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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當前軍方情報人員喬納森·派因向空軍中校奎爾毛遂自薦,前情報官員倫納德·伯爾立刻打算招募他。但華盛頓方面的不滿節節升高,白廳(1)又急于討好美國國會山里詭譎多變的各方勢力。好幾個星期來,伯爾都在相當緊繃地處理白廳內斗,最終才把喬納森收歸麾下。

起初喬納森在計劃里的代號叫“特洛伊”,然后又匆匆地改成“帽貝”,因為有些聯合小組成員也許不熟荷馬的木馬屠城故事,但都知道“特洛伊”是美國最受消費者青睞的安全套品牌之一。“帽貝”就沒有這些問題。無論多么困難險阻,帽貝都會緊緊黏附在目標上。

喬納森可說是來得正巧,沒有人比伯爾更清楚這一點。從邁阿密來的第一批報告落在他桌上那一刻開始,他就在不斷苦思該如何打入羅珀的陣營,什么方式都可以,在所不惜。可是該怎么做?就連伯爾本人的行動權限都搖搖欲墜。第一次試探計劃可行性時,伯爾才發現這點。

“倫納德,說老實話,我的老板有些謹小慎微。”一個叫古德休的官員在機密通話中怯懦地說,“昨天他擔心開銷問題,今天他又擔心會給局勢已經很不平靜的前殖民地火上澆油。”

周日版報紙曾把雷克斯·古德休稱為白廳的塔列朗(2),而且是個沒跛腳的。不過,他們一向會判斷有誤,這次也不例外。古德休表里不一。如果要說古德休有何與眾不同,大概就是他的品德,而非城府。在粗鄙的笑容、扁帽和自行車背后的,其實只是一個道德感強烈、熱衷于改革的圣公會教徒。如果你能幸運地一窺他的私生活,可能會發現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有深深敬愛著他的美麗妻子和聰明伶俐的子女。

“不平靜個屁!雷克斯!”伯爾咆哮,“巴哈馬是北半球最好搞的地方。拿騷的大亨有哪一個不是沉溺于可卡因?這島上雞鳴狗盜的政客和軍火販子比任何地方都多——”

“不要急,倫納德。”魯克在房間另一頭警告他。羅布·魯克是退伍軍人,年約五十,一頭灰發,下巴布滿飽嘗風霜的細紋。他會在伯爾發飆時勸阻他,可是伯爾現在沒有心情聽他勸。

“倫納德,關于你這前提其余的部分,”古德休勇敢地繼續下去,“我個人認為,即便你的形容詞用得有點過頭,陳述還是相當活潑的。我老板說:‘就像是解讀茶葉占卜的結果,另外加入一點懇求的成分。’”

古德休口中的“老板”是他的部長,一個年紀不到四十,為人圓滑的政客。

“茶葉?”伯爾慍怒的語氣中還帶著些許詫異,“他扯茶葉做什么?那是一份引證翔實、經得起檢驗的報告,是美國執法機構里某個身居高位的線人的報告。斯特雷斯基把它拿給我們看只能說是奇跡!這跟茶葉有什么關系?”

古德休再次等待伯爾發完脾氣,“現在,下一個問題——我老板要問的,倫納德,不是我,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啊——關于什么時候通知我們河對岸的那些朋友,你有什么建議?”

這次他講的是伯爾以前的工作單位,也就是現在的競爭對手。他們在南岸陰森的高樓大廈為情報局辦事。

“想都不要想。”伯爾余怒未消。

“但我認為你應該通知他。”

“為什么?”

“我老板認為你過去的同僚是講求實際的人。在一個這么小、這么新,又這么——他竟然說這種話——這么理想化的部門,很容易眼光放不遠。所以,如果你請得動河岸旁的那些小鬼,他會覺得心里好一點。”

伯爾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你的意思是,你的老板想再看到有人在開羅某棟公寓里被亂棒打死,是這樣嗎?”

魯克站起身,姿勢活像指揮交通的警察。他高舉右手做出“暫停”的手勢,示意對方適可而止。古德休在電話中原本輕松的語氣變得嚴厲。

“你在暗示什么,倫納德?哎,算了,我看你最好還是不要解釋。”

“我沒暗示什么。我是要告訴你。我曾和你老板說的那種講求實際的人共事過,雷克斯,我和這些人共處一室,朝夕相處,也和他們一起招搖撞騙。我了解這些人。我了解杰弗里·達克爾,也知道他搞的什么政府采購研究小組。我知道他們在馬爾韋利亞買了房,車庫里新添了第二輛保時捷,他們對于自由市場經濟充滿熱忱——只要他們自由,別人來承擔經濟問題就行。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那兒工作過!”

