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古時代藝術的魅力在于給人以遐想,這種遐想不是瞎想,而是一種文化語境中的力量之感,是一種活著的文明史。藝術來源于真實,也高于真實,當那些千姿百態(tài)、造型各異的胡人蕃人形象文物擺在我們面前時,我常想這是不是一種活態(tài)的文化生物,它不是玄虛文字描寫的,而是從點滴微觀的真實細節(jié)做起的可信典型,從而使久遠的人物又有了活生生的呼吸,以及有血有肉的生命。
我們通過一個個造型各異的胡服蕃俑,不僅調(diào)動了豐富的想象力,而且要通過它們再現(xiàn)重要文獻記載的史實,像斷片的串接活現(xiàn)出有歷史依據(jù)的外族形象,力求還原或接近歷史。有人說我是挖掘陶俑里的胡人藝術形象,實際上我更多地是讀書識人,通過文獻記載與出土文物互證互映,不僅想說清楚胡人陶俑的沉浮轉(zhuǎn)變,更重要的是用胡俑的記憶串起當年的歷史。
有人問:哪個胡俑會說話?用土燒制的胡俑確實不會說話,但是胡俑的造型是無言卻有肢體語言,此處無言勝有言,不僅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也給人聆聽其聲的感覺。陶俑就好像是凝固的語言、縮微的雕塑、訴說的故事,是以“人”為本的構(gòu)思創(chuàng)作。細心挖掘它,采集創(chuàng)意,權(quán)威解讀,它就能成為文化的承載者、歷史的記憶者。伴隨著考古發(fā)掘和文物發(fā)現(xiàn),漢晉至隋唐的陶俑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其中不乏優(yōu)秀之作,有些被誤判為贗品的藝術造型也從墓葬中挖出,著實令人吃驚。這些陶俑作品被人們記住,成為那個時代精神的象征,看到的人就能感受到它的風骨、硬骨,也能感受它的柔骨、媚骨。
生活,是陶俑創(chuàng)造者藝術敏感的源泉,正是異族種種生活狀態(tài)成為創(chuàng)作者接通才華的渠道,許多胡俑造型擺脫了外在奇異怪誕的生理性描繪,更重視內(nèi)在的心理刻畫,以表現(xiàn)人物的本來面貌。當然,我們也能看到很多粗制濫造、雷同相似的陶俑,但總會有一些造型獨特的胡俑使我們眼前一亮,感嘆當時工匠精彩絕倫的藝術創(chuàng)造。
泱泱大國的唐朝最重要的啟示在于它掃除了萎靡不振心態(tài)帶來的性格上的軟化,我們崇敬那個時代,崇敬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那個時代民族的心靈。而找尋外來文明、研究胡漢互動、發(fā)現(xiàn)人性的共識與不同族裔的差異、關心自己血脈的來歷,則是我們每一個人共同的追求。
唐代留給我們的不是到處能夠“申遺”的遺址,更多的是無形卻融入于血液中的制度和文化。三省制使得參與政府管理的官員互相制約不能為所欲為。科舉制最大限度地打破門閥固化,釋放富有才華的青年人的活力,使他們有了上升通道;他們遠赴邊塞為博取功名不惜獻出熱血和生命,獲得一種尊嚴和榮譽感,發(fā)揮自己的所長展現(xiàn)才華。如果說國都長安社會環(huán)境容易產(chǎn)生“光芒萬丈”的詩人,或是濃縮很多“高才”“天才”的文人,那么唐代也是一個盛產(chǎn)傳奇的時代,洛陽、太原、成都、廣州、揚州等城市通過與外來文化的交流譜寫了各自城市的傳奇。
“拂林花亂彩,響谷鳥分聲。”(李世民《詠風》)“宛馬隨秦草,胡人問漢花。”(鄭《入塞曲》)“胡人正牧馬,漢將日征兵。”(崔顥《遼西作》)“背經(jīng)來漢地,袒膊過冬天。”(周賀《贈胡僧》)“幽州胡馬客,綠眼虎皮冠。”(《幽州胡馬客歌》)唐代這類描寫胡漢族群與藝術的詩歌俯拾皆是,而錢起《校獵曲》“數(shù)騎胡人獵獸歸”、鮑防《雜感》“胡人歲獻葡萄酒”以及“胡歌夷聲”“胡啼蕃語”“胡琴羌笛”“胡云漢月”等詩句或詞匯中出現(xiàn)的“胡”這個字眼,過去被認為對周邊種族有貶低歧視,現(xiàn)在卻越來越成為國際上公認的中性詞,演變成為我們熟悉的對等文化交流的代名詞。
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長河里,胡漢融合鼎盛時期不過幾百年,但是留下的反思值得我們幾代人體察省悟,一個多元融合的民族不能總是被困在民粹主義的單邊囚籠里。隋唐王朝作為多民族匯聚的移民國家,深深鐫刻下了大國自信和文化優(yōu)越的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