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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喬納森·派因,一位英國步兵中士與一個德國美人的獨子。母親罹患癌癥,父親在英國的一場后殖民時期的戰爭中以身殉國。父母相繼過世后,喬納森成了孤兒,在各個孤兒院、寄養家庭、養母、軍校、訓練營顛沛流離,日子風雨飄搖,甚至到過更為多雨的北愛爾蘭某特殊軍事單位寄人籬下。成年后,他做過服務生、廚師,流動各處擔任酒店經理,不斷避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系。他當過志愿兵,他收集別人的語言,他是自我放逐的夜行動物,是沒有目的地的水手。他坐在這家瑞士酒店前臺后方整潔的辦公室里,反常地抽了第三支煙。他邊抽邊想著這家深受景仰的酒店創辦人說過的至理名言。那段話與他風度不凡的深褐色相片并排掛在墻上。

過去幾個月,喬納森數度拿起筆,努力想把這位偉人的睿智之語從艱澀的德文句法中提取出來。不過,不管如何嘗試,都因為幾句怎么也無法移動的從屬子句而放棄了。起先他這么寫:真心以待為生命帶來的意義,一如美好的廚藝為飲食帶來的意義。曾經有那么一瞬間,他認為自己領悟了那話中的含義,于是他繼續寫:“這句話是說,對于每個正經歷著人生各種艱苦的單獨個體,他們被交付到我們手上,我們應表示出最基本的尊重。無論他處于何種狀態,也無論我們彼此在道義責任上應該……”寫到這里,他又一如往常寫不下去了。有些東西還是維持原貌好。

他的目光又回到斯特里普利先生那臺俗氣的電視機上。它蹲踞在他面前,像一只男式手提包。整整十五分鐘,這臺電視都在播放同樣的電子游戲畫面。空中的轟炸機瞄準遠處地面一棟只有斑點大小的灰色建筑物。鏡頭拉近后,一枚導彈快速飛向那棟建筑,炸開屋頂,穿過好幾層樓。這棟建筑物的底部就像紙袋一樣炸開,油嘴滑舌的新聞主播十分滿意:正中紅心,再發射兩枚也不用多花錢。沒有人想談到底死了多少人。從那個高度拍攝看起來就像毫無死傷。伊拉克不是貝爾法斯特。

然后畫面換了。喬納森和蘇菲正在開車。

喬納森握著汽車的方向盤,蘇菲戴著絲巾和深色眼鏡,半掩腫起的臉。開羅還在沉睡,黎明將煙塵彌漫的天空染紅。為了把她偷偷帶出酒店,弄到自己的車里,這名臥底軍人做好萬全準備。他往金字塔群所在的方向開去,卻不曉得她心里另有打算。她說:“不對,走那個方向。”在開羅城市墓園敗破的墓地上方仿佛懸了一個散發惡臭的枕頭。一堆一堆的塑料袋和罐頭之間陣陣濃煙燃起,衣衫襤褸的游民在垃圾堆中來回撿拾,猶如艷麗的禿鷹。他把車子停在沙地邊緣,進出垃圾場傾倒垃圾的卡車呼嘯而過留下刺鼻惡臭。

“這就是我當時帶他來的地方。”她說。她的一側嘴角腫得不像話,只能用另一側嘴角慢慢把話吐出來。

“為什么?”喬納森問。他的意思是:你現在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

“‘弗雷迪,看看這些人,’我這樣跟他說,‘每次只要有人把武器賣給那些不知名的阿拉伯暴君,這些人就又得挨餓。你知不知道為什么?聽我說,弗雷迪。因為擁有一支完美的軍隊比施舍饑民有意思多了。弗雷迪,你是阿拉伯人。雖然我們埃及人都說自己不是阿拉伯人,但先不要管這個。我們依舊是阿拉伯人,為了實現夢想讓你的阿拉伯同胞付出代價,這樣真的對嗎?’”

“我懂了。”喬納森一臉尷尬,英國人在談論政治時總會這樣。

“‘我們不需要領袖,’我這樣說,‘下一位偉大的阿拉伯人將會相當謙卑、親力親為。他會知道怎么做事。他給人民的是尊嚴,不是戰爭。他知道如何治天下,而不是打天下。他會像你一樣,弗雷迪,只要你能成熟點。’”

“那他怎么說?”喬納森問。一看到她被打得不成人樣的面孔,他就感到良心不安。她眼睛四周的瘀青已經變得半青半黃了。

“他叫我少管閑事。”他聽得出她聲音里蘊含的怒氣,心往下沉得更厲害了,“我跟他說這與我有關!生死攸關的大事!阿拉伯人都跟我有關!也跟我有關!”