“倫納德,我不想再聽你講下去了,你很清楚我不會再聽了。”

“我還知道很多見不得人的事,吃里爬外、暗通款曲、監守自盜,對我的行動或我這部門有害無利!”

“夠了。”魯克冷靜地說。

伯爾狠狠甩上話筒,一扇上下拉動式的舊窗扣松脫,整扇窗戶就像斷頭臺的刀刃一樣落下。魯克耐心地拿了一個用過的棕色信封,折了幾折,然后把窗戶抬起來,將信封卡進去,固定位置。

伯爾仍然坐著。他的手壓在臉上,透過張開的手指說話:“他到底想干什么,羅布?一會兒要我去阻撓杰弗里·達克爾和他那些邪惡勾當,一會兒又要我跟達克爾合作。他到底干嗎?”

“他要你回電給他。”魯克很有耐心地說。

“達克爾惡棍,這你知道,我也知道,很明顯雷克斯·古德休也知道。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假裝達克爾是個實際的人?”

不過伯爾還是打了電話給古德休,他的確應該打過去,因為就像魯克不斷提醒他的,古德休是他手中最好的王牌,也是唯一的王牌。

表面上,魯克和伯爾大不相同:魯克衣著得體,光鮮亮麗;伯爾則說起話來粗魯無禮,給人的感覺也不一樣。伯爾身上有種凱爾特人的氣質,既是藝術家,也是造反者。套用古德休的話:他像個吉卜賽人。每當他為了出席正式場合在穿衣打扮上煞費苦心,結果卻往往比不打理還要邋遢。拿伯爾自己的話說,他其實是另一種約克郡人,祖先不是挖礦的,而是紡織工。換言之,他們還能自食其力,不必仰人鼻息。在伯爾長大成人的村莊里,發黑的砂巖建造的房屋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地上,每間屋子都向陽,家家戶戶的閣樓窗都向外延伸,好吸收充足的陽光。伯爾的祖先們在自家閣樓奮力織布,女眷則在樓下邊聊天邊紡紗;男人整天與藍天為伍,過著單純的生活。他們的雙手日復一日做著粗鄙的機械性工作,思想卻自由奔放、不受羈絆。在這個小村落中,詩人、象棋士、數學家的軼事不斷。在高閣中工作的漫漫長日里,他們的大腦也逐漸孕育出智慧的果實。伯爾一路念到牛津,仍繼續深造,也繼承了這群人共有的儉樸美德和神秘主義的信念。

因此,仿佛因緣際會、命中注定,打從古德休把伯爾從河府(3)叫去管理一個經費不足又乏人問津的單位,伯爾就在心中把理查德·翁斯洛·羅珀當成了他個人的異端邪神。

不過,在羅珀之前還有其他人。冷戰末期的那幾年,古德休根本還沒想過要成立新單位,伯爾已經在夢想后撒切爾夫人時代的耶路撒冷,甚至情報局里那些他最受重用的同儕,都開始覬覦別人的敵人和工作。大部分圈內人都知道伯爾最痛恨八十年代那些聲名大噪的罪犯。譬如,身穿灰西裝、偶爾才現身的億萬富豪“廢金屬商”泰勒,或那位只講單音節的字、一律使用公共電話的“會計師”洛里默,或那位惹人厭的安東尼·喬伊斯敦·布拉德肖爵士。這位先生衣冠楚楚,偶爾還擔任達克爾所謂的采購研究小組的總決策。他在紐伯里的邊緣地帶擁有一座巨大的莊園,時常騎著馬帶著獵狗去打獵,管家則騎馬跟隨在他身邊捧著餞行酒和鵝肝醬三明治。

但據那些觀察過伯爾的人所說,理查德·翁斯洛·羅珀確實是他夢寐以求的敵手。倫納德想用來讓自己的費邊主義良知做出讓步的理由迪基·羅珀不但都有,而且都效力非凡。羅珀過去的生涯中既無艱困,也無不順。不管是社會地位或特權,但凡伯爾憎恨的東西,羅珀不費吹灰之力都能到手。伯爾談到他時還會用特殊的稱呼,他會以約克郡口音稱他“我們這位迪基”。有時想稍微變化一下,他也會叫他“傳說中的羅珀”。

“他在試探上帝,我們這位迪基,上帝有的羅珀都要雙份。瞧瞧,他會死得很慘。”

