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明時分,他似睡非睡。
感覺自己已經睜開了眼睛,呆呆地望著空蕩的房間。
自從女友死后,他就把房間里的家具統統搬走了。他并不是想抹去對她的記憶,他只是害怕夜晚熄燈后,那些隱藏在黑暗里的陰影。那種恐懼無孔不入,讓人窒息。
他還養成了睡覺必須開著臥室門的習慣,只要關上門,他就感覺像被封閉在骨灰盒里,永生永世都逃不出去。
血,從天花板掉下,砸在他額頭,一滴連著一滴,流淌過他的臉頰。
他厭惡地把臉上的血擦掉,從床上坐起,猛然看見床上有血跡,從床上一直延伸到地板上。在血跡的盡頭立著一個孤零零的拉桿箱。箱子的拉鎖打開了一半,似乎里面塞滿了東西要溢出來。
他驚疑地望著那個拉桿箱,不受控制地從床上下來,懷著巨大的恐懼走過去。
當他忐忑不安地打開拉桿箱的瞬間,看到的竟然是一個沾滿血跡的空箱子。
與此同時,他聽見背后傳來溫柔的嘆息。
他慢慢轉身,看見床上坐著一個女人。
她有一張眉清目秀的臉龐,半睜半閉的眼睛似乎在望著他。她的脖子和四肢上都有血跡,仿佛一個拼湊在一起的布娃娃。
“來——”從女人的齒縫間吐出低聲的呼喚。
他本能地向后退卻。
“來——”
他嘶聲驚呼,狼狽地逃出臥室。
沒承想門外居然站著人。
身穿警服的杜志勛一臉陰沉,舉槍指著他大聲警告:“你已經無路可逃了!”
他不甘心就這樣被抓,慢慢后退,可是一想到屋里的恐怖情景,他猶豫了。
這時,杜志勛扣動扳機,子彈呼嘯著從眉心射進,貫穿頭顱鮮血飛濺。
他就這樣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地栽倒在地……
丁潛猛然睜開雙眼,呼呼地喘著粗氣,身上被冷汗浸透了。
他還躺在床上,沒有被爆頭,房間沒有血跡。厚厚的窗簾縫隙透過黎明的微光。
他吃力地從床上起身下地,拉開落地窗簾,15層的高樓,能看見遠近的街道籠罩在晨曦的灰霧中。
他打開窗,讓清冷的空氣流進房中,清醒一下頭腦,夢中那些恐怖而逼真的景象漸漸淡化,如果他那些學生和病人知道連心理醫生也會被噩夢嚇醒,不知該做何感想。而且,這樣的夢他幾乎天天都會做。
睡衣被汗黏在背上特別惡心,他里里外外脫光,走進衛生間,打開淋浴頭,用冷水,最大水量,沖刷身體。
冰冷的水珠擊打在皮膚的瞬間,皮膚本能收縮,那種刺激可以提振他的情緒,提升神經的興奮度。
他絕不能讓外人看到他如此膽怯的一面。
他必須一如既往的生活,就像女友沒出事之前那樣,一旦讓別人覺察出他不正常,他就麻煩了。
現在,又多出來杜志勛這個難纏的家伙。
他現在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他肯定會想方設法暗中調查。丁潛不知道他現在已經對自己了解多少,對當年那個案子了解多少。
杜志勛要把他引薦到特案一組做兼職心理顧問。這明擺著是鴻門宴,丁潛當然不能答應,已經拒絕了好幾次。
這一次聽說,杜志勛又到平江市來辦案,郭蓉蓉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都沒接,一直躲著。
估計杜志勛不會善罷甘休,不知道他下一步會使什么手段。
就在丁潛被噩夢驚醒的時候,距離他幾公里外一個普通居民區的普通住戶家里,一個男人打著呵氣,翻了一個身醒來。隔壁傳來了兒子彈鋼琴的聲音,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學,兒子一大早就爬起來練琴。老實說,他彈得真不怎么樣,都趕不上樓下路過收破爛的老頭手里敲的破鐵片子中聽。
沒辦法,孩子想當音樂家,當父母的就只能支持,免得將來落埋怨。他讓鋼琴吵得實在睡不著,扭頭一瞅老婆還在呼呼大睡,不時發出磨牙聲,嘴角的黑痦子跟著一動一動的,看著有點兒反胃。可那又有什么辦法,也只能將就了。
他把手放在老婆早已粗得跟水桶一樣的肚皮上,見她沒有什么反應,把手按在她胸上。
老婆驚醒,撲棱一下從床上坐起,老羞成怒地瞪著他:“你干什么?”
