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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繁花時節懷故人
  • 羅孚
  • 5462字
  • 2020-12-14 12:53:21

唐人和他的夢

從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對內地讀者來說,香港最“大”的作家是唐人。他的《金陵春夢》在內地有著最大的銷量,盡管這二十年一直是內部發行。他幾乎是從南到北讀者所知道的唯一的香港作家,有著最高的知名度。

大體上,寫《金陵春夢》和《草山殘夢》時,他是唐人;寫一般香港現實生活的小說時,他是阮朗;寫電影劇本時,他是顏開;寫散文隨筆時,他是江杏雨;寫《臺灣之窗》的時事分析時,他是高山客……哦,還有洛風,他的第一本書《人渣》就是用洛風這個筆名的。

他的原名是嚴慶澍。

他的外號是“嚴老總”,這也和他的寫作有關。他在《新晚報》上既寫過《某公館散記》的連載小說(出書時改名為《人渣》,日文本改名為《香港斜陽物語》,多有詩意的名字!),也寫過《總司令備忘錄》這樣一篇連載,都是以國民黨官員在港的“白華生活”做題材的。他當時在《新晚報》工作,同事們因此叫他“嚴老總”,外邊的人也跟著叫,以為他是報館的老總,其實還只是編輯,到后來他逐漸成為編輯部的領導,有老總之實卻始終無老總之銜,“李廣難封”,其間是非,就不說也罷。今之視昔,就更加感到他并非不可以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報紙的老總。

說這些,是因為他首先是一個資深的新聞工作者,干了三十多年的報紙工作。

他是抗日戰爭時期在成都燕京大學念新聞系的。但在這以前,在抗戰初期的湖南,他就參加過報紙的工作,好像就是長沙的《觀察日報》。后來又干過軍中的救亡宣傳,干過中國銀行的運輸工作。然后是燕京大學,然后是《大公報》,當他在上海跨進《大公報》的大門時,已是抗戰勝利后的事了。

初進《大公報》,他干的卻是報紙的發行工作,偶然爭取到蘇北的內戰前線采訪,寫過一些報道;后來又被派去臺灣,主持分館(那只是一個賣報紙、收廣告的辦事處),盡管《大公報》在臺灣另有特派記者,但他還是不時客串一些通訊文章。更后來《大公報》的臺灣分館被封,他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大公報》,干的還是發行工作。一九五〇年《新晚報》創刊,這個新聞系的學生才算如愿以償地干起新聞的“正業”,做他渴望了許久的編采工作,直到七十年代末期突然在工作崗位的辦公桌上病倒為止。

但在這以前,他就已開始了寫作生涯,在《大公報》上寫他的處女作《伏牛山恩仇記》。

使他露出崢嶸頭角的是《新晚報》上后起的《人渣》,使他聲名大起的是那連載了十年以上的《金陵春夢》。

按歷史的順序,應該是唐、宋、元、明、清……但這里卻需要顛倒一下,先宋后唐,才說得清楚。

宋是宋喬,《侍衛官雜記》的作者。《侍衛官雜記》也是《新晚報》上的一個連載,不過不是完整的小說,只是一篇篇雜記,作者假托為蔣介石的一個侍衛官,寫這位“總統先生”的一些逸聞瑣事。由于只是假托,并非真正的退休下來的侍從室人員,所記當然只能是傳聞;但由于作者當年以記者身份駐過南京,目睹耳聞,真實性也就不能算少。這真實,主要是表現了蔣介石可笑的一面,不夠全面。

于是,寫了“總司令”的這一支筆,就接受任務升級寫一個較全面更真實的“委員長”了。這就是《金陵春夢》的由來。由于是因宋喬之作引來的,由宋而唐,這就想出了唐人這筆名。這和海外的唐人街沒有關系,雖然作者有時故意要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他可不是什么老華僑,在開始做這個“夢”時,年齡才不過三十來歲,青年作者一名!