他的執念有時也會失衡。伯爾在他面積狹小的單位里嚴陣以待時,總覺得放眼望去都是陰謀陷阱。比方說,若有一個檔案卷宗不見,或某個公文被壓著不批準,在他看來都是達克爾那班人在背地里搞鬼。

“我告訴你,羅布,如果羅珀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英格蘭皇家首席大法官面前持槍搶劫,那么……”

“……那么首席大法官就會把撬棍借給他,”魯克暗示道,“達克爾會把撬棍買給他。好了,吃中飯了。”

在位于維多利亞街的臟亂辦公室里,兩人會反復思索到深夜。羅珀的卷宗已經積到第十一卷了,此外還有半打秘密附錄,做了各種標記和注釋。這些卷宗記載了他們的武器交易,記載了他們如何從一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灰色地帶穩穩滑行到伯爾所說的深黑色地帶。

不過,羅珀在國防部、外交部、內政部、英格蘭銀行、財政部、海外發展局、稅務機關還存有其他卷宗。為了在不引起圈內人好奇的情況下獲取文件(里面說不定有達克爾的眼線),伯爾除了需要低調,也得靠點運氣,偶爾還要獲得雷克斯·古德休迂回的默許。他得找幾個借口,要幾份無用的報告,以混淆視聽。

不過,檔案庫還是慢慢成形了。每天一大早的頭一件事,就是由一個警察的女兒(名字叫珀爾)推著一臺金屬的手推車進來,車上載著偷來的各種記錄。這些記錄用布裹著、拿繃帶綁好,活像戰時的傷兵,然后伯爾那一小隊的專屬助理會再次開始工作。晚上的最后一件事,珀爾把車推回它們原來的檔案室。那臺手推車的輪子搖搖欲墜,在鋪亞麻油地氈的走廊上大老遠就能聽到它的咯吱聲。他們都把這車稱為羅珀的囚車。

即便如此艱辛,伯爾也從未忘記喬納森。他通過保密電話催促奎爾:“先不要讓他去冒險,雷基。”他焦急地等待著被古德休嘲諷地稱作是他老板正式的、最后的“可能答案”,“雷基,他不該去偷傳真,或是從鑰匙孔竊聽人家講話,他應該沉住氣,表現得自然一點。他還因為我們在開羅做的事耿耿于懷嗎?除非他確定可以被我們收編,否則我是不會去挑弄他的。我自己也是過來人。”他也對魯克說:“我誰也沒講,羅布。對這幫人來說,他就是一個無名小卒。達克爾和他的朋友奧格爾維已經給了我們一個無法輕易忽視的教訓了。”

為以防萬一,伯爾為喬納森開了一個掩護用的假檔案,編了個假名。表面上那是一個虛構的情報員的身家調查,他讓這個檔案散發出一股暗藏陰謀詭計的氣息,希望能因此吸引到其他虎視眈眈者的注意。你是不是想太多了?魯克曾說。但伯爾一再強調,這是合情合理的防范措施。他太清楚了。達克爾為了整垮他的競爭對手不知道會使出什么手段,就算這對手看起來像伯爾一樣不起眼。

同時,伯爾還用整齊的字跡在喬納森的資料中(這些文件愈來愈多了)加上一條條注解,放進一個無標題檔案夾,擱在檔案室里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魯克通過中間人向軍方調到喬納森父親的資料。彼得·派因中士,他在亞丁因為“在敵軍面前展現無與倫比的勇氣”,被追授戰爭勛章,當時他的兒子只有六歲。在一份新聞剪報上可以看到一個仿佛幽魂的孩子將勛章別在藍色雨衣的胸前,站在白金漢宮的大門前拍照留念。陪著他的是一位流淚的婦人,他的母親身體狀況不佳,無法前來。一年后,她因病去世。

“通常這樣的年輕人最喜歡軍旅生活,”魯克簡潔地為此事下了結語,“我不懂他為什么半途而廢。”