“我……”
“你有病啊,這么大歲數了還耍流氓?”
“我……我只是……”他漲紅了臉,看見老婆母老虎一樣,不禁氣餒。
“你是什么你是?”老婆一翻白眼,指著他鼻子就開罵:“你說說你,整天游手好閑,不干點正經事兒,上一天班兒能歇兩天,不想想怎么掙錢,凈想些烏七八糟的……”
“老婆,你別這樣……咱們都多長時間沒有那個了,偶爾一次也沒啥吧……”
“死一邊去,你知不知道咱家還剩多少錢了,還有心思想這個。咱兒子都上幾年級了,連補課帶學琴,一個月得花多少錢你知不知道?你說我怎么嫁了你這么個無能的廢物,你要是能多賺點兒,我至于去給人低聲下氣的當保姆嗎?一天天的,今天屁股疼明天腦袋疼的,你就混吧,你真不如去死了!我一個人帶孩子還少挨累!”
他被數落得體無完膚,氣得從床上爬起來,瞅著那張肥胖黝黑的臉,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真想瞅她幾個嘴巴解解氣。但也只是想想,他不敢。他老婆可是出了名的潑婦,發起飆來連自己老爹都敢罵。
2
他氣呼呼地從床上下地,披上衣服往外走。
老婆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忽然眼一瞪:“你干什么,說你兩句還跟我耍脾氣,狗屁不是,脾氣不小,你給我站住,我還沒說完呢!”
他站下,強壓著火說:“我要去上班,這總行了吧?!?
他撒了個謊,這才抽身離開房間,讓自己清凈一會兒。經過兒子的房間,鋼琴聲還在磕磕絆絆地響著。
他推開門,看見自己上初中的兒子正在全神貫注地彈琴。
他走到兒子身邊,端詳了一會兒,用討好的語氣問:“寶兒,你渴不渴,爸下樓給你買瓶飲料,你想喝什么?”
兒子眼睛死死盯著五線譜,生怕彈錯一個鍵,根本無暇理睬他。他喊到第三遍,兒子才厭煩地說:“我不要,你趕緊走吧,別打攪我練琴!”
他碰了一鼻子灰,訕訕走出房間。感覺自己就是像一條寄人籬下的狗,在單位沒人待見,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他郁悶地下了樓,看到自己停在樓口的那輛銀灰色的夏利,心情才好了一些。
這輛二手夏利才花了8000塊錢,舊是舊了點兒,配置也低得不能再低,但在他眼里就是寶貝,他每天都要里里外外仔仔細細擦一遍,弄得跟新車一樣。這可是他節衣縮食,東拼西湊,攢了好幾年還借了不少錢買的,為這車他老婆跟他大吵一架,快把房頂都掀了,她指著他的鼻子從頭損到腳,罵遍他祖宗十八代。這是他唯一一次先斬后奏沒聽老婆的。
女人不懂男人對車的愛。車就是男人身份的象征,有錢的人開跑車,沒錢的人開破車,至少得有車。
他上了車,插進鑰匙打著火,聽到發動機陣陣轟鳴,全身血液都跟著沸騰。
噢,對,就是這樣。就要這樣嗨。
他開車離開小區,開上了馬路,飛馳起來,覺得渾身上下男性的細胞都復活了。他當然沒去單位,只是在大街上閑逛,躲在車里看外面的街景,瞧瞧別人在街頭打架,穿短裙女人的大長腿,一兩起交通事故……躲在車里看特別有安全感。
他買了一份街邊的司機快餐放在車里。一直消磨到天快黑了,他一天沒吃東西,餓得饑腸轆轆,這時候吃起飯來格外香。他聽著收音機里的盜墓小說,鬼氣森森,一驚一乍的,津津有味地把飯菜吃了個精光,然后順窗戶把泡沫飯盒扔出去,抹一把嘴,開車遠去。
他沒回家,真正屬于他的夜晚才剛開始。
他把車開到了一個新小區的大門外。這片小區的入住率不高,小區左側有兩棟回遷樓,入住得比較早,有不少住戶是租房的。
他最近一周里,沒事兒就往這兒來。他把車停在回遷樓附近,那里的柵欄不知被誰弄掉了兩片,也沒人修,樓里的居民圖省事兒就從那里進出。
他把車停在街邊,從那個柵欄的缺口進入了小區,在小區里漫無邊際地閑逛。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么一個毫不起眼的人。
他走著走著站住了,側耳傾聽兩個女人在小區健身器材那兒聊天。
其中一個20多歲的女人嗓子比較尖,語速奇快,聊得很嗨。
他裝作路過,用眼角掃了那兩個女人,尤其是那個聊得很嗨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
