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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乾和《大公報》

想寫寫蕭乾,越想,就越覺得這不容易。翻翻他一本又一本新作吧,回憶錄和文化回憶錄一篇又一篇,他自己已經(jīng)寫得不少,而別人寫他的文章和傳記,也是一篇又一篇,一本又一本,還有什么好寫呢?雖說和他曾經(jīng)是老同事,一共也不過同事還不到一年,盡管又是鄰居,卻是見面的時候多,交談的時候少,有多少可寫?還有什么不曾寫過的可寫?

首先要寫的,我們是《大公報》的老同事。他的“老”,從天津《大公報》開始;我的“老”,從桂林《大公報》才開始,晚了五六年。而我們相見在香港,又晚了七八年,是一九四八年的事。但我也有一樣比他“老”的,我在《大公報》度過了四十一個春秋,而他只有十五個年頭。這是光彩照人的十五年!

年老的知識分子都知道,當(dāng)年的《大公報》是知識分子愛讀的報紙,它有三件法寶:一是社論,二是通訊,三是副刊,主要是文藝副刊。盡管對于它們所說的未必都同意,但總是要看。

這三件法寶和蕭乾都有關(guān)系。

社論,那首先是張季鸞的文章,其次是王蕓生的,還有徐鑄成、李純青……蕭乾是抗日戰(zhàn)爭以后,從英國回到上海,才兼任了主筆,寫國際問題的社論。這在他的作品中,不算是最出色的,更出色的是文藝創(chuàng)作和通訊特寫??谷諔?zhàn)爭以前他也寫過社論,那是比較少的偶有所作,他回憶說,第一次執(zhí)筆的處女作,給張季鸞整個否定掉了。勝利后的作品,由于在英國多年具有“國際眼光”,有它的深刻處,但比起他的文藝創(chuàng)作和通訊特寫來,不能算是最出色的。使人最為記得的是他的一篇英倫通訊引出了重慶《新華日報》的一篇社論,那是一九四四年九月一日的《祝記者節(jié)》。社論引用蕭乾的通訊《虎穴的沖激》中提到,“五年來的歐戰(zhàn),英美知己知彼,一面保持自身的長處(如言論自由的維系),一面無時或忘學(xué)習(xí)敵人的強(qiáng)點”。社論指出這是蕭乾精到的見解,把言論自由等民主權(quán)利和向敵人學(xué)習(xí)并提為致勝的原因。社論一步指出,“沒有言論自由,就沒有健全的發(fā)展的新聞事業(yè)。沒有言論自由,新聞事業(yè)本身是會枯萎的”。這在當(dāng)時,也在后來,都傳為佳話。

通訊,在《大公報》做開路先鋒的是范長江,然后有孟秋江和別的不少人,以江河之勢,流走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在長江以后,蕭乾和楊剛是兩支大放異彩的筆。兩人的異,在于內(nèi)外兼寫,而外邊的一部分是長江所沒有的。蕭乾寫過塞北的罌粟,山東、江蘇的水災(zāi)以至血肉筑成的滇緬路;楊剛寫過東南戰(zhàn)場。他們兩人又各在英、美,寫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和以后中國以外的世界。從戰(zhàn)場寫到會場,蕭乾是英倫之戰(zhàn)中唯一駐在英國的中國記者,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接近尾聲時,中央社才派人去了倫敦;《中央日報》才派人去了西歐戰(zhàn)場,這人就是陸鏗。當(dāng)他近年看到有人把蕭乾看成似乎是整個戰(zhàn)爭期間在西歐的唯一中國記者時,向蕭乾提出了疑問,蕭乾澄清了這件事,陸鏗知道這是別人模糊的說法,卻也沒有在他自己的刊物上澄清,反正他自己是清楚了。蕭乾不僅是參加采訪聯(lián)合國宣告成立的舊金山會議的少數(shù)中國記者之一,而且又確實創(chuàng)造了一個唯一——唯一從那里報出了獨家消息,報道中蘇要簽訂互不侵犯條約,盡管“采訪”到這一消息的是胡霖(胡政之),蕭乾只是幸運的“二傳手”,把“球”越過大洋,傳回中國,傳給重慶《大公報》。