彼得·派因三十三歲時曾在肯尼亞對抗茅茅黨(4),也在塞浦路斯境內追討過格里瓦斯(5),還在馬來亞和希臘北部打過游擊戰。沒有人說過他閑話。

“他是軍人,也是紳士。”作為反殖民主義者,伯爾以嘲諷的語氣對古德休說。

伯爾又把注意力放回這個人身上。他翻出了一大堆資料,提及喬納森待過軍隊寄養家庭、民間孤兒院,也曾在多佛的約克公爵軍校就讀。然而那些資料前后矛盾,很快惹怒了伯爾。這份說他“害羞”,那份說他“勇敢”;一下子是“孤僻”,一下子又是“跟大家打成一片”;有時是“內向的男孩”,有時又變成“外向的孩子”;一會兒“天生的領袖”,一會兒又“缺乏領袖魅力”:簡直像鐘擺一樣來回擺蕩。還有一份,上面的評語說他“對學習外語興趣過濃”,仿佛這是某種病態的特征,最好不要太關注。但最讓伯爾光火的還是“頑逆不馴”四個字。

“這是誰給的評語?”他憤憤不平地追問,“十六歲的孩子,居無定所,連父母的愛都沒能感受過,他能乖巧到哪里去?”

魯克拿下口中叼的煙斗,雙眉緊蹙,仿佛要投入一場純屬理論的辯論賽。

“‘cabby’這詞是什么意思?”伯爾一邊專注地讀,一邊問。

“小聰明,也可以說愛出風頭。”

伯爾馬上就火了,“喬納森才沒有小聰明,他根本不聰明。他很容易受人影響。‘roulement’又是什么意思?”

“五個月的旅行。”魯克耐心地解釋道。

伯爾讀到喬納森在愛爾蘭的記錄。他自愿接受了一系列特種訓練課程,接著就被派去北愛爾蘭滿是流氓土匪的南阿馬郡,任務是近身觀察。

“什么是‘夜鸮計劃’?”

“毫無頭緒。”

“得了吧,羅布。我們之中就你是真正的軍人。”

魯克打電話到國防部,他們告訴他“夜鸮計劃”的機密等級太高,不能讓未經特許的單位過目。

未經特許?”魯克怒氣沖天,臉色簡直比他的胡子還要黑,“他們究竟把我們當什么了,白廳的某個雜貨鋪嗎?老天!”

不過,由于伯爾太全神貫注,沒注意到魯克反常的盛怒。他盯著照片上這個蒼白的孩子,他胸前戴著父親的獎章,任由人拍照。伯爾已在心中勾勒出喬納森的模樣。喬納森就是他們要的人,他心里非常清楚。不論魯克怎么說都無法動搖他的決定。

星期五,他和魯克一起吃咖喱,鄭重其事地說:“上帝塑造了迪基·羅珀,深深吸了一口氣,打了個冷戰,接著就迅速造出喬納森來維持生態平衡。”

一個星期后,伯爾日夜期盼的消息終于被他盼到了。他們待在辦公室里等回復。是古德休叫他們等的。

“倫納德。”

“怎么了,雷克斯?”

“我們先統一思想:這次談話從未發生,懂嗎?至少在星期一的聯合指導委員會前我們沒談過,好嗎?”

“隨你便。”

“我告訴你底線在哪里好了。我們得給他們一點甜頭,不然他們會生氣。也知道財政部的現狀。”但伯爾并不知道,“首先,這是執法小組的案子,百分之百。由你全權負責策劃和執行,河府提供支援,這一點先不要跟他們杠。我是不是聽到歡呼聲?我想應該沒有。”

“全權到什么程度?”來自約克郡的心思縝密的伯爾提出疑問。

“如果你要用到外面的資源,顯然只能有什么就用什么。比方說,你不能指望河府的那些小伙子替你們竊聽電話,也不可能指望在他們替你們封好信件時不趁機偷窺里面裝了什么玩意兒。明白了嗎?”

“明白了。不過我們英勇的美國兄弟會怎么想?”

“弗吉尼亞州蘭利總部(6)跟他們泰晤士河對面的對口單位一樣,會避免涉入這個魔法陣。他們彼此彼此。這是倫克斯·古德休行動。如果倫敦情報局不準介入,那么那些在蘭利的人理所當然也都不準介入。盡管我跟我的老板吵過,但他也聽了我的想法。倫納德……倫納德?你是不是睡著了?”

“古德休,你真是個該死的天才。”

“第三點——還是第四點?總之,我的老板身為一部之長,名義上會出手支持你,不過他得先戴上厚到不能再厚的手套。因為他最怕丑聞了。”古德休的輕浮語氣不見了,換成一本正經的官腔,“因此,你絕對不能直接報告給他,知道嗎?倫納德,接觸我的老板只能通過一個方式,那就是我。如果你要我賭上我的名聲,你就不準亂來。懂嗎?”

“那我的財務預算呢?”

“什么意思?什么財務預算?”

“準了嗎?”

