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語尋趣:大連方言
- 董曉葵
- 2358字
- 2024-05-24 10:12:02
跑腿子,孤老棒子
“跑腿子”“孤老棒子”是從《簡明大連辭典》里選取的方言詞。
《簡明大連辭典》對這兩個方言詞的記載很簡單:跑腿子,是指光棍,成年人無妻室者;孤老棒子,是指年老無子女者。
孤老棒子,也是東北方言,《東北方言口語詞匯例釋》記載,孤老棒子,是指老年單身漢。
例句一:小后屋的劉孤老棒子我也騙過他。(《群眾創作》1985年1期2頁)例句二:你叫王振美,“美”在哪兒?一臉褶,刷子似的頭。孤老棒子!(《依安文藝》1985年)大連市區人對這兩個方言詞很陌生,莊河和普蘭店人卻知曉其意,很多人已遠離家鄉,卻被這兩個方言詞喚回故園。“我們村的魯三是個老跑腿子,我們班的張小明他奶奶是個孤老棒子……”與老話相遇所帶來的巨大歡喜,居然令人思維凌亂了。如果張小明的奶奶是“孤老棒子”,那張小明的爸爸從哪里來?
“跑腿子”與我們常說的“跑腿兒”不同?!芭芡葍骸笔侵笧槿吮甲咦鲭s事,是一出戲中的龍套,是烘托鮮花的綠葉子。在大連方言里,“跑腿子”是指單身的男性,急卡卡(大連方言,著急的意思)地想娶媳婦,卻沒能如愿,孑然一身,無所依仗。
據《東北方言口語詞匯例釋》記載,跑腿子,是指獨身的成年男子。
例句一:我二愣子就跑腿子一個人,上無父母,下無兄弟,跳井都不掛下巴?。ā侗狈角嚒?982年3期87頁)例句二:我屋里的早入土了,到如今還是跑腿子。(周立波《暴風驟有閱歷豐富、修養較好的“老跑腿子”,年輕時孤獨一陣子便走南闖北去了,暮年踽踽獨行葉落歸根了,并不凄涼,像一株經過風雨砥礪的竹子有著卓爾不群之美,令人好奇他在外面所經歷的故事。我將這類“老跑腿子”稱為那個年代的獨身主義者。到最后,他們是主動選擇了單身生活。他們容貌清癯,風姿雋爽,遺世獨立,將一個人的日子過成風景,過成神話,都有可能。

古人曰:“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跑腿子”,即鰥夫。這個方言詞與女性單身者無關。女性單身者到了晚年,依然屬于青蔥不老的“老姑娘”,被人似嗔非嗔地總結一句“做了一輩子老姑娘”。
其實,放在今天,“跑腿子”就是“鉆石王老五”,當然是指有修養的那一類。愿為女人跑腿兒的男性單身者,會被女人視為“男閨密”。男閨密也可以傾聽你的心事,但男閨密真正的使命是跑腿兒。不是每個男人都可以成為女人的閨密。不嗜煙酒,干凈清爽,熟諳女性心理,喜歡女性的生活氛圍,了解時尚潮流,精通吃喝玩樂之道,不吝惜金錢、體力和時間,這樣的男士才可能被發展成女人的閨密。
在今天,婚后不生育的夫妻被稱為“丁克族”,年輕一代不愿像父輩那樣被孩子綁架一生,勇敢地斬斷婚姻里傳宗接代的使命,選擇只有彼此的“二人世界”。至于養老問題,在當下或未來已無須多慮。“丁克”由英文而來,字面意思是“雙收入沒有孩子”。在過去的年代,“丁克族”上了點年紀之后,會被人稱為“孤老棒子”。
那個年代,沒有生孩子往往是由被動的生理原因造成的。生不出孩子的事實像塊烏云,一輩子籠罩在女人心頭。沒人敢質疑男人,過去農村男權至上的觀念太根深蒂固了。
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的人,甚至將生了女兒卻沒生出兒子的老人也打入“孤老棒子”之列。若說“孤老棒子”這個稱號有悲劇感,皆因養老問題。“養兒防老”是祖輩的人生追求,有女兒都不好使,只有兒子能為你養老送終。兩戶人家為地頭的紛爭吵架,有兒子的人家萬分囂張,沒兒子的人家占理也硬不起來。
沒有子女的老人,常會在家族其他晚輩面前念叨著:“逢年過節可別不管我,給我燒點紙啊……”“70后”們在小學時代學雷鋒做好事,幫扶對象就是“五保戶”,即“跑腿子”“孤老棒子”等鰥寡孤獨者。如今,這個弱勢群體被稱為“低保戶”,他們的生活質量是社會發展的晴雨表。
2015年,上海作家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繁花》是用上海方言寫的,參評茅盾文學獎前,已獲過很多大獎。金宇澄一直主張,文學要有辨識度,文本個性尤為重要。令人意外的是,金宇澄最早是在網上寫段子,寫著寫著就寫出了這部獲獎作品。
那是2011年,金宇澄在網絡上用上海方言寫上海故事,每天早晨起床寫一段發上去,樂此不疲,從最初的幾百字到后來每天寫幾千字。5個月后,金宇澄將這些故事整理成一部長篇小說,取名為《上海阿寶》。2012年,《上海阿寶》經刪減改名為《繁花》,在《收獲》雜志發表。
?《繁花》是金宇澄的“試驗”作品。60多歲的金宇澄是地道的上海人,上海里弄文化是金宇澄的精神原鄉。他的母語是上海話,普通話是他的第二語言。他要用上海方言寫小說。做這個文學“試驗”,金宇澄用的是笨方法,一個故事立起來了,先用普通話寫一遍,再用上海話寫一遍,或者,先用上海話寫,再用普通話寫。他絲毫不覺得累,“醉里吳音相媚好”的創作驚喜,令他堅信上海話寫上海故事最傳神。
這個“試驗”做到十幾萬字時,金宇澄完全獲得了駕馭方言寫作的熟練感。之后他開始嘗試將上海方言轉化為“上海官話”。這是《繁花》最終攬得茅盾文學獎最重要的秘密。用地道的上海方言寫《繁花》,上海之外的讀者讀不懂。而把上海方言改成上海普通話,保證北方人能讀懂,又不失上海地域特色,金宇澄在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十里洋場一飯一茶的瑣屑與光芒,在方言這里找到了屬于她的情致神韻。
南方作家一出生就落在吳儂軟語的襁褓中,在溫潤婉轉的吳音中款款長大。平時在生活中說著俚言俗語,可一拿起筆來,就要轉換到普通話思維的頻道。普通話是以北京話為基礎,南方話與其相去甚遠。所以,南方作家認為自己在寫作上處于先天的弱勢,總有點“吃虧”的感覺。金宇澄的成功就在于揚長避短,選擇用自己的母語來進行思考和對話,形成了《繁花》鮮明的文學特征。
“金宇澄的《繁花》是過去四年中國長篇小說一個特別有異質性的文本,對漢語寫作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積極推動作用。”這是第九屆茅盾文學獎“80后”評委楊慶祥對《繁花》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