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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黃生借書說》講讀備考

袁枚的《黃生借書說》是一篇不滿三百字的小文。中學選用,主要是因為其義可取;可是義并不隱晦,文的寫法也平實無華。這里考察一下有些相關的事物,是為了幫助教師理解得更深、更確切,以備講讀時參考。

一 關于作者

《黃生借書說》是一篇意思嚴正的小文,就是說,是板著面孔講的。可是,熟悉清朝文獻的人都知道,袁枚的為人,與顧炎武、顏元、全祖望、姚鼐等是大異其趣的,用正統的評價標準衡量,前者是正經儒者,袁枚不是,至少是不地道。一個非正經儒者的文人忽而正襟危坐講起大道理,我們對此應該怎么看呢?

這要先看看袁枚的為人。他生于康熙末年,卒于嘉慶初年,正趕上清朝的全盛時期。他同一般士大夫一樣,也作八股文(并且收入全集),考舉人、進士,作官。只是官作得不夠大,四任知縣。是因為天性所近還是精于看風轉舵呢,他忽而改了主意,毅然辭官,走優游林下的名士(有時也不免為清客)一條路。他以詩文,尤其是寫詩話,結交上層士大夫,抬高身價,受到稀有的吹捧(姚鼐《袁隨園君墓志銘》:“百余年來,極山林之樂,獲文章之名,蓋未有及君也”),接受大量的饋贈(《遺囑》:“賣文潤筆,竟有一篇墓志送至千金者”),發了大財(《遺囑》:“田產萬金余,銀二萬”),修治隨園,窮池臺花木之勝,過了半生豪華生活。

這樣一個人,如何評價也要一分為二。可以寬厚一些,說是無傷大雅,因為既不違法,又未敗德(歷史地看)。但君子愛人以德,對讀書人寧可嚴格一些,那就不無可議,例如與顧炎武相比,人家寫的是《天下郡國利病書》,他卻寫《隨園食單》,與黃宗羲相比,人家寫的是《明夷待訪錄》,他卻寫《子不語》(后改名《新齊諧》),正是“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在這方面,袁枚自己有自知之明,《隨園詩話補遺》卷四說:“余性通脫,遇繁禮飾貌之人輒以為苦。”以為苦,所以常常就有意無意地流于放浪,例如他曾刻一個閑章,文曰“錢塘蘇小是鄉親”,大為某尚書所詬病。甚至必須嚴肅的時候也不能拘謹,例如朝考作《賦得因風想玉珂》的試帖詩,這按制度是要由皇帝評定的,他卻寫了“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的一聯,險些不能入翰林院。因為慣于放浪,有時就不免引來鄙視和嘲諷。

以上著重說可議的一面。但既然一分為二,自然也不能毫無是處。這可以舉出下列幾點。一,是在詩論上有貢獻。他的“性靈”說,比之王士禛的“神韻”說和濃德潛的“格調”說,像是更合情合理。二,在封建時代的儒生群里,他敢于闖破拘束,寫些不想登廟堂的文字,寫詩話并注意婦女和下層人的作品,這多少總是對偽道學的一股反動。(他答楊笠湖的信里說:“我輩立言,寧可使腐儒厭,不可使通儒嘔。”)三,他寫的一些似乎欠莊重的文字,卻常常有率真的優點,例如《遺囑》中說:“尚有《隨園隨筆》三十卷,……汝二人行有余力,分任刻之,定價發坊,兼可獲利。”這是一般標榜文以載道的人所不肯說的。四,為人和易,對貧苦的失意者有同情心,如借書與黃生就是一例。

總觀以上,我們讀《黃生借書說》,如果一定要先知其人而后論其言,似乎就可以;一,寬容一些,說其人其言皆有可取;或者二,嚴格一些,說人雖可議,但不應以人廢言。

二 關于黃生

黃生名允修,貧而好讀書,這是文章中說到的。看《隨園全集》,還可以知道:

一、他很年輕。《小倉山房文集》卷十有《贈黃生序》,其中說:“予喜其年甚少,意甚銳。”

二、所謂貧,只是非富豪子弟,不能多買書。《隨園尺牘》卷四有《再答》黃生的信,其中說:“且考據之功,非書不可,子貧士也,勢不能購盡天下之書,偶有所得,必為遼東之豕。”

三、袁枚很器重他。《隨園詩話》卷三:“黃允修云:‘無詩轉為讀書忙。……余謂此數言非真讀書真能詩者不能道。”

四、因為器重,所以很愿意幫助他,除了借給書之外,還支援一部分生活費用。《贈黃生序》:“又虞其家之貧,有以累其能也,為羞其晨昏,而以書庫托焉,成生志也。”

五、他受乾隆時期學風的影響,想致力于考證;袁枚不贊成,希望他跟著自己走,學詩文。《隨園尺牘》卷四《答黃生》:“來書自稱生平安于古,悖于時,矜矜自喜。仆以為此妄語也。”《再答》:“近日海內考證之學如云而起,足下棄平日之詩文而從事于此,其果中心好之耶?抑亦為習氣所移,震于博雅之名而急急焉欲冒居之也?………子之詩文未造古人境界,而半途棄之,豈不可惜!”

