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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狐愛(2)

  • 狐說
  • 白飯如霜
  • 18231字
  • 2021-01-05 11:02:28

我是一只銀狐。

降生時天有大雪。

我母難產,

我生她去。

循環不爽。

因而不曉音容。

這是小白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們正值百年靜定期滿,入修行道,天地玄黃四長老駕回狐山,給我們做體檢。我第一次注意到,族中大小,只有我的毛發,通體銀潤,如霜如雪。小白的真身則是紫色,妖艷華貴,騷包非常,攤到他身上,實在是太TMD浪費了。我如此憤憤不平,小白被我嘮叨得沒法,才告訴我:“你已經很了不起了,你是銀狐啊,七百年才有一只好不好,出生還下雪呢,而且為了生你你娘都掛了,知足吧?!?

沒說完他就給他爹牽了去,留下我一個發暈。身后是我一個人住的洞穴,孤零零的。

不知何方神圣,將我真身說破,洞天即刻別開。原先有一只眼睛所在的地方,忽然亮起來。一個小小的方塊,干凈利落地白著。接踵似無數路燈在晚上七點鐘似的,四周次第閃亮,一路綿延,我這才看清楚,這敢情就是一口井。抬頭不見天日,下不見底。深黑井壁包圍,此時浮現出大大小小的光塊。我倒像是進了一只燈管里了。

奇景迷我,一時間眼花繚亂。稍鎮定,我細細探察,四面八方光華里,原來都反映著我的影像。咿,什么時候現了真身了,那秀頸靈眸,似笑非笑。銀華如雪。毛色體形,都是記憶里自家的樣子,不過那神情諷刺,世情通透般,真是陌生。我小小嚇了一跳,不由得嘀咕:“這是我嗎?”

不期然就有人答:“不是你?!?

這聲音似是那聲音,從腳底下沿著無限的虛空蜿蜒到達我身邊,冷冷地說道:“這是七百年前來此洗身的狐族選命者,是你血親吧?”

我搖搖頭,喊了一聲:“不認識啊?!笨仗撝醒秤昧沃?,久了便酥軟,于是拿尾巴去撫撫周身,那聲音便“咦”了一聲:“身體這樣軟弱,誰叫你來的?”

你在暗我在明,原來自摸都會被看到的,我于是憤憤:“我才不想來,喂,你是誰?”

那聲音任何變化都沒有,緩緩答道:“我是此間的主人之一。”

我頓時笑出來:“烏龜啊?!?

在人類社會,稱呼人家——尤其男性——是烏龜,說不定就會出現流血事件。而眼下我明明是說實話,對方居然也發飆了。

我猛然再次急速下落。速度之快,眼前成片成片光影相連,風馳電掣,全身的血都涌去腦袋里開會,那感覺難以形容。直到“當啷”一聲,到了底。七葷八素,七葷八素,稍微定神,我一寸寸去摸身后的墻壁,觸手涼而平,似玻璃質,搜摸良久,一無所獲,我這邊廂餓得要命,心里氣鼓鼓的,急起來,干脆一頭向身邊最亮的一塊光斑撞了過去。

啊啊啊——

頭撞破了,好大一塊包從額上拱起來,如此慘重,我亂喊一氣也是情有可原。不過聽慘叫的規模,吃痛的人,仿佛不止我一個。

面前的光斑,影影綽綽的,翻轉起來,門軸上沒擦油一樣的慢,嘎嘎嘎嘎,掉了個個兒,媽呀,出現在我眼前,竟然是一只小烏龜。原來那塊光斑,是它的殼來著。

嚴格地說,這不是一只真正的烏龜,這是一只人頭烏龜,還長頭發,梳倆小辮子,烏黑黑的眼滴溜溜地看著我,跟我一樣沒好氣:“你撞我干嗎?”

我解釋:“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出去。”順便問它,“剛才是你跟我說話嗎?”

它搖頭,指指我腳下:“那是三兒,我是漠漠?!?

我低頭仔細看看,敢情我踩著的也是一只烏龜殼,而且相當之大,不曉得頭在哪里,會不會也是一臉郁悶。

推而廣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轍,我從一堆烏龜外爬進來,掉進了一堆烏龜里,這可真是兜兜轉轉天注定啊。

這么胡亂發感慨,漠漠拿腳點點我:“別啰唆了,趕緊吧?!?

我很火大:“趕緊做什么?”

漠漠歪著頭,很奇怪:“你不知道?以前來的銀狐都知道的?!?

看我不像是吃多了來這里逗它玩,它奮力站起來。吹了一聲口哨。嘖嘖,烏龜吹口哨,多么難得,我應該抓一只出去巡游世界的,怎么都要發一票吧。

口哨聲回蕩狹窄井膛,分外響亮,余音裊裊許久不消,扶搖直上,我注意到聲音傳達到的地方,有七塊縱行排列的光塊逐一變色,本來是白,漸次成純紅如血。再次安靜的時候,漠漠問我:“都準備好了,來,朋友,該你答題了。”

題目是這樣的:在我眼前,次第而上鋪開那七塊紅色光斑,分別代表著珍寶、才智、幸運、壽命、感情、美麗、榮耀。

如果要放棄其中一樣,你會先選擇什么。

選命不是說要去選命池嗎?莫非可以在這里就搞定?漠漠不給回復,只虎視眈眈地瞪著我的嘴。要答案。烏龜硬上弓啊。

掂量著那七樣玩意兒,我愁眉苦臉,看起來樣樣都重要,其實樣樣又不重要,尤其是現在,我終于轉過頭問漠漠:“能不能給個蛋炒飯我選?”

不出所料,這個要求被大力地否決了——真的很大力,娘啊,原來烏龜咬起人來是這么痛的。

蛋炒飯沒得吃,真令人心碎,我趕緊選了珍寶。不能吃的,就是最沒價值的。

以為這就買定離手了,荷官漠漠卻一點兒沒有到此為止的意思。

繼續問:“剩下六樣,再放棄一樣?!?

既來之,則安之。選就選,怕你啊。張口就說:“壽命?!?

她看我一眼:“不怕死?”

我聳聳肩:“要死臨時來,怕什么怕?”

漠漠烏龜對我的大無畏精神多少有點佩服,點點頭,說:“繼續,下一樣你能夠放棄的是什么?”

我抬頭看看那些閃亮的紅色光斑,已經熄滅了兩盞,心里忽然微微一沉,但還是很快說:“榮耀。”

不用解釋,沒有喘息。繼續。

我的額頭泌汗,伸手摸了一把,咬牙說:“才智?!?

漠漠烏龜可能想調節一下現場氣氛,問我:“當笨蛋沒關系?”

媽的,連當短命狐貍我都不在乎,難道我還會在乎當笨狐貍?

但是繼續放手,繼續繼續放手,下一樣,該是什么?

