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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代高名垂報史
——悼念徐鑄成先生

那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一九四二年的春夏之交,在桂林星羅棋布的山巖中,一個名叫星子巖的小山旁,我見到了一位滿面春風、滿頭黑發(或者說綠鬃吧)的“銀絲先生”。

初見的時候還不是,后來才是。為什么叫銀絲?我也沒有去多想。他當時并不是老人,只不過是時時臉帶笑容的三十多歲的青年人。也許按照那時的標準,三十已經算中年,五十以上就是老年了。但就是這樣,也還不老,我只是認為他是一位大人,自己還是小子,盡管是大孩子,二十剛出頭。

大人還有另一層意思:居于高位的領導。他當時是桂林《大公報》的總編輯。而我只是一名在報館工作了不過一年的練習生而已。練習生就是和學徒或廣東話“后生”差不多的最底層的工作人員。

他剛從香港來。頭一年的十二月初,日本發動了太平洋戰爭,十八天就完全占領了香港。香港《大公報》關門大吉(不關門而在日軍的刺刀下繼續出版那才是不吉),《大公報》的人紛紛逃難到了桂林。桂林的《大公報》就是“胡老板”胡政之的先見之明,他預料日本必然會發動南進的太平洋戰爭,香港是必然保不住的,就在一九四一年的春天辦起了桂林《大公報》,是香港《大公報》人馬的預留之地。報館就在星子巖邊,這樣做,是為了可以將印報機藏在巖洞里,日本飛機來轟炸時,人也可以藏身巖洞里。

人來得多了,一份報紙養不了那許多人,于是就多辦了一份《大公晚報》。

晚報有副刊,副刊有雜文,每天都有兩三篇兩三百字短小如豆腐干的文字,集中拼在版面的第一位置上。第一位編者郭根,是著名報人邵飄萍的女婿,后來還做過上海《文匯報》的總編輯、山西大學的教授。他寫的豆腐干筆名“木耳”,“郭”字右邊是耳朵,“根”字左邊是木頭,想當然,這是拆字格。他要我也湊湊數,我不曾拆字,心想:你叫“木耳”,我就叫“石發”吧,石對木,發對耳。“石發”和我后來的一個筆名“史復”有些音近,其實彼此并不相干,“史復”不過是“斯福”的諧音,“斯福”不過因為有人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我“羅斯福”。《大公報》還有個“杜魯門”呢,那是詩人老杜,當然并非杜甫,而是“九葉詩人”杜運燮。

我取名“石發”,還因為豆腐干的作者有一位“銀絲”。銀絲也是發,不過是白發。你也發,我也發,這就是“石發”了。

此外也還有別的作者,但以“銀絲”“木耳”“石發”為多。現在記得,一直記得的,就是這么個名字。

“銀絲”就是總編輯徐鑄成先生。

他為什么要取這個筆名呢?頂多是一個中年邊緣人。莫非“偶有幾莖白發,心情微近中年”,就順手寫上它了?我一直沒有問過,因為一直沒有去多想它。只是在他八十大壽那年,在祝壽詩中寫下了一句“桂嶺何曾發有絲”,稱贊他當時的年少有為。這是多年以后想起他的年少,當年的印象卻是大人,盡管并不是老人。

大人不但不恥于與小子為伍,同時出現在一個專欄里,而且后來還進一步,把我這小子提升為副刊的編輯,接替調去日報編輯要聞的郭根。

他也是能放手寫作言論、編輯版面的。在他的主持下,桂林《大公報》表現尤比重慶《大公報》更為生氣勃勃。社論說話更大膽,《重慶通訊》是引人注目的更大特色。

《重慶通訊》是子岡寫的。每一篇都多多少少揭露了國民黨統治區,特別是陪都重慶的黑暗,也透露一些內幕消息,這些東西在重慶的《大公報》上是不可能有的。往往出口轉內銷,先到桂林再回重慶,流傳眾口。桂林《大公報》登它,是利用了蔣桂之間的一些矛盾,鉆了空子。子岡能長時期這樣寫,首先當然是由于她的正氣和靈氣,這也反映了徐鑄成的勇氣和正氣。

至于社論,那就更是徐鑄成的“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了。《大公報》的社論是一直為知識分子所愛讀的,第一支筆是張季鸞,胡政之也寫。另一支筆是王蕓生,文章有季鸞風。張季鸞逝世后,社論主要就由王蕓生寫了。它發表在重慶版,轉載于桂林版。桂林版也常有自己的社論,那就多半出自徐鑄成的手筆。論文章的氣勢,當時徐遜于王,論筆鋒的凌厲,徐就更放手,往往言王之所未言,抨擊時弊,大膽得多。這當然也和重慶、桂林的政治氣候多少有些差異有關,卻也使人不能不敬佩徐鑄成的“肩”和“手”。

湘桂大撤退,桂林淪陷,桂林《大公報》的人不少到了重慶,于是也出重慶《大公晚報》,養了一批人。還不夠,又集中一些人編書出書,這樣來養士。徐鑄成也就由一館的總編輯變成只是一張晚報的總編輯了,主要的編輯有兩位:新聞版,徐盈(大家叫他“徐老大”,其實他比徐鑄成小,頂多算“徐老二”),副刊版,我。面對著這樣的局面,徐鑄成當然是郁郁不得志的。這是一九四四年的事。