這里順便再說說宋喬。他對唐人有意見,開玩笑地說這是騎在他頭上。宋喬原名周榆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度回過大陸,重到香港后在《新晚報》主持英文電訊翻譯工作,本職是《大公報》社長的英文秘書,一個時期用周爾立的名字在報上掛名做《大公報》的督印人。不記得是五十年代的哪一年,他突然一連幾天不上班,最后人在倫敦出現,說是“投奔自由”了(天曉得!香港是有名的“自由世界”呢)。后來還出過一本叫作《彷徨與抉擇》的書,他的倫敦居并不顯得怎么得意,后來是郁郁而終的。

回頭看《金陵春夢》。它以一個不平凡的開頭引人入勝,這就是鄭三發子的故事。說蔣介石本來應該是鄭介石或鄭中正,小名鄭三發子,原籍河南,隨母親逃荒到了浙江,母嫁蔣家,他也就“拖油瓶”地成了蔣家的人。這個故事絕不是唐人的惡意捏造。他是有根據的。他把故事來源說得似乎有些神秘,有人說,其實他根據的就是新中國成立初年《光明日報》上的一篇文章。抗戰期間重慶也確實發生過一位姓鄭的從河南到了重慶,自稱是蔣的兄長,要闖官邸認弟的事,這人被關了起來,又送回河南,兄弟自然沒有認成,不過也沒有遭遇殺身滅口之禍。這事在沈醉還是別人的回憶文章中是提到過的。“文革”后,內地有人正式寫過文章,考證了一番,以比較充分的材料,證明了不可能有這樣一個鄭三發子,更確切地說,不可能有一個后來變成了蔣家王朝始皇帝的鄭三發子。

《金陵春夢》,金陵王氣,寫的正是蔣家王朝如夢的興衰和它黯然的氣數,其間經歷了大約二十年。從蔣介石的興起,到他的敗退臺灣,分別是《金陵春夢》、《十年內戰》、《八年抗戰》、《血肉長城》、《和談前后》、《臺灣風云》、《三大戰役》和《大江東去》八集。這是寫蔣介石,也是寫以蔣介石為主角的這一段時期的中國現代史——小說化的歷史,演義體的歷史。寫這樣的題材這還是“前無古人”的,它首先就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加上作者說故事的本領不小,一紙風行也就是勢所必至的了。

八集《春夢》中,寫得最好看的是第一集,以后就逐漸有些絢爛歸于平淡。

《春夢》以后是《殘夢》——《草山殘夢》,那是寫蔣介石到臺灣另起爐灶的偏安之局,直到他壽終正寢。說是“殘”,卻也寫了八集,算算日子,這一段歷史其實也有二十年左右呢。何其長的“殘夢”!長得和正夢一樣的“殘夢”!

如果把蔣介石以后也算上去,那就更不止這個數字了,至少又要加上十多年蔣經國繼承大位的日子。《殘夢》以后作者又寫了三集《蔣后主秘錄》,主角換了“蔣二世”經國。作者也換了一個古怪的日本筆名:今屋奎一。那是因為蔣介石在“殘夢”快了的時日,由日本人古屋奎二在臺灣《中央日報》上鄭重其事地推出了一部《蔣總統秘錄》,這是一個怪招。我們的作者在以“秘錄”對“秘錄”時(其實大家都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獨得之秘),就也使出了這筆名上的怪招來——一個敗筆!

《殘夢》以外,作者還寫了《宋美齡的大半生》,筆名是草山上人。

可惜作者在一九八一年初冬不幸因腦溢血再發在北京過早地離開了我們,要不然,他很可能把《蔣后主秘錄》也寫足八集,甚至還可能再寫《后蔣經國演義》也說不定呢。

不過,就憑這一系列的一《夢》二《夢》,《秘錄》加《大半生》,他已經是寫作上和蔣家大有關系的人了。

真正有關系的,卻是臺灣的另一位“總統”嚴家淦。他們都是蘇州洞庭東山的人。在嚴氏家族中排起輩分來,嚴家淦比嚴慶澍要高上兩輩。當年在臺北時,小輩的嚴慶澍是可以隨時到長輩的府上去吃飯的,不過,在那時候,嚴家淦還沒有貴為“總統”,只是“廳長”一名而已。

