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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繁花時節懷故人
  • 羅孚
  • 4412字
  • 2020-12-14 12:53:21

繁華時節懷紺弩
——《聶紺弩傳》代序

和紺弩雖說有著三十多年的交情,但對他所知其實是不多的。

桂林、重慶、香港,我們曾經先后一同在這三個城市里工作過,而且許多時候干的是相同的工作,然而,在桂林、重慶并不相識,直到了香港才有來往。抗日戰爭期間,在桂林、重慶,我們都在編報紙的副刊。紺弩是桂林《力報》、重慶《商務日報》和《新民報》的副刊編輯,我從桂林到重慶,都在編《大公晚報》的副刊。在桂林,那時他已是著名的作家,而我只不過是剛剛出道的后生小子,還不習慣到外邊去結交文壇的前輩先生,只有一些經常替我寫稿的,我才認識。紺弩雖說是“同行”,但他自有園地,從不在我打理的《小公園》里涉足,我們沒有什么機會相互認識。在重慶,有了寫稿的關系,卻沒有什么直接的交往。抗戰勝利后,一九四八年我到香港《大公報》編副刊《大公園》,紺弩比我先到香港,卻在兩年多以后才擔任《文匯報》的總主筆,當沒有報紙在手上時,他就以作者的身份替我寫稿了,再加上別的原因,我們就由相識而逐漸變得很為熟識。

從認識他開始,直到他去世以前,這中間幾乎有四十年之久,但除了最初的三年在香港,最近的三年在北京,我們又是地北天南,不在一起的。只是我有時有事情到北京,才和他見過十次八次而已。當他戴著“右派”帽子到北大荒勞動,后來又被扣上“反革命”帽子到山西坐牢時,自然是相見無由了。

盡管我們的年齡相差了幾乎二十歲,盡管對他的文章一直都很欽佩,我卻從來沒有像一些朋友那樣,口頭上叫他“聶老”(只有近年筆下有時稱之為“紺翁”),這和他從來不擺老作家的架子有關,也和他雖已七老八十而衰病卻又并沒有什么龍鐘之態有關,更和他的精神狀態一直保持著斗士的軒昂有關。他四十多歲時,我固然沒有叫他一聲“聶老”,他八十多歲時,我還是沒有想到要叫他一聲“聶老”。

在抗戰時期的“文化城”桂林,在他主編的副刊上,更主要在他有份的《野草》雜志上,讀到了他一篇又一篇總是很精彩的雜文,我總是很欽佩,也總是很羨慕。羨慕,是因為自己那時正在學寫雜文。像《韓康的藥店》《兔先生的發言》都是他傳誦一時的名文。后來到了重慶,讀到那篇不足七百字的《論申公豹》更是叫絕,他只用了這么幾句話,就把反動派的尊容勾畫出來了:“他的頭是向后的,以背為胸,以后為前,眼睛和腳趾各朝著相反的方向,他永遠不能前進,一開步就是后退。或者說,永遠不能瞻望未來,看見的總是過去。”寥寥數筆,寫意而又傳神,深刻而又生動!

在香港和他相識后,知道他很愛下棋。當他在《文匯報》擔任總主筆時,就常到《大公報》向梁羽生他們挑戰。作為總主筆,他每天要寫一篇類似時事評論的文章在新聞版刊出,有時棋下得難解難分,從下午一直下到晚上,有那么一兩次,他干脆就不回去上班寫文章,卻怕我們說他偷懶,和梁羽生約好,要他不要告訴我們,時過境遷,他人已經到北京工作,梁羽生才說出來,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梁羽生有一年蜜月旅行到北京,兩人又下棋下得忘乎所以,這回是梁羽生傳出了丟下新婚夫人在旅館空房獨守的佳話。而梁羽生又把另一佳話帶回香港,說紺弩有一次雪夜進中南海下棋,居然把等候在外的司機忘了,而司機最終在深夜自行駕車離去。

我們后來才知道,他原來是有名的“大自由主義者”。

一想起他當年在香港鬧市街頭,那種旁若無人,閑庭信步式的走路的姿態,就不免想起那句戲詞:“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他這京山人,家住鄂北,離豫西南的南陽諸葛廬也就不遠。

