。
“我們領國家的薪水不是單來看個熱鬧,喬納森。迪基·羅珀正打算私下將一些高科技的玩意兒運給巴格達的賊頭,其中甚至包括一公斤武器級的鈾——從某輛俄國的卡車后面‘掉’出來的——弗雷迪·哈米德正在組織運送補給品的車隊,想把它們從約旦偷運出來。不然我們該怎么做?歸好檔后就把這事忘了?”說到這里,伯爾欣慰地看到喬納森臉上露出那種叛逆中又帶著順服的表情,就像他自己,“就算沒有人指著你的蘇菲說是她泄密,還是有數不清的方法可以把這件事抖出去。如果她沒有對著弗雷迪大吹大擂,那現在還能活得好好的。”
“她不是我的蘇菲。”喬納森回得太快了。
伯爾假裝沒聽到。“問題在于,我們要如何逮捕那個家伙。如果你有興趣聽,我對這件事倒是有幾個想法。”他露出和煦的微笑,“這就對了。我看得出來你已經注意到我只是個平凡的約克郡人,而我們的好朋友理查德·翁斯洛·羅珀先生,他可不一般。算他活該吧!”
喬納森出于禮貌笑了笑,伯爾則暗自慶幸自己沒有介入蘇菲遭殺害的事件,“好了,喬納森,我請你吃午餐。雷基,你不介意吧?但我們的時間有限,懂嗎?你這個偵察兵做得挺稱職的,我會在大家面前為你美言幾句。”
匆忙之間,伯爾沒注意到他的煙仍在奎爾的煙灰缸中繼續燃燒。喬納森把它給捻熄后帶著歉意告別。奎爾喜歡虛張聲勢,個性有些扭曲。他的衣袖里藏著一條手帕,不時以侍者的姿態抽出手帕,點一點嘴巴,或是莫名其妙從某個免稅的花格紋罐里取出餅干招待你。在等待回音的那幾個星期里,喬納森已經對他們這種話題不著邊際的詭異會面產生依賴。起身告辭后他才頓悟,而且發現雷基·奎爾也有同樣的感受。
“謝了,雷基,”他說,“謝謝你多費心。”
“好家伙!這是我的榮幸!祝你一路順風,先生,多保重!”
“多謝,你也一樣。”
“有交通工具嗎?你開車嗎?還是叫輛豪華四輪馬車?非常好,穿暖和點,后會有期,不見不散。”
“你總是為別人做了他們的分內事向他們道謝嗎?”他們走到人行道上時,伯爾問道,“你應該是在你那一行學到的吧。”
“我喜歡禮貌一點,”喬納森說道,“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只要在執行任務時與人接觸,伯爾的行動就會格外小心謹慎。他事先找好餐廳,在前一天晚上到現場勘查。這是坐落在城外湖邊的一家小餐館,不太可能吸引邁斯特那班人的注意。他也選好了一個位于角落的位子,并以約克郡人的謹慎個性多付十塊法郎給服務生領班,同時使用工作用的名字“本頓”來訂位。無論如何,他不愿冒險。
“喬納森,你一定知道有種叫‘墨菲定律’的規則吧。如果撞見了什么人,是你認識而我不認識的,千萬不要說明我的來歷。如果你非得說清楚,就說我是你在肖恩克里夫軍營里的老戰友,然后把話題轉去談天氣。”他說,再一次假裝無意間讓喬納森知道,他對他的過去做足了功課。
“最近還爬山嗎?”
“爬過幾次。”
“哪里?”
“主要是去伯爾尼高地。”
“看到了什么壯觀的景象嗎?”
“如果你喜歡雪,冰封的韋特洪峰很不錯——為什么這么問?你也爬山嗎?”
就算伯爾聽得出喬納森回答中的玩笑意味,他也打定了主意不理會。“我是那種連到二樓都要搭電梯的人。你也開船出游嗎?”伯爾在窗邊瞥見灰色的湖面煙霧彌漫,仿佛沼澤。
“在這附近而已,那純粹是孩子玩的地方。”喬納森說,“圖恩湖不錯,就是冷了點。”
“畫畫呢?你畫水彩對吧?還偶爾玩票,是嗎?”
