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西晨活到這么大,做過無數重要的決定,決斷力倒真是不差,沒有讓人等太久,已經抬頭看向安先生,目光平靜無波——只有對自己要做的事堅定不移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眼神。
他先是嘆了口氣,“你其實不應該讓我看那個實驗的?!?
安先生沒明白,皺了下眉。
“在你看來,警察最大的特質是什么?”譚西晨忽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安先生更覺莫名其妙,但畢竟之前不管問譚西晨什么,對方都無比配合,如今立場交換,他也確實不好太不給面子,于是試探著回答了一個詞,“嫉惡如仇?”
他倒也真不擔心會把天聊死了,不管怎么說,譚西晨已經不是正式的刑警,而他也算不上尋常意義的惡徒。雙方不說立場一致,但也沒有到楚河漢界的地步。
譚西晨嘴唇動了動,似乎是將那四個字無聲的念了一遍,然后還輕微的點了點頭,仿佛無比贊同。隨即他又問,“那你知道我最痛恨哪一類罪犯嗎?”
這一次安先生沒再猜了,他緊緊閉上嘴巴,眉心深皺擠出了一條明顯的溝壑,整個人看起來無比凝重。
譚西晨自問自答,“玩弄人心的那一種。”
隨即,他轉過身,不再看安東,反而將視線挪向玻璃墻后的大廳,編號17的年輕人已經不知被推到什么地方去了,此間的工作人員訓練有素,空缺的位置替換了一張新的單人床——躺在上面的人依然蓋著單薄的被單,看不出男女老幼,更加不知其生平來歷。
不過,在這個冰山科技之中,只怕也沒人會在意這些瑣碎。躺在那里的,只要是人,只要具備思維能力,就足夠了,他們只是被編了號的實驗品。
譚西晨凝視著那張被替換過的單人床,腦海中反反復復回放的還是之前那個年輕人跌宕起伏的一日經歷,盡管完完整整的窺探了其人生,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譚西晨對著玻璃喃喃低語,“不管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人心也不該是被玩弄的對象?!?
對方說話的語調很輕,大概本意也沒有讓誰聽見,可安先生正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自然捕捉到了那些字眼。
安先生結結實實的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評語,“譚警官的正義感可真是……”他本來是想說“廉價”的,但又覺得過于刺耳,好歹換了一個——
“沒什么實際價值?!?
“的確如此。”譚西晨居然很贊同。“不管你是要玩弄人心,還是玩弄人命,我都無力阻止。別說是區區一個我了,哪怕是……”他豎起手指指了指頭頂上方,雖然沒有直言,但意思還是表達的很清楚,“……都沒有辦法阻止你。不光是人,就連整個世界都會隨著你的意愿扭曲?!?
“高層”不是不想阻止安東的野心勃勃,因此才會因為幾起失蹤案而大張旗鼓,專門召集了一場跨越多省的安全會議,以及后來在國際論壇期間遠遠超出常規的安保措施……但他們發現這一場前所未有的陰謀時,已然太晚,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
安東此人,深諳打蛇打七寸的精髓,單拿國際論壇來說,直接上來就團滅了對他有威脅的各國專家。
舉辦論壇的初衷或許是好的,但反而給了野心家將威脅一網打盡的絕佳機會。
“譚警官看的很透徹嘛?!卑蚕壬耙痪涫强洫?,后一句則是疑惑,“但既然已經知道無計可施,為何還要抗拒?”
“我不是抗拒?!弊T西晨緩緩的搖頭,“我只是在選擇,人即使到了徹底無計可施的地步,但至少還可以選擇不去做自己厭惡的事。”
“你……”安先生陷入了沉思。
記憶是種相當奇怪的東西,記住什么,忘卻什么,往往都是不由自主。有些時候,刻骨銘心的去記住一個人,卻會在某一天某一刻遺憾的發現,竟然連那人的音容笑貌都已經模糊不清;而對于有些事,分明已經用盡全力去遺忘,但它忽然浮現在腦海中,卻連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應該是很多年前的對話了——
經過之前的一番爭論,還沒有修煉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輕安東早已急的面紅耳赤,“邵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投影’已經成功了,我們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關閉實驗?”