一部蔣家史,也就是大半部民國史,真是使同時代的人眼花繚亂不易說的。由于太近了,有些事情也就說得不易準確,一是由于有些史料還不具備,還屬于“秘錄”而沒有公開;一是有些事情還不好談,特別是對臺政策,就像人們所說,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那分寸,就連當事人也不易掌握,就更不要說在南海一隅的香港寫書的人了。

因此,有些對《金陵春夢》抱有好感的人,如新聞界前輩也是嚴慶澍的《大公報》前輩的范長江,就曾經特意找了他到從化溫泉長談,還送了一套政協文史資料給他,希望他把《春夢》潤色得更好,主要是寫得更準確,更近于歷史的真實。

作為長時期朝夕相見,共同抬過同一副擔子的工作伙伴,我也曾勸過他放下一些其他瑣事,特別是一些“為稻粱謀”的寫作,集中精力改好《金陵春夢》。他有十年之久日寫萬言,在一個本來就有工作重擔的業余作家來說,這萬言就比一般重擔更是重擔了。

可惜他并沒有及時作出安排,后來又意外地以硬朗的身子而突患半身不遂,改得更好也就成了虛愿——永恒的遺憾!

《金陵春夢》在藝術上的一個缺陷,是寫得比較粗糙,后面的比前面更甚。這也難怪,作者往往是在伏案處理日常的編輯工作時,偷閑寫作的。在《新晚報》編輯部里,他數十年如一日,幾乎總是第一個到,最后一個走。一般人的上班時間是朝九晚五,而他,卻變成了朝九晚九,從上午九時到晚上九時,一直工作、寫作十二個鐘頭,寫作的時間比工作的時間還長。他下班的時候,在同一層樓中上晚班的《大公報》編輯們已經來上班了。

《金陵春夢》是他的大著,大到在《新晚報》上連載了十多年,幾千續,很可能是香港報紙上最長壽的連載小說。接下去的《草山殘夢》在“文革”中夭折了,作者認為這是出于極左的斧鉞之誅,但事實上,和它寫得粗糙,越來越像舊聞記事而不像小說有關。一九七五年作者和港澳新聞界的朋友們到北京時,姚文元在宴會席上還贊了《金陵春夢》,也多少可以旁證一下。當然,姚文元贊與不贊,都改變不了作品本身的價值。

嚴慶澍除了制造這兩“夢”,還大量寫作反映香港社會的長短篇。他自己滿意的有:《長相憶》《我是一棵搖錢樹》《泥海泛濫》《愛情的俯沖》《黑裙》《她還活著》《裝》《贖罪》《第一個夾萬》等。

他的第一個電影文學劇本是《姊妹曲》(夏夢、韋偉主演),還有《華燈初上》《血染黃金》《詩人郁達夫》等;《詩人郁達夫》是雖未拍戲卻出了書的。

嚴慶澍是多產作家,出的書有五十種左右。他也是另一意義的多產作家,有子女八名。長城公司有一部影片《兒女經》,編劇是畫家黃永玉,故事就取材于唐人之家。黃、嚴和別的一些作家如樓適夷當時都住在九龍荔枝角的九華徑(這是雅稱,俗名狗爬徑,黃永玉曾寫過《狗爬徑傳奇》)。嚴慶澍的一家十口是一本難念的經,在黃永玉的《兒女經》戲中,石慧是大女兒。打從這以后,石慧見了嚴慶澍有時就要開玩笑地叫他一聲“老豆”(廣東話指“爸爸”)。而嚴慶澍有一句常掛在口邊的叫喊:“孩子們!”這當然是由于他自己的孩子足以成“們”的緣故。

近年在香港以《似水流年》成名的年輕導演嚴浩,是嚴家的“小不點”,也是在寫作上嚴家的唯一傳人。他在報紙上寫的散文小品專欄,被認為比他父親的隨筆寫得更富可讀性。這位影名大于文名的年輕人,在更年輕的“文革”后期,曾經去投身于一家左派的電影公司,卻被上級領導揮之使去,他不能忘情于電影,一氣之下,就自費到倫敦電影學院學習,回港后終于揚眉吐氣地以后起之秀大露頭角于電影圈中。他這一成名作是和左派有間接關系的青鳥公司的出品。這對于原先的左派電影領導,是不是開了一個玩笑?這也難怪,那時候上級的最上級還沒有提出“伯樂論”,一般的領導者還不知道應當識得千里馬。