他繞了一個圈,轉到了兩個女人身后,保持一定距離站住了。找了兩塊磚頭摞起來坐下,一聲不響地聽兩個女人聊天。其實聊得什么他都聽不清,也不感興趣。但是他很有耐心地坐在那里,低頭瞅著腳尖。
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另外一個女人接了一個電話,可能是有事兒提早離開了。只剩下那個嗓門高的,還有點兒意猶未盡。她轉身想回家,朝他坐的地方走過來,看見有個男的佝僂著身子坐在磚頭上,臉都快扎進褲襠了。也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生病了。
女人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沒問什么,從他身邊經過。剛走出沒幾步,忽聽身后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
他捂著頭,跌跌絆絆地追上女人:“妹子,我剛才被人搶劫了。還用榔頭給了我一下,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叫輛出租車,把我送醫院……”
“這附近有搶劫的?”女人將信將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捂住腦袋,鮮血正從頭上往外冒,臉和衣服上蹭的都是血。
女人這才相信了,急忙問:“打你那個人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打完我,把我的背包搶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哎喲……哎喲……妹子,你能不能幫我叫輛出租車,我現在眼前一陣陣發黑,我怕我撐不住了,求你幫幫我……”
女人看他這樣也有點兒于心不忍,把他扶起來說:“那你跟我走吧,我把你送到醫院?!?
“真是太謝謝啦,妹子,你救了我的命,我……我忘不了你……”
女人攙扶著他往外走,途經一棟樓房的山墻,那個地方比較僻靜,他雙腿一軟,一下子癱坐到了地上。
“你怎么了,沒事兒吧?”女人急忙問。
“我不知道,我現在喘不上氣,腦袋……腦袋嗡嗡的,我血流太多了……”
“我看得先幫你止下血!”女人伸手把脖子上的紗巾摘下來,“來,用我這個把傷口按住,這樣能減少點兒出血,你能堅持到醫院就好啦?!?
“那好那好,姑娘你心真好……”他說著把捂著頭的手拿開。
在他頭上居然頂著一個牛奶袋。
女人一時沒看明白,問:“你傷口在哪兒?”
他齜牙一樂,用手一捏袋子,噴出了黏糊糊的紅色液體。
“你……你……”女人臉色蒼白,意識到了危險。
他丟了奶袋,一把搶過女人手里的紗巾,塞進她嘴里。用力抓住她把她拖進了陰暗處,他早在那兒放了一個大拉桿箱。
3
他從褲袋里扯出兩根電線,很麻利地把女人手腳纏上,把她蜷曲的身體硬塞進了拉桿箱,女人嗚嗚哀叫,絕望地掙扎。
他冷笑著拉上拉鏈,拽出拉桿,拖著行李箱若無其事地走在小區里,半路上遇見過兩個人,他們連瞅都沒瞅他一眼,絲毫沒有覺察到任何異樣。
他從柵欄的缺口出了小區,來到了自己停車的地方,費力地把拉桿箱抱起來,放進后備廂里。他左右看看無人注意,暗自竊喜,今天很順利呀。
他趕緊鉆進駕駛室,發動車子,快速駛離了小區。
半小時后。
關著燈的房間里。
他把渾身癱軟的女人從拉桿箱里拖出來,讓她跪在自己面前。
女人嚇得瑟瑟發抖,不住地向他求饒,求他別殺自己。
他陰冷地瞅著她,拉開褲子拉鏈。
女人露出厭惡的表情,可是手腳被捆著,根本沒有逃脫的希望,為了活命,只好逆來順受……
看著女人跪在自己面前,滿臉痛苦的表情,他充滿了征服的快感,得意揚揚地說:“像你這樣的女人就得用這樣的辦法收拾你,嘿嘿……嘿嘿……”
“你要干什么我都答應你,我不會報警的,你放了我吧,求你放了我吧!”女人累得氣喘吁吁,不住地哀求。
他抓住女人的頭發強迫她仰起臉,露出詭異的表情:“我要干什么你都答應嗎,你真的知道我要干什么嗎?”
“……”
“你們這幫蠢女人,就喜歡自以為是。其實你根本一點兒都不懂男人,你猜猜看我要干什么?”
