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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卡斯帕先生再次抬起他那赫赫有名的腦袋。呼嘯的風聲令轟鳴的引擎聲也顯得低調。他卷起跌停的蘇黎世股票交易報告,用一根橡皮筋把它圈起來,扔進他放投資文件的抽屜,鎖上,再對著侍者領班馬里奧點點頭。他輕輕從褲子后口袋里抽出一把梳子,很快地梳過他的假發。馬里奧對巴勃羅繃著臉,巴勃羅則轉而對著盧加諾來的學徒、俊美得不可思議的貝尼托(他大概很討兩個人喜歡)露出假笑。三人原本都縮在大廳里避寒,但如今,帶著拉丁人的蠻干逞能,他們的斗篷扣到脖子上,頂著暴風雪、抓著傘和推車消失在將人吞噬的大雪中。

這真是前所未見,喬納森想,同時留意著任何車子接近的信號。前院里只見雪在狂奔呼嘯。這是場夢。

但喬納森沒在做夢。豪華禮車真實存在,盡管它飄浮在白色的虛無中。一輛比飯店還長的加長型禮車就停在飯店前門,仿佛碼頭里塞進一艘黑色郵輪,正當這些披著披風的侍者闊步疾走時,唯獨魯莽的巴勃羅不知哪兒來的靈感,挖出了一把冰刷,優雅地把雪花從紅色的地毯上掃掉。就在那討厭的掃冰即將完成的最后一刻——這是真事——一陣暴雪突然遮蔽了一切,喬納森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面,一陣浪潮把禮車打回大海,在周遭懸崖峭壁的環抱中沉落,而那位理查德·翁斯洛·羅珀和他那些登記在案的隨行保鏢,以及此行十六名其他成員,都因此在一九九一年一月的暴風雪中,于他們自己的泰坦尼克號上為一個人丟掉性命。愿上帝使他們的靈魂安息。

不過這輛禮車還是回來了。身著皮草、身材壯碩的男人們,一名漂亮、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鉆石、金手鐲和堆得城堡似的成組黑色行李箱,像掠奪來的戰利品從它奢華的內部浮現。第二輛禮車到了,而后是第三輛。一個完整的車隊。卡斯帕先生已經在以最適合這一行人行進的速度推動起了旋轉門。首先映上玻璃、小心翼翼地轉進來的是一個身著不怎么干凈的棕色駝毛大衣的身影,衣領上掛著條臟兮兮的絲巾,嘴里叼著濕透的香煙,一副英國上層階級子弟眼袋下垂的眼神。不是那個五十歲的太陽神。

跟著駝毛男進來的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穿著海軍藍的西裝,為了佩戴槍套方便而穿了單排扣西裝,雙眼就像顏料一樣落在扁平的臉上。隨行保鏢,喬納森一邊想,一邊努力避開他們惡意的瞪視——后面還有一個,如果羅珀害怕的話,還會有第三個。

妙齡美女一頭栗色的秀發,身穿一件色彩斑斕、下擺幾乎及踝的帶襯墊的大衣。不過,她仍然設法讓自己看起來沒那么招搖。她有點蘇菲那種滑稽的味道,她的頭發也像蘇菲一樣落在臉的兩側。她是誰的夫人嗎?還是情婦?她專屬于某一個人嗎?半年多來,喬納森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一個女人身上的具有毀滅性且非理性的沖擊。這是他只看一眼就想得到的女人。她跟蘇菲一樣珠光寶氣,美艷動人。雖然衣著整齊,卻形同裸著身子,讓男人想入非非。她脖子上戴著兩串耀眼的珍珠項鏈,帶夾層的袖口下露出閃閃發光的鉆石手鐲。不過,真正讓人覺得她美得好似天仙下凡的,是她搖曳生姿的體態、勾人魂魄的笑容和看似不經意的言談舉止。此時,門又被推開了,又一行人魚貫而入。頃刻間,尚未出現的英國上流社會精英分子都齊聚到大廳中的水晶燈下,光鮮亮麗、容光煥發地站在一起,不約而同地展現出某種氣場,好像將世上所有貧病老弱都排除在外。但只有那位身穿駝毛大衣的人不同。腳上破爛的麂皮鞋使他顯得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在眾人簇擁下,有個男人雖然置身其中,卻顯得與眾不同。唯有此人符合蘇菲措辭激烈的描述。他又高又瘦,第一眼給人相當顯貴的印象。灰白相間的頭發向后梳,輕輕地在耳朵上方弄成小小的尖角。如果跟生了這張面孔的人打牌,你一定會輸。他擺出傲慢的英國人最擅長的姿態:一腳微屈,一手支撐著殖民者高貴的臀部。蘇菲跟他說過:弗雷迪很弱,而羅珀很英國。