“我不常畫。”
“但偶爾會畫。你的網球打得如何?”
“不算好,但也不算壞。”
“我是認真問的。”
“我想應該夠格加入俱樂部吧。”
“你在開羅應該曾經贏過一些比賽吧?”
喬納森有些不好意思地臉紅了,“那只是打著好玩的,不能當真。”
“我們先把棘手的問題解決如何?”伯爾提議。而他的意思是:我們先點些東西,邊吃邊談,“你也會做菜,對吧?”當他們各自藏在那份超大菜單背后時,他趁機問道,“多才多藝,我很欣賞這種人。這種什么都會的通才已經很少見了,現在滿地都是專家。”
喬納森拿著菜單,從肉類翻到魚類再翻到餐后甜點,心里想的不是吃的,而是蘇菲。在開羅綠意盎然的郊區坐落著馬克·奧格爾維的豪華司長官邸,他站在奧格爾維面前,宅邸里都是工程部搜刮來的仿十八世紀家具,還有奧格爾維夫人收集的羅伯茨版畫。喬納森穿著晚禮服,在他心里,這件衣服上仍然沾了蘇菲的血。他大吼大叫,但自己的聲音聽在耳里就像聲吶的反彈。他不住地詛咒奧格爾維去死,汗水順著衣袖內側流出。奧格爾維穿著睡衣,那是一件鼠棕色的衣服,袖子上還有軍樂隊長衣服上的那種金色飾扣。奧格爾維太太忙著沖茶,這樣才能偷聽他們的對話。
“你說話小心點,老弟。”奧格爾維邊說邊指著那盞水晶吊燈,示意他小心藏在燈內的麥克風。
“我為什么要說話小心?你殺了她,你聽見我的話沒有?你原本應該保護你的消息來源,怎么可以讓她被人打死?”
聞言,奧格爾維決定擺出干他這行唯一的標準答案:他從一個銀盤中抓起一只水晶玻璃瓶,輕輕用了一下力,塞子便應聲而開。
“老弟,喝一點吧,你恐怕找錯對象了。這件事跟我們或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憑什么認為她只告訴過你?她也許還跟她十五個好友講過。你也知道那句老話怎么說的:兩人之間可以存在秘密——只要其中一個是死人。這里是開羅。所謂的秘密就是大家都知道,唯獨你被蒙在鼓里。”
奧格爾維太太在這個時候拿著茶壺過來插話。“親愛的,他可能只是覺得發泄一下會比較好,”她的語氣十分謹慎,“人在氣頭上時要是喝點白蘭地,就會莫名平靜下來。”
“不同行為就會產生不同結果,老弟,”奧格爾維邊說邊遞了一杯白蘭地給他,“人生第一課。”
一個跛腳的男子一瘸一拐穿過餐廳里的桌子,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他兩手各拄著一根拐杖,旁邊有個年輕的女子攙扶。他的緩慢行進讓客人們都無心進食。一直到他安穩地走出了視線范圍,大家才終于恢復正常。
“我想,你應該只在我們這位好友到達的那晚見到過他吧?”伯爾說,把話題轉到羅珀暫住邁斯特的事情上。
“除去那晚,只有早晚問候而已。奎爾叫我別輕舉妄動,我就什么也沒做。”
“但他離開之前你還跟他閑聊過一次。”
“羅珀問我滑不滑雪,我說我滑。他又問去哪里滑,我說米倫。然后他問我今年那兒的雪如何?我說蠻好的。他說:‘可惜我們沒時間去那里逗留幾天,我的女伴很想去,想得都快發瘋了。’我們就這樣結束了那次談話。”
“他那個女伴也在場?她叫杰邁瑪,還是杰德?”
喬納森假裝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卻默默在心中贊許她注視他時平靜如水的眼神。派因先生,你是不是真的這么擅長滑雪呢?
“我想他是叫她‘杰茲’。復數。”
“不管是誰他都有小名可叫。這是他收買人心的方式。”
那一定棒呆了。她說,臉上的笑容足以融化艾格爾山的冰雪。
“他們說她非常漂亮。”伯爾說。
“如果你喜歡她那型的話。”
“什么型的女孩我都喜歡。她是哪一型?”
