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2019年4月5日，農歷2019年三月初一，星期五，清明假期第一天

徐諒上午在工作室給客戶拍了一套內景照，下午按照預約奔赴京郊幫另一位客戶拍外景。預約客戶的要求有些奇怪，購買的是包含化妝師和助理的套餐，卻只要求攝影師到場。許多客戶的要求千奇百怪，從業好幾年的徐諒已經見怪不怪，但保險起見，她還是將化妝師和助理的設備一起帶了過去，以免對方準備不足。

導航到了目的地，徐諒才發現是水庫的一處分流，游人們大多集中在水庫的主要景點，這里幾乎無人打擾，綠樹成蔭，白云映水，是難得的取景佳地。她正要打電話聯系客戶，卻聽下方有人喊她名字。

明正純循聲望去，不禁一愣，明正純提著釣竿向她招呼，釣竿上還有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明正純以往和她相處，稱呼她多是徐攝影師，后來熟悉了些，就略去了稱呼，今天是第一次喊她名字，所以徐諒未能在聽到聲音的時候就意識到是他。

明正純見徐諒站在原處猶疑不定，向她道，“不是偶遇，我就是預約拍照的人。”

徐諒很確信，這里除了明正純沒有別人，也就是說，明正純特意預約這個拍攝，并要求不帶攝影師和助理，就是為了與她單獨相處。她走了過去，“這個預約是一月前訂的。”

明正純邊將魚往水桶中收邊道，“知道你假期最忙，但又想約你出來，怕今年第一個小長假預約太火，所以趕早下定單。”

徐諒內心天人交戰。

明正純這樣的人，她從第一次見面，就知道不是自己能夠相配的。足夠的自知之明，免了可能會被他吸引所致的困擾。但是，春節過后明正純的靠近，一點點侵蝕了她堅守的自知之明，這個人在不知覺中散發出的吸引力，輕易地摧毀了徐諒與阿木分手后不再戀愛的決心。

她壓制不住內心的悸動，只能阿Q地安慰自己，時間久了，明正純感激自己拍照的熱情會淡化，自己對他的欣賞沒準也會下降，關系慢慢地就趨于正常了。只可惜，幾天前的愚人節打破了她的幻想，明正純隱晦地表達了交往的意向，而徐諒為了給自己留退路，第一時間表明了對于戀愛的不正常態度。

即便抱有幻想，她也能預感到，明正純這樣的人，不可能認同她的戀愛態度。果不其然，明正純沒有回復信息，此后幾天，也沒有聯系她。她好不容易容易壓下遺憾，說服自己這樣很好，免得日后又是無果而終。結果明正純卻沒有取消為與她獨處而定的預約。

明正純放好魚，站在原地對她道，“你一來就有魚上鉤，釣了大半天終于開張了，挺大的一條。想不想看看？”

徐諒走了過去，明正純站在她身邊給魚鉤換餌，換完將釣竿遞給她，“一起？”

徐諒這才注意到，明正純身邊有兩副釣具，她道，“我不會。”

明正純道，“那不釣了，走走吧。”

徐諒接過了釣竿，她還沒想好如何面對明正純，相對于一起散步，她覺得需要保持安靜的釣魚更好些。

明正純見她接過了釣竿，從旁邊的袋子里拿了帽子、手套給她，“防曬。”

徐諒接過來戴好，明正純又幫她甩出魚線。徐諒心煩意亂，既想知道明正純今天的目的，又抗拒知道，目不斜視地盯著魚線。

明正純將自己的魚線也甩了出去，“你的字謎，我猜出來了，答案是難得有情人對嗎？”

徐諒胡亂點頭，將話岔了開去，“怎么沒有魚上鉤？”

明正純笑了，“釣魚需要耐心，最忌心浮氣躁。”

徐諒不說話了。

明正純開了頭，后面的話就順暢多了，“你說你只談不求結果的戀愛，我可能年齡大了，接受不了這樣的戀愛方式。”