羅珀和所有敏捷的人一樣,他能一心多用。比方說,他和卡斯帕握手后馬上用同一只手拍拍他的上臂,再用那手給埃伯哈特小姐來個飛吻。對方馬上漲紅了臉,朝他揮揮手,像一位更年期的小粉絲。最后,他用至高無上的眼神定定地注視著喬納森。那時喬納森必定正向他走去。雖然喬納森拿不出十足的證據,但他知道,他眼里所見的“阿黛爾”的假人模特兒被書報攤取代,繼而被前臺后埃伯哈特小姐羞紅的臉取代,現在則變成那個人。蘇菲說過:他天不怕、地不怕,是世界上最壞的人。

喬納森想,他認出我了。他等著對方揭發他的身份。他見過我的照片,聽過人家是怎么議論我的。他在一分鐘內就不會再微笑了。

羅珀把手伸了過來,短暫地握住喬納森的手,用懶洋洋的語調說:“我是迪基·羅珀,我們這群人在這里訂了幾間房間——其實挺多間的,跟你問個好。”有些含混的貝爾格維亞口音,最富階級里最土的口音。現在兩人已經進入了彼此的私人領域。

“真是幸會,羅珀先生。”喬納森低聲以英國腔回應對方的英國腔,“歡迎再度光臨。您這趟遠門想必吃了許多苦頭。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像您這樣上山下海冒險的人。我叫派因,是酒店的夜班經理。”

他聽說過我,他心想,等待著。弗雷迪·哈米德曾把我的名字告訴過他。

“老邁斯特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呢?”羅珀邊問邊將目光移到那位美麗女子身上。她站在書報攤旁翻閱時裝雜志,一只手的鐲子一直滑落到手掌處,另一只手不停地拂著秀發,“是不是整天跟阿華田和書膩在一起?我得說我希望是書,不是別的。杰茲,你還好嗎?這么喜歡雜志啊?真是上癮了。那種東西送我我都不要。”

喬納森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杰茲即這位女子的芳名。原來他不是在招呼一個叫杰德的男的,而是一位叫杰茲的妙齡女子。她甩開栗色的秀發,讓他們看到她的笑容。她的模樣既淘氣又討喜。

“親愛的,我很好的。”她勇敢地回答,露出一副好像剛從挫折中恢復過來的表情。

“邁斯特先生今晚有要事在身,不過,他很期待等您休息好后明早來見您。”喬納森說。

“你是英國人嗎?口音聽起來很像。”

“一點也沒錯。先生。”

“聰明人。”他淡漠的目光再次環顧四周,這次是看向前臺。那位穿著駝毛大衣的男子正在填寫表格,預備交給埃伯哈特小姐,“你在向那位年輕小姐求婚嗎,科基?”羅珀喊道,“這下可有好戲看了,”他壓低聲音,用諷刺的語調跟喬納森補充,“他是我的助理,科爾克蘭少校。”

“老大,差不多了!”科基慢條斯理地說,抬起穿著駱駝毛大衣的手臂。他雙腳分開,臀部翹起,簡直像要打槌球似的。無論是天生如此還是刻意為之,他斜翹起來的臀部隱約透露著些許陰柔氣質。他的胳膊下還夾著一堆護照。

“老天,科克斯,只要復印幾個名字就好,又不是要簽五十頁的合約。”

“先生,我恐怕這是新的安全規定。”喬納森向他解釋,“瑞士警方堅持要我們這么做,我們只能照辦。”

大美女杰茲已經選了三本雜志,可是她還要選。她若有所思地把重心放在輕微磨損的靴子后跟,腳尖向上翹。蘇菲也這么做。她應該二十多歲吧,喬納森暗自猜想。一定是。

“在這兒多久啦,派因?弗里斯基,上次我們來的時候還沒有他,對不對?我們可不會漏掉一個到處游蕩的年輕人哪。”

“不會的。”那位身穿運動衣的人說。他似乎透過某種假想的瞄準器注視著喬納森。喬納森注意到他有一對因長期被毆打而腫脹的花菜狀耳朵,一頭變白中的金黃色頭發。他的雙手仿佛斧頭。

“我到這兒有六個月了,羅珀先生,差不多剛好六個月。”

“之前你在哪兒?”

