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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隋唐時期形成了一個由多元文化構成的多民族群體,這個群體又被統一意識形態和共同生活方式凝聚在一起,例如《舊唐書·滕王元嬰傳》載,神龍初年,唐高祖第二十二子滕王元嬰的兒子李茂宗“狀貌類胡而豐碩”,很有可能他是胡漢結合的后代。又例如,壽安公主是唐玄宗和胡人女子曹野那姬生下的混血姑娘,被記錄進《新唐書·公主傳》,這類例子唐代應該是有很多的。但我們并不是宣揚“和諧”、不談“沖突”,族群之間的矛盾不會消融無蹤。

胡人的臉龐并不能完全代表外來的文化,在中國古代墓葬習俗中,以胡人形象作為奴仆來炫耀墓主人的地位,是自漢代以來一脈相承的藝術表現形式。漢代畫像石中就有胡人跪拜形象,東漢墓葬中的胡俑更有特殊性,不由得讓我們想起敦煌懸泉置出土漢簡中記載的二十余國外來使者、貴人和商人,也使我想起移民從來都是弱勢群體,會不斷受到本地官方和各色人等的威脅,除非以成員所來自地域、種族等為特征的聚落已成為有影響的移民據點。魏晉以后,遍布中國北方的外來移民聚落和北方民族中活躍的胡人,促成了以胡漢“天子”“可汗”合銜為代表超越民族界限的國家管理系統,隋唐兩代能發展到具有“世界性”元素的盛世,不是依靠胡漢血緣的混合,而是仰仗多元文化的融合,不是取決于血統,而是決定于心系何方。

曾有資深學者當面向我指出:現在一些研究者在書中大量使用史料以佐證胡人文化,乍一看,顯得相當博學有深意,但卻并不具有與其博學相當的思辨深度,這種研究成果所表現的僅僅是胡人歷史線索的再現,缺失理論上的洞見,雖時有創新,卻難以走出歷史文獻學的庸見,使得研究成果缺少一種脈絡思考的深度,只是歷史研究中的一次轉身而已。

這番話對我震動巨大,使我認識到:高估胡蕃沖擊或低估胡人活力,都不可取。胡人不是當時社會的主流,不是漢地原住民的形象,“胡漢”兩字并不曾被作為任何某一個朝代的專屬名稱,胡人進入中原仍是以中華正朔為標志,但我們用文物再現和用文字釋讀,就是通過截取一個非主流橫剖面,力爭探索胡漢繁雜、華戎混生的交融社會,給予人們一個不同的視角認識真實的中古歷史。特別要注意的是,任何一個社會都存在著移入易、融入難的外來移民問題,要透過史料的記載真正理解當時的真實情況恐怕只是一種隔靴搔癢的描寫。如果我們將自己置入歷史語境中,唯有以一個唐代的文化遺民、古典的學者文人身份,才能坦然地進入中華共同體的歷史場景中。

在中古時期出現的“胡人”不是指某一個族群,而是一個分布地域廣泛、民族成分復雜的群體,包括中亞、西亞甚至更遠地區的人群。“胡人”意識是當時一種非常重要的多民族意識,在其背后隱藏著域內域外互動交流的潮流。海內外研究中古社會、政治、經濟、宗教、科技、文化的學者都指出過,隋唐經過對周邊區域的多方經營,不僅有遙控冊封蕃部的羈縻體制,還有胡漢共管“都護府”的軍政體制,或者采用“和親”這種妥協方式安撫歸順的其他族群,胡漢并存的統治方式保障了一個時期內的社會安定與政權穩定。

目前學界興起用“全球史”的視野看待歷史進程中的事與人,打破民族國家疆界的藩籬,開放包容的學術研究當然是我們的主張。我贊成對過去歷史進行宏大的敘事,但同時也執著于對個體命運的體察,對歷史細節的追問,對幽微人心的洞悉。我要感恩漢唐古人給我們留下如此壯闊的歷史、文學、藝術等文化遺產,使得我們對“漢唐雄風”的寫作不是跪著寫,而是站著寫,有種俯瞰強勢民族的英雄主義崇拜;念漢賦讀唐詩也不是坐著吟,而是站著誦,有股被金戈鐵馬沖擊的歷史大氣。

每當我在博物館或考古庫房里看著那些男裝女像的陶俑,眉宇間頗有英氣的女子使人恍惚有種歷史穿越感,深究起來,“巾幗不讓須眉”也只有那個時代具備,真實的歷史訴求和藝術的神韻呼喚,常使我的研究情緒起伏跌宕,但絕不能削弱歷史厚重感,減弱人文思想性,化弱珍貴藝術品質,只有借助胡漢融合的圣火才能喚醒我們的激情,因為圣火點燃的激情,屬于中古中國,也屬于全世界。

在撰寫論文與匯集這部著作時,我并不是要充分展現一個文物學者、歷史學者的豐沛資源,更不是炫耀自己涉獵的廣博和龐雜讓人嘆為觀止。單是搜集如此豐富多樣的史料就是一件費時耗力的事情,更何況還要按照一定的邏輯和原則組織成不失嚴肅的歷史著作。寫作過程中,許多學者專家的提點,讓我不由得對他們肅然起敬,在此謹表謝忱。

史學創新不是刷新,它是人的靈魂深處呼出的新氣息,是一種清新峻拔的精神脈絡。對歷史的燭照,為的是探尋現實,族群間和民族間互助互利才是王道,告訴人們和平安定的盛世社會是有跡可循的。我常常擔心以偏概全,論證不當,留下太多的遺珠之憾。期望讀者看完我們研究中古胡漢交會的成果就像呼吸到文明十字路口里的風,感受到一種闊大不羈的胡風蕃俗混合的氣息。

我自2000年選調入京后,沒有申報過任何國家科研項目,沒有央求任何機構或個人資助,完全依靠自己平時讀書的積累及自行收集的資料,寫下了近百篇論文,從而輯錄成即將出版的五卷本《胡漢中國與外來文明》,孫機先生、蔡鴻生先生、林悟殊先生等學術前輩都教導我說,不要依靠政府項目資助急匆匆完成任務交差,創作生產精神產品絕不能制造垃圾。在沒有任何研究經費的情況下,我希望通過此書可以驗證純粹學術一定有適當的土壤,從而得以生存和結果。本書的出版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申報獲得國家出版基金的支持,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又給予出版經費的補助,再一次證明有價值的學術研究成果是會在文化大潮中堅守不敗的,學術的力量是穿越時空的。為這個信念而做出的堅守,其意義甚至比學術本身更大。

葛承雍

2018年7月于北京方莊南成壽寺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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