可惡的英國笨蛋回答:“噢,老天,當然沒有,你這傻子!根本就沒有準。這些預算都是從牙縫里出來的。我得在三個部里到處拜托才挖到這些,從嬸嬸口袋里騙了一點出來。既然由我親自出手竄改賬本,可以麻煩你把自己做了什么壞事,花了什么錢都向我解釋清楚嗎?”

伯爾實在太興奮,懶得去考究細節。“所以現在是綠燈,可以放手干了。”他對著自己說,也對著魯克說。

“不過請你注意一下,還有盞黃燈在中間,謝謝。”古德休在那一端罵道,“不準再對達克爾的采購小組大放厥詞,也不準再講什么特勤人員吃里爬外的蠢話。見到美國執法小組時一定要笑臉迎人,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要笑,不要讓我的老板丟了工作或失了顏面。你打算多久報告一次?每個小時一次?還是一天三餐前?記住,要等到星期一那個磨人的審議結束后才可以透露我們這次談話的內容。公事公辦,絕不寬待。”

直到美國的執法小組真的到達了倫敦,伯爾才覺得自己贏了。這批美國警察一來就讓各部門間的齟齬煙消云散。伯爾一見到他們就留下好印象,他們也挺喜歡他的,甚至多過喜歡魯克。魯克一坐下就擺出軍人架勢,挺直了腰桿。伯爾直言不諱,不那么官腔官調,更有親和力。當他們發現伯爾為了爭取挫敵的先機,屏棄了情報局令人不敢恭維的舊思維,就更喜歡他了。對他們而言,不論是蘭利還是河府的情報局,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情報局的套路是:為顧及別處曖昧不清的利益,對世上最差勁的惡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同時進行到一半的任務會沒來由地被放棄,上級會撤回已經發布的命令。它同時也代表那些耶魯出身、西裝筆挺、乳臭未干的小伙子。這些人自命不凡,總以為自己能勝過拉丁美洲那些最冷血的殺手,就算干了錯事,也有至少六套無懈可擊的說辭可推托。

最先到的執法人員是在邁阿密久負盛名的約瑟夫·斯特雷斯基。他是個下顎緊繃的斯拉夫人,美國出生,穿著訓練鞋和皮夾克。五年前,當伯爾初次聽聞他的大名,他正在華盛頓領導一個目的未明的運動,對抗非法軍火販。這些人也是伯爾的死敵。在對抗這些人的過程中,他正面杠上那些原本應該跟他站在同一陣線的人。匆匆調離現職后,斯特雷斯基加入打擊南美可卡因卡特爾(7)及其在美國的附屬集團的行動。這些集團包括吃干股的律師、穿著講究的大盤商、彼此合作又保持著距離的運輸業辛迪加(8)和洗錢販子,還有他所說的那些自稱“什么都沒看到”的政客和官僚。這些人幫忙打通關節,從中牟利。

現在斯特雷斯基念茲在茲的就是那些毒品卡特爾。無論是在出租車上、走道上,或喝七喜的時候,他一定會說,美洲國家花在毒品上的錢多過花在食物上啊!倫納德!我們現在談的是越戰整個打下來的代價,羅布,這些國家可是每年在毒品上的花銷就那么大啊!還是不含稅的!講完這之后,他會喋喋不休地把熱門的毒品價格重復一遍,熱情可媲美那些滿口道·瓊斯指數的股票迷。他會從玻利維亞每公斤一美元的古柯葉開始,說到哥倫比亞一公斤兩千美元的可卡因底,再到邁阿密兩萬美元一公斤的批發價格,最后是一公斤二十萬美元的街頭交易價格。然后,就好像發現別人已經對他厭倦,他會咧嘴一笑,說這個世上絕對不會有人放著一百美元的利潤不賺,反而去賺一美元的蠅頭小利。不過笑歸笑,卻一點也澆不滅他眼中冷冷的怒火。

由于這股永不停歇的怒火,斯特雷斯基的身心似乎一直躁動不安。每天早晚,不論晴雨,他都會去皇家公園慢跑,跑到讓伯爾都覺得有點恐怖的地步。

“喬,看在老天的分上,吃點梅子布丁吧,靜靜坐一會兒。”伯爾半嘲諷半認真地勸道,“每次想起你,我們都會嚇個半死。”

大家都笑出來了。這些執法人員間有一種球員在更衣室里聊天的熱絡氣氛。只有斯特雷斯基的朋友,一個叫阿瑪多的美籍委內瑞拉人,一笑也不笑。他們開會的時候他坐在那兒緊抿著嘴,做出很奇怪的表情,紅黑色眼睛平視前方。但星期四的時候他突然笑得像個傻瓜,因為他太太生了個女兒。