“開羅。”喬納森回答時眼神閃閃發亮,“納芙蒂蒂皇后飯店。”

時間嘀嗒流動,好像下一秒就要引爆炸彈。但當他提及埃及納芙蒂蒂皇后飯店時,大廳中那些鑲在墻上的鏡子并沒有碎裂,柱子與大燈完好依舊。

“你喜歡那里嗎,開羅?”

“我深愛那地方。”

“如果你這么喜歡,為什么離開那里?”

就是因為你啊,喬納森心想,口里卻說:“我喜歡流浪。您知道的,先生,飄忽不定的生活是這行業最吸引人的地方,不是嗎?”

突然之間,一切都動了起來。科爾克蘭離開了接待柜臺,手上拿著煙,大步向他們走來。美女杰茲也選定了她要的雜志,在那兒等著。她真像蘇菲,就知道等著人家為她付錢。科爾克蘭說:“親愛的,這算在房錢里。”卡斯帕把一捆信倒在另一位穿運動服的人的懷里,那人正姿態夸張地用指尖翻弄那越來越多的信件。

“也該是時候了,科克斯。你用來寫字的手是怎么回事?”

“老是自慰所以手痛吧,老板,”科爾克蘭少校說,“手腕都沒力了呢。”他又加了一句,用一種意有所指的笑看著喬納森。

“哎喲,科克斯。”美女杰茲咯咯笑著說。

喬納森瞥見門房領班馬里奧,他推著一堆樣式相同的行李快步走向貨用電梯。搬運人員總是希望在顧客難以捉摸的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喬納森看著自己碎裂的鏡像,還有身旁的科爾克蘭鏡中的身影:他一手拿著煙,一手拿雜志;當他看不到杰茲時,不禁有那么一點心慌。但當他轉過身,就看見杰茲了。兩人互換眼神,她對他笑了笑,他沒想到自己又會重新渴望一個女人。他也與羅珀對上眼神,因為她正勾著羅珀的手臂。她用兩條長長的胳膊勾著他,挨得近到幾乎就要踩到他的腳。他的保鏢和這群富人尾隨著他。喬納森注意到一位金發的俊美男子,頭發在頸背處綁起,旁邊則站著他眉頭深鎖、打扮樸素的太太。

“機長待會兒就到。”科爾克蘭說,“羅盤出了點問題——不是羅盤就是啥爛攤子無法處理吧。我說,你會一直在嗎?還是就這么一晚?”

他的吐息里還有白天喝下的酒氣:午餐前的馬天尼、用餐時喝的酒,以及餐后白蘭地。然而,經他的爛法國煙一攪和,什么味道都變了。

“少校,我想做這行的應該都會盡可能一直做下去。”喬納森回答。稍微修改了一下對這位跟班的講話態度。

“大家都是這樣的,相信我。”這位少校一派熱誠地說,“永遠的臨時工?唉,老天啊!”

這簡直像是電影畫面。接下來他們就會在《我在茶里加了糖》的曲調中穿過大廳;鋼琴師邁克西正彈著這首曲子給兩位身穿灰色絲質衣服的老婦人聽,羅珀和那女人仍纏在一起。看來你們對彼此還很陌生嘛,喬納森以眼角余光注視他們,眼神里寫滿嘲諷。再不然你們就是剛吵過架,剛和好如初。杰茲,他自言自語,重復念著這名字。然而在單人床上他還是需要一點安全感的。

接下來是另一幕電影場景。三個纖長的身影站在邁斯特先生全新塔樓套房的華麗電梯門前方,這隊有錢人在他們身后喋喋不休。

“那座電梯出了什么事,派因?”羅珀問他,“我還以為邁斯特很迷古老的東西呢。原來一有機會,這些該死的瑞士人會把巨石陣也弄得很現代啊。你說呢,杰茲?”

“羅珀,你還能對電梯大做文章啊。”她有些敬畏地說。

“不信試試看。”

喬納森覺得好像聽到遠處有個跟自己很像的聲音傳來,那聲音細數著這部新電梯的種種優點:提升了安全性,羅珀先生,同時也是本酒店與眾不同的吸睛之處。它是去年秋天裝好的,專為塔樓套房的客人服務……羅珀一邊聽著喬納森為他解說,一邊用手撥弄著邁斯特先生親自設計的金色萬能鑰匙。這把鑰匙上裝飾著金色流蘇,還戴了一頂看起來挺滑稽的金色皇冠。