你警告了他。他心想,不禁一陣反胃。你讓他知道你是不可忽視的力量,并非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弱女子。你讓他開始思考你也會有你的秘密武器,同時威脅他,說要對他使出殺手锏。只是你不知道我已經使出這招了。

“埃及當局不會碰弗雷迪一根寒毛,”她說,“他賄賂這些人,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出城去吧,”喬納森說,“你知道哈米德家族都是些什么人。走吧。”

“不管我在開羅還是巴黎,哈米德一家若要殺我都易如反掌。”

“那么就告訴弗雷迪他得幫你,叫他起身對抗他那些兄弟。”

“弗雷迪怕我怕得要死。他只要一膽小就徹徹底底是個懦夫!你為什么要看著來往的車?”

因為除了你以外我只能看著那些車,不然就得看這可鄙的世界。

不過她并沒有等他回答。也許,在這個熟知男性弱點的女人心中,早已摸透了他的羞愧。

“我想喝杯咖啡,麻煩你了。埃及咖啡。”她露出勇敢的微笑,在他的眼里,這比世上所有指責加在一起更令他內疚。

他在街頭市場為她買了一杯咖啡,然后開車送她回酒店停車場。他打了電話到奧格爾維的寓所,是女傭接的電話。“他出去了!”她喊著回答。那么奧格爾維太太呢?“也出去了。”他打電話到大使館,人也不在,他去亞歷山大市看賽船了。

他打電話給游艇俱樂部留話。有個好像嗑了藥的男人說今天沒有賽船。

喬納森打了電話到盧克索,給一位名叫拉里·克莫迪的美國朋友。拉里,你是不是有間空置的客房?

他又打了電話給蘇菲。“我有一位在盧克索的考古學家朋友,他有間沒人在住的公寓。”他說,“一個叫‘芝加哥小屋’的地方。你可以去那兒待一兩個星期。”兩人都沒說話,他努力想擠出一些有趣的東西講,“對于去暫住的訪問學者而言,那里就像個閉關修道的地方。那個小房間是在芝加哥小屋后方加蓋的,有自己的小空間。沒有人會知道你住在那兒。”

“你也會來嗎,派因先生?”

喬納森不讓自己有半點猶豫的時間,“你甩得掉貼身保鏢嗎?”

“他早就跑了。弗雷迪大概覺得我不值得保護。”

他打給一家和酒店有生意往來的旅行社工作人員,接電話的是個講話帶著些許醉意的英國女人斯特拉。“斯特拉,有兩位匿名貴賓要在今晚飛到盧克索。費用不是問題,我知道那整個地區都封鎖了,也知道今晚沒有班機。你能處理嗎?”

對方沉默了好久。斯特拉是個很玄的女子,她在開羅待了太久,“我知道是重要人士,但另外一個女孩是誰?”她發出下流又喘個不停的笑聲,待喬納森掛上電話,那笑依舊在他耳中嗡嗡作響。

喬納森和蘇菲并肩坐在芝加哥小屋公寓的屋頂上,喝著伏特加望著星空。飛機上她很少說話,他拿吃的給她,她碰都不碰一下。他拿來一條披肩披在她肩上。

“羅珀是世上最可惡的人。”她再次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

喬納森很少碰到惡人。無論發生什么事,他都先認為是自己的問題,之后才會是其他人。

“我想從事他那行的人應該都蠻可怕的。”他說。

“你不用為他找借口,”她不接受他的解釋,徑自反駁,“他是白人,健康無虞,有錢,命好,受好的教育,風度翩翩。”她將羅珀的優勢列舉出來,他的罪行也跟著一個個曝光,“他左右逢源,風趣,自信,可是他卻把這一切毀了。他到底還缺什么?”她等他回答,他什么也沒說,“他怎么會變成這樣?他不是露宿街頭的混混,是命好的人。你也是男人,說不定你會知道。”

可是喬納森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看著她夜空下的受傷臉龐。你會怎么做?他在心里問。我又會怎么做?