副刊,蕭乾一九三五年在天津參加《大公報》工作就是從副刊開始的,先編《小公園》,后編《文藝》,精彩紛呈的是《文藝》。他說《小公園》是娛樂性副刊。我也編過《小公園》,在桂林、重慶的《大公晚報》;還編過《大公園》,在香港《大公報》。我所涉足的這些“公園”無論大小,都不是娛樂性的,而是綜合性的。這也許是對“娛樂性”的理解早先和后來有異;或者是相對于文藝性,在蕭乾看來綜合性就是娛樂性了。

蕭乾寫過《我愛新聞工作》,又寫過不少社論和更多特寫通訊文章,使自己成為著名的新聞工作者,但他更有名、更有成就的,卻不是記者,而是作家和文藝工作者。

這既靠他努力寫作,也靠他花了大量的氣力編好《大公報》的《文藝》副刊,做好“文藝保姆”。

以我自己來說,看《大公報》首先是受了文藝的吸引,然后才及于其他——通訊和社論。

說來慚愧,我愛上《文藝》時,《文藝》已經(jīng)是楊剛在培育,蕭乾已經(jīng)去英國了。蕭乾、楊剛,楊剛、蕭乾,無論在《文藝》或通訊上,都是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取得了豐美的成果的。而在《文藝》上,又是配合得那么好!提到《文藝》,就不能不想到這前后的兩位編者,缺一都不行??峙率怯枭餐淼年P(guān)系,我是記不得楊振聲、沈從文這兩位開山之人了。

我沒有讀過楊、沈的《文藝》,就是蕭乾的也沒有,趕得上的只有楊剛的。盡管如此,我卻牢牢地記得蕭乾這個“保姆”。

我記得《大公報》舉辦過文藝獎金。蘆焚的《谷》、曹禺的《日出》、何其芳的《畫夢錄》得了獎。這些是小說、戲劇和散文,不知道為什么缺了詩歌。說不重視詩歌吧,《文藝》卻用大量的篇幅登出過孫毓棠的七百行長詩《寶馬》和他寫的創(chuàng)作《寶馬》經(jīng)過的長文??赡苁沁@樣,后來就不斷流傳《寶馬》得了《大公報》文藝獎金的說法,以至于劉以鬯花了不少精力,再三求證,才證明并無其事。正是這樣,我才知道自己愛讀老師所作的《寶馬》原來是在《大公報》上面首先發(fā)表的。在我參加《大公報》工作以前的兩年,孫毓棠曾經(jīng)在我所念的中學(xué)里教過我歷史。那時在桂林,他和鳳子在一起,在我這個中學(xué)生看來,一副瀟灑的派頭。一位歷史學(xué)家,寫出了歷史題材的長篇敘事詩,印象就更深了。

我也記得《文藝》副刊以外的一則文藝新聞,魯迅逝世時《大公報》出現(xiàn)了譏諷嘲罵的短評。蕭乾為此憤慨得向胡政之辭職。那天的新聞是張篷舟去采訪的,版面是徐鑄成編排的,蕭乾從協(xié)助采訪到協(xié)助安排版面,從早晨忙到深夜。第二天他打開報紙一看,正為這一切而深感滿意時,看到下邊有著一篇他事先完全不知情的短評,而短評中既罵魯迅的雜文“尖酸刻薄”又罵文壇論爭累死了魯迅,還說這些影響到魯迅取得更大的文學(xué)成就,這不能不使蕭乾跳了起來。短評例不署名,后來知道作者是王蕓生,當(dāng)時是總編輯。蕭乾向胡政之提出在版面上道歉,辦不到;又提出辭職,被挽留。最后是同意在《文藝》上發(fā)表一篇不署名文章,似乎是短評的樣子,以后來的頌揚代替了初時的諷罵,算是一個沉默的更正。