“我說,你看著這玩意兒會不會想到埃及法老?它好像有些夸張,但那些心思比較單純的顧客就是。”他說,臉上露出前所未見的笑容。

喜歡,”少校說了句不該出現在電影里的臺詞,“但我算是世故的人。”羅珀將那把鑰匙放在手掌上掂了掂,像是要估算它的凈重似的。他先端詳鑰匙的兩側,再端詳皇冠,接著仔細看著流蘇。

“臺灣地區制造。”他說出口,并在喬納森大吃一驚之際將鑰匙擲向那位有著花菜狀耳朵的金發男子。說時遲那時快,男子叫了一聲“我的!”,往身體左側一彎腰,一下子把鑰匙接個正著。

貝瑞塔九厘米自動手槍,保險著。喬納森記下了。黑檀木制槍殼,裝在右臂腋下的槍套里。左撇子保鏢,腰包里還有一份多出來的雜志。

漂亮!弗里斯基,干得好啊!”科爾克蘭拖長了聲調,那堆人中傳來松一口氣的笑聲,帶頭的就是那個女的。她抓緊了羅珀的手臂,說:“親愛的,你實在是。”從喬納森的位置聽得不太清楚,一開始還以為她是說:“親愛的,你去死。

現在每件事都像是以慢動作在進行,一切都發生在水底下。電梯一次運載五人,其他的人只好等著。羅珀一腳踏進電梯,連帶也將那女人拉了進去。喬納森想,真像師出羅丁模特學校,外加一堂蘇菲也學過的那種教走路該如何扭腰擺臀的特別課程。接下來是弗里斯基,再來是科爾克蘭少校,他沒有把煙帶進去,最后才是喬納森。她的頭發細柔,是栗色的。她也脫了——或者該這么說,她把她的大衣褪去,像軍用外套一樣掛在手臂上。她穿著一件男式白襯衫,那件襯衫跟蘇菲的一樣是寬袖,袖子卷到手肘。喬納森啟動電梯,科爾克蘭不屑地向上看,就像男人撒尿時那樣。女人的臀部擦過喬納森的體側。也許她是用這種方式來表現友誼。然而他想拉下臉對她說:得了吧。如果你是在對我調情,可以免了;而如果你不是在調情,那就把屁股管管好。她散發的香氣不是香草的味道,而是軍校在陣亡烈士紀念日時大家身上戴的白色康乃馨香味。羅珀站在她身后,寬大的手掌帶著占有意味按在她肩頭。弗里斯基不經意向下看,看到她脖子上已經褪色的咬痕,看著她藏在昂貴襯衫里沒戴胸罩的雙乳。毫無疑問,喬納森也和弗里斯基一樣有股卑鄙的沖動,想用手捧出她一邊的乳房。

“不如我帶你們四處走走,看看你們上次造訪后,邁斯特皇宮飯店又添了什么新玩意兒,如何?”他建議道。

也許你應該放下這些繁文縟節了吧。在某個清晨,蘇菲與他并肩而行時這么說了。

他走在前頭,將這間套房各種價格不菲的設施一一指出:了不起的節水酒吧、千年的果實,諸如此類。此外還有最新發明——高科技噴射氣流衛生設備。除了不能幫你清潔牙齒外幾乎無所不能。他不經意地講出一些古怪的笑話,無非是想討好這位理查德·翁斯洛·羅珀先生,以及那位身體纖長、面露笑意、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在這個非常時刻,她怎么還能這么美?

邁斯特著名的塔樓就像一座放大版的鴿舍,俯視著這家酒店高低起伏的愛德華式屋頂。塔樓分為上下層,共三間美輪美奐的臥室,喬納森暗自將住在這里的曼妙體驗稱為“十四瑞士法郎”。行李送到后,侍者收到了豐厚的小費。杰茲入住那間最豪華的臥室,浴室里開始流瀉出水流聲和女人的歌聲。歌聲雖然聽不清楚,但一聽便知,即使稱不上下流,那歌也是挑逗的。穿運動服的弗里斯基站在樓梯平臺的電話那邊,似乎正小聲地對某個他看不起的人下達命令,科爾克蘭少校又點了一支煙,但已經脫下了駝毛大衣,在餐廳里講電話。他的法語講得慢條斯理,感覺像是另一個人法語太差,他只好放慢速度。他的臉頰像嬰兒一樣滑嫩,還透著紅潤。他的法語地道,這毋庸置疑。他脫口說出時語調之自然,就好像是自己的母語。也許法語真是他的母語。從科爾克蘭的舉止看來,他的出身背景絕對不單純。