邵仲庭滿面倦色,不完全是因為連續熬了兩個通宵的緣故,他的心血早已被投影壓榨干了。本來,為了實驗不管付出多少都心甘情愿,但到頭來竟然發現“投影”的走向與初衷完全背道而馳,這簡直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可依然沒能紓解沉郁,胸口依舊沉甸甸的堵得慌,“或許算是成功了,但它卻并非我想要的結果。”
安東更急,也不管對面的那位既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更是自己崇拜的對象,撲上去直接抓住對方肩膀,“怎么能說‘算是’成功呢?分明就是了不起的大成就!邵先生,你是太醉心研究了,都沒有好好設想過‘投影’的前景,它已經不局限于一個技術,而是創造,我們正在創造一個新世界……”
邵仲庭擺擺手,打斷了對方興奮的長篇大論,“不,我設想過了。正是因為思量過實驗的前景……或者說可能在全世界掀起的劇變,我才覺得可怕,這是一頭將會吞噬全人類的怪獸,它根本不受我們的控制?!?
他的確仔細設想了,想了整整兩天兩夜,即使將近五十個小時沒有合過眼,依然不困,恐懼仿佛一針另類的興奮劑,使他從肉體到靈魂都為之顫抖。
安東下意識的往周圍看了一圈——他們并非處于封閉的空間。
開放,歷來都是實驗室不成文的規矩,身為負責人的邵仲庭最反感秘密主義那一套,他認為一個實驗要取得成功,每一個環節都至關重要,哪怕部分人員只是做著最基本的工作,但他們手中得出的基礎數據才是成功的根基。
在如此觀念之下,連帶邵仲庭本人在內,也沒有享受特權給自己弄一間單獨實驗室。
敞開的環境中,實驗室的許多成員本來都在按部就班的做著自己手中的事,誰也不曾料到邵先生竟然會與后起之秀安東吵起來,大家都有些傻眼,也忘了要回避。
能進入這個實驗室的,無一不是聰明人,旁聽了一小會,幾乎都明白了爭吵的原由,而他們每個人對此都有不同的看法。
而安東觀察的正是這些人的表情,比起后天學習的人機交互知識,察言觀色似乎才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一圈環顧下來,他竟然對每個人的心思揣摩了七七八八……
一個有些瘋狂,但又頗具誘惑力的念頭在安東心頭緩緩生根——如果……他是說如果在此與邵仲庭徹底決裂,甚至導致實驗室分崩離析,他也不會淪為孤身一人。
有了底氣的安東,忽然不再擔心,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接下來邵先生準備怎么辦?”
“銷毀所有實驗數據?!北M管答的斬釘截鐵,但邵仲庭的臉上還是浮現起濃烈的痛苦——當初與大學女友分道揚鑣,他似乎都沒有這般不舍。實驗的所有數據,不僅僅是他的孩子,更像是他身上的血肉,銷毀它們,與割肉剖骨也沒什么不同。
不過,想到孩子,邵仲庭倒是忍不住微微走了個神,他的孩子,女友分手之后居然還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如果是親生骨肉的話,或者可以托付?
安東倒是沒留意到對方剎那的心不在焉,他此刻腦子正在飛速運轉,渴望找出挽回的辦法——實驗并非邵仲庭一個人的,他怎么能如此獨斷專行!
“銷毀的任務,交給我吧?!卑矕|主動承擔。具體的辦法還沒想好,不過只有參與進來,他才有動手腳的余地。
“不?!鄙壑偻プ约憾疾恢獮楹我芙^,明明安東的能力毋庸置疑,刪除數據而已,他完全可以勝任。
拒絕之后,邵仲庭發現對方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對此他也歉然,實驗告終,不僅是他一個人的失敗,而是所有人的失敗。于是邵仲庭盡可能溫和的解釋,“銷毀這件事做起來太痛苦了,我想獨自完成?!?
獨自完成,豈不是連半個字節都不剩——安東在心底冷笑。不過嘴里卻恭恭敬敬的答道,“我明白了。不過邵先生,即使要銷毀,也不急在今天,你的狀況看起來很糟,還是先睡一覺再說?!?
大概“下決心”這件事過于消耗意志力,邵仲庭也發現自己實在撐不住了??伤f萬沒想到,僅僅只是一閉眼,又一睜眼的功夫,周遭世界已經大變,他的頭上已經被扣上了“學術造假”的罪名……
譚西晨倒是真沒料到,他的一句話竟然勾起了安先生的前塵往事。他認為自己表明了態度,也徹底斷絕了后路,眼下已沒有什么值得做的事了,他連開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只是靜靜的看著安先生。
不管怎么說,這實在稱得上是無比新奇的體驗,死到臨頭,譚隊長居然前所未有的品嘗了一回“我為魚肉”的新奇滋味。
“既然如此,我只好成全你了?!卑蚕壬鷿M臉的痛心疾首,看起來倒像真的遺憾一般。
譚西晨默默看著,所見的最后一幕便是對方將手臂重重揮下……
這一刻的安東成了他一直標榜的那樣,化身成了宣判他人生死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