這件事牽涉到四個人:王蕓生、徐鑄成,都是報紙總編輯,蕭乾不用說了。張篷舟后來在桂林《大公報》是個多面手,一身兼四職。他既主持本地新聞的采編,又主持通訊版,還兼編《文藝》,又兼管資料室,是香港人(也是廣東人)口中的“一腳踢”。當(dāng)時楊剛在香港《大公報》編《文藝》,張篷舟在桂林就用剪刀來編,轉(zhuǎn)載香港的《文藝》版,也不全用剪刀,還采用當(dāng)?shù)氐膩砀?。我是他的門徒,幫他打雜,包括《文藝》的一些雜務(wù)。太平洋戰(zhàn)爭以后,楊剛從香港到了桂林,順理成章地把《文藝》接過去,我還是幫她打雜,慚愧的是沒有跟她學(xué)到什么,枉過了在她左右的那些日子。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以后,《大公報》除了在上海、天津復(fù)刊外,一九四八年也在香港復(fù)刊。初時我兼編了一陣子《文藝》,后來似乎是蔣天佐編(記憶也許有誤),蕭乾從上海來,他接編。袁水拍來,上晚班做英文電訊的翻譯工作,兼編《文藝》。蕭乾去主持晚間的要聞編輯工作,這使他的報紙編輯工作因而更加全面,副刊、新聞都有了,不過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個月,他就北上迎接新中國的開國大典了。袁水拍其后也北上,《文藝》就由于逢編。廣州解放,于逢也走了,梁羽生、杜運燮(似乎有過韋蕪和詩人高朗),都先后編過《文藝》副刊。最后《大公報》的看守人終于守不住這個有過光輝歷史的《文藝》,把它停了。我身在《大公報》,后來卻替香港《文匯報》兼編過好多年《文藝》周刊,那真是強(qiáng)弩之末,不足道了(不是說作者,是指編者乏善可陳的自道)。在《大公報》守不住《文藝》,我自覺是愧對蕭乾、楊剛的,不過在七十年代,終于又在實際是大公晚報的《新晚報》上,創(chuàng)辦了《星?!肺乃囍芸?,一度還發(fā)展為半周刊,此是后話,也不必說了。

可以提一下的是,《大公報》還有過另一個文藝副刊,陳紀(jì)瀅編的《戰(zhàn)線》,不記得是漢口開始還是重慶開始,它和香港、桂林的《文藝》同時存在,不過不定期,不是每周都能刊出?!段乃嚒泛汀稇?zhàn)線》,在不同地點而同是一家的《大公報》上,是楚河漢界,左右分明的。一九四三年楊剛由桂林到了重慶,繼續(xù)主編《文藝》,兩個副刊是不是和平共存,我也記不清了。第二年楊剛就去了美國,《文藝》也就暫時不復(fù)存在。直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各地《大公報》先后復(fù)刊,它才又復(fù)活的吧。至于《戰(zhàn)線》,當(dāng)時就不是怎么生色,后來恐怕就更少人記得。和《大公報》同時有聲譽,使《大公報》增長聲譽的,只是蕭乾、楊剛先后主編的《文藝》。

進(jìn)入五十年代以后,蕭乾不但被迫脫離了他喜愛的新聞工作,也被迫放下了他的文藝之筆,差不多整整二十年,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才重拾舊業(yè),寫出了許多回憶文章,重放光彩。正是這些,使我感到要寫他真難,他自己都已經(jīng)寫了,寫得那么詳盡,那么生動,那么深刻,那么好!還需要你浪費什么筆墨?

不能不浪費一點筆墨的,是要談一談胡政之。這位在《大公報》里和張季鸞并肩而立的人,雖然掛的是總經(jīng)理的名義,但他卻也在兼管編輯工作,只有比總主筆(或總編輯)的張季鸞管得多,不比張季鸞管得少;張季鸞以寫社論著名,除了大事,編輯工作上一些具體的事他是不一定過問的,有地位次于他的王蕓生在管,更有地位相等的胡政之在管。胡政之有時也寫社論,又管版面、人事……蕭乾到《大公報》編《文藝》,是他同意的,兼顧其他副刊,是他安排的。所有余力,外出采訪,寫通訊特寫,也是出于胡政之的部署。香港《大公報》在抗戰(zhàn)中創(chuàng)刊,拉蕭乾回去編《文藝》的,是胡政之。蕭乾躊躇不定,是不是去英國,堅定他的去意,經(jīng)濟(jì)上幫助他的,是胡政之。說服他放棄劍橋的學(xué)位,到倫敦正式接任《大公報》特派員的,是胡政之。要他去舊金山采訪聯(lián)合國成立會議的,又是胡政之……不能不使人感到:唯胡政之能用蕭乾!不能不使人感到:無胡政之,難有這個樣子的蕭乾!