好在第二年日本就投降了,在淪陷而又收復的土地上,第一張復刊的《大公報》是上海《大公報》,先去主持其事的是徐鑄成。后來王蕓生一去,他立刻掛了冠,當天晚上就不到《大公報》,卻去《文匯報》上班了。那是日軍占領下上海被稱“孤島”時,他在租界里創辦的(當時時時刻刻都有生命危險,需要最大的正氣和勇氣)。后來被迫停刊,他才去了香港,主持《大公報》的編輯部。現在,他又回到自己創辦的《文匯報》來了。

離“大”就“文”,不是(或至少不全是)個人的意氣,就在第二天的《大公報》上,刊出了《可恥的長春之戰》的社論,指責偏向解放軍。有人說徐鑄成不該在王蕓生下機伊始,人還勞頓時就抽身而去。其實他去得正是及時,要不然,叫他如何承受這“可恥”?

俱往矣,這里不是要算某一個人的舊賬。對于“王蕓老”(報館一般人叫他“王老蕓”),許多地方還是我們應該尊敬的。

這時候,《文匯報》的聲譽壓倒了《大公報》。

當《文匯報》不容于國民黨當局而停刊后,徐鑄成又到香港,創辦香港《文匯報》。

上海解放,全國解放,《文匯報》在上海復刊。他又回去主持《文匯報》,直到毛澤東親自寫了《〈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必須批判》的《人民日報》社論,《文匯報》又麻煩了,徐鑄成也入了另冊,成為“右派”。反右的信號是從批《文匯報》開始的。

這中間,他初回上海復刊《文匯報》不久,雖邀我到上海《文匯報》重歸于他的帥字旗下,我留戀香港,沒有去。

這以后,是“史無前例”的十年,是“四人幫”的粉碎、“文革”的結束,是大規模的平反……

十年前,他曾經到過一次香港,參加《文匯報》的慶祝活動。《大公報》對他是冷遇的,只有我們一些桂林館的老同事,聯合起來私人宴請過他。

但《新晚報》卻用了他《海角寄語》的通訊專欄,從他還在香港時就寫起,回上海后繼續寫。寫得也是放手的、大膽的。因此,他挨了罵,我更挨了罵。

一九八二年以后我一直在北京。他常到北京開會,幾乎每年總要見面,而且有時一年見幾次,比起以前二三十年都難得一見反而是多了。

去年他沒有來。但聽說他身體特別好。能吃,一天可以喝兩大瓶雪碧(不是小罐),吃許多水果,還有雪糕,還有肉食,能走,緩緩地可以走上五層樓。正為他高興,以為九十不難,誰知道卻像是無疾而終地突然告終了。雖然已是高壽,還是使人哀痛。

我向上海送去了一副挽聯:

一大二文,時代緊追隨,曠世高名垂報史;
左乎右也,風云多變化,當年恨事誤儒冠。

“一大二文”一是《大公報》,二是《文匯報》(上海和香港的《文匯報》加起來也是二)。至于“儒冠”,“無冕之王”的帽子固然是儒冠,“右派”帽子主要也還是儒冠。

就他一生來說,比起《大公報》來,《文匯報》的一段更主要、更輝煌。但我接觸到他主要是在《大公報》,在桂林和重慶。因此匆匆只能寫這些。

在桂林,那是一種知遇之感。“平生風義兼師友”,友是我不能說的,他只是師,盡管沒有正式做他的學生,但新聞工作的許多方面,他都是我的師范。

十多年來,他努力寫作,出了十幾本書;像不少人一樣,這是為了補回那二十年失去的時間吧。這中間有三本是傳記:《杜月笙正傳》《哈同外傳》和《報人張季鸞先生傳》。他最重視的是《報人張季鸞先生傳》。

在書的“引言”中他寫下了對“報人”這個稱呼的理解:“我國近代新聞史上,出現了不少名記者,有名的新聞工作者,也有不少辦報有成就的新聞事業家,但未必都能稱為報人。歷史是昨天的新聞,新聞是明天的歷史,對人民負責,也應對歷史負責,富貴不淫,威武不屈,不顛倒是非,不嘩眾取寵,這是我國史家傳統的特色。稱為報人,也該具有這樣的品德和特點吧。”他又說:“我認為,‘報人’這個稱號,就含有極崇敬的意義。”

我想,他自己也一定是愿意被稱為“報人”的,他如有墓,他的一生最適宜在碑上鐫刻“報人徐鑄成先生之墓”。

他的最后一本著作是《八十自述》,有好幾十萬字。樣書早就有了,不知道何以遲遲不見問世?

《自述》中當然會提到他是紫砂壺故鄉宜興的人。而宜興有另一著名的報人儲安平。兩人都是反右中的著名“右派”。儲安平是反右以后就再無消息,非正式的消息說,他早就蹈海死了。

我想起了《莊子》的《山木》篇:“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遠矣,儲安平!

雖然和儲安平的情況不一樣,不是蹈海,沒有失蹤,而是壽終正寢,我遠望東海,仿佛看見徐先生浮于海而不知其所窮,我似乎在對自己說:

遠矣!哲人遠矣!

一九九二年一月,北京。
《明報月刊》一九九二年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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