嚴慶澍雖然始終沒有當上總編輯、副總編輯,卻是比較早就當上了全國政協委員的,這當然和他的《金陵春夢》所起的作用有關,恐怕也和他做了一些對臺的統戰工作有關。我不知道他到底做過一些什么人的工作,只是知道他還沒有機會做他的長輩“嚴總統”的工作。

清楚知道的是,他能拿到張國燾妻子的文章,在《新晚報》上發表,用的當然是人所不知的筆名,寫的是影評,評的是國產片,是好評。我也聽他說過,張國燾的兒子如何從香港回到廣州,進了華南醫學院,畢業后又回到香港,他的未婚妻也一起獲得了到香港的批準,充分體現了來去自由的政策。這一對夫婦不久就去了加拿大行醫,后來張國燾夫婦也移民去了加拿大(是香港“反英抗暴”紛亂后的事),張國燾也就死在加拿大的養老院中。據我所知,他和張國燾并沒有見過面。

見過面而且后來有頗多交往的,是一位文化名人——包天笑老先生。一天,唐人接到一封署名羅高的信,說《金陵春夢》寫了蔣介石年輕時候在上海逛窯子的事。信上說,他當年也曾涉足那些高級的妓院,偶然也見過蔣在場,現在那些同吃花酒的人早已老去,不能想象還有九十多歲的人寫蔣逛窯子記憶得如此清晰,因此希望見面談談。后來兩人見面,嚴慶澍才知道是他的同鄉前輩包老。真應該稱老,那時包天笑已是九十多歲的人了,但精神還是很好,還是每天寫作,蠅頭小楷,十分工整。一部《釧影樓回憶錄》,又一部《衣食住行百年變遷》,都一一登報、出書。到了九十九歲那年,大家正準備替他做百齡大壽,他卻不再等待,就離開了我們——又一個永恒的遺憾!

我們,包括了老作家曹聚仁、葉靈鳳。特別是葉靈鳳,在他的晚年,和嚴慶澍、黃蒙田(散文家、美術評論家,《海光文藝》和《美術家》的主編)、夏果(詩人、散文家,《文藝世紀》的主編),許多時候還有蕭銅(由臺灣到香港定居多年的小說家)以及我,不定期地上小館子,飲酒、聊天,消磨一個黃昏。嚴慶澍是我們的司庫,由他收錢付款,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稿費收入做開銷。這樣的餐敘每月總有那么一次,維持了好幾年之久,后來葉靈鳳、嚴慶澍、夏果先后去世,經常參與的五個人現在就只剩下黃蒙田和我,分居南北。

我們當中,嚴慶澍看來是身體最好的,飯量大,酒量也不小。蘇州人,卻沒有什么水軟山溫氣。年輕的時候是個足球愛好者,漸入中年后唯一的運動就是“爬格子”。可能是酒喝多了,有時又多又猛,后來就有了高血壓癥。雖然略有節制,但注意得并不夠,終于一個上午在辦公室里突發腦溢血,從此就進了醫院,再轉到廣州治療,病有轉機,也能走動了,一度回到香港,準備恢復工作,事實上不可能,就轉到北京繼續治療,情況又有好轉,沒想到在醫院中看電視的球賽節目,我們這過時了的業余足球運動員,情緒一激動,就又發生腦溢血,最后奪去了他的生命,才不過六十出頭。

嚴慶澍這個喝太湖之水長大的蘇州人,對陽澄湖的大閘蟹深為愛嗜。每年秋天,總不放棄享受一番。在這上面,他表現了驚人的食量,曾經創下一次吃掉十四只而面不改色的紀錄,雖然有些蟹爪他是放棄了,卻還是要使旁觀者不能不為之動容的。

一九八八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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