蕭乾說,胡政之真是一個能干的事業(yè)家!當(dāng)我為他在《大公報》處處碰到的都是胡政之而不是張季鸞表示有些奇怪時,他這樣說了。說得對!我為胡政之能識人而沒有那么多人能認(rèn)識胡政之,感到惋惜。

在蕭乾以前,范長江就是在胡政之支持下,做西北行,首先報道了陜甘寧邊區(qū)的真實情況的,比在國際上首先報道的斯諾還早。當(dāng)范長江后來因和王蕓生處不下去,不得不離開《大公報》時,胡政之表示傷心,嘆息“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在蕭乾將去英國時,薦楊剛接替他編《文藝》,胡政之說她是共產(chǎn)黨,初時不愿接受,但蕭乾再三力薦后他還是接受了,以后還用她去做駐美特派員,和蕭乾這駐英特派員隔洋輝映。

這些都是題外話,不多說了。

一九九一年十月

禁不住又想多說幾句。

蕭乾干過不少出色的新聞工作,曾經(jīng)是著名的記者,但在我(許多人恐怕也是這樣)的印象中,他主要是個作家,說得干脆些,就是個作家。不像斯諾,既是作家,又是記者,我們往往只記得他是個國際知名的大記者。

作為作家,他寫小說,寫散文,翻譯外國文學(xué)作品,但他好像是不寫詩的,新體舊體都不寫。也許這是我的孤陋寡聞。

不必遺憾。他們蕭家有人寫了,這就是他的兒子蕭桐。我沒有讀過蕭桐的詩,據(jù)蕭乾說,是出過集子的,有些詩他也讀不懂(這當(dāng)然是謙虛的話)。蕭桐現(xiàn)在美國的大學(xué)里教書。當(dāng)在香港和蕭家做鄰居的時候,我是不是見過這根“鐵柱”(蕭桐的小名),已記不清了,清楚記得的是一張小孩子游水的照片。這根柱子總算使這姓蕭的文學(xué)之家顯得更齊全。并非無詩,是個詩書之家。

蕭乾早歲的婚姻據(jù)說雖然受到和他一直要好的師友的責(zé)備,他晚年的婚姻生活卻是美滿得使人贊嘆的。又譯又寫又編的文潔若,和八十年代一直豐收的蕭乾是正好的一對,他們夫婦在這個文學(xué)之家里好像天天都在進(jìn)行譯寫競賽似的。前些年,她替蕭乾去“夢之谷”訪尋舊夢,那真是文壇佳話;這些年,她寫的好些老作家的印象記,又都是十分可貴的文學(xué)史料。關(guān)于周作人最后歲月的記載,使人讀了贊嘆不已,嘆知堂老人的慘遇,贊文潔若那些句子真實卻帶斑斑血淚的筆墨。

前兩三年,突然有一驚人之筆:蕭乾出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信息初傳,使人不信;新聞見報,使人不能不信,信而又疑,疑是另有同名的蕭乾。但了解以后,終于不能不信了,就是我們熟悉的新文學(xué)作家蕭乾,出任這個主管傳統(tǒng)或者說古典的文藝領(lǐng)域、最高的“敬老崇文”的機(jī)構(gòu)。大家都知道,蕭乾是和中國古典的文藝不沾邊的,既不創(chuàng)作,也不研究,他的文學(xué)活動總是和一個“新”字分不開。他的出任,是接替葉圣陶,雖然葉圣陶也是新文學(xué)家,但他卻歡喜作舊詩詞,還歡喜揮毫落紙作書法,這和蕭乾的一“塵”不染并不相同。這里恕我濫用了“一塵不染”這個成語,用意只是說“古舊”,不是說骯臟或別的什么。

朋友們談起我們的中央文史館新館長蕭乾時是有同感的:有點詫異。雖說是異事,卻又都認(rèn)為是好事。蕭乾雖然還是揮毫為文如故,又勤又快又多產(chǎn),但還是其新依然,不因此而去苦吟什么平仄不調(diào)、韻角不協(xié)(更不要說聯(lián)句不對仗)的舊詩詞如故,這就更被稱贊為好事了。

蕭乾是比我們這個世紀(jì)只小十歲的人。在冰心她們面前,當(dāng)然是小弟弟,冰心開玩笑叫他“餅干”,因為他原名“蕭秉乾”(“乾”是“干”的繁體)。我們這些年齡比他更小的人(也垂垂老矣)就沒資格這樣叫他了,其實能叫一聲“餅干”那也很好吧。

在八二高齡長者、六十文學(xué)壽翁面前,我輕輕地叫了:“小餅干,您好!”

一九九二年四月續(x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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