套房中的其他角落里各種對話與動作也正在進行。扎著馬尾的高個子叫桑迪。他正用英語跟布拉格一位叫格雷戈里的人通電話,桑迪的太太仍穿著大衣,坐在一張椅子上怒視墻壁。但喬納森現在已經不把這些次要的人物放在心上了。這些人的確存在,也姿態優雅,卻像眾星拱月一樣保持距離地圍繞在那位巴哈馬拿騷來的理查德·翁斯洛·羅珀先生周圍,像襯托紅花的綠葉。喬納森帶他們參觀飯店的旅程終于告一段落,他該告退了。他優雅地向他們揮揮手,禮貌地提醒他們“盡情享受飯店為他們預備的一切”。若是平常,他應該直接下到一樓,讓客人獨自享受每晚一萬五千法郎含稅的服務及歐陸早餐。

但今晚并不平常。今晚是屬于羅珀的,是屬于蘇菲的。只是蘇菲這個角色在今夜由羅珀的女人扮演(這有些不平常)。她的名字對羅珀來說叫杰茲,但對其他人而言只是杰德。羅珀先生向來喜歡讓自己的財產看來多些(1)。現在雪還在下,而在這下雪的夜晚,這個世上最壞的人正被雪景吸引,仿佛一個望著飛舞的雪花、想起童年往事的人。他站在這個部署了重重防守的房間正中,面對那幾扇落地窗和覆雪的陽臺,手上拿著一本打開的綠色蘇富比目錄,看起來就像是打開了贊美詩,準備高歌一曲,他另一只手高舉,像是指揮著一支看不見的樂隊。他臉上還戴著老法官戴的那種半月形閱讀用眼鏡。

“士兵鮑里斯和他那伙人說星期一吃午飯的時間沒問題。”科爾克蘭在餐廳那邊喊,“星期一吃午飯的時間可以嗎?”

“沒問題。”羅珀邊說邊翻著那本目錄,同時透過眼鏡看著屋外的雪,“看看外頭,一望無際啊。”

“每次下雪我都會對自然心生崇敬。”喬納森誠摯地說。

“你那朋友阿皮太提斯從邁阿密打電話來說,為什么不住皇冠酒店?他說那兒的食物更好。”科爾克蘭又說。

“那兒人太雜了。就在這里吃午餐或是叫份他們家的三明治。桑迪,一幅不錯的斯塔布斯(2)駿馬圖現在要價多少?”

一個臉蛋俊俏、留著馬尾的人探頭進來,“要多大的?”

“三十乘五十英寸。”

那張俊俏的臉稍微皺了一下,“去年六月蘇富比拍賣時有一幅還不錯的畫,《風景中的攝政王》,有簽名,還有日期,是一七七九年的。”

“要價多少?”

“你有沒有坐穩?”

“你就說吧,桑迪!”

“一百二十萬,不含傭金。”

“英鎊還是美元?”

“美元。”

科爾克蘭少校在走道另一邊發出抱怨:“老板,布魯塞爾的那些小伙子要一半現款,如果你問我意見,我得說他們太放肆。”

“告訴他們你不會簽。”羅珀罵道,板起了臉孔。他的臭臉是特地要讓科爾克蘭離他遠點,“上面也是家酒店嗎,派因?”

羅珀的目光定在那幾扇黑色窗格上,剛剛那副雪花飛舞的童年景象仍在持續。

“那只是一座燈塔,羅珀先生。我想那應該是某種導航設備吧。”

邁斯特珍貴的黃銅鐘響起報時的鐘聲,然而,即使喬納森練就再敏捷的身手,此時也很難開溜。他穿的那雙漆皮皮鞋穩穩釘在客廳地毯,仿佛嵌在水泥地里,寸步難移。他的兩道眉毛仿佛拳擊手那樣粗獷,與柔和的眼神極不搭調。他仍注視著背朝他的羅珀背后,不過只有一半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嚴格上來說,他整個人根本不在這個塔樓套房,而是在開羅的納芙蒂蒂皇后飯店、蘇菲的頂樓客房中。

蘇菲當時也背對著他。她很美,就跟他一直知道的那樣。雪白的肌膚在雪白的晚禮服襯托下顯得更加白皙。她正在凝視著什么。不是窗外的雪花,而是開羅夜空中的點點繁星。她凝視著這座靜謐都市上空的下弦月。通向她屋頂花園的門是敞開的,她的花園里只有白色的花,包括歐洲夾竹桃、九重葛和愛情花。阿拉伯茉莉的香味經過她飄進房間。她坐在桌旁,桌上擺了一瓶伏特加——你會說酒瓶是半空的,而非半滿。

“你打了電話。”喬納森扮演著卑微的侍從的角色,用友善愉悅的語氣提醒她。也許這是屬于我們的夜晚,他這么想。

“是,我打了電話,你也接了。你人很好,我想你人一直很好。”

他一聽她這么說就知道今晚與他們兩人再無關系了。

“我得請教你一個問題。”她說,“你會老實回答我吧?”