我的汗越出越多,明明這里面不熱的。

隱約想到,這不是百萬富翁電視節目直播,在后者中無論場面多生死攸關,其實都不過兒戲,倘若敗北,無非是回家努力上班,或改走犯罪路線,一百萬總有機會賺得回。

這一樣一樣的放棄,是真的,要我一樣一樣在放棄。

我沉吟良久,說:“幸運。”

漠漠顯然吃了一驚。是,我也同意,幸運是最難放棄的東西。無論你有多么愚蠢、遲鈍、資質低下、道德敗壞,要是老天爺有那么執著,非要讓你在九天之上,俯視萬千比你優異一百倍的人,你就當之無愧。

但是,我是一只怪狐貍。

就算要一天到晚倒大霉,早早就翹辮子,又笨又窮。

命苦,我都要漂漂亮亮的命苦。

聽了這番宏論,漠漠嘆口氣,說:“那不用想了,下一樣你會放棄感情對吧,美貌是你最看重的東西了。”

我白它一眼:“胡說?!?

當然為了美貌那一切都丟掉沒關系,不過我娘還在千萬里外等著我呢,就算我丑丑地回去,她也等著我呢。她愛我,是世上唯一愛我的人。

所以,于我而言,最不能,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的東西,是感情。

話音落,漠漠烏龜直愣愣看了我半天,搖頭說:“麻煩了麻煩了?!辈坏任覇?,猛然把腳一跺,就不見了。來如春夢,去似朝云,相識一場,連再見都沒說,真不講禮貌。然而我的道德譴責未到一半,已經發現自己大難臨頭,從腳下那位三兒兄弟的殼上,忽然洶涌出血色的液體,來勢極快,轉眼已經淹到我的腰身。其質地猶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發之上,重若鉛石,我見來勢兇猛,漸近滅頂,急忙咬死牙關,閉住呼吸,誰知那液體竟能擠入毛孔,很快我的軀體渾然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臟六腑,感覺都被填實。

這感覺前無古人,除非埃及法老中了暗算,輪回期未滿時就蘇醒。自己明明什么都沒吃,滿肚子塞得鐵硬。無力再移動,我眼前終于昏紅一片。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囚禁。

此時一死,倒也干脆。悲慘就在我仍然有感覺。四周溫度升高,而身上的泥漿開始變硬,極熱,極壓迫,而呼喊不出,無路可走,恰似墮入地獄前之幽黑冥地。

我像只倒霉的叫花雞。所欠缺者,一片荷葉而已。

這時候,我心口有個地方,猛烈地疼痛起來。

無法形容的強烈刺疼,無法想象。那里好似有一個疼痛的核電站,大幅度地放射、泄漏、運轉,將四際周天,徹底毀滅,徹底改變。

我也想起來,小白在我和媽媽的心上都種了一枚青蚨符,如誰有厄,各自感同身受。

此時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厄,或她有恙?若是因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過?

聚精會神憂慮,自家掙扎,忽然就遠了。

這樣擔心不知道過了多久,無意識中,屁股突然一實,坐到了地上。

周圍黏稠來也急匆匆,去也興沖沖。說不見就不見。難道是摩西來了?我嘗試揮舞手腳,身上覆蓋的東西應聲落下,做金鐵響。當啷當啷的。摸摸身上,媽呀,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隨我好幾百年朝朝暮暮的銀毛啊,眼見稀薄了多少?以后我潦倒落魄去變賣什么?。恳粫r火起,我揮著拳頭鬼叫起來:“死烏龜,你玩我?”

一叫漠漠烏龜就出來了。還在咬鴨脖子。天哪,怎不使個驚雷劈了它?它還斜著眼睛看我:“講話要文明。怎么樣,泥漿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含著眼淚秀出后腿,皮光肉滑,涂點椒鹽,現成是一道好下酒菜。良久答:“過了點……”

它一扭一扭爬上來,瞪著我胸口猛看:“哎呀,怎么一點兒效果沒有?”

我往后一閃,幾乎惱羞成怒:“干嗎,我這是原身也,難道有胸可以豐的嗎?”

它嘖嘖稱奇,吐出一根鴨骨,搖頭不已:“忘品洗劑強力無雙,怎么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夠了?”

轉頭不知對哪里喊了一嗓子:“鍋爐房,燒大點火,重來一次?!?

不顧我拼命掙扎咆哮,還是被回了一次鍋,而且鐵熱壓迫程度更甚。怪在那一陣心口疼痛,卻比之前稍淡了些。這樣折磨我到底要做什么???再次與漠漠面面相覷,它居然也滿臉捉摸不透,敲著我的腦袋跟敲木魚似的感嘆:“頑固啊,真頑固啊。沒見過這樣的,沒辦法,帶你去見委員會吧?!?

它說完話,一頭向墻壁撞了過去。嚇我一跳,雖說做叫花雞做出活的確實是烹飪界一大丑聞,也不至于要自裁吧。正要出言安慰幾句,卻見四際光塊陸離井壁,忽然間退了開去,冉冉推展開,原來后面藏了一個小房子,看起來舒服極了,龜殼裂紋石板鋪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懸五色蓮花燈,氤氳相照,馨風徐來,家具雖然少,品位都很獨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數米開外,極亮,極燦爛。光柱中有幾位團團坐,鴉雀無聲。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過去。

到這個地步,悠悠萬事,無一做得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頓時兩眼大放光,眼前一張好大桌子,其上事物非他,乃是意中心中眼中,我無日或忘,夢縈魂牽的寶貝,久別重逢,真叫我雙淚欲流,五味雜陳。

當下湊上前去,眼不錯地盯著臺面,將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讓個座兒讓個座兒,給我也試試手,好久沒打了?!蹦侨祟^都不抬,丟給我一句:“別討厭,我手風正好,要換你換三喜去,她快輸瘋了。”

我唯唯諾諾,趕緊問:“誰是三喜?”

那人隨手一指:“對家?!?

結果對面一個尖細的聲音哇地叫了起來:“滾。我是小財不來大財來,你別烏鴉嘴壞我運氣。”

有人就笑:“他本來也是烏鴉,一輩子壞運氣,怪不得?!?

無人愿讓,我于是很泄氣地站在一邊,一會兒又打起精神來了:“我買馬,我買馬。那誰,三喜,我買你?!?

她正好自摸,十三太保,極品莊,一下子樂瘋了,騰地向我猛撲過來:“福氣啊,真叫你說中了。”

這個猝不及防的擁抱害我幾乎仰天一跤,扎了個好大的馬步才挺住,穩下來一看,幾厘米的地方喜笑顏開的,好大一只人臉貓頭鷹啊……

若干百年后,我希望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兒孫滿堂,陪我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時候我要閑閑說往事:曾幾何時,我遇到過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她們分別是貓頭鷹、烏鴉、綠毛龜、金絲猴。各自披紅掛綠,披金戴銀,小輩們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吹牛大王,一把年紀死不悔改。哎呀,我得拍張照當證據。

正尋思著這鬼地方哪里有照相機。我身上那只貓頭鷹慢吞吞爬下去,傻看我半天,回頭問牌友:“喂,這誰呀?”

漠漠過來代答:“這是狐族的選命使者,派來洗禮的?!?

爬出來一只綠毛龜,還摸了一副黑邊大眼鏡來戴上,“切”了一聲:“胡說。她身上味道,心頭思欲,半是人類,什么時候狐族墮落到要找半妖來選命。銀狐一支都死光了嗎?”