斯特雷斯基身邊另一位看起來有點靠不住的助手,是個身材肥胖、臉上肉乎乎的愛爾蘭人,名叫帕特·弗林,來自美國海關。伯爾興沖沖地對古德休說,他是那種就連寫報告都要戴著帽子的警官。弗林可說是個傳奇人物。據說,是他發明了第一個針孔攝影機。針孔攝影機俗稱電線桿照相機,可以偽裝成接線箱,只要花幾秒就可以固定在任何電線桿或鐵塔上。在水中竊聽船只的技術也是帕特·弗林發明出來的。某天黃昏,斯特雷斯基穿著慢跑裝,跟一身邋遢的伯爾在圣詹姆斯公園散步,他告訴伯爾,帕特·弗林還有別的絕活。

“帕特的人脈無遠弗屆,”斯特雷斯基說,“沒有帕特,我們絕對無法和邁克爾老兄拉上線。”

斯特雷斯基說的就是他最崇敬、最敏銳的情報來源,那也是他不可侵犯的圣地。除非斯特雷斯基主動邀請,否則伯爾絕不可能踏入。

如果說執法人員之間關系越發緊密,那么情報局的官員也不會甘于繼續當次等公民。雙方頭一次交火發生在斯特雷斯基漏了口風的時候。他說他的情報單位打算把羅珀關起來,還興致勃勃地告訴這群人,說他早就看中了一個牢房,“我心里早有了合適之選。伊利諾伊州有個叫馬利安的小地方,犯人單獨關在一間牢房里,一天關上二十三個半鐘頭,不許探監,連放風都要戴著手銬腳鐐。食物是從牢房一條細長的開口用推盤推著送進去,底層的牢房看管最嚴,沒有窗戶,頂樓好一點,但是氣味最糟。”

透露的想法遭遇了冷冰冰的死寂。從內閣辦公室來的一個律師以尖酸刻薄的語調打破沉默。

“你真的認為我們應該討論這種事嗎,斯特雷斯基先生?”他用一種法庭上的傲慢語氣問,“就我個人認為,一個大家公認的惡棍如果能逍遙法外,反而對社會有更大的用處。只要他沒有被關起來,你想怎么利用他都可以。譬如,揪出他的同黨,揪出他同黨的同黨,監聽他,跟蹤他。一旦你把他關起來,就得再找個新的人重新開始玩這些游戲。除非你可以把這類事統統消滅。這里都沒人想過這個問題嗎?沒有嗎?”

“先生,依照我的看法,你們基本上可以采取兩種方式。”斯特雷斯基露出充滿敬意的笑容作為回應,仿佛一個專心聽講的學生,“你可以利用他,或者把他給抓起來。如果要利用他,那后續就有得玩了。這就像是征召你的敵人去抓另一個敵人。之后征召一個敵人,去抓下一個敵人,不停歇地繼續下去。依法逮捕,這就是我們想用來對付羅珀的方法。他是逃避司法管轄的逃犯,依我的標準,你們應該逮捕他,并根據國際武器貿易條例起訴他,把他關起來。如果你們只一味地拿他作餌,利用他,到最后你們必須自問,被利用的到底是誰?是那個逃犯?是公眾?還是司法?”

“斯特雷斯基是個特立獨行的家伙。”古德休站在人行道上,跟伯爾并肩撐著傘,喜形于色地對伯爾說,“你們兩人物以類聚。難怪那些搞法律的人會惴惴不安。”

“我?我才擔心那些搞法律的人呢。”

古德休將這條被雨淋濕的街道左右各掃視一遍。他現在心情正好。前一天,他女兒才獲得南漢普斯特德學校的獎學金,兒子朱利安也收到了劍橋大學克萊爾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倫納德,我的老板得了嚴重的哮吼,他又在到處找人談話了。他原本害怕的是丑聞,現在卻更怕自己像惡霸。有人認為他正在煽動某個龐大的陰謀,讓兩個大國的政府對付一個只身對抗經濟不景氣的英國貿易商,所以他非常生氣。如果按照他心中對公平競爭的看法,他認為你們這么說太不合理了。”

“惡霸嗎,”伯爾輕聲重復著這兩個字,想起羅珀那整整十一卷的卷宗,還有他是如何拿數以噸計的精密武器對付純樸的民眾的,“到底誰才是惡霸?我的上帝。”