“當然。我一定盡力回答您。”

“你的意思是你可能不會老實回答我嗎?”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不知道答案。”

“你一定會知道。我托你保管的那些文件在哪里?”

“在保險箱里,裝在信封里。信封上面有我的名字。”

“除了我以外還有沒有別人見過?”

“這個保險箱有好幾個人共用,主要用來給人在往銀行存錢前暫時存放現鈔,截至目前,據我所知那個信封原封未動。”

她抖了一下雙肩,表現出不耐,但并未轉過頭來,“你把它拿給什么人看過嗎?有沒有?請你告訴我。我不是用有色眼鏡看你,我只是憑著一時沖動把復印件給了你。如果我做錯事,那也不該怪你。就私人情感層面,我認為你是個手腳干凈的英國人。”

我也這么覺得,喬納森想。不過,他根本沒想過對此他還有另一種選擇。在那個他因為各種神秘理由必須效忠的世界里,對于她的問題只會有一個答案。

“沒有,”他說了一遍,又重復了一遍,“沒有人見過。”

“如果你告訴我的是實話,我相信你。我多么希望這世上還有可以信賴的人。”

“是實話。我向你保證。沒有人見過。”

她似乎沒有理會他的否認,又或許她發現他回答得太快,“弗雷迪一口咬定我出賣了他。他把文件交給我保管,因為他不想把文件留在他的辦公室或家里。迪基·羅珀還在旁邊煽風點火,要弗雷迪別相信我。”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羅珀是收信方。直到今天,羅珀和弗雷迪·哈米德一直在準備合伙做生意。當他們兩人在羅珀的游艇上商量時,我有幾次也在場。羅珀看到我在有點不自在,但弗雷迪堅持要帶我去炫耀,他就只好讓我去了。”

她似乎在等他回應,他依舊保持沉默。

“弗雷迪今晚來看我,比他平常的時間還要晚。只要他在城里,通常會在晚餐前過來。為了表示對太太的尊重,他會搭停車場的電梯上來,在這兒待兩個鐘頭,然后回到家人的懷抱。雖然很悲哀,但我可以自夸,要不是我,他們的婚姻可能早就不保。今天晚上他來得遲,被一通電話耽擱了。看來羅珀已經接到警告了。”

“誰給他的警告?”

“在倫敦的好朋友。”她的語氣中散發出一股怨氣,“恭喜羅珀啊,這也是合情合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和弗雷迪的生意政府部門已經知道了。羅珀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只說他以前信得過弗雷迪,說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但弗雷迪的兄弟就沒這么細心了。弗雷迪沒把生意的事告訴他們,他希望好好表現給他們看,甚至已經安排好一整批哈米德的卡車車隊,也想好要怎么把這些貨物運過約旦。他的兄弟不高興他這么做。現在可好,弗雷迪怕了,什么事情都抖了出來。他失去了羅珀的尊重,也惹毛了他。所以你真的沒說?”她仿佛在排練什么似的,眼睛仍望著星空,“絕對沒說?派因先生不知道這消息是怎么跑到倫敦的或是怎么傳進了羅珀先生朋友的耳朵的。那個保險箱、那些文件,他提都沒提。”

“沒有,真的沒有。我很抱歉。”

講到這里,她都還沒正眼看過他。現在她轉過身,好讓他看到她的臉。她一只眼睛緊閉,兩邊臉頰都腫了,簡直認不出來。

“我想請你帶我去兜風,好嗎,派因先生?當弗雷迪的尊嚴受到威脅,他總會失去理智。”

時間仿佛未曾流動,羅珀依然沉浸在蘇富比目錄中。沒有人將的臉打個稀爛。那座黃銅鐘仍準確報時。說也荒謬,喬納森拿腕表來對鐘,結果終于發現自己的腳能動了。他打開那座鐘的玻璃門,移動分針,讓它和時針重疊。快去找掩護!他對自己說,趴下。看不見的收音機正在播放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演奏的莫扎特樂曲。現實生活中,科爾克蘭又在打電話了。這次他說的是意大利語。比他的法語稍差。