半妖即雜種,沒誰聽了爽的:“喂,誰說銀狐死光了,瞧過來,這不現成是一只嗎?”

結果被人吃了豆腐——綠毛龜過來摸了我一把,頓時大驚:“洗禮只去皮相?六神圓轉沒?”再摸一把,自問自答,“圓轉個屁?!鞭D身,爬走了。

我那叫一個暈,老大,你要照顧受眾的專業知識水準啊。你吼的那一籮筐話,我真正聽懂的只有屁而已。

疑惑歸疑惑,我可沒敢問。眼前場面太凝重了。八只來自不同族類的眼睛,或大或小,或綠或藍,亮閃閃地罩住我。一言不發。好久才由漠漠打破沉默:“已經洗了兩次了。沒有辦法調整到數值平衡的程度?!?

那四只野獸一起嘆氣。聚了個圈不曉得說什么。我無所事事,難免到處東張西望,注意力很快就被旁邊小桌子上放的鴨脖子吸引住了,摸了一只就啃起來。漠漠爬到我身邊,說:“你也愛吃?”

我興致勃勃:“是啊,而且我還會做的。你下次來我家吃?!?

它嘆氣的聲音比那四個加起來都大:“你真是一只怪狐貍啊?!?

我橫它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見過不少狐貍嗎?”

它折折自己爪子:“不少了。加上你四只了?!?

我剛要嘲笑它孤陋寡聞,動物園都沒去過,不然怎么只見過四只。它加了一句:“兩千一百年以來,來過這里的銀狐,一共四只。聰明絕頂,無思無欲,強悍至極?!?

它神氣肅然:“每一只,都是你們狐族最頂尖的成員?!?

我聽到這里本來眉開眼笑,始料不及它瞥了我一眼:“除了你。”

我很委屈:“我怎么了?我也不想來啊?!?

它悠然出神:“九烏神殿,是非人世界與神界溝通的中介,也是非人世界最老資格的認證機構,每七百年,狐族的選命者來到這里,吐露她們最難以舍棄的牽絆,在忘品洗劑中,經過痛苦的熬煉,將那些多余的欲望去掉。六神圓轉,太上忘情。之后才能真正擔當起選命的職責,面對最后的考驗?!?

我一時好奇:“以前那些使者,選的都是什么?”

才智,壽命,榮耀……

它看著我搖搖頭:“只有你,選了最難搞的感情不說,還怎么都洗不掉。怎么辦啊?”

我當然說不出怎么辦,要再去泡那個泥巴池,不如一刀殺了我也好。要不我叫小白跟長老們說一聲,改派人來好了。

這個想法很對我的胃口,我因此興高采烈,剛要開口辭工,那邊會開完了。綠毛龜看來是發言人,排眾而出,還咳嗽兩聲,一聽就知道善者不來。

“委員會決定了。你的數值過于不平衡,沒有辦法經受選命所帶來的艱苦考驗……”

烏拉!!我不夠格,我被踢出局了??!我可以回去過好日子了,老天爺你對我真好,我回頭就給你買一大豬頭獻祭!

結果綠毛龜又咳兩句,好像它也有扁桃體會發炎一樣。接著說:“鑒于選命事關狐族存亡,我們破例給你冥之令牌,用于進入異靈川本部,那里的人會為你調整數值平衡。如果再不行,那就聽天由命吧?!碑斷ヒ宦暎裁礀|西砸到我的腳。冷的。撿起來一看,暗沉沉一塊六角形的金屬板,上面刻著一個小篆體的“冥”字。

異靈川?那不是非人世界的黑社會嗎?為什么還負責做狐體改良的科學研究工作?

綠毛龜簡短地答一聲:“集團公司業務多元化?!?

那這塊算什么啊?免費還是打折?給誰?。课?,一次把話說完行不行???

虧我難得好學多思,不恥下問,人皆不理我。團團圍回去繼續作戰。我收起牌子后也往前湊,誰知腳脖子給人死死捏住,往外就拖。如此身不由己,我也未曾全盤放棄,腦袋和身子扭成兩百多度,沒事還吼一嗓子:“打白板,打白板做清一色啊?!?

被死拖活拽出好長一截,阿里巴巴山洞咣當把門關了。我想起剛才買的馬還沒分到銀子呢,實在是太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漠漠烏龜飛快掉了個頭,眨眼不見了,與此同時我屁股上結結實實著了一記神龍擺尾,整個身子跟火箭發射一樣,噌的一聲,已經被丟出了神殿,啊呀,落點跟米勒三分有一拼啊,怎么就剛好卡在那扇小門中間呢,夾得我齜牙咧嘴。

我一肚子氣,哼哼著大聲叫白棄:“小白,小白,要死了,你在哪里???”沒人應我。

外面的空氣,平靜得令人詫異。又是日落光輝似水,難道我竟然耗了一天在里面?

感嘆著龜殼一刻,世上一天,我東張西望找小白,四野茫茫,穹宇蒼蒼,小王八蛋到底在哪里風流快活,要是沒給我打包,白老爺子也救他不了。

然后我就發現了,他正在我的頭上。

精確地說,是在神殿最小的這只烏龜頭上。

他盤腿坐著。臉向著神殿的另一頭。背脊挺直。從我這個角度看,從人類化身的角度看,小白的身體塑線有夠完美,強健優雅,流暢精練,使人神往。倘若放去人間當模特,短期內必有無數粉絲在T臺邊尖叫,爭相在網上竟買他穿過的丁字褲。不過,我如此大喊大叫他都無動于衷,莫非是有人在上頭開滿漢全席?

出于我爆棚的好奇心,我決定也跳上烏龜,一查究竟。結果我壓根兒就沒機會踏上去,一道強大的無形軟壁將我徑直彈出來,甩在若干米之外,全身劇疼。憑借我當年在狐山上胡吃海喝好多本修行書的法咒功底,我當然立刻醒悟過來,這是天蟾軟。法力高強的修行者,將真氣在四周圍聚成防護空間,無形墻壁上布滿修行者外化的神經末端,監視及分辨外界動向的性質,并對一定級別下的來襲做出適當反擊??偠灾?,這就是一個兼具自動作戰功能的全方位高智能雷達監視器,不用電。

小白會用這個,一點兒不奇怪,老實說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他用了。當初他老子望高責切,整治他的時候確實下了不少重手,普通狐貍只要遭上一次,一多半魂歸離恨天。小白能保住四肢俱全,天蟾軟的功勞不淺。但是,那是白老爺啊。眼下何方神圣,居然可以逼得酷愛進攻的小白先采守式?