他關掉了斯特里普利先生的電視。戰爭結束了。我愛你。當我們保持著一個手臂的距離走在卡納克神廟間,我依舊愛著你那受傷的臉龐。派因先生,你說,該讓河水逆流向上了。

凌晨兩點。這是邁斯特要喬納森去巡視的時間。他總是從一樓的大廳開始,今天也一樣。他站在羅珀曾經站過的地毯中央,聽著酒店即使夜間也不會消停的聲響。白天時,這聲音淹沒在各種動作帶來的喧囂中:暖爐運作時的微微振動,吸塵器的呼嘯,廚房里為客人備菜時發出的杯盤碰撞,樓梯后方傳來某個侍者的腳步聲。他站在他每晚站的地方,想象她步出電梯,面容已完全復原;墨鏡插在烏黑的秀發中。她穿過大廳,在他面前突然停步,像是要取笑他似的在他身上找破綻。“派因先生嗎?你是英格蘭之花,就是你出賣了我。”值夜班的門房是老霍維茨,他就睡在柜臺,頭發剪得短短的腦袋深埋在臂彎里。霍維茨,不管怎樣你還是個難民。喬納森想。前進,睡覺。前進,睡覺。喬納森把老先生喝過的咖啡杯從手肘旁移到夠不到的地方。

原本值班的前臺埃伯哈特小姐已經換班,交給維普小姐。維普小姐頭發銀白,臉上帶著冷淡的微笑,但算是樂于助人。

“維普小姐,可以讓我看看今晚比較晚到的客人嗎?”

她把塔樓套房的入住名單交給他。亞歷山大·蘭伯恩勛爵,毫無疑問,又名桑迪。地址:英屬維京群島的托爾托拉島。職業:根據科爾克蘭少校的說法是當地貴族。陪他前來的是太太卡羅琳。上面沒提他脖子后面扎的馬尾,也沒提他除了身為貴族外還干什么。理查德·翁斯洛·羅珀,職業:公司主管。喬納森快速翻閱名單中的其余部分。西比爾·弗羅比舍,飛行員。麥克阿瑟,名不詳;丹比,又是名不詳。均是公司高級職員。除了他們以外,其余的人不是助理、飛行員,就是保鏢。弗朗西斯·英格利斯,澳大利亞珀斯人,昵稱弗里斯基……大概吧。他是體能教練。托拜厄斯·瓊斯,南非人,昵稱塔比,運動員。還有那個女的。他故意把她放在最后,就像壓箱底的寶貝一樣。杰邁瑪·馬歇爾,住址跟羅珀一樣,是拿騷的某個信箱號碼。職業:女騎師(那位少校用一種特殊的花式字體寫下)。

“可以請你把這份名單復印幾份嗎,維普小姐?我們要查一下塔樓套房的這幾位客人。”

“好的,派因先生。”維普小姐邊說邊接過名單,走到身后的辦公室。

“謝謝你了,維普小姐。”喬納森說。

然而在腦海中他看到的是自己。在納芙蒂蒂皇后飯店手忙腳亂地操作復印機,當時蘇菲站在一旁邊吸煙邊看他:你很熟練,她說。是,我很熟練,我刺探情報、出賣人,我也會愛,但總是愛得太晚。

擔任接線生的是莫桑太太,她是另一個值夜班的人。她的崗哨位于接待柜臺旁一個密不透風的小房間。

晚上好,莫桑太太。”他用德語跟她交談。

“早安,喬納森先生。”而她則以英語回答。

他們會用這種方式來相互開玩笑。

“海灣戰爭一定進行得很順利吧?”喬納森瞥了一眼掛在新聞架上的簡報,“轟炸沒有停過,目前已經出了一千架次的任務。他們說,得出這么多架次才夠。”

“光是在一個阿拉伯國家就要花這么多錢。”莫桑太太說,語氣里帶著不以為然的意味。

他開始整理報告。這是他第一次在學校住宿時養成的習慣,但還沒整理好就瞥見了那堆傳真。傳真紙分別放在兩個光滑的盤子里,一個裝的是傳進來的,預備于早上分發給客人;另一個是外發的留底,預備送還給客人。

“一堆電話打進打出,是不是啊,莫桑太太?全世界的人都在忙著緊急拋售嗎?你一定覺得自己成了全世界的樞紐。”