但他不要“散淡的人”,卻取了“散宜生”做他的別號。先前只記得,這和申公豹一樣,也是《封神演義》中的人物,后來看他的《散宜生詩》自序,才知道是借這個周文王的“亂臣”九人之一的名字,寄托“無用終天年”(適宜于生存)之意。《莊子》有散木以不材終天年的說法,舊知識分子有不材,無用而自稱散人的習氣。他有這樣的深意,我卻往往想得很淺,想到他的那一點散漫,想到他的那一份自由主義。當然,也想到他對名利的十分淡泊,全不在意。

說到《散宜生詩》,就不能不提到它的前身,香港出版的《三草》了。

紺弩回憶,我那年從香港到北京,看到他油印了送人“意在求人推許”的他的舊詩小冊子,就說“這種東西在港復制只需幾分鐘”,他就請我拿去復制或印刷,沒想到卻費了兩三年工夫,才印成《三草》。我說幾分鐘,并不假,當時北京復印機少,不像現在到處都有,印起來很方便,但在香港,卻先進一些,復印機之多,當年就像現在的北京(但也還沒有可以放大縮小,可以印彩色的),因此我自告奮勇拿走了他的詩冊。

那當然不僅僅因為復印方便那么簡單,主要更因為我十分歡喜那些詩,很愿意它們能廣為傳布。因此,就從原來設想復印幾冊,而改變為印它三千。幾分鐘當然不行,前后三年沒有,兩年卻是花了的。本來不需要這許多時間,由于我的拖延,這就遲了。由于我的粗疏,印出來后才發現還有好些錯字,這對自認為“編輯雖不行,校對還可以”,因而也負起了校書之責的我來說,自信心是大受打擊了,也覺得有些愧對故人。但看到“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吾民易有觀音土,太后難無萬壽山”“昔時朋友今時帝,你占朝廷我占山”,這些詩句終于成了書頁,成了書本,也還是掩不住那一份十分歡喜的心情。

在接觸到這些油印詩冊以前,我們一些在南方的朋友就已經傳誦著他的若干名篇,而談論起他的“以雜文入詩”,為舊體詩開新境界了。

這以前,我們只知道他是個雜文家、古典小說研究家,從沒有想到他是詩人,更沒有想到他會成為奇峰突起的舊體詩人,在他的晚年大放異彩,由于他過去只寫新體詩,還表示過擁護白話,反對文言,不寫舊體。盡管在香港時他也偶有舊體詩詞的吟詠,嚴肅的,或嚴肅的打油的,也真是偶一為之,那首“欲識繁花為錦繡,已傷凍雨過清明”的《浣溪沙〈蕭紅墓〉》就是僅存的了,排在《散宜生詩》的最末部分,卻是留存下來的他最早的舊體之作。后來忽然詩興大發,那是北大荒奉命集體作詩,挑燈夜戰的結果,“左”的結果,卻有了好的詩篇,在“遵命文學”以外,于是又有了“遵命詩詞”,在“憤怒出詩人”以外,又有了“命令出詩人”。

十年浩劫后我第一次進京,去新源里探望躺臥在床上的我們的詩人(從此就只是見他躺著、躺著,而很少站起、走動),當時只想到他的病、他的窮(每月只有十八元生活費),只想到留下很少的一點錢給他以濟燃眉。第二次相見是四次文代會期間在西苑賓館里,雖說他是去開會,卻幾乎整天躺在床上,好像就是這一次接受他“托孤式”的委托,帶走了《三草》回香港。這時他已不是那么窮,已經恢復了地位名譽,衣食既足,可以“興禮樂”,出詩書了。他在談笑中說過,不知道為什么,見了我就一點詩意也沒有,寫不成詩(指沒有給我以“酬答”之作)。但偏偏卻把出詩的任務交給了我,雖然拖了兩年,卻總算是不辱使命。這就是我在他去世后的悼詩中所說的:“尊前長逐繆思神,三草偏從海角伸;論世最欣文字辣,讀詩更愛性情真;百年咫尺成虛語,五日蹉跎失故人;淺水垂楊風景異,同傷凍雨過清明。”他八十歲后我在一首祝壽詩中愿他活到百年;他去世前五天我本來要去探望卻改了期,從此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每次到他勁松的家里,總要經過一個叫垂楊柳的地方,這地名和另一處芳草地的名字同樣叫人有春天的想望。但卻是一個并無垂楊只有塵土的市區,叫人失望而想笑。