心急火燎繞著小烏龜打圈,我試了好幾個地方,硬是上不去。小白把整個九烏神殿的尾部周圍,全部嚴嚴實實罩了起來。這不是浪費能量嗎?然而多嘀咕一聲我就省過來,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保護我。從那扇門里爬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的羽翼之下,任何力量要傷害我,都會驚動他。

來不及感動,我撒腿就往遠處飛躥,躥出一兩千米,小心翼翼用飛天訣升空,還好,小白的地盤沒有罩到這里來。我能夠遠遠看到神殿頂上所發生的事。而第一眼看到,我就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我娘告訴過我,早上不要念叨別人,因為你念叨到誰,就會碰到誰。

我記得在傳達這個真理的時候,她一再強調了那個時間狀語:早上,早上。

但是事實總是比傳說顯得更多元化,所以現在明明是傍晚,我還是應驗了民間的智慧,活生生見到了剛才在念叨的人——呃,非人。

異靈川。

狐族啟蒙科目之一:非人地理。

其中有一章的標題是:非人世界三大圣地。

青陸,珍谷,異靈川。

前面兩個都是好地方。青陸有美景,珍谷有銀子,小白當年第一個理想,就是搶完珍谷去青陸休假,至于會否被滿江湖追殺,沒有放入考慮范圍——所以叫做理想。當我指出這一點之后,他想都沒想,張口就說,那我去加入異靈川。

要不是這句話被白老爺天耳通聽到,特意跑回來狠揍了小白一通,我一直認為他是會言出必行的。就像人類世界里籃球打得好的都要經過NBA檢驗同理,非人世界中來自各個種族的戰士,成為高手的兩個標準都和異靈川有關——要么是獲準成為其成員,要么是掐架掐贏其成員。

我家白棄,走第一條路線的可能性被白老爺無情地打消了,所以他只好成為一個無組織無領導的在野戰神,貫徹第二條路線,就像現在。

活生生的異靈川成員就在十米開外,總共三個,站成一個戰術三角,血色長袍從頭到腳籠罩,只露出眼睛,看不出是哪一族的成員。各自高高舉起的左手中心,分別鐫刻著異靈川交叉Z字的標志,他們正在對白棄大肆進攻,不計其數的月形霹靂持續發出,劈破天色大氣,在白棄身前飛舞流光,回旋來去,不祥地安靜著,只萬千閃耀炫目,懾人肝膽。

懾人肝膽,我竟然也很容易被懾。人類那些被非人世界視為進化不完全的軟弱特性具有無法解釋的侵略力,三十年塵世生涯之后,我比從前好奇,擔憂亦更多,即使無謂。

事實上我應該一眼就看出,對方雖然作倀作勢,來者不善,在小白面前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月形霹靂的回旋往復中能量日益減低,直到消失在虛無之中。而我那位看似一直在挨打的兄弟,雷霆不動,聲色從容,顯然暗中是占盡了上風。

我這判斷乃后知后覺,因為就在我升空,看清楚事態進行的那一瞬間,小白忽然就站了起來,他站起來的每個動作好似體操教練做動作分體演示一般,極慢而不連貫,可是每一個步驟做完,就有一陣海一樣浩大的壓迫力從他的四周洶涌開去,月形霹靂逐漸在越來越遠的距離處就轟然滅形,散于無聲之中。我站這么遠,仍然感覺臉上身上,像是被大力濺起來的水波拍擊一般,熱辣辣的刺痛,恍惚間天地如淹沒,浪濤肆虐,海嘯滔天。

這是水字訣中的“水嘯”,我多年前看白老爺使過一次,當真是天風海雨,勢量驚四界。但那一次白老爺還需要在水域之旁,利用大自然原始的力量作法,而今一看,小白已經可以純然使氣,形成有質量的水樣攻擊波,難道他的法力之深,已經超于白老爺之上?

這一念的驚訝還沒完結,小白瞬間收起周身的防護氣罩,遙遙喊了一聲:“南美,你出來了?”我趕緊高叫一聲:“哎,我在這兒呢?!彼D過頭來,朝我微微一笑,笑容清俊溫朗,像開在狂飆中的水蓮花,我心里一動,他卻又轉了過去,雙臂高高舉起,在空中畫出一個弧,那弧中的面積跟充了電的燈管一樣,璨然亮起,其后化做萬千閃亮刀鋒,向攻擊者站成的三角摧枯拉朽疾進。一片哀號聲傳來,那三個異靈川成員被高高拋起,在空中一起發出殺豬般的叫聲,身影迅速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趕緊跑過去,擦擦眼睛看空中:“小白,你把他們怎么了?!?

誰知他也在搭手看天,一臉納悶:“不會那么不禁打吧,人都打沒了?我還沒使勁呢?!?

我沒好氣,沖他屁股上踢一腳:“死小子,你夠種,我在下面差點被人玩死,你和人在這里打架玩。”

他一瞪眼:“什么打架玩,都是指名道姓要來抓你的。已經第三批了?!?

抓我?抓我干嗎?我腦子里趕緊轉,欠了誰的錢沒還,莫非欠的有點多……幸好小白及時解脫了我:“跟錢沒關系,狐族選命,向來是非人世界大勢轉化的重大轉折信號,某些種族不欲變化,就會全力阻止選命銀狐履職?!?

難怪要出動白棄來保護我,看來這一趟兇多吉少啊。

我在這里說兇多吉少,小白視為對他戰斗實力的一種含蓄侮辱,因此不悅地瞪我一眼,岔開話題問:“你在下面情況如何?”

我甩甩手:“幾只烏龜,拿我去浸豬籠浸了半天,然后丟給我一個鐵牌子,對了,就是要我去異靈川啊,說要補什么數值。”

小白皺皺眉頭:“補什么數值?”

我誠實地根據自己的理解報告:“除了感情豐富不需要補以外,其他什么德行都要補?!?

他嚇了一跳:“這么虛啊,你受不受補的?會流鼻血嗎?”

小白這樣跟我扯著,眼神很專注地在我的臉上,可是我無形之中,卻能感覺他的警惕布滿四周空間,似乎空氣都因為懼怕而不斷溜走,一根無形的弦繃得那么緊,甚至使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從不知道成年后的白棄,凝神時候神色是這樣莊嚴的,像我們供奉在狐山上的祖先金剛像,安詳慈悲,無笑無嗔,卻至為博大,深不可測……我仰慕地看著他,舊時共度的時光溫柔地淌過記憶的河床,澆灌心底,開出點點的花。

白棄對我突如其來的癡兒心思一無所知,他只是喃喃自語,四方踏視,然后挽住我手臂:“我們走?!?

我斜睨他:“去哪里?散個步?”

他很納悶:“散步干嗎?要趕快去異靈川。你累了吧,沒時間休息就我背你吧?!?