“杜福爾公主一定要打給她在海參崴的表哥。俄國的局勢已經好轉,她就每晚打電話到海參崴,每次都要和他講一個鐘頭。她每次講電話,線都會斷,都得重新接過。我想她一定是在尋找屬于她的王子。”

“那塔樓套房里的那些王公貴族呢?”他問道,“他們似乎一住進來電話就沒停過。”

莫桑太太輕輕拿著幾把鑰匙敲啊敲,透過雙重焦點的老花眼鏡盯著屏幕看,“貝爾格萊德、巴拿馬、布魯塞爾、內羅畢、拿騷、布拉格、倫敦、巴黎、托爾托拉島、英國某地,又是布拉格,又打去拿騷好幾次。都是直接通話。要不了多久大家都會打直通電話了,看來我快失業啰。”

“未來我們都會變成機器人。”喬納森很肯定地對她說。他斜靠在莫桑太太的柜臺前,擺出一副好奇門外漢的表情。

“你的屏幕能顯示出他們打的號碼嗎?”

“當然能。不然客人馬上就會發牢騷。平常都會顯示的。”

“讓我瞧瞧。”

她操作給他看。全世界的壞人羅珀都認識,蘇菲說過。

餐廳里,勤雜工博比站在鋁梯上努力保持平衡,用長竿上的抹布清理吊燈的吊飾。喬納森經過時腳步踏得很輕,就怕分了他的心。酒吧里,卡斯帕先生那兩位早熟的侄女穿著寬松的罩衫和石洗牛仔褲給盆栽植物澆水。年齡較大的那個女孩一見到他就伸出戴了手套的手,手里握了一大把帶著泥的煙屁股。

“男人在家里是不是也會干這種事?”她朝著他高高地挺起胸部,一臉沒好氣地要他回答,“譬如,把煙屁股塞在花盆里?”

“我想是吧,蕾娜特,男人在斯文外表下總是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只要去問奧格爾維就會知道,他想。雖然他有點心不在焉,卻莫名被她的無禮舉動惹火,“如果我是你,一定會特別小心那架鋼琴。如果你把它刮傷,當心邁斯特先生宰了你。”

廚房里,夜班廚師正在為那對住在二樓的德國新婚夫婦準備豐盛的早餐,準備送到房里去給他們享用。韃靼牛排是給新郎的,煙熏鮭魚是給新娘的,外加一瓶默爾索酒,重燃兩人的激情。喬納森看著那位奧地利夜班服務生艾爾弗雷德,他正用秀氣的手指把餐巾折成玫瑰花,并擺上一碗山茶花瓣,增添浪漫情調。艾爾弗雷德是個失意的芭蕾舞者,然而他在護照上填的是“藝術家”。

“接下來他們就要轟炸巴格達了,”他一邊做事一邊得意揚揚地說,“給他們一點教訓。”

“塔樓套房今晚用餐了嗎?”

艾爾弗雷德吸了一口氣,背誦他們的菜單。他臉上的笑容跟年齡有些不搭,顯得過于稚嫩,“三份煙熏鮭魚,一份英式炸魚薯條,四份七分熟的菲力牛排,一份兩塊的胡蘿卜蛋糕加淡奶,也就是你們說的鮮奶油。他說,至高無上的殿下點胡蘿卜蛋糕是某種迷信。殿下指示少校給我五十法郎的小費。你們英國人是不是談了戀愛就會給小費啊?”

“我們真的這樣嗎?”喬納森說,“那我得記住這點。”他走上豪華的樓梯。羅珀沒在談戀愛,他只是裝模作樣。那女的也許是他花錢雇來的應召女郎,真是夜晚無限好。他走到通往大套房的雙開門,注意到那對新人連鞋都是新的。男的穿黑色帶扣的漆皮皮鞋,女的穿金色涼鞋。脫下的鞋凌亂地放在地上。喬納森這輩子習慣了順從,他不自覺地彎下身來,把兩雙鞋整齊地擺在一起。

到了頂樓,他把耳朵湊到洛林夫人門上,聽到房中閉路電視正在播放,也聽到英國軍事評論者聒噪的聲音。他敲了敲門。她把亡夫的睡袍披在睡衣外面出來應門。咖啡爐上的咖啡咕嚕響。雖然在瑞士住了六十年,她那口高地德語一個爆破的輔音也沒有變。