女人看見他從兜里又掏出了一件東西,表情先是困惑,但馬上就變成了驚恐。
“你……你要干什么……不……不要……不要……”
“下班了,雨馨——”
蔣雨馨遠遠地看見上晚班的小悅走進肯德基餐廳,大老遠朝自己招手,站在收銀臺后面的她松口氣,拿出手機看眼時間,這丫頭今天又遲到了半個小時。
她回到員工休息室,換下湛藍色的工作服,穿上平時的衣服。小悅溜達進來,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蔣雨馨跟這小姑娘是交替班,她不來蔣雨馨就得一直等著。蔣雨馨晚上還有一份工作,經常等得心急火燎。
“不好意思哦,雨馨,我新認識的男朋友中午去找我了,就是上次你看見的那個,來咱們店吃飯的高冷的帥哥,他現在可黏人了,一到我家就膩膩歪歪不肯走,你說煩不煩人……”小悅得意揚揚,見蔣雨馨一臉不高興,豎起三根指頭對天保證:“下次,下次我保證不遲到了。”
這種保證蔣雨馨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只能無可奈何地笑笑。
她匆匆忙忙趕回家,去拿她的小提琴。晚上她還要到南湖那邊的酒吧趕場演唱。白天她在肯德基打工,晚上去酒吧當歌手,從音樂學院畢業之后,她就一直維持這樣的生活。餐廳服務員是她的生活保障,酒吧唱歌是她的夢想。她期待著未來有那么一天,她也能舉辦自己的演唱會,讓數萬人為她瘋狂,為她喝彩。
現在就是她為自己的夢想織繭的時候。
回到家已經是傍晚六點半,她還有半小時,必須抓緊了。
“爸、媽我回來了。”她進屋跟父母打聲招呼。
她看見母親靠在床上坐著,一張蒼白瘦削的臉陰沉沉的。不知道又因為什么惹她生氣了。
她的肝和腎都有問題,整天都病歪歪的,瞅什么都不順眼,動不動就發無名火,久而久之,蔣雨馨跟母親的關系比較疏遠,在一起也沒什么話。
父親在廚房里做晚飯,探出頭溫和地說:“回來啦。”
“回來了?!?
蔣雨馨小聲問:“媽這是又怎么了?”
父親嘆口氣,道:“還不是因為你妹妹。早就放學了,到現在都沒見到人影,不知道又跑哪兒去了,挺大孩子了還讓人操心……”
“沒事兒,她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分寸。”蔣雨馨安慰兩句父親,回到自己和妹妹同住的房間,拎起琴盒往外走。
母親高蘭抱怨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一天天的,不正經找個工作,去給人家賣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怎么生出這么兩個,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蔣雨馨腳步頓了頓,當作沒聽見,離開了家。
她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郁悶,卻無處傾訴。
下樓出了樓洞,走到小區門口,她站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花壇那邊望,看見一個十六七的少女正蹲在地上逗弄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玩兒。
“這是幾?!鄙倥Q起一根食指。
“1。”小男孩很肯定地說。
“這個呢?”少女又豎起中指。
小男孩用肉乎乎的小胳膊撓撓大腦殼,說:“2?!?
“那這是幾?”少女豎起右手一根食指,又豎起左手一根食指。
小男孩有點兒蒙,撓著腦袋想了半天,說:“10?!?
“好好想想,”少女揉著他肉嘟嘟的腮幫子,笑嘻嘻地說:“答對了有獎勵哦?!闭f著從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塊巧克力。
“3?!毙∧泻⒍⒅煽肆?,斟酌了好半天,得出了這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哈哈,再想想?!?
“哎,雨涵?!笔Y雨馨招呼一聲。
少女聽到了裝沒聽見,繼續跟小男孩玩兒。
蔣雨馨無奈地走到她身邊,把她手里的巧克力搶過來,塞到小男孩手里。
“喂,你干什么,我還沒玩兒夠呢?!?
“玩玩玩,就知道玩兒,放學了也不回家,媽都發火了,你不知道?”
“哎呀,我知道。就是知道我才不愿意回去呢,”蔣雨涵撇撇嘴,“整天就聽她在那兒唉聲嘆氣,不是罵別人就是抱怨自己的病。誰愿意待在家里聽她嘮叨啊?!?
“媽那是身體不好,你就體諒體諒她嗎。”
“身體不好,哼,我怎么沒看出來。身體不好還有精神罵人啊,早在10年前就說要死,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我看她什么病都沒有,她就是更年期,沒事兒找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