唉,狐貍不解風情,沾染了人類的灰。我只得認命,而且不說不覺得,一說累,我猛然間困得泫然欲泣,軟軟的就要趴到地上去。小白二話不說,把我跟摔麻布袋一樣,在空中掄了一個好大的圓圈,然后啪啦一聲丟到了背上,我的臉貼在他的背上,聞到他的身上有一種金屬的香,肅殺凜冽,卻又意外溫柔。顛簸了兩下,小白撒開腿腳飛奔了吧,他雙手環回來抱住我,穩穩當當,舒舒服服,我迷糊地想,我媽現在做什么呢?吃飯了沒有?便沉入了夢鄉。

我很少做夢,童年時的夢態如何不清楚,但每有所夢,醒來身邊動輒一批人,狀甚緊張,不知為啥。后來族中長老鄭重其事告誡過我,一旦有夢,必須立刻通報上去,不得有任何隱瞞。我的狐生志向,乃是與全世界過不去,怎么可能如此溫順?我干脆從此不做夢了。

即使在人間,無第三人對我有多余興趣的時候。

今日也不例外,雖然小白的背比一切睡過的床榻都更安穩舒適,我只在最初昏昏的時候,腦海中掠過一個自己的形象——或者說,很接近我自己的形象——銀色的狐貍,在黑色大地上狂奔而去,身后隱隱約約,大地破碎,天空崩裂,火焰燒遍漫山遍野,無數生命蒸發。我只看到這樣一個景象,便再無意識。這一睡如此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睡在硬板床上,滿身酸痛。

娘,娘,我下意識地喊。

第二聲出口,一陣惆悵已經占據了我。身下多么硌人啊,怎么可能媲美我家那張好床?緬懷著好日子我爬起身來,咿,這里好像是古裝電視劇里的客棧啊,太師椅,高幾,木床加大帳子,眼睛望過去,還有一個馬桶藏在床后,煞有介事的。而小白就坐在太師椅上,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手里玩弄著那塊我從九烏神殿帶出來的牌子。

我大為驚奇:“小白,這是哪里?。俊?

答案是客棧。

客棧。

親愛的,你竟然可以把我引進娛樂圈演古裝片嗎?告訴我要扮什么角色?我都可以的,徐娘還是少婦?丫頭還是老鴇?統統沒問題,我會變化的!

小白覺得我的花癡發來大不可思議,因此冷冷一搖頭,說:“不,是真的客棧?!?

“真的”是什么意思?我跳過去把門一開,巧了,過道上迎面走來一個小二,白布包頭,一身短打,模樣不算俊俏,行動卻很利落,手里托個空黑漆盤子風一樣走過去,經過我身邊還撂下一句招呼:“客官要什么招呼一聲哎……”

那個“哎”字余音裊裊,裊得我傻了眼。不顧小白在身后喊,我跟在小二后頭走一段,下了樓梯,嘩,眼前好熱鬧。原來上是客棧,下是飯堂,鬧鬧哄哄多少來客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最要命的是,全部是非人。各族各色,十相十方,喧擾不已。

發著愣身后有手拍我,而且是好多只手到處拍,轉頭一看,好大一只人頭鐵蜈蚣對我瞪眼:“讓讓咯,別堵路?!蔽乙话寻阉咀。骸案嬖V我這是哪里?”

他上下打量我一下:“這是哪里?這是異靈川外謄靈客棧嘛,你不知道怎么來的?沒買票嗎?”

什么客棧還賣票,不過沒買是真的,以小白稱王稱霸的脾氣,會不會買也很難說。我正盤算,發現半犀臉色有點不善,直勾勾對我傾斜過來:“你是人?”

我看看自己,果然是人的模樣,一出九烏神殿就變回來了,忙往后跳兩步上臺階:“人又怎么樣?”

他聲音陰森森的:“人是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

他逼近一步:“你真是人?”

不知道為什么,這問題問得我一身雞皮疙瘩,我有種不妙的感覺——如果我說是,他會上來活撕了我。四周開始靜下來,食客們開始豎起耳朵聽我講話,似乎也準備跟上來協同活撕。

額上冒汗,我的救星來得適逢其時。小白的聲音淡淡自樓上傳來,說道:“蜈蚣,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人類精通一種戲法叫翻臉如翻書,不承想人風非人漸,該蜈蚣本領也絲毫不差,只聽得聲音大驚:“紫狐斗神?”頓時腳底抹油,刷地不見了。而那些虎視眈眈也轉瞬即逝,大家繼續吃吃喝喝,渾似不曾注過意。

我眉開眼笑,上前一把摟住小白:“哇,你最近在江湖上闖下的萬兒不小啊,說句話人家就閃了。”

他竟是志誠君子,不吃馬屁,指指自己胸襟上配的一個小小花結:“跟我關系不是特別大,主要我爹厲害?!蔽覝愡^去看那花結,白底紫邊,之前也晃過幾眼,一直沒認真注意,原來來頭這么大,是白老爺給兒子的護身令。想白老爺何許人也,威風八面,名滿天下,尋常敢惹的,一早都被超度了,大家回避也是分內事。唉,當初我捉弄狐王的時候也回避一下就好了。

問別人沒結果,我只好問小白:“人家說這里是異靈川前的客棧,是不是?。俊?

他點點頭,帶我下去,坐了張桌子,叫了十斤牛肉,牛肉裝在一個好大的盆子里,剁得糜細,紅肉鮮鮮端上來,配了綠芥末,還有一碗黑色調味料之類的東西,小白拿起勺子,挖一團蘸了料,送進口去,轉頭看到我目瞪口呆看著他:“好吃嗎?”

他含糊地說:“好吃,你也吃啊?!?

我忙推辭:“不不不,我不餓,你自便?!币幻嫠奶幦タ从袩o其他食物供應。

他任我去看,過半晌嘆息一聲:“拜托,吃肉是你的天性啊?!?

我的天性是什么,從來無人告訴我。若說就是孤零零在狐山上一世終老,我輩命長,實在無趣。在人間有什么不好,美服精食,至親好友,小孩子讀書罷了,從來不用跟我們當初修行一般,簡直要豁出性命去。

我這一番啰唆,小白渾似沒聽到,后來有點煩了,一團牛肉以霹靂之勢塞來嘴里,頓時噎得我半死,小白好整以暇,懶洋洋說道:“既然你如此推崇人類,有沒有聽說過他們的至理名言‘食不言,寢不語’?”

悻悻然,囫圇吞下去,我無奈將話題轉回正事:“小白,我們在這里做什么?干活要趕緊呀,我惦記著回香港去看這一季的時裝秀呢?!?

小白搖搖頭:“事情沒那么簡單。”

他揚起勺子指向前方,我順著看過去,那里有一道嚴嚴實實的墻,青灰色,一條縫都沒有。跟其他三面墻一模一樣,說到其他三面,我才注意到,雖然這客棧內極為明亮,猶如沐浴在日光中,其實卻是一個全封閉的所在,不要說門,連窗戶都欠奉,許多人熙熙攘攘,沒有第三處可去,不過是樓下吃,上樓睡。蹊蹺啊,難道這是圈養式養非人法,肥了就拖出去宰,五花肉十三塊一斤,純瘦肉細細切成臊子,十八塊一斤?我常年對身材控制有道,最多可以拿來做個糖醋排骨,小白就不一樣了,光那幾塊腹肌,就可以燉一大鍋粉條豆腐啊。

小白看我眼睛發直,顯然又陷入了異想天開之中,馬上當頭一巴掌拍醒我:“我讓你看那道墻啊,想什么呢?”

好痛,這樣明鑒萬里、明察秋毫的白棄,讓我多么的不能適應。從前他陪我在山中亂走,有時候我兀自笑起來,他只會無辜地瞧著我看,決計不可能讀出我心頭所想,是上天入地,還是雞毛鴨血。

看就看吧,請問,這道墻很好看嗎?