“他們還都是孩子。但因為在打仗,就成了男人。”她的口音完美得跟他母親一模一樣,她邊講邊遞給他一杯咖啡。

英國電視臺的軍事評論者正興致勃勃地圍繞著一個沙盤移動士兵模型。

“今晚住進塔樓套房的都是些什么人?”這位無所不知的洛林夫人問道。

“一位英國富豪和他的隨從。叫羅珀,羅珀先生,還有他那群跟班,以及一位年紀只有他一半的小姐。”

“工作人員都說那位小姐很漂亮。”

“這我沒注意。”

“舉止大方又自然。”

“這他們應該很清楚。”

每次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話時,她都會仔細地觀察他。有時她甚至比喬納森還要了解他自己。

“今晚你真是容光煥發,都可以照亮一整座城了。你又在動什么腦筋?”

“我想是下雪的緣故。”

“最后俄國人還是站在我們這一邊了,不覺得很好嗎?”

“這是外交上的一次重大成就。”

“應該是奇跡,”洛林夫人糾正他,“不過就跟我們知道的大多數奇跡一樣,沒有人會買賬。”

她把咖啡端給他,讓他安穩地坐在平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她的電視機體積很大,大過了戰場。軍隊士兵在裝甲運師車上興高采烈揮著手,更多導彈競相飛向目標,坦克嘶嘶響著前進,布什先生從對他敬愛有加的觀眾那里獲得又一陣如雷的掌聲。

“你知道我看到戰爭時心里有何感想嗎?”洛林夫人問道。

“不知道。”他溫和地回答。不過她似乎忘了自己剛才要講什么。

又或者是喬納森沒有聽出她的話中含意,因為她剛才明確做出的宣言使他忍不住又想到蘇菲。然而愛她時感受到的愉悅,已不復記憶,他甚至連盧克索都忘了。他又回到了開羅,回到那可怕的最后一幕。

他站在蘇菲的頂樓客房里,身穿——該死,我穿什么又有什么區別?當時他穿著筆挺的晚宴西裝,一位穿著制服的埃及警督和兩位便衣助理正用仿佛跟死人借來的目光打量他。屋內墻上、天花板、長沙發,到處血跡斑斑,發出鐵銹般的腥味。梳妝臺上的血點像酒一樣灑過。桌布、壁鐘、壁毯;法文、阿拉伯文及英文書籍、香水,女士化妝品,都像是被一個巨大嬰孩在盛怒之下摧殘殆盡。由于場面太過驚悚,相較之下,蘇菲在這場浩劫中反倒顯得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存在。她的身軀半趴著,可能正朝著那幾扇通往她潔白的屋頂花園的落地窗爬去。她躺在地上,呈現被部隊急救手冊稱為“復蘇體位”的模樣,頭靠著伸出的手臂。她的下半身由一條床單遮住,上半身則披著殘破的短襯衫或睡衣之類的衣服,顏色已經無法辨識。警察各忙各的,什么話也沒說。有人斜靠在屋頂花園的欄桿上,顯然是在尋找罪犯。另一個人正在撥弄蘇菲房間墻上的保險箱門,鉸鏈早被砸爛,門來來回回地晃動。他們為什么戴著黑色的槍套?喬納森覺得很奇怪,難道他們也是暗處的人嗎?

廚房里,一個男人正對著電話講阿拉伯語,另有兩個警察守著通往樓梯平臺的前門,那兒有一群穿絲綢浴袍、臉上涂晚霜的頭等客房的住客,他們憤怒地看著那些保護他們的警察。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輕男子拿著一本筆記本在做筆錄。有個法國人說要打電話給他的律師。

“住在樓下的客人抱怨你們太吵。”喬納森對那位督察說。但說著說著,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技術上的錯誤。在發生兇殘謀殺的時候解釋自己為什么來到現場既不自然,也不禮貌。

“你是這位女士的朋友嗎?”督察叼著一根香煙問。

他知道盧克索的事嗎?

哈米德知道嗎?

既然要說謊,就要說得理直氣壯,還要帶點桀驁不馴的架勢。“她喜歡借酒店做自己的事。”喬納森答道,仍極力想把話講得自然一些,“這是誰干的?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這位督察緩緩地聳了一下肩膀,似乎提不起興趣。一般來說弗雷迪不會被埃及當局打擾,他會賄賂他們,然后他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跟這女的在做那件事嗎?”那位督察問。

他們看到我們上飛機了嗎?

他們跟著我們到芝加哥小屋去了嗎?