徐諒先發制人，“愚人節的玩笑，不要當真。”

明正純道，“我現在沒有開玩笑，很想和你討論一下觀念差異。在我看來，戀愛就該真心付出，并且一路帶著對美好結果的期盼。”

徐諒笑得嫵媚誘惑，刻意擺出一副明正純定然不會喜歡的模樣，“祝你得償所愿。”

明正純難得地沉默了會，然后道，“徐諒，你明白我在說什么。”

他的聲音少了往日的溫雅，帶著股破釜沉舟的冷冽之意。

徐諒收起了輕佻，“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你若不接受，今天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明正純手中的魚竿動了，他卻沒能抓住時機收線，魚兒跑了。明正純重新換了魚餌，又將線拋了出去，這才問道，“因為我不夠格與你交往嗎？”

徐諒搖頭，“不，因為你太好了。”

明正純看向她，“哪里好？”

徐諒棄了釣竿，負氣似的盯著他一股腦道，“你滿身都是世家公子的清雅范，不僅我欣賞，我的父母也會喜歡。偶爾又會流露出不一樣的江湖氣，這種反差也很吸引人。”

明正純笑了，他將自己的釣竿固定在支架上，又撿起徐諒扔掉的釣竿同樣固定好，抬起頭來對上徐諒視線，“江湖氣？痞子氣吧。”

徐諒覺得明正純的描述更精準，但痞子氣帶著些負面評價，沒有江湖氣好聽，所以她沒有回應。

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贊同之意沒有逃過明正純的眼睛，“我不是什么世家出身的公子。即便掩藏得再好，出身底層的痞氣還是會如影隨形。”

徐諒不期然聽到這樣的話，很后悔自己沒有克制住反應，找補道，“痞子氣沒什么不好，現在雅痞風很流行的。”

明正純笑了，“你看到過網上拍攝鄉野生活的小視頻嗎？”

徐諒想到明正純剛剛那句出身底層，以為他出生于鄉野，多以對于這個問題趕緊點頭，“看到過，很美。”

明正純又錯過了一條魚，但是他沒再換餌，“看視頻覺得美的人，大多都不了解現實情況。要是有機會接觸真實的農家生活，大概率會被嚇退。”

徐諒覺得自己答錯了話，想要說點什么，明正純卻先她一步繼續講了下去，“你的戀愛觀念給我的感覺是，因為擔心更進一步的相處會暴露不被對方喜歡的缺點，所以提前留好退路，只求及時行樂。我接受不了你的觀點，但愿意努力化解你的顧慮。為了避免隱瞞可能對關系造成的傷害，我愿意在交往前坦誠一切。我希望，你能等我講完再做決定。”

徐諒沉默。

明正純講的是，一個橫跨幾十年的故事。這個故事，開始于他的爺爺。

明正純的爺爺，是一位住在小鎮邊上的修鞋匠。因為天生歪脖子，一輩子沒娶上老婆，本以為將孤獨終老。卻在同齡人都已經結婚生子后的某年，遇上了一對帶著兒子乞討的父子。那個男孩五官可人，卻餓得瘦骨嶙峋。

爺爺存著給自己留根的念頭，拿出積蓄留下了那個孩子，萬般寵愛，仔細教養。換來的，卻是一出農夫與蛇的經歷。

那個男孩長成了一個混混，不僅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更仗著不錯的皮相亂惹桃花，因招惹了當地一家大戶人家的女兒，被迫出門躲了幾年，走時一人離開，回來時卻帶著個不知和誰生的小孩。這個小孩，就是明正純。

混混帶回小孩，就扔在家里，一如往常，將所有麻煩扔給收養自己的歪脖子老人，自己仍然在外鬼混。明正純的到來，讓本以失望透頂的爺爺重燃希望，他將自己全部的愛傾注到了這個孫兒身上，請自己認識的最有文化、曾做過校長的鄉鄰幫孫兒起個好名字。