“不要扯到上帝,拜托了。我需要強而有力的反駁。星期一一早就要。要簡短,短到一張明信片就寫得下,形容詞也免了吧。另外,轉告你的好伙伴斯特雷斯基,就說我景仰他的歌喉。啊,我們得救了!巴士來了。”

白廳雖是弱肉強食的叢林,但叢林歸叢林,它還是有幾個飲水的地方,讓整日相互廝殺的動物得以在落日余暉中,以互相猜忌、忐忑不安的心聚在一起共飲。“提琴手俱樂部”就是這種地方。它坐落在泰晤士河堤岸一棟建筑的二樓,名字源于以前位于隔壁叫“提琴手的手肘”的酒吧。

想雷克斯應該拿了外國政府的錢,你說是不是,杰弗里?”從內閣辦公室來的律師對達克爾說。大家不約而同從擺在角落的小桶里拿出一品脫酒,然后在一張賬單上簽字,“你說是不是?認為他拿了法國佬的錢來削弱英國政府的力量。干杯。”

達克爾短小精干,很多像他這樣大權在握的人都長這樣。他兩頰凹陷,深沉的雙眼中透出堅定神情,他穿著鮮藍色西裝,褲腳折了好幾折。今晚他穿的是咖啡色的小羊皮鞋,為他肅殺的笑容添上些許相互較勁的意味。

“羅杰,你怎么這么想?”古德休刻意擠出愉悅的表情,似乎決定不把嘲諷當一回事,“我都揩油揩了那么多年了,哈里,你說是不是?”他順勢把問題丟給哈里·帕爾弗里,“不然我怎么買得起那輛金光閃閃的新自行車呢?”

達克爾臉上仍掛著笑。但他實在沒有幽默感,那笑感覺起來似乎帶著一點邪惡,甚至有點瘋狂。八個人和古德休一起圍坐在狹長的桌邊:一位外交部官員、一位財政部要員、一位內閣辦公室的律師、兩位身著晚禮服的來自保守黨中間議席的議員、三位情報官。其中達克爾的官階最高,而哈里·帕爾弗里則最無人問津。屋里空氣污濁,煙味彌漫。這地方沒有可取之處,唯一的優點是對于三方人馬——白廳、下議院,以及達克爾在泰晤士河對岸那座堅不可摧的王國——而言都很方便。

“如果你問我,我會說雷克斯在一邊搞分化,一邊拿權力,羅杰。”一位保守黨議員這么說。他把很多時間都花在秘密委員會上,所以常常被當成政府公仆,“權力狂最喜歡從本質下手。他是故意從內部開始挖墻腳、搞破壞的,是不是,雷克斯?你就承認吧。”

“一派胡言,真是謝謝你。”古德休不溫不火地回應,“我的老板只想把情報業務推向新紀元,幫他們卸下長久以來的重擔。你應該對他心懷感激才是。”

“我不認為雷克斯老板,”那位從外交部來的官員反駁,但一講完就笑了,“有人見過這個可憐蟲嗎?一定是雷克斯自己捏造的。”

“說到底,我們為什么一講到毒品就要發火?”財政部的要員抱怨道。他細長的指尖合攏起來就像一座竹編橋,“那只是一種服務業,有人愿買、有人愿賣。對第三世界來說這是多大的利益!還是會有些利潤是拿來用于正經事的,一定會有。煙草、酒、污染、天花,我們都不排斥,那為何只對毒品這么假正經?如果有人要下訂單買數十億元的軍火,即使他的鈔票上沾到一點可卡因,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這么想的!”

說笑之間,一個含糊的聲音插了進來。是哈里·帕爾弗里。他是河府的一位律師,目前被永久借調給達克爾的采購研究小組。“伯爾是來真的。”沒有人逼他這么說,但他用沙啞的聲音發出警告。當時他正喝著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而且不是第一杯了,“他說到就能做到。”

我的天!”那位外交部官員恐懼地喊,“那我們不就要受到嚴厲的處罰了嗎?杰弗里,是這樣的吧?”