他們竊聽了那棟公寓嗎?

喬納森總算鎮定下來了。他可以應付,情況愈是糟糕,他愈確信自己能冷靜應對。他佯裝動怒:“如果你們把偶爾喝幾杯咖啡也當成有肉體關系,那就算有吧。她有一位貼身保鏢,是哈米德先生雇的。他現在在哪里?失蹤了嗎?搞不好是那位保鏢把她殺了。”

督察似乎不以為然,“哈米德?什么哈米德?”

“弗雷迪·哈米德。哈米德先生最小的兒子。”

這位督察皺了皺眉,好像覺得這名字讓他很不爽。又或者覺得不相關,或是他根本沒聽到過。他的兩位助理一位禿頭,一位是土黃色頭發,二人都穿著牛仔褲,短夾克,滿臉的絡腮胡,正心無旁騖地聽他們交談。

“你跟這位女士都聊什么?政治嗎?”

“只是隨便聊聊。”

“隨便聊聊?”

“餐廳、八卦、時尚,都聊。哈米德先生有時會帶她去游艇俱樂部,或是這里的俱樂部,或亞歷山大市的俱樂部。我們碰到時頂多相視微笑,或揮手互道早安。”

“你殺了這個女人嗎?”

對,他在心里回答。跟你想的那種方式不完全一樣,但的確是我殺了她。

“不。”他說。

督察用雙手拇指勾住他的黑色背帶。他穿的褲子也是黑的,佩了金色紐扣和徽章。他非常寶貝自己的制服。有位助理上前要跟他說話,但他沒有理會。

“她告訴過你有人要殺她嗎?”督察問喬納森。

“當然沒有。”

“為什么沒有?”

“如果有的話,我早就告訴你了。”

“好吧,你可以走了。”

“你跟哈米德先生聯絡了嗎?你們打算怎么辦?”

督察摸了摸黑帽頂部,似乎想讓他的推論變得更讓人信服,“是入室盜竊,瘋竊賊,殺了個女的,嫌犯也許嗑藥了。”

穿著綠色工作褲和運動鞋、睡眼蒙眬的清潔人員帶來擔架和一個尸袋。領頭的人戴著墨鏡。督察把他的煙蒂丟在地毯上踩滅,重新點了一支。一臺照相機不停在閃,拍照的是一個戴著橡皮手套的男人。大家都在翻箱倒柜,仿佛想要把自己打扮得和別人不一樣。他們把她移上擔架,翻過身來,讓臉朝上。她一側雪白的乳房壓得扁扁的,從殘破的衣服底下露了出來。喬納森注意到她的臉。臉幾乎全毀了,也許是被人踢的,也可能是用槍柄打的。

“她有條狗。”他說,“一條獅子狗。”

他說話的時候看到那條狗在通往廚房的入口。它平躺在地磚上,從來沒躺得這么直挺挺。一道深深的切痕從喉部開始一路開膛破肚,直達后腿。一定是兩個人干的,喬納森呆呆地想著,一個人抓住讓另一個割,一個人抓住讓另一個打。

“她曾是英國公民。”喬納森說,故意用過去式來懲罰自己,“你最好通知英國大使館。”

可那位督察已經沒在聽了。那個禿頭助理抓著喬納森的手臂,領他朝門口走去。霎時間(但對他而言也夠久了),喬納森感到一股反抗的熱流橫過雙肩,直達雙臂,進入手中。助理也感受到了,馬上像被電擊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他露出意有所指的危險笑容。喬納森看到他的笑容,感到驚恐到無法控制——是驚恐,不是害怕,因為一旦失去再也無法復得,而且無處可得慰藉。我愛過你,卻從未對你表白,也從沒承認過。

莫桑太太趴在她的電話總機旁睡著了。她有時會在深夜打電話給她的女友悄聲講些下流話。不過今晚她沒有這么做。有六份給塔樓套房的傳真,正等著跟昨晚發出去的原件一起送去。喬納森注視了文件一下,但沒有碰。他聆聽著莫桑太太的呼吸,伸出手,試探性地在她合起的雙眼前晃了晃。她發出如雷的鼾聲。他把那幾份傳真從盤里小心翼翼地摸走,像個手腳利落的孩子,熟練地從母親的購物袋里偷東西。復印機還是溫熱的嗎?上了頂樓又回來的電梯里是否空空如也?是你殺了她嗎?他碰了莫桑太太電腦上的一個按鍵,再按第二個,接著按第三個。你很熟練。電腦閃現影像,驚惶之中他的腦海浮現一副景象:羅珀的女人從塔樓套房的樓梯走下來。那些布魯塞爾小伙子什么來頭?邁阿密的阿皮太提斯是誰?士兵鮑里斯又是誰?莫桑太太轉了轉頭,繼續打鼾。在她打鼾的時候,他動手把電話號碼全抄了下來。

