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閣背靠寒石,前有高墻,常年見不到陽光,其內十分陰冷。四海被丟到琳瑯閣就一直睡著。這琳瑯閣布置簡單雅致,原是寒非在時的書房,書案在窗下,一抬頭就能看到層疊雪山,萬仞高山和深淵都盡歸眼中。他曾攜了很多花種在窗前種下,可此地,能生長的只有白梅,如今白梅藤枝仍在,只是再也不會開花了。
寒雁走進琳瑯閣,見四海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的頭發被剃光了,倒有幾分像男孩子,雙掌和腳上的傷還未恢復,幾經輾轉,血又浸透了紗布。
寒雁坐在床邊,伸手轉了一下她的頭,騰蛇紋觸目驚心,她就是萬毒谷主之女,一身清血,難尋的奇藥。他輕輕抓起四海的手,放到鼻尖聞了聞,他的目光漸漸冷了起來……
“敢騙我……”寒雁低聲自語,陰冷不已。清血之味如秋水甘泉,而這個女孩身上的血就是普通人的血......
衛煦早就知道她會死的,自從上次她拿回泣毒蟒的毒囊,與寒雁透露過四海的消息,她就知道自己已經沒用了……這么多年,她為寒雁制毒煉蟲,更是對他了解甚多,她知曉他的弱點所在……寒雁癡迷于煉制毒香,與毒與香為伍,本身也會備受折磨,要么,百毒不侵,要么,毒痛纏身!衛煦知道只要四海尋回,萬毒谷有繼,她就一定會死。所以,衛煦留了后手……她只給了寒雁一顆泣毒蟒毒囊,給了他一個假的萬毒谷主之女,她要他永遠煉不成云煞香,她要他永遠承受萬毒摧心之痛!
寒雁冷漠放下了四海的手,再次觀察她頭側的騰蛇印,他輕輕觸碰那個印記,上面血跡竟然尤然未干,這印記是新刻的......
寒雁心生疾怒,痛苦也在隨著心跳的猛烈而緩緩加劇,面色瞬間蒼白毫無血色,他起身坐去窗下桌前,面見雪山蒼茫,枯枝折轉,憤怒不已,也對,是他太自負了,以為所有的事都在自己的計算里。他對云煞香太癡迷,以至于迷了眼迷了心,自亂了陣腳......若他對那一身清血沒有那么渴望,便不會讓衛煦鉆到空子欺騙于他了......
此時,他忽覺身后有什么東西靠近,在他回頭之際,四海已拔下了他頭上的雪焰簪,白發如水如煙散落,他似天上來者......
“寒非師父......”四海興奮一語,沖入他懷里。寒雁孤傲尊貴,除了寒非已經很久沒有人能近他的身了......
寒雁本想將四海一掌推開,可是,她口中興奮而念出的寒非二字讓他猶豫了......
“寒非去哪了?”寒雁低聲問四海。
四海直起身子握著雪焰簪燦爛笑著對他說:“寒非師父不是好好的坐在這里嗎,為何這樣問呢?莫非你也傻了不成?”她舉著一支雪焰簪,另一只手從懷里又尋出一支雪焰簪,與此同時鬼侯塞在她懷里的一封信也落了下來......信上寫明寒雁二字......
頓時,四海的笑容漸漸收起:“這簪子寒非師父曾經送給了我,我就再沒見師父戴過。”四海抬頭疑惑的看著寒雁,“原來師父有兩個這樣的簪子!”
此時寒雁也拾起那封信握在手中,抬眼冷冷的看著四海:“這種簪子雪御宮到處都是.....”
四海見他的眼神不對,這個時候她才看清的寒雁的臉,他只是與寒非長的相似而已,并不相同......四海緊張恐懼的退后兩步,她一緊張將兩個簪子握在了一起,頓時,簪子融化成一縷清煙,消失不見,四海慌亂的尋了好一會,又在地上一寸寸的找,仍是連個簪子的影子都沒找到。她急切自言自語:“這是寒非師父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它去哪了......”
“同一塊雪玉雕琢的雪焰簪,再次相遇觸碰時,會雙雙化作灰燼......”寒雁低聲說著慢慢向四海靠近.....四海盯著他冷如寒山的眼睛連忙后退,直到腿撞在了床上,她恐懼的跳上床去鉆去被子里把自己團在床角.....往日里,只要她害怕躲去被子里或者躲在鬼侯身邊就沒事了......可是現在四海無助極了,這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床......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們有仇嗎?”四海躲在被子里詢問著。
寒雁坐在床邊,手里握著那封信,他輕輕撫了撫那信,信封里除了一個小珠什么都沒有,謹慎起見,他不能自己打開,況且這個丫頭身份可疑,寒非早就離開了藥廬,她一直跟隨鬼侯。況且衛氏兄妹一同到過藥廬,鬼侯生死未知,這個丫頭又是衛煦從藥廬帶回來的,也許這丫頭為衛氏兄妹和鬼侯所驅使,藏了什么毒心。這信中絕不簡單......
寒雁抬手扯去被子,四海蜷縮在床角捂住眼睛不敢看他。
寒雁看了看那封信抬眼冷漠的對四海說:“你給我送信,不知道我是誰?”