不過喬納森還不能去找掩護。那名火辣的女子正從樓梯間走下來。一開始,喬納森沒聽到她下樓,因為她光著腳,穿著邁斯特先生特別為客人準備的浴袍。等他聽到聲音,又簡直不能望著她。洗過澡后,她的長腿像嬰孩那樣粉嫩;栗色的頭發梳理整齊,垂在肩上,像個乖巧女孩的會梳的發型;她身上的香味從原來那種軍校在陣亡烈士紀念日的康乃馨,變成溫暖的沐浴乳香。喬納森看著她,幾乎按捺不住。

“歡迎您使用專屬的吧臺,盡情享用點心和飲料。”他對著羅珀的背說,“純麥威士忌,邁斯特先生親自挑選;來自六個不同國家的伏特加,”還有什么呢?“噢,當然了,客房服務是二十四小時的,專屬于您,絕無僅有。”

“我餓壞了。”女子不甘寂寞地說。

喬納森回她一個最為官腔、沒有一絲熱情的微笑。“好的,有任何要求盡管吩咐他們。菜單只是提供一個大方向,他們極其熱切地等您使喚。”他回過身,轉向羅珀,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話,“如果您對戰爭的消息感興趣,有英語的有線新聞臺。只要按一下那個小盒子上的綠色旋鈕,轉到九即可。”

“這我都知道了,謝謝。你對雕塑有研究嗎?”

“了解得不多。”

“我也一樣。這樣就不孤單了。喔嘿,親愛的,澡洗得舒服嗎?”

“非常舒服。”

那女人,杰德,她穿過房間,縮進了一把低矮的扶手椅,一邊拿起客房服務的菜單,一邊戴上眼鏡。那副閱讀用的金邊眼鏡滾圓小巧,喬納森忍不住憤憤不平地認為根本沒必要使用這副眼鏡。如果是蘇菲,大概只會把這種眼鏡架在頭發上。布倫德爾奏出的完美樂聲仿佛流入了大海,接下來,內嵌的四聲道收音機宣布費舍爾–迪斯考將演唱一系列選自舒伯特的歌曲。羅珀用肩膀推了推他,而他從眼角余光看到杰德把她那雙嬰兒般的腿交疊起來,心不在焉地拉起浴袍、蓋住雙膝,繼續看她的菜單。婊子!喬納森心里有個聲音正在吶喊。蕩婦!天使!我為什么突然像青少年一樣滿腦子妄想呢?此時羅珀好看的食指正按在一整頁的圖片上。

拍賣品二三六號。維納斯和阿多尼斯的大理石雕像,不連底座高七十英寸。維納斯的手指撫摸阿多尼斯的臉,以示對他的仰慕。此為當代雕塑家卡諾瓦的作品。作品無簽名,原件藏于日內瓦的谷倉山莊博物館,估價約六萬至十萬英鎊。

這個五十歲的阿波羅希望能買到維納斯和阿多尼斯。

“這‘羅斯提’到底是什么玩意兒?”杰德問道。

“我想您說的應該是瑞士薯餅,”喬納森回答的語調隱約透出智商高人一等的感覺,“這是瑞士一種用土豆做成的美味餐點,樣子很像卷心菜煎土豆,只不過里頭沒有卷心菜,是用很多黃油炸出來的。如果真的很餓,吃起來會感到美味無比。而且我得說他們做得很地道。”

“你覺得這些雕塑怎么樣呢?”羅珀問道,“挺不錯?還是不行?別不置可否,這樣對誰都沒好處——薯餅這種東西嘛,親愛的,要吃就在邁阿密吃吧——你怎么說,派因先生?”

“我想那要看雕塑將來放的位置才能說孰好孰壞。”喬納森謹慎地回答。

“就放在花圃的盡頭。屋頂有藤架,盡頭是海景。雕像面朝西,可以看到落日。”

“那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杰德說。

喬納森心中馬上對她生起了一股怒氣。你怎么不閉嘴呢?你在房間的那頭叨叨,聲音卻好像就在面前似的。她為什么不好好看菜單,總來插嘴?

“保證有陽光嗎?”喬納森問道,露出他最卑微恭敬的微笑。

“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出太陽。”杰德得意地說。

“你繼續說,”羅珀催促,“我不是玻璃心,沒那么脆弱。你的意見到底是什么?”