喬納森·派因,軍人之子,退役低銜軍官,曾接受各種氣候下的作戰訓練,他在山坡旁小溪邊被白雪覆蓋的小徑上嘎吱嘎吱地走著,溪水汩汩流入樹林。他穿了件帶風帽的厚夾克,套在晚宴禮服外,他的腳上穿著藍黑色襪子和一雙輕便的登山鞋。他那雙漆皮黑鞋在左手的塑料袋里擺蕩。他四周的樹上、花園里,以及溪邊都是雪花,在湛藍的天空下散發晶瑩剔透的光芒。可是這次喬納森無心欣賞周遭美景。他直奔位于克羅斯巴赫街的員工宿舍,時間是早上八點二十。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吃一頓早餐——煎蛋、吐司和咖啡。有時能自己打理這些也算是樂事一樁。也許還可以先洗個澡,讓體力恢復。早餐后,如果他還有力氣騎個登山車,他就去騎。他把手伸進御寒的夾克,信封還原封不動地擺在原處。我要去哪兒?一個知錯不改的人,絕對是個傻瓜。但我為什么會有一股戰斗在即的興奮感?

等他慢慢接近宿舍所在的房子,喬納森這才發現自己踩著行軍的步伐前進。但他沒有放慢腳步,還轉了個彎往羅莫霍夫車站方向走去,那里有列有軌電車正等著他,車門不祥地敞開著。他登上有軌電車,一如往常未曾多想。那個偷來的棕色信封還抵著胸口。到了火車總站后,他下車,像之前一樣隨意地走到布萊徹路某棟莊嚴的建筑物前。好幾個國家的領事館和商務代表處都設在這個地區,包括他的國家。

“我能跟奎爾空軍中校通話嗎?”喬納森對那位坐在防彈玻璃窗后方,下巴寬厚的英國女人說。他拿出信封,塞進玻璃下方的開口,“這是私事,我想您可以告訴他我是開羅的馬克·奧格爾維的朋友。我們一起開過船。”

喬納森會斷然決定抽身,與在邁斯特先生酒窖中發生的事是不是也有一點關系?羅珀到達酒店前不久,喬納森剛被關在里面長達十六個小時之久。他只要回憶起這次經驗,總會把它當成預先體驗死亡的入門課。

在邁斯特先生給他的額外工作中有一項,是盤點每月酒窖中的高級葡萄酒存量。酒窖位于藍巖深處,正好是酒店最老舊的部分下方。他簽的合同是每月初休假六天,以取代一般的周末假日,他通常會在每個月第一個星期一(也就是六天休假的前一天)去地窖清點。意外發生的星期一,他的流程也沒有改變。

先前館方把這些高級葡萄酒的投保金額設為六百五十萬瑞士法郎。地窖的安全設施因此極其復雜。要進入地窖前必須先打開一組對號密碼鎖、兩組慣性鎖,才能打開第四組彈簧鎖。只要有人接近地窖,就會被一臺虎視眈眈的攝影機監控。喬納森成功搞定四道鎖后,開始了他例行的盤點工作。首先,他一如往常清點一九六一年的柏翠莊園干紅。這種酒今年的售價是每瓶四千五百法郎。他最后盤點的是一九四五年出產、每夸脫售價高達一萬法郎的木桐·羅斯柴爾德。就在他盤點的時候,燈光突然熄了。

這一刻,喬納森憎惡黑暗。為什么會有人選擇在晚上工作呢?小時候他讀過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對于《一桶白葡萄酒》里受害者所承受的一切感同身受。這故事無關煤礦災變,也沒有倒塌的隧道,沒有阿爾卑斯山的登山隊員受困于裂縫,卻深植在他的記憶中,像一塊特別突出的碑石。