喬納森裝出無所謂的模樣,“我不知道。她的身材很勻稱……會戴著松垮垮的黑色軟帽,有錢人家的孩子……她到底是什么來頭?”
然而伯爾似乎不清楚,或根本不在意她的來歷,“某個高級應召女郎吧。念尼姑學校,經常騎馬打獵。但不管怎樣,你和他談得來,他不會忘記你的。”
“他誰都不會忘記,服務生的名字他全牢記在心。”
“但他可沒有逢人就問他們對意大利雕像有何看法,不是嗎?我覺得這倒挺鼓舞人心的。”究竟鼓舞到誰,又或者為什么這算是鼓舞,伯爾并沒有說,喬納森也沒打算細問,“他還是把那座雕像買下來了。這世上恐怕還沒有人能阻止羅珀買下他想要的東西。”他塞了一大塊牛肉到嘴里,繼續說,“謝謝你,謝謝你執行了這么多困難的任務。你給奎爾的報告里寫到你對他的觀察,我至今沒見過比那更精辟的分析。譬如,你說他用左手使槍,表戴在右手,吃東西時會兩手交替使用刀叉,我得說,真是厲害。”
“弗朗西斯·英格利斯,”喬納森念誦著,“澳大利亞珀斯來的體能教練。”
“他既不姓英格利斯,也不是澳洲珀斯來的。他是英國籍的前任傭兵,名叫弗里斯基,他這條小命可是有價位的。就是他教伊迪·阿明(1)的手下如何用電動趕牛刺棒套口供。我們這位朋友愛英國佬,更愛那些干過傷天害理之事的。沒辦法操控的人他是不會要的。”他邊說邊小心地把小圓面包從中間切開,涂上黃油,然后拿刀指著喬納森,繼續說,“你只不過上個晚班,卻連他的訪客名單都拿得到。是怎么辦到的?”
“那幾天不管是誰要上塔樓套房都要先簽名登記。”
“你一整晚都在大廳巡邏?”
“是邁斯特先生交代的。我到處巡邏,只要有想知道的,就開口問。我像個幽魂,所以才能來去自如。”
“他的訪客里都有些誰,說來聽聽。”伯爾說,“你提到了那個‘奧地利人’,他上塔樓套房找了他三次。”
“那是基佩爾博士,維也納來的,穿著綠色羅登呢大衣。”
“他既非奧地利人,也不叫基佩爾。是個謙卑的波蘭人——如果波蘭人知道謙卑怎么寫的話。他們說他是波蘭黑社會新崛起的沙皇。”
“羅珀為什么會跟波蘭黑社會扯上關系?”
伯爾露出一個有點后悔的笑。他原本沒打算讓喬納森知道這件事,只想逗他一下,“那位穿著閃亮灰西裝、灰眉毛、自稱拉森的矮胖瑞典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只知道他是瑞典人,名字叫拉森。”
“他是俄國人,三年前還是蘇聯國防部的要員。現在呢,他經營一家生意興隆的職業介紹所,專門替東歐集團的物理學家和工程師拉皮條。一個月兩萬美元的高薪,有些人就這么加入了。你這個拉森先生兩頭都賺。除了正職,他還兼走私軍火。如果你要從俄國后門買兩百輛T-72坦克或來點飛毛腿導彈,找拉森準沒錯。如果情況特殊,他也賣生化彈頭——那兩位看起來像軍人的英國人呢?”
喬納森想起了那兩位身手矯健、穿著英國運動裝的男子,“他們怎么了?”
“他們的確是從倫敦來的,但名字不叫福布斯和盧伯克。他們駐扎在比利時,專為這世上首屈一指的瘋子提供軍用教練機。”
布魯塞爾男孩,經過伯爾的刻意提點,喬納森慢慢跟上了他的思路。鮑里斯士兵。那么下一個又會是誰?
“這個人有沒有讓你想到什么?你沒怎么講到他,最起碼沒有用那么多的篇幅。但我們這位朋友在一樓會議室見的那些西裝筆挺的人中,應該也有他吧。”
伯爾邊說邊從皮夾里掏出一小張照片,遞給坐在對面的喬納森。照片中的男人四十來歲,嘴角緊閉,目光憂郁,黑色的頭發卷得很不自然,脖子上掛著一條很不搭的金色十字架。拍照的地方陽光很烈,從照片中的陰影看來,太陽應該是在正上方。
“有。”喬納森說。
“有什么?”