他哼了一聲:“不好看,但是很重要?!?

沒什么東西吃,牛肉刺身也聊勝于無,我用手指撈起一團,嚼幾下,嗯,居然大為清甜鮮嫩,我一邊吃一邊側過腦袋,正要聽小白對我解釋。

就像是為了應和他的話,這個時候,那堵青灰墻忽然潑喇一響,聲音不大,效果活似打了炸雷,廳堂中諸位頓時飛快起身,蜂擁過去密密圍起,如此緊張熱烈的場面,卻沒有一點兒聲音發出,大家都變成了啞巴一般,屏息凝視著什么。

我拉拉小白:“還說那道墻不好看,大家都在看呀,我們去不去?”

這時候小白吃完了最后一口牛肉,淡然道:“不去。那是異靈川審查部門對各類普通申請的初始回復,要是受理,就要去交定金買燒豬,如果不,就該打道回府了?!?

我忙摸了一下身上:“我們也有申請啊,哎,那塊牌子呢?”

白棄眼神閃爍,似有某事令他心有不安,半天才說:“我們申請的不一樣,哎,南美你別亂跑啊。”

對于湊熱鬧一事,我向來情有獨鐘,不管小白說什么,我使出渾身泥鰍功,三下五除二,扎進萬頭攢動里,一看,哎呀,老母雞變鴨,那道墻突然變成了一塊碩大的液晶屏呀,上面一行一行,在顯示信息。頂頭分列逐一寫著:事務名稱,送審日期,審查結果,備注。兩只黑羽鳥人張開的翅膀在我眼前擋得頗為嚴實,東張西望,只看到一個什么“尋找吸血鬼初戀情人”,結果是不予接受,備注中寫明,該吸血鬼已于去年死亡,沒得找了。濟濟中就有個好不粗豪的聲音哇哇哭將起來,我仔細一看,是只雌性狼人,樣子還怪漂亮的,耳朵上掛了粉紅粉藍的裝飾珍珠,這時候捂住自己的毛臉,沖到一邊伏在桌子上號啕。我見猶憐,連忙好心地過去摸摸她脖子上的毛,柔聲安慰:“別哭了,吸血鬼死也不能復生,萬一見了他咬你一口,不是更傷心?留點美好回憶吧。”

這番話有理有節,安慰效果大好,狼人妹妹是個直腸子,抽噎著想了想,覺得也對,站起來走去柜臺,大吼一聲:“結賬,老娘走了。”

液晶屏上信息滾動極快,答復簡潔明了,給不給辦,給辦多少錢,不給辦什么原因,幾個字就說得明明白白,群眾只要不是文盲,一看即知,絕不需躊躇。里面負責審核業務的那位兄弟不曉得是誰,不但執行力和眼力均各驚人,連文字功夫都是一等一,佩服佩服。

這邊廂失意人落泊天涯,上樓拿行李;那邊廂狀元郎游街戴花,申請被受理的朋友歡天喜地散開,也上樓拿行李。我看液晶屏底部指示,是要他們前去財務中心辦定金交納手續以及簽訂合同,分工這樣專業,看來異靈川在非人世界名列三大圣地之一,聲名日盛,經久不衰,運作方法確有獨到之處。

委托人全都散去,液晶屏還在繼續滾動,非人界的恩怨情仇,雞毛蒜皮看來也不比人間少。我嘖嘖嘆息,回到小白身邊坐下,問他:“他們從哪里出去?”

白棄不理我。

他正緊緊盯住那個屏幕,神色肅然,隱隱有些緊張。

咿,小白莫非你的初戀情人也托異靈川在找你?可是你的初戀情人,不就是我嗎?我嬉皮笑臉跟去看,猛然間好似一桶冰水從頭澆下,我從后心到腳底,涼成一團。

我轉身后翻出的那一屏,從頂頭一行到最后一行,事務內容統統是:

截殺狐族選命銀狐。

截殺狐族選命銀狐。

截殺狐族選命銀狐。

…………

狐族選命銀狐?

我?

日期都是這幾天,申請人來自各個種族,而異靈川的審查結果是全部受理,備注中赫然寫一行字:情形特殊,同一事務多重受理,費用加收百分之三百。級別特急。

我一把扯住小白:“為什么個個都要追殺我?”急切間,聲音尖銳,不似我的。四周忽然靜得很危險。

他反手握住我的腕子,有一股小蛇一樣蜿蜒的暖度過脈搏,游轉身體,使我鎮定,小白緩緩說道:“不要驚慌。我在這里?!?

他叫我不要驚慌,自己亦是一派雍容。手指間把玩著那塊金色小牌子,沉吟不語,我警惕地四處看,問他:“九烏神殿那群野獸是不是和異靈川勾搭好的,騙我們來這里自投羅網?”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半天才遲疑地說:“不應該的。”

我是個直腸子,最討厭七拐八彎的陰謀,一時氣急,乃建議道:“既然都和這個鬼地方扯上關系,那咱們沖進去打它個稀巴爛吧?”

聽到打字,小白忽然眼睛一亮。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興奮。啊,對一只以戰斗為樂趣的狐貍來說,把什么東西打成稀爛,就是至樂之一,值得大操大辦一番啊。

眼睛亮到一定程度,白棄就不肯再無所作為。他站起來,捏著自家下巴對那面滾來滾去要殺我的液晶墻左看右看,左看右看,忽然拉開一個架勢,儼然棒球投手在比賽現場,右臂用力一擺,一聲大喝,那塊金色小牌子以快到幾乎看不到的速度,雷霆萬鈞般向前飛出,誓要把液晶屏打成碎玻璃。我騰地跳起來,心情十分激動,要是手里有兩個花球,說不定就要載歌載舞跳上一曲,權做拉拉隊。

也幸好我沒跳,因為那面墻的結果,并未如我意料中一樣逆來順受,當即以死殉職。

它違反了作為一堵墻所應該遵循的固定原則,悍然裂開了。

不是破裂的那樣裂,而是像水波被鯊翅劃過那樣裂,然后聚合,夾住了帶有千鈞之力的金色牌子。

倒抽一口涼氣。小白和我面面相覷,從他的眼睛里我幾乎看到些微幻滅光芒,幸好須臾后,還是傳來了意料中的嘩啦嘩啦聲。墻受力不過,終究塌了,后面露出一個碩大的空洞,幽黑,安靜,令人倒抽一口涼氣。

白棄當即松口氣:“遲來比不來好?!?

我沒來得及附和他,因為液晶屏一碎,從空洞中就冒出來兩個莫名其妙的人,躥到了我們身邊。

五短身材,玄色短打,頭戴尖頂斗笠,臉罩密實面具,模仿忍者模仿得太像了!我擊節嘆好,人家就不樂意了:“模仿什么呀模仿,我們就是忍者的祖宗好不好?!边@句話本身就說得很有忍者風度,因為他悄悄靠著我的耳朵,幾乎用的是氣聲。

我忍住笑頻頻點頭:“好說,好說?!?