他站在那里無法動彈,失去了方向感。他是不是倒下了?難道他中風了?他被炸到了嗎?他內心深處的那個登山者準備著接受沖擊。他也像是瞎眼的水手,奮力抓住破損的船身,或訓練有素的斗士,朝著看不見的敵人緩緩移動,卻沒有武器能帶來安全感。喬納森像個潛入深海的潛水員,開始沿著酒架摸索,尋找電燈開關。電話。他想起來了。不知酒窖里有沒有裝電話。此時他善于觀察的習慣反而造成某種阻礙。他腦中有太多影像,根本不知從何找起。門呢?門內有把手嗎?他搜索枯腸,終于想起有警報器。但這個警報器要有電才會響。

他搞不清楚地窖的結構,開始繞著酒架打轉,就像一只困在黑色燈罩里摸黑亂撞的蒼蠅。他所受的一切訓練都沒有一種能用來對付這么糟的狀況。無論是耐力行軍、徒手搏擊或荒野求生,在此毫無用武之地。他還記得金魚的短期記憶非常短暫,短暫到在魚缸里每游一圈都像一次全新的體驗。他在冒汗,也許也流淚了。他大聲喊了幾次:“救命!是我!是派因!”但他的聲音沒有引起任何回應。噢,對,酒,一瓶一瓶的酒!他突然想到,那些酒可以救命!他思索著該如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把那些酒瓶拿來丟,好驚動外面的人來救他。但不管他怎么失去理智,他依舊很自制,沒有不負責任地拿一瓶瓶柏翠莊園干紅來亂砸。畢竟每砸一瓶就等于浪費掉四千五百法郎!

誰會注意到他不見了?酒店同事都以為他已經離開,去享受他每月六天的假期。技術層面而言,清點庫存不是他分內的工作,是邁斯特先生用差勁的方式從他身上壓榨來的。房東太太應該會以為此刻的他正在酒店過夜。酒店有空房時,他偶爾會這么做。除非有個百萬富豪在此時此刻決定訂一瓶美酒,否則他就會在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失蹤的狀態下命喪于此。然而,在戰爭迫近的節骨眼上,百萬富翁根本懶得出門。

喬納森努力讓自己恢復冷靜。他坐在某個摸起來像紙板箱的東西上,用盡全力想將至今為止的人生做個整理,算是咽氣前給自己的最后一個交代。那些曾有過的美好時光,吸取的各種教訓,他自己個性上做出的改善,以及那些善良的女人——沒有,什么也沒有。沒有好時光,沒有好女人,沒吸取教訓,什么都沒有。除了蘇菲,而她已經死了。他想看自己有什么能耐,看到的卻只是自己的狹隘、失敗、可恥與怯懦。蘇菲見證了一切。孩提時代,他無時無刻都想成為一個小大人。參加特種部隊之后,他用盲目的服從來掩藏自己真實的愿望,僅有幾次掩藏失敗。作為情人、丈夫甚至是私通之人,他的經驗同樣乏善可陳:屈指可數的幾次偷歡,伴隨而來的是長久的折磨與自慚形穢。

漸漸地,他好像看見了一絲曙光,如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能有光芒的話。他這一生似乎就像不斷進行著某出戲的彩排,然而這排練卻從來沒有他的份。他此時此刻起要做的——如果他還有下一刻可活——就是不再墨守成規,讓自己稍微感受一下混亂的感覺。既然井然有序不等于快樂,也許混亂才是通往快樂的道路。

他將離開邁斯特皇宮飯店。

他將買艘船,這是他自己就能做到的事。

他將找到屬于他的那個女孩,用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愛著她,她將成為他不會背叛的蘇菲。

他將交很多朋友。

他會去找個家。還有,他一向渴望父母的愛,所以他要養兒育女。

他什么事都要做,也真的什么事都會去做,而不是縮在這個鬼地方。對他而言,他在這里虛擲了自己的生命,也虛擲了蘇菲的生命。

前來拯救他的是洛林夫人。她有慣性失眠癥。當時他往酒窖走去,她透過住處的窗簾注意到他,并意識到他遲遲沒再回來。邁斯特先生戴著發網,拿了一支十二瓦的汽車用照明燈,帶了大隊人馬來解救他。他們在酒窖外喊著:“派因先生!喬納森先生!”喬納森,正如大家所預料,并未一臉驚惶、滿眼血絲,反而氣定神閑。

當他們終于帶他重見光明,眾人面面相覷,認定只有英國人才會有這么鎮定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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