“那些雕像恐怕不是我的菜。”喬納森還沒來得及思考就緊張地說了出口。

為什么他要這樣講?也許應該怪杰德吧。喬納森自己是不可能會知道的。他對雕像沒什么想法,也從沒買賣過雕像,更很少停下來觀察——除了那尊可怕的青銅雕像:拿望遠鏡看上帝的海格伯爵。它矗立在某閱兵場的主席臺邊,那是他在軍營度過的童年時代的回憶。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叫杰德保持安全距離。

羅珀英俊的面容沒有什么變化,但有那么一會兒,喬納森懷疑其實他根本就是個玻璃心。“你是在嘲笑我嗎,杰邁瑪?”他用非常愉悅的笑容問道。

菜單移了下來,那張躲在后頭的淘氣面孔隔著菜單盯著他們看,“我為什么要笑你呢?”

“我在飛機上把它們指給你看時你好像也沒什么興趣。”

她把菜單放在膝蓋上,用兩手將那副無用的眼鏡取下。現在她身上那件邁斯特皇宮飯店浴袍的短袖也敞開了,呈現一副令喬納森極為憤慨的景象:一個完美無瑕的乳房盡收眼底。隨著她手臂的動作,略微挺起的乳頭正向著他微微聳動。在臺燈的照耀下,乳房的上半部分顯現出金色的肌理。

“親愛的,”她甜甜地說,“這真是完完全全毫無根據的胡說八道。我覺得她的屁股太大了。但如果你喜歡大屁股的女人,就買下她吧。花錢的是你,買了什么屁股都屬于你。”

羅珀咧嘴一笑,手伸出去,抓住邁斯特先生為他預備的香檳王,使勁把瓶蓋轉開。

“科基!”

“是,老大!”

他遲疑片刻,調整了一下語氣,“打個電話給丹比和麥克阿瑟。香檳。”

“遵命,老大。”

“桑迪!卡羅琳!香檳!這兩個人哪兒去了?又吵架了嗎?無聊透頂!每次都搞這種事!”他邊說邊側過臉看著喬納森,“別走,派因,派對要開始了。科基,再叫兩瓶酒來!”

但喬納森最終還是走了,他離開的舉動多少表示了他的遺憾。當他到達樓梯平臺,轉身看到杰德以可笑的姿勢晃動香檳酒杯跟他道別,他則報以最冰冷的微笑。

“晚安,親愛的,”科爾克蘭和他擦肩而過時喃喃說道,“謝謝你溫柔相待啊。”

“晚安,少校。”

一頭淡金頭發的保鏢弗里斯基坐在電梯旁的一張豪華座椅上,正讀著一本維多利亞時代背景的平裝色情小說。“老兄,你打高爾夫嗎?”喬納森路過時,他開口。

“不打。”

“我也不打。”

費舍爾–迪斯考的歌聲傳了出來。我輕而易舉開槍射擊,我輕而易舉開槍射擊。

晚宴的六位客人俯身坐在點了蠟燭的桌前,就像在天主教堂里朝拜。喬納森跟他們坐在一起,愉悅地享用晚餐。我要的就是這種生活,他對自己說。他要什么呢?半瓶波瑪特紅酒、牛肝冷盤加三色蔬菜。這酒店的銀器雖然老了舊了,卻仍在錦緞桌布上對著我熠熠發光。

獨自用餐一直是他個人的特殊喜好,而今夜,為了順應戰爭帶來的物資缺乏,貝里總管將他從傳菜入口的獨座升級到窗旁那崇高的圣餐臺。喬納森在上方俯視,視線穿過高爾夫球場,看到市區的燈光沿湖岸閃爍。無論如何,他一定要為自己目前為止令人滿意的人生完整性慶賀一下。那丑惡的過去早被他拋諸腦后。

親愛的喬納森啊,在那地方應付邪惡的羅珀實在不容易,學校里的老教官以贊許的語氣對他最好的學生說,我個人認為那位科爾克蘭少校不簡單,那女的也一樣。不過別介意。你沒露出任何破綻,處變不驚。做得好。喬納森對著映了燭光的窗戶,回想他說出口的那些阿諛奉承,種種貪婪下流的思想。他勉力擠出一絲慶賀的微笑。

突然間,牛肝在他的口中味如嚼蠟,波瑪特紅酒也生出炮銅味。他的腸子緊縮,視線也模糊了。他在慌忙之中起身離席,含混不清地告訴貝里總管他忘了一件差事,在最后一刻沖進男廁。


(1) 杰茲(Jeds)是杰德(Jed)詞尾加一個s,就像是一般名詞的復數形態。兩個名字均為杰邁瑪(Jemima)的昵稱。

(2) George Stubbs(1724—1806),英國杰出的動物畫家與解剖圖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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