“他的個頭只有其他人的一半,但那些人都對他唯命是從。他提了一個黑色公文包,對他來說有點太大了。他還穿了內增高。”
“瑞士人?英國人?給個答案。”
“比較像是拉丁美洲之類的,”他把那張照片還回去,“都有可能,阿拉伯人也有可能。”
“不管你信不信,他叫阿波斯托爾,簡稱阿波。”那么,他的全名就應該是阿皮太提斯吧。喬納森邊想邊憶起當初科爾克蘭少校對他的老板講的悄悄話,“他是希臘裔,第一代移民美國的,以優異成績獲得密歇根大學法學博士,十足的惡棍。他在新奧爾良、邁阿密和巴拿馬城都開設法律事務所,名聲無懈可擊,地位崇高——這些你一定都知道了。記得蘭伯恩勛爵嗎,那個桑迪?”
“當然記得。”喬納森回答,想起那位一臉垂頭喪氣、扎著馬尾的美男子和他乖戾的太太。
“他也是個該死的律師。嚴格說,是羅珀的專屬律師。阿波和桑迪·蘭伯恩向來聯手,接的案子全都獲利豐厚。”
“我明白了。”
“還早呢,不過你至少有個輪廓了。噢對,你的西班牙語說得怎么樣?”
“還可以。”
“我想絕對不僅僅是還可以,對吧?你在馬德里的麗思酒店待過一年半,以你的天分,西班牙語應該講得呱呱叫了。”
“現在沒那么靈光了。”
伯爾往后靠在椅子上,讓侍者清理碗盤。在這個空當,喬納森發現自己再一次有了興奮的感覺,不禁有些驚訝:那種一步一步,慢慢朝著機密的核心逼近的感覺,那種久違的蓄勢待發的感覺。
“你不會不吃甜食吧?”侍者遞給他們一人一張塑封好的菜單,伯爾以尖銳的口吻問道。
“老天,當然不會。”
最后,他們點了上面淋著鮮奶油的栗子泥。
“還有科基,就是那位科爾克蘭少校,你的戰友,他的辦事員。”伯爾說,一種最好的當然要留到最后才揭露的語氣,“你覺得他怎樣?你笑什么?”
“他很有意思。”
“除此之外呢?”
“就如你所說,他是個打雜的,負責處理一切雜事,還負責簽名。”
伯爾聽到“簽名”時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好像整頓飯就是在等這兩個字,“他在什么東西上面簽名?”
“登記入住的表格,賬單。”
“不僅如此,但凡各種賬單、信函、合約、棄權證書、保證書、公司賬戶、載貨單、支票,”伯爾興奮地說著,“運貨單、運貨證明,還有一大堆文件,上頭都會這么寫:不管他的雇主有何疏漏,都跟理查德·翁斯洛·羅珀一點關系都沒有,一切都是他忠心的仆人科爾克蘭少校干的。科爾克蘭少校真有錢,名下有好幾億的存款,不過呢,他都簽字讓渡給羅珀了。羅珀沒有做過任何一筆骯臟交易,都是科基在上面簽了字。‘科克斯,你過來!你不用看,只要在上面簽字就好!非常好!好小子,你替自己在興格–興格監獄又賺了十年牢飯呢!’”
伯爾中氣十足地描述了這個場景,又用他刺耳的嗓音模仿羅珀講話,讓原本輕松的談話有點變了調。
“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書面證據,”伯爾邊說邊將自己那張蒼白的臉湊近喬納森,“即使往前追溯二十年,除了教會捐獻單外大概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張有羅珀本人簽字的文件。好吧,我真恨他。我承認。你也應該恨他,畢竟他對蘇菲干出了那種事。”
“喔,我心中沒有什么芥蒂。”
“你沒有嗎?”