最后一次見他是他的《散宜生詩》(增訂注釋本)出版以后不久,我拿了一冊精裝本請他簽名,一支筆在他顫巍巍的手里已經不聽使喚,只是勉強寫了一個“作”字,就叫人不忍要他再寫“者”字了,而那“作”字其實也不大成字。后來他的家人說,那可能是他寫下的最后一個字。

雖說很想再見他一面,哪怕那只是一個已無知覺的人面。但由于朋友們都知道的原因,我沒有去參加遺體告別,只是要了周伯(跟著一些晚輩這樣叫周穎大姐)的那張別致的謝帖:“紺弩是從容地走的。朋友,謝謝您來向他告別。”

我只是寫了幾首七律(包括前面那一首)向他告別,其中之一是:“聞君此去甚從容,蝶夢徐徐逐午鐘;劍拔弩張曾大勇,神閑氣定自高風;枕邊微語魚堪欲,棋里深談我愿空;春水冰心徒悵望,羅浮山色有無中。”

就在那最后一筆簽寫“作”字的前后,他和往常一樣閉目不語,只是在我臨走時說了一聲,“帶點吃的東西來”,經過周穎的傳譯,知道他想吃南安板鴨和香港的曹白咸魚,但咸魚由我的家人帶來后,由于那五日之誤,他已經再也看不到、嘗不到了。我很有興趣學圍棋,有意和他下棋以消永日,但一直沒有好好學,直到這位對手消失于人間世,我還是“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吹皺春水,玉壺冰心”是他寫了送我的詩句,卻又一直沒有送,甚至把這事忘了,還是本書作者保留下來,在他去世后才轉到了我手中。這是一首七絕:“倘是高陽舊酒徒,春風池水底干渠?江山人物隨評騭,一片冰心在玉壺。”他說見了我就沒有詩意,從來沒有送詩給我。其實他曾經送過“半世新聞編日晚,忽焉文字愛之乎,每三句話賅天下,不七尺軀雄萬夫”這樣幾句,只是在我提醒他以后,他才湊足八句,成為七律,請書法家黃苗子寫成條幅相贈。他自己的書法也很不錯,小楷甚至顯得有些嫵媚。他就是這樣健忘的,就是一“散”如此的!而在他《散宜生詩》增訂注釋本的自序中,我的名字又多了三點水,“浮”起來了。

寫下這些小事,本來是沒有多大意思的,只不過表明,我們之間有著雖長期卻并不能算十分深厚的交情,我不可能在他死后謬托知己。

寫那些悼詩和這些文字時,我也沒有太多的感傷之情。傷逝、惋惜、黯然,那是當然的,但想到他走得那么從容,而最后的日子卻已接近于油盡燈枯,那就還是“不如歸去”,讓“塵土的歸于塵土”吧。

在我的惋惜中,有一點是沒有來得及在他生前,向他請教一些讀不懂的他的詩篇,一些不大清楚的他的往事。他的詩雖不晦澀,但有些本事不知,就會讀之難明。

而他的一生,我知道得其實很少,有許多還是靠了這本《聶紺弩傳》才明白。這當然要怪我就是對朋友也往往“不求甚解”。因此也就很高興有這樣的一本傳記了。它是可以使和紺弩識與不識的人,都能對他有更多更密切的了解的。

這書原來是紺弩口述(在他生命最后的幾年里取得的第一手資料),而由作者整理成《庸人自傳》。紺弩自稱“散人”,又謙稱“庸人”。從一些遭遇來說,他是奇人(注);從一些行事來看,他是妙人。但后來他改了主意,不想要這樣的自傳,于是就又由作者改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你看下去就知道是怎么一個樣子和有著怎么一種可讀性了。

一九八六年九月

注:我還有一首悼詩,用了四個“奇”字:“奇人奇遇有奇聞,更以奇詩宇閃聞;一帽憑誰分左右,十年累汝困河汾;北荒失火魚猶在,南國從軍夢早湮;歷史老人應苦笑,繁花時節又憐君。”

他戴著“右派”帽子去北大荒勞動時,因失火燒去棚屋,被判刑下獄。“文革”后又被加上“反革命”罪名,判無期徒刑,到山西坐牢。他早歲參加革命,是黃埔軍校第一期學生;晚年由太原釋還北京時,雖早已是共產黨員,卻夾雜在釋放原國民黨縣團級人員的名單中而獲赦,真是奇不可言!“一角紅樓千片瓦,壓低歷史老人頭”,是他詠《寶玉和黛玉》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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