老校長知曉混混的不堪，也明白爺爺不想讓孫兒長成父親那樣的殷切祈盼，思慮良久，取了明正純這個名字，希望這個孩子持身守正、持心至純。只不過，老校長和爺爺都沒料到，這個名字在此后多年，讓明正純飽受諧音段正淳的困擾，受了不少譏笑。這么多年，徐諒是第一個準確道出他名字含義的人。

盡管爺爺百般保護明正純，混混還是讓這個家雞犬不寧，心情好時各種出格地逗弄明正純，心情差時將他與爺爺一樣當成出氣筒。明正純小小年紀，就知曉了恐懼的感覺，混混在家的日子，他沉默寡言，努力降低存在感。相依為命的爺爺鼓勵他，上學了就好了，去了學校，每天能很長時間見不到混混。

可惜，爺爺太樂觀了。明正純上了學，被孤立的范圍從家門附近的街巷，進一步擴散到整個學校的孩子。他既因為爺爺的歪脖子被嘲笑，又因為父親的惡名交不上朋友。有一天哭著回家，恰逢混混心情不錯，抓了他問原因。明正純猶猶豫豫地講了原因，卻因為后續發生的事無比后悔。

混混一腳踢翻爺爺，罵歪脖子的爺爺害他們父子倆被人嘲笑；又出門攔截了小朋友，抽著煙吊兒郎當地威脅小朋友，將小朋友嚇得生病。從此，明正純在學校的生活，變成死一般的孤寂。

小升初的時候，明正純考了第一名，遇到一所新建的初中前來招生，初中辦學條件尚不明確，但是因為減免學費，以及離家夠遠，他在沒有跟任何人商量的情況下，第一時間簽訂了協議。

爺爺很難過，不舍也不放心這么小的孫兒早早地住校，卻抹了眼淚什么都沒說。有空就去看他，每次總是將修鞋賺來的小額面值的錢仔細地捋平，悄悄藏在孫兒枕頭底下。明正純每次問家里的情況，爺爺總是粉飾太平。

有次，爺爺很久沒來，明正純不放心，請了假回家，發現爺爺身上裹著紗布還在修鞋。原來，混混找爺爺要錢，爺爺惦記著明正純的生活費，堅決不給。暴戾的混混抬手就將爐子上的鍋朝爺爺扔了過去，鍋里是剛燒的開水，爺爺沒能護著錢，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混混揚長而去。

明正純從鄰居那里得知原委，紅著眼拎著磚塊去找混混。即便存了拼命的決心，卻因為體力差異沒能打過，但卻第一次，從混混看向自己的眼中發現懼色。于是，在多年來，歷經害怕、討好、沉默等多種方式的實踐后，他終于找到了對抗混混最為有用的手段——以暴制暴。

明正純開始頻繁回家，高中考回離家最近的學校就讀，只為保護爺爺。他被逼出的狠辣，讓爺孫和混混形成了互不干涉的平衡局面，爺爺的臉上，難得地有了笑容。但明正純覺得，這遠遠不夠，他要給爺爺更好的。

沒有任何依仗的明正純，能夠用以實現目標的，唯有讀書這一條路。他發憤努力，立誓要考上大學。他早早地定好了目標院校，是一所離家不遠的軍校。離家近，方便保護爺爺，讀軍校，沒有費用之憂。

明正純的成績，考上這所大學綽綽有余，越是臨近高考，他就越是激動，覺得爺爺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不料在高考前夕，聽見醉酒的混混向他賣弄，有渠道弄到加了藥的煙，別人吃了就得一直向他進貨，能大賺特賺。混混得意洋洋地炫耀完，還煽動明正純跟他一起干。