輕易就達到了說服效果,忍者兄頗覺意猶未盡,還要繼續,被同伴扯了一把:“別瞎扯了,喂,你是狄南美嗎?”我大奇:“咿,你認識我,你誰呀?”那位忍者兄弟風度翩翩地一鞠躬,拉長聲音報告:“在下二十四,供職異靈川特別事務組?!敝钢干磉呁椋叭?,我的同事?!蔽覔溥暌宦曅Τ鰜恚骸岸模咳??好名字,好名字?!?

虛偽的恭維,得到了一個小小的糾正:“哪里,這只是我們的工號,想投訴就要記得?!?

我們寒暄半天,小白一直沒吭氣,忽然一伸手:“你們來做什么?”

二十四對他又作了個揖,禮數實在周全,曰:“回您的話,我們是特別事務組工作人員,來接狄南美小姐進去補數值的。”

果然是特別待遇,動作很快嘛。我等不及了,踴躍上前:“那快點快點,補完我還有事呢?!?

小白卻一把拉過我,先瞪了好大一眼:“沒腦子,等等?!?

不顧我撅嘴,他跑去逼人家:“我要跟進去?!?

人家也很有骨氣,當即拒絕:“不行。”

小白很惱火:“那么,你們也該知道普通事務組發出的追殺令吧。你們如何保證南美安全?如何防護在內部進行的襲擊?她有三長兩短,誰負責任?”

一串排比,問得殺氣騰騰。從氣勢上看,只要兩位仁兄行差踏錯,沙包大的拳頭就會當頭下去,把他打得虛無縹緲。好在二十四很有經驗的樣子,將手一抬,不卑不亢道:“請放心,異靈川各業務部門都是獨立管理,獨立核算的,我們好大一個門面在這里,絕不可能自砸招牌,就算要砸,也不會跟狐族對著干,好,我們走了。”

這句話聽來非常有詐,十足是我平常的工作語言。在冒牌服裝店里對著顧客大拍胸脯,振振有詞:“保證質量,大門面擺這兒呢,不滿意您找我!”穿了沒三天,褲子拉鏈準掉。

沒奈何,小白放了我的手,眼神閃爍不定地看我隨兩位忍者走向那個黑洞,竟然這時他們才發現墻塌了,兩條舌頭吐出來,良久都收不回去。我笑嘻嘻地安撫他們:“使用年限到了一定程度,墻塌也是應該的,多撥點經費修修啊?!?

二十四轉頭過來,好久才擠出一句:“這是玄武石尊者,通靈,顯示與格斗全能。我都打不過?!?

你打不過是正常的,我家小白何許人也。我得意揚揚,跟著舉步向前,邁過那個碩大黑洞,不過兩秒鐘,眼前便重現光明,我們來到了一個實驗室里。

很大,高闊,四圍和中心的白色實驗臺上,密密排列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銀色儀器,閃著各色光芒的屏幕無處不在,跳動著數據和曲線,不曉得說些什么。但是這個實驗室可能研究基金不足,所以都沒人在里面工作。我回頭白了他們一眼,問:“干嗎?要對我做狐體研究?”他們特別嚴肅:“哪里,你都沒發育成熟?!?

這句話對我的打擊很大,超過常人想象,我氣哼哼轉了個圈:“那要干嗎,要干嗎趕緊,我忙著呢?!?

他們脾氣不壞,聳聳肩繼續走:“先做檢測,看你的數值到底不平衡到什么地步?!?

半小時后,我在實驗室一角的沙發里坐著,那座位小到把我整個下半身都卡住,考慮到前一段時間我都在節食,臀圍大約只有八十厘米上下,這個椅子的設計頗不夠人性化。更兇險的是,剛一坐下,周身上下就有點癢癢,手背脖子諸處,出現了許許多多點狀的透明凸起,難道我一把年紀發麻疹?緊接著,一根接一根透明的絲縷狀線條突破皮膚,硬是長了出來,雖然不痛,卻令我毛骨悚然。那些絲縷長勢十分喜人,很快長達數米,蜿蜒到地上,一路猛爬,爬到一米開外的地方,刷的一聲豎起來,跟眼鏡王蛇要咬人似的,所差不過一個三角形的頭;之后絲縷間開始糾結,三三兩兩合抱成為更粗的蛇體。

我張大了嘴——事實上我沒有——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失去了對整個身體的控制能力。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現在的樣子,的確十分之狗。

那些絲縷,樣子就拙一點兒,但相當有想象力,沒過一會兒,居然造起了型,在我面前結出了五個瓶子。頂端如花朵狀散開,柱體頗粗大,直徑一米左右,一字排開,漸漸的,分別有五種顏色不同的液體從瓶體內冒出來,赤、金、黑、藍、綠,更隱約傳出咕咚咕咚的沸騰聲。我拼老命斜眼下望,驚愕地看到一眾絲縷變色,液體其實就是從我身上傳輸過去的。隨著時間的點滴推移,液體數量都穩步增多,尤以赤色最為活躍,幾乎是直線上漲。兩位數字兄俯身細細察看,嘀咕道:“純種銀狐,厲害厲害。”回頭就看到我兩只眼睛跟燈籠似的瞪住他們看。三十七真是好人,當即跟我解釋:“那線條是懸神引改良版,導入你的稟性,那五色分別代表一種。紅色那個是感情,嘖嘖,夠偏科的?!?

懸神引是哪根蔥?問不出,猜猜看,大概是嫁接元神的媒介物。這時候三十七嘆了口氣:“我說,不用看了,那群烏龜一點兒沒測錯,她這樣子要能去把命選了,我改名三十八?!倍睦浜咭宦暎骸澳悴皇且恢毕虢腥??!辈恢罏槭裁矗以谒麄兇綐屔鄤Φ穆曇衾?,聽出一點兒似是如釋重負的意思。

一邊斗嘴,一邊過來我身邊:“狄小姐,我們換個地方。”

我肚子里狂喊一聲烏拉,終于又可以動了,自由,可愛的自由,回來吧。

結果人家沒半點把我釋放的意思,兩人四手,把我屁屁下沙發掉了個個兒,大頭朝下的時候,我的眼睛掠過他們露在長袍下的腳,那不是腳,是扁平的蹼,蹼尖極為鋒利,閃閃發亮。啊,末世皮鴨族?

沙發掉了個,我就摔了下來,眼看要一頭撞地的時候,卻神奇地得到了穿墻功能,直接透過了白色的、看上去堅硬的地板,好似穿過了一塊豆腐,并且在這塊豆腐的下面,驀然感受到一陣迷夢般的昏暗,那昏暗如此酣暢甜美,使我快速閉眼,一場好睡沛然襲來,截住我。

然而我胸口,突然作錐心的疼痛。

我閉上眼,那疼痛不依不饒地襲來。青蚨令總在不知不覺的時候發作,無緣無故地疼著,提醒我千萬里外冷清清一間居室,我娘孤零零。我惦記起我娘,如沙漠里的臨危客惦記一口清甜的水。當我平穩著陸,仿佛落到一個硬冷的平臺上,我緊閉的眼里開始酸澀,百年不曾蘇醒的淚腺,蠢蠢欲動。

四周死寂。我無暇端詳。一心一念,心心念念地想,我娘怎么了,怎么了,她遭難了嗎?被欺負了嗎?餓了病了摔跤了嗎?我從這鬼地方出去救她來得及嗎?這時候天地洪荒干我什么事?我身小小,不過求一段小小的福分,在人間。

因此我要睜眼,喊停。這戲目再驚喜有趣,演下去都非我愿,我要走。

卻有人先過我,是二十四那個大頭鴨子,壓著聲音,緩緩說:“她睡過去了嗎?”