“沒有。”
“好吧,那就繼續維持下去。我去去就回。東西看好。”
伯爾理了理褲帶,起身離席去洗手間,喬納森留在那里,內心莫名得意。他恨他嗎?目前為止,他并沒有沉浸在仇恨的情感中。他可以去生氣,當然也可以去悲痛。但恨意就像欲望,除非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則就是一種下等的情緒。羅珀,加上他手中的蘇富比目錄,再加上那位美麗動人的情婦,算不上什么高尚的理由。但“恨”這個念頭因為蘇菲的橫死而變得高尚,同時,似乎也轉變成了某種報復的想法,并頻頻對喬納森招手。它像是一份對于遙遠的強烈的愛情的承諾,而伯爾讓自己成為催生他踐行這份承諾的人。
“為什么呢?”伯爾回到座位后很自然地繼續說,“這就是我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他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像喬納森·派因這種杰出的酒店經理會冒著丟工作的危險,偷拿傳真、打這位貴客的小報告?先是在開羅,如今到了蘇黎世依然故我。尤其是在你跟我們鬧得不愉快之后。是吧?但我也跟自家人鬧翻了。”
喬納森裝出是第一次想到這問題的模樣,“總之我沒想什么就做了。”他說。
“不對,你不會。你又不是動物,做什么都出于直覺。你是下定決心后才做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你這么做?”
“可能有什么催化劑吧,我想。”
“什么樣的催化劑?這個催化劑什么時候消失的?要怎樣它才會再生效?”
喬納森吸了一口氣,但一時之間還是講不出話。他發現自己怒火中燒,卻說不清原因,“如果有人私自向某個埃及惡棍兜售軍火,這人是英國人,你也是英國人,你看到一場戰爭正在醞釀,這個英國人卻為你的敵人效勞……”
“而你自己也當過兵……”
“所以想也沒想就做了。”喬納森再次說,覺得自己的喉嚨哽住。
伯爾把他面前的空盤子推到旁邊,整個人俯身到桌上,“那些拼命往上爬的人都是怎么說的?喂那只老鼠?不就是那只在我們心里啃食的老鼠要我們去冒險的嗎?我想你那只老鼠應該是挺肥的,你父親不也是為了這只肥老鼠才去從軍的?他也跟你一樣是臥底對吧?這點你很清楚。”
“抱歉,恐怕我并不清楚。”雖然喬納森覺得胃在翻攪,但還是很有禮貌地回答道。
“他被一槍打死后,他們得讓他穿回軍服。那些人難道沒告訴你?”
喬納森的職業微笑毫不動搖,他的職業語調溫和得不真實,“沒有,他們沒告訴我。真的沒有。真奇怪。你覺得他們會告訴我嗎?你真的那么認為嗎?”
那是政府官僚顧左右而言他的溝通手段,伯爾聽了只能搖搖頭。
“我是想說,你剛有些成績就急流勇退,退得太早了。”伯爾以理性的態度再次開口,合情合理,“不是每個人都會在二十五歲時為了當上夜班的小員工放棄前途無限的軍旅生涯,放棄上山下海和各種海外活動的。你到底為什么選擇酒店業?你有太多的行業可以選了,為什么偏偏選這行?”
為了認輸,喬納森想。
為了放下那一切。
為了讓腦子休息。
所以你別他媽的多管閑事。
“我不知道,”他一邊坦承,一邊露出并非自我否定的笑容,“我想大概是為了過平靜的生活吧。如果我夠誠實,我應該會承認自己私下有點貪圖享樂。”
“嗯,說老實話,我不相信你,喬納森。這幾個星期來,我一直關注著你,并且深度分析過你這個人。我們再多談一點部隊的事如何?我讀過你軍旅生涯的一些事跡,印象很深。”
真是太好了,喬納森想,他的思路變得很活躍。剛才我們談起了蘇菲,所以就說起了仇恨;談到仇恨,就談到酒店業;談到酒店業就談到部隊。非常合邏輯,非常合情合理。
盡管如此,他還是挑不出伯爾的破綻。伯爾說話真誠,這是他最可取的地方。他也許聰明,也許熟悉耍陰斗狠之道;他有一雙慧眼,能看穿人的強與弱。但他仍然真誠。古德休知道這點,喬納森也能感覺到。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愿意讓伯爾在他的私人領域橫沖直撞,也是因為這樣,伯爾那股使命感才會像隆隆的戰鼓聲般在喬納森的耳中作響。
(1) Idi Amin Dada(約1923—2003),烏干達的獨裁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