明正純出了一身冷汗，他當然知道那是什么。這種觸及法律底線的事，一旦被作為他直系親屬的混混沾上，會徹底斷送他一心謀劃的美好未來。他在家里轉了一圈，找借口支走爺爺，挨個試過家里的鈍器，最后挑定了一把斧頭，拎著進了混混的屋子，一斧頭砸爛了混混喝酒的桌子，將嚇呆了的混混踹翻在地，用斧子抵著他的頭惡狠狠地說，“要是你敢販毒讓老子過不了政審，老子就和你歸于盡。”

高考結束，明正純填好紙質志愿就回了家，在家幫爺爺修鞋的時候，不期然見到找上門來的班主任。班主任看了他的志愿，很是著急，又聯系不到家長，只能找上門來。他打亂了班主任的話，想要拉班主任去一邊說，卻被爺爺罕見地強硬擋掉。

班主任走后，爺爺拿出百般小心積攢出的一大堆毛票，讓他別擔心學費，報自己想學的。明正純堅持說軍校就是他的夢想，爺爺卻說軍校辛苦，不要他去。他執拗地堅持，爺爺就罵他不孝，告訴他老師說了，他的分數能去更好的，罵他別以為自己不知道他那點小心思，自己這么大個人還能照顧不了自個。爺孫倆犟了半晚上，最后爺爺以死相逼，迫使他同意改志愿。

明正純來了爺爺心心念念的BJ，進了全國最好的物理系。新的生活將過往遠遠地拋在家鄉，他很輕松，也很快樂，唯獨擔心爺爺。每次電話，爺爺都說很好，說是因為孫兒爭氣，混混現在不敢惹他。大一期末考試期間，鄰居家的孩子請教他學習經驗，他無意中得知，混混故態重萌。

明正純定了考完試最早的回家車票，決意不惜一切代價解決掉混混傷害爺爺的可能。結果考完最后一門考試后，接到爺爺電話。混混醉酒，大雪天的冬夜里，凍死在了路邊。明正純感覺不到悲傷，只要脫力般的輕松。要知道，他這次的回家計劃，帶著拼命的決心，乃至于存了死意。混混的死亡，讓他人生最大的不確定消失了。

他更加努力地拼搏，用優異的成績獲取獎學金，也通過在課外輔導機構教課賺錢，沒過多久就圓了爺爺來BJ看天安門的夢想。大學畢業拿了全額獎學金出國讀博，專心學術之余，更接了爺爺去國外玩，讓爺爺成了小鎮上第一個出國的老年人。

高中畢業到如今回國任教，他用了超過十年的時間自我鍛造，終于脫胎換骨成一副外人眼中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模樣。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過往，并未完全從骨子中剔除出去。他知曉自己最真實的模樣，所以接觸徐諒后，雖然欣賞，卻會因為她起初的抗拒迅速抽身，更會在相救徐諒后，刻意規避這段救人經歷，只為回避自身暴戾的一面。后來的相處，他謹慎守禮，每一次的見面，都帶著訣別的心思。直到今年春節。

徐諒初見爺爺，他以為徐諒會看穿他的偽裝，至少會不經意流露出對爺爺歪脖子的別樣眼光，可是徐諒都沒有。那天，他很開心，更因為爺爺的高興對徐諒心存感激。再后來的接觸，讓他覺得，徐諒比他想象的還要好，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剖白。

明正純講完，并沒有看徐諒，只是安靜地釣魚，似乎徐諒做任何決定，他都能接受。

徐諒有那么一剎那，存了將自己的不堪脫口而出的沖動，卻又覺得，絕大多數男性，都不可能做到不介意交往一位裸照瘋傳的女友。她不敢賭明正純是那稀有的少數。

她握著釣竿，向前看去，只見明正純的魚線明顯下垂，狀似認真盯著水面的他卻一動不動。

徐諒出聲，“魚兒咬鉤了。”

明正純急忙收線，隨之而起的，是一條罕見的大魚。

這樣的收獲，打破了兩人之間有些沉重的氣氛，徐諒在相視一笑的心動中，下定決心，她想，“不試過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