四海張開指縫看了看寒雁,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那封信,輕讀出寒雁二字......她突然放下了雙手,卸下了所有戒備,她爬去寒雁身邊說道:“我知道這個名字,寒非師父常常念起,他說寒雁是他最好最好的哥哥!”
寒雁心中似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沉痛溫柔酸楚......
“那你就是我最好最好的師伯了!”四海熱情的湊近寒雁,寒雁微皺眉頭將那封信擋在了四海臉上:“這信里是什么?”
四海從臉上拿下那封信,抱在懷里,突然悲傷起來:“這是侯爺重傷時交給我的東西......他是被一個黑衣人打傷的!那黑衣人說要我來雪御宮才肯放過侯爺.....”她低頭哭著,眼淚啪嗒啪嗒的滴在信封上。
說來這么多年,寒雁許久未見人流淚了。他身邊的人沒有人會哭,眼淚是最無用的.......可不知為何,他鬼使神差的抬起手為她擦凈眼淚,那淚水滾燙,竟然讓他的指尖灼痛不已......
“寒非都教過你什么?”寒雁問。
四海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看著寒雁略微驕傲的說道:“寒非師父醫術了得,他教過我很多救死扶傷之法,可是我太笨了,什么都學不會......最后他沒有辦法,給我做了個銀針弩防身......不過!”她目光驟然一亮,“我從小就替寒非師父嘗過百草,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腥的,我都嘗過!寒非師父還夸我味覺超凡呢!”
“銀針弩.....”寒雁目光落在四海右腕小巧精致的腕弩上,此弩造型簡單,刺針有力,簡單有效,隨身攜帶再合適不過。
“寒非去哪了?”寒雁再問。
四海皺著眉頭低下了頭:“十年前,寒非師父就離開藥廬了,杳無音信......不過侯爺說,寒非師父心懷天下,常常懸壺濟世,也許他遇到了太多需要救治的人,耽擱了,所以才沒及時回來吧。”
“鬼侯是你什么人?”
提及鬼侯,四海心中溫暖無比,但是想到他如今生死未知的處境,她又揪心不已:“鬼侯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不知道那個黑衣人是否履行承諾,救治侯爺......”
“黑衣人與你說了什么?”
“他說只要我來雪御宮,他就會把侯爺救活!是我太弱了,沒有能力去保護他,他被黑衣人重傷,奄奄一息.....我好擔心侯爺,萬一他去了那個叫死的地方,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寒雁聽著四海的言辭,這個女孩癡傻單純,不像是能說謊的樣子。衛氏兄妹一定在從中作梗,信一定有問題。
四海無意看到了窗外千山,她忙抱著那封信跑了過去,她站在窗前,望著千山落雪,心中沉痛不已:“師伯......”四海輕聲喊著寒雁。
寒雁一怔,而后起身走到她身邊。可能孤獨太久,他幾乎忘卻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與他有關系,小小的一個稱呼卻讓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流,他莫名的貪戀這種感覺......
“窗外這么多大山,宮殿下也是大山,山中是不是藏著很多尸骨?佇立著大山的地方,是不是曾經有很多活生生的生靈?”
她這個問題在寒雁看來有些沒頭沒腦:“你說什么?”
“侯爺跟我說過,尸骨化作塵土,塵土變成大山,大山就會永遠留在天地間。可是這些大山冷冰冰的,它們不會說話,不會陪伴我,亦不會聽見我的心聲......”
寒雁攥拳負手而立:“你不知何為生死?”
四海微微低下頭悲傷道:“寒非師父曾經和我說過,生,是到不了的地方,死是回不來的地方。”
寒雁冷然一語:“生來死去是天道有常,不值得笑也不值得哭。”昔日雪御宮前,雙親身逝,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四海的心被他的話刺痛,她頭低著,抹著眼淚,哽咽著:“師伯的話是真的嗎?”
寒雁抓著她的肩膀,將她扭在自己面前,他鄭重的看著她說道:“老老實實的回答我,這信里是什么?”
四海微微皺著眉說:“這是侯爺危急之時塞給我的,他怕被黑衣人發現,便沒來得及告訴我里面是什么。”
寒雁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把她拉去身邊,說道:“打開這封信。”
“這是侯爺給師伯的信,不是該由師伯來拆嗎?”
“打開。”寒雁再次說道,他的語氣嚴厲生冷,不容拒絕,四海見他一副不好惹的樣子也沒有再說什么,便把信拆開了......
她拆開了信,伸手去拿里面的東西,她掏出了信封里的黑色小珠,無奈手上有包扎的紗布,手指比較笨重,還未捏緊便墜落在地上了,小珠在干凈整潔的毯子上彈了幾下便停下了,四海伸手去撿,卻在捏到那黑色小珠時,小珠破碎,一只黑色小蟲飛快的爬向寒雁......
“幽蟲......”寒雁心生忌恨,他周身升起層層寒氣,屋子里的空氣憑空起了寒風,那黑色的小蟲在寒風之中被摧毀成塵......那寒風太烈,斬斷了琳瑯殿的梁柱,大殿倏然傾倒,寒雁攜四海沖出了廢墟......