然而,杰弗里·達克爾卻只是注視著全場動靜,露出陰郁的微笑。

那晚在提琴手俱樂部里的人中,只有那位少有人問津的律師帕爾弗里對古德休這場征戰的范圍略微知情。帕爾弗里相當頹廢。在英國每個機關部門,總有一個像他這樣一路沉淪,并把沉淪變成某種藝術的家伙。哈里·帕爾弗里簡直是河府里的優秀樣板。無論他在前半生有過何種杰出表現,在后半生他都會系統地把它們全部毀掉。被他毀掉的包括他的律師生涯、婚姻,以及他還保有的那么一點自尊。也只有在他帶著歉意的微笑里才看得出這最后一點剩余的自尊。達克爾為什么留他?或者說為什么會有人留他?其實說穿了也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哈里·帕爾弗里一敗涂地。任何人跟他比起來都算成功。對他而言,沒有什么事情太過卑微,讓他不屑為之,也沒有什么事情過于卑劣、讓他下不了手。只要有丑聞,帕爾弗里就會自愿充當代罪羔羊。如果你殺了人,帕爾弗里就會拿著水桶和抹布,先把血跡清洗干凈,再替你找三位證人做不在場證明。通曉腐敗智慧的帕爾弗里對雷克斯·古德休的故事了如指掌,仿佛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一樣。就某種程度而言,的確如此。畢竟多年前他跟古德休有同樣的感覺,即便他根本沒有膽子得出同樣的結論。

所謂的故事,就是在白廳掌舵二十五年后,古德休心中有某個東西悄悄繃斷了。也許是因為冷戰結束,只是古德休羞于承認。

所謂的故事,就是在某個星期一早晨,古德休一如往常一覺醒來,沒有多想,便認為他假借自由之名,為了圖個方便而無視良知與原則已經太久。而今,他沒有理由這么做了。

但冷戰時養成的惡習現在已經沒有借口或理由可當托詞。如果不走回正途,靈魂就會毀壞。門外的威脅如今不存在了。它們撤退了,消失了。

但要從何處著手?當他在危險的車陣中騎了一趟自行車后,終于得到問題的解答。二月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二月十八號,雷克斯·古德休永難忘懷的日子——他騎著自行車從自己在肯地奇鎮的家出發,一如往常前往白廳上班。一路上穿梭于繁忙的車流中,而他在那時默默體會到何謂悟道。他要剪斷仿佛八爪章魚的秘密組織的觸角,要把權力下放給底下的單位,讓他們分擔責任;他要解構權力、去集權化,實施人性化的管理。他要先拿最腐敗又糾纏不清的三股勢力開刀:情報局、威斯敏斯特(9),以及見不得天日的武器交易,而最后一項的主使者就是河府的杰弗里·達克爾。

那么哈里·帕爾弗里怎么會知道這些事?古德休身為基督徒,遵循特定禮儀與習慣,曾邀請帕爾弗里在夏天到肯地奇鎮的家中過周末,在花園里喝皮姆酒,和小孩子玩蠢兮兮的板球。古德休把帕爾弗里粗鄙的笑容看在眼里,心里很清楚他其實處于窘迫的境況。晚餐后,古德休讓帕爾弗里和太太單獨相處,讓他對她傾訴心事。這么安排是因為他知道,一個放蕩成性的男人最想要的,莫過于對高潔善良的女士吐露自己的懺悔。

經過這處心積慮又大費周章的招降舉動后,帕爾弗里終被收服,自愿成為古德休的線人,為他打探河府里特定幾位胡作非為的要員暗地里進行了哪些陰謀詭計。


(1) Whitehall,倫敦市內的一條街。連接議會大廈和唐寧街,因附近有國防部、外交部、內政部、海軍部等政府機關,故被用作英國行政部門的代稱。

(2) 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1754—1838),法國主教,也是著名的政治家與外交家,曾被派駐英國。

(3) River House,指代英國秘密情報局,即“軍情六處”。1987年,英國政府批準英國秘密情報局在泰晤士河畔、靠近沃克斯豪爾橋的新址建造情報局大樓。該代稱可能取自于此。

(4) Mau Mau,肯尼亞反英國殖民統治的愛國武裝組織。

(5) Georgios Grivas(1898—1974),擁有塞浦路斯血統的希臘軍官,通過地下“埃奧卡”組織開展游擊戰爭,以推翻英國人的統治,實現與希臘的政治合并。

(6) 即美國中央情報局。

(7) cartel,指通過統一價格,防止競爭來增加共同利潤的企業聯盟。與下文的“辛迪加”一樣,是壟斷組織的形式之一。

(8) syndicate,指同一生產部門的少數大企業通過簽訂關于銷售商品和采購原料的協定而建立的壟斷組織。

(9) Westminster,英國倫敦威斯敏斯特特區,為英國議會大廈、唐寧街及許多政府機關所在地。這里指代英國議會和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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