這聲音與之前,感覺迥異,十分不祥,撥動了我天性里那根最警惕的神經,我硬生生忍下張口大叫的沖動,靜了下來。

三十七似乎一早在我頭部附近恭候,應聲回答:“睡過去了,這是青陸限量產的散魂氣劑,除非事前護住心脈,否則一定中招。她修煉尚淺,沒有問題的。”

中招?這么專業的江湖術語一出來,就知道這是到了黑店了。說起來我別的本事都差強,只有裝睡這一手,是經過了我那個賴皮娘嚴格質檢的,于是氣息一勻,拿出我渾身解數,氣沉丹田,神游淺海,那眼皮微開半閉,那神情若夢是迷,那哈喇子將流不流,比睡還像睡,不要說騙倒眼前這兩個冤大頭,就是放到奧斯卡演技檢驗臺上用放大鏡看,諸評委也要給一百分。

意念中二十四緩緩走近我頭部,不曉得為什么沉默了一陣,輕輕說:“可以動手了嗎?”三十七遲疑了一下,反問:“你確定嗎?”

兩人沉吟,三十七緩緩又說:“異靈川千年名聲來之不易,何況對方是狐族。我們能承當一切后果嗎?”二十四嘆息一聲,無奈地說:“兄弟,你說得這么沉重,好像我們是決策者一樣,麻煩你醒醒啦,我們是兩個嘍啰耶。”

這位對自己的身份惕然的嘍啰兄,說完這番大有深意的話,就跑開不曉得要去做什么,我心活似一片上了鍋的法國鵝肝,被好奇為油,煎得嗞嗞作響。要是不馬上起鍋,很快就要變成一坨焦炭。有那么一瞬間,我決定不看戲,毋寧死,豁出去了,矛盾交煎,煎到我要憤然起身大吼一聲的關口,腦子里某個地方,本來黑暗幽閉,懵懂無知的地方,有一扇門驀地打開,陽光透入,忽然間我無需睜眼,卻能看得到一切。仿佛靈魂飄忽出去,冷眼旁觀。

我所在的地方,像一個刑訊室,面積不大,也是無門無窗,地腳處散發著幽暗燈光。我躺在一張黑色石臺上,雙眼緊緊合上,狀若暈死,嘖嘖,不枉我多年修行,裝睡功夫出神入化。自我贊嘆兩句,注意力才被二十四那只忍者鴨子吸引過去,他站在東南方向的角落里,神情呆滯,一道懸空的圓形光柱把他罩住,正徐徐旋轉著上下游移,經過之處,二十四的實體便慢慢消失,最后留下一片空虛。光環并未消失,繼續上上下下,頗有規律,活像一個電梯。這一念剛掠過,我就得了一千分,順利闖入百萬富翁第二關,因為那的確是一個電梯,在旋回往復之間,帶來了另一個人的實體。

惹火身材,高挑個子,華貴黑長裙。

在人間當女人當得過癮,我一早習慣了挑剔其他女人的缺點,無論對方美艷到什么程度,我都有本事挑出刺來。但這一次,我幾乎呆看了五分鐘以上,才注意到作為女人,來者在其他方面雖然都徹底完美無缺,但卻悍然具備一個最大,而且絕對無法忽略的缺點。

她有一個過于標新立異的發型。

蛇發。

不是比喻,不是假借。吐著紅信的無數黑色怪蛇,在她頭上盤曲舞動,散發著極為危險的訊號。那些蛇沒有眼,卻貫穿著永不衰竭的活力,咝咝聲撕扯空氣,帶著與仇恨恐怖同源的氣息。

美杜沙的蛇發。

希臘神話中說,誰看到如蛇舞一樣的頭發,誰就要變成石頭。

在異靈川的中心出現異國地盤上的非人,是很大的一個SURPREISE。尤其美杜沙仿佛地位極高,守在我身邊的三十七,必須躬身迎接,用一種骨頭酥了一半的語調說:“使者,您親自來了?”

使者?什么使者?

她款款來到我身邊,低下頭深深看我,綠眸子像大海最深處的暗流,帶著不可測的陰暗與危險,慢慢說:“情況如何?”哎喲,會說中文呢。

三十七立即回話:“情感指數異乎尋常地高,和人類親厚。不殺生。銀狐的天賦潛力沒有反應,難以估計?!?

蛇發女郎緩緩點頭:“也就是說,她也許會選出和傳聞不一樣的命?”

三十七接話,在提醒她:“使者,不可僥幸。她情感指數雖高,卻都是出于后天因素,銀狐本身血統最冷酷,而且預言能力無雙,屢次選命都掀起世間大亂,狐族因而得以乘機發展,在人與非人兩界大肆擴張,對其他種族生存的空間極為不利。我們還是謹慎的好?!?

誰說這小子是嘍啰,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不過說到預言能力無雙,顯然這是不了解我。除了對我娘的小動作保持了未卜先知的全勝紀錄外,我連天氣都沒猜對過??上н@個生番使者對如此讒言居然頻頻點頭,糊涂蛋啊,糊涂蛋。不管我腹誹如何嚴重,一陣微妙的沉默之后,她果斷地下了指令說:“毀掉她全部潛能指數,打斷經脈?!?

好不留情面的命令,而她每吐出一個字,我全身的皮就繃緊一分。四肢百骸,都到了一個最緊張的地步,再多加一分壓力,仿佛就要爆炸開來。

但也就在這最心緒澎湃的一刻,我忽然不覺恐怖。有個聲音在我腦海深處,輕輕呼氣,輕輕吐氣。那仿佛是我自己,又仿佛是另外一個人。但每呼吸一次,我就安寧了一分。

連寸寸肌膚都放松下來,身外一切都遠,都無關緊要。

鵝肝漸熟,不再恐懼被微波爐叮多一次,或者切碎和西芹同炒。

肚臍處微微一涼,無色無形的針狀物潛入了我的丹田,發動起來活像有臺吸塵器在真氣中奔突。三十八低聲通報進度:“請使者催動法咒,懸神引定位成功,從情感指數開始破壞。”切,說那么專業,你以為自己是金星登陸總指揮嗎?

血流加速,發出大海怒吼一般的喧嘩。向外奔流。周圍空寂,忽然很冷。

倫敦老城區,知名的Aunt’s餐廳。

史密斯悠閑地坐在臨窗座位,享用一杯咖啡,等待著女朋友的到來。經過十個月的苦苦追求之后,瑪麗終于答應跟他約會,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美好得像上帝恩賜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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