四海站在雪山懸崖邊緣,驚懼的看著眼前的塵埃圍繞著的琳瑯殿廢墟,那支白梅枝干被墜落的柱石壓斷了。
“還不說鬼侯是誰嗎!”寒雁積壓著心中憤怒,質問四海。
四海木然抬起頭看向寒雁:“鬼侯是我最重要的人,他是江湖醫者,他幫很多人忘卻了痛苦......”
寒雁猛然伸出手握緊她的喉嚨,而后將她懸在懸崖之上,萬仞深淵就在四海腳下。四海恐懼的看著寒雁,淚水滾落在他的手背上......
“師......伯......”她從喉嚨里擠出兩口氣呼喊他,他的手很涼,仿佛要把四海渾身的血液都冰凍了,四海緊緊抓著他的手,她沒有扯打他,而是在以自己的溫度來溫暖他的手......這是她小時候寒非教會她的溫柔......
寒雁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墜著,酸酸的。此刻突然有只黑色小蟲從四海袖中爬了出來,它目標明確,迅疾爬向寒雁指尖,寒雁猛然松手,四海瞬間墜下懸崖,求生的本能讓她死死抓著寒雁的手:“師伯,別松開我的手......”寒雁欲甩開她的手,可小蟲已經鉆入他指尖了......
寒雁頓感心臟極痛,小蟲沿著手臂的經脈極快爬向心臟,他忙用另一只手封住自己被小蟲入侵的手臂的經脈,將小蟲困于手臂中,而后他受傷的胳膊頓時無力,四海抓不住他的手墜落懸崖,懸崖中的寒霧頓時將四海吞沒,寒雁猶豫片刻,縱身跳下懸崖,他如雪鷹般迅疾的輕功,靠近四海,抓著她的手將她帶回岸上......
寒雁從未猶豫過,這次,又是怎么了?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鬼侯,幽蟲,他已心知肚明,這個女孩沒有一身清血,也沒有問出任何答案的價值,他完全可以放棄她的。可能是因為寒非,也可能是因為她一聲師伯,也可能是她求生的欲望太強烈,讓寒雁心里生出一種放棄她就會有心有愧疚的感覺......
寒雁想了種種猜測來圓一個片刻的猶豫。
四海被丟在岸上,她無力的流淚,看著寒雁站在自己面前,她忙起身緊緊擁抱著他,寒雁狠狠將她推開了。四海被推倒在地,抹著眼淚,而寒雁看了她一眼,轉身欲離去,四海卻叫住了他:“師伯......我怕......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深的深淵......”她的聲音里透著無力與恐懼,她雙臂支撐著身子站起來,卻因剛剛墜下懸崖還未退去的驚恐而再次摔倒,可她再次站了起來,寒雁欲邁出的腳步收了回來,他緩緩轉過身,四海努力的走向他,緊緊抱著他,用一個人的胸膛來安慰自己恐懼的心:“我墜下懸崖,也會變成大山嗎?看著我喜歡的人在我身邊匆匆而過,我卻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死,我不想變成大山......”四海語無倫次著。
寒雁低語帶著微微的憤怒:“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侯爺跟我說過,我一點都不傻,只是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值得我放在心里......”她稚氣一語,抬頭淚眼漣漣的看著寒雁,寒雁恰巧也低頭看著她,她緊緊攥著寒雁的衣裳,她很怕,怕被再次被丟棄。
“來人。”寒雁低聲厲語。
兩名雪衣親衛立刻現身寒雁身邊,他們身著銀甲,手執寒鐵長劍,冰冷的站在寒雁身邊。四海把頭埋在寒雁懷里,用余光打量著這兩個侍衛,而后又害怕的把頭扭過去不看他們。
“地牢。”寒雁冷冷一語轉身離去,四海抓著他的衣裳,卻被兩名侍衛生生拉開。
四海哭喊:“師伯!你要去哪,為什么不帶著我?”
寒雁頭也不回步履堅定的向前,四海看著他的背影,就像滿眼的冰山,呼吸都變得沉重......
侍衛拖著四海穿過后山的一處鐵墻,鐵墻厚重不已,樹在寒石之底,壓抑沉重,四海好似丟了魂似的,她無心觀察周圍,她對剛剛瀕死的恐懼心有余悸,加上鬼侯生死未知,寒雁師伯又對她如此冷漠,她很害怕,她恨不得蜷縮成一團,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揉在一起丟出來,再把自己的記憶丟出來,好好的看著,看著自己的怎樣疼的,看著記憶是怎樣折磨自己的......四海面容表情,卻淚落如珠,她用力甩開了侍衛的手,她覺得渾身發癢發疼,她開始用力抓自己的臉,自己的脖子,胳膊,胸口......
侍衛兩人面面相覷不知何故,為了避免她自戕,侍衛立刻捆住了她的手腳將她扛去了地牢,四海被搭在侍衛肩上,她無力的睜著眼睛,眼前卻一片黑暗,嘴里無力的重復著兩個字:“癢.....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