三 關于借書

書多,人不能盡有,因而借書是常事。尤其在舊時代,五代以前還沒有印本的時候不用說,就是宋以后,刻板不易,印數不多,得到書比現在難得多,想博覽更要多靠借。借書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為收藏借抄,一是為求學而借讀。黃生借書屬于后一類。

舊時代沒有公共圖書館,借書很難。原因之一是有書的人不多。此外還有種種情況:書系珍本,為收藏者所寶愛,自然不愿借出;書雖非珍本,或者因為常用,或者因為私有觀念重,也就不愿借出,等等。守護不借,有的還定為戒條,如唐朝杜暹題其藏書卷末說:“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為不孝。”寧波范氏天一閣掛有禁牌,文曰:“擅將書借出者,罰不與祭三年。”這樣吝嗇,看似可鄙可笑,實則不當專怨一面,因為書因借出而損壞甚至丟失的事也不在少數。遠的不說,舉清代為例,《紅樓夢》八十回以后的一部分原稿,《越縵堂日記》中的八冊底本,都是借出丟失的,無怪乎俗語改“借書一瓻”為“借書一癡”,說借書與人是傻事了。

俗語“借書一癡”之后還有“還書一癡”,這就使藏書者更加懷有戒心。明朝錢榖可為這種心理的代表,他有個藏書印記,文曰:“百計尋書志亦迂,愛護不異隋侯珠,有假不還遭神誅,子孫不讀真其愚。”借恐不還,形諸咒罵,可憐可嘆,所以有的人就寧可一概不借,如袁枚青年時期遇見的張氏就是這樣。一般人不會像張氏那樣極端,但借書之難的情況還是不會變的,如明朝宋濂《送東陽馬生序》說:“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于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這樣恭恭敬敬,謹小慎微,可證袁枚的“公書”,并為說以勉勵借書的黃生,在舊時代正是難得的了。

四 關于課文

研討課文,可以分義理、辭章兩個方面。

義理淺而明,是借書讀比自己有書更容易多省記,用現在的話說是條件差反而進步快。這種事理的認識也是古已有之,例如可以遠溯到《孟子》,《告子下》篇說:“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專就苦讀而大有成說,古代流傳的故事就非常多。以買不起燈油為例,鑿壁借光的有漢匡衡,囊螢的有晉車胤,映雪的有晉孫康,隨月的有南北朝江泌,等等。但古今條件不同,現在買書容易,圖書館、文化館很多,借書更容易,至于貧苦到須囊螢映雪,在用電燈照明慣了的今天,年輕人總是很難體會了。那么,這篇課文還有什么作用呢?我個人想,唯其這樣,它就于“苦讀更易有成”之外,還有另一面或說是更深刻的教育意義。這種教育意義,仍可以引《送東陽馬生序》中的一些話來說明,那就是:“今諸生學于太學,……凡所宜有之書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錄,假諸人而后見也。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余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讀此,我們應該認識,現在學習條件好,學有不成,非他人之過,因而應多反省,知警惕,用課文里的話說是:“知幸與不幸,則其讀書也必專。”

另一個方面是辭章,或說是寫法,可以分作三項說。

一是文章的布局。寫文章,組織材料,古今中外,花樣很多,如常格之外可以用倒敘、插敘,可以用側寫、襯托等等,如何才妥帖,要由作者的喜好、文章的體裁、內容的性質等來決定。《黃生借書說》的布局平平淡淡,毫無波瀾。可是自然而得體,由借書寫起,中間經過講道理,舉事例,自然過渡到勉勵黃生努力讀書,有水到渠成之勢。我個人想,讀范文應該不忘取法,在布局方面,有奇自然不當忽視,無奇尤其不當忽視,因為平順自然是不施脂粉的美,或者更難學,所以初學應該特別留意。

二是內容充實,有理有據。文章內容的評價,主要靠它包含的義理,這在上面已經談過;這里著重說說用什么事例來證明那義理。事例有兩類。一類是泛說,文章第一段說闊人反而不讀書,第二段說自有反而不如借,屬于這一類。另一類是談切身體會,第三段以自己的早年與通籍后對比,屬于這一類。這部分談自己經歷,真實懇切,字數不多而有感人力量。《隨園詩話》卷五也說到他這種感受:“余少貧不能買書,然好之頗切,每過書肆,垂涎繙閱,苦價貴不能得,夜輒形諸夢寐。曾作詩曰:‘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及作官后,購書萬卷,翻不暇讀矣。有如少年時牙齒堅強,貧不得食,衰年珍羞滿前,而齒脫腹果,不能饜飫,為可嘆也。”語較詳而義更顯豁,可供參考。

三是文字簡潔平易,于懇摯中兼有率真之趣。我們讀漢以后文章會感到,六朝人喜歡駢儷,唐宋以來的古文家喜歡古奧,都不少造作氣。我個人覺得,上好的文章應該沒有造作氣,或者經過錘煉而使人感不到造作氣,這說得玄妙一些是絢爛之極反歸于平淡。袁枚這篇文章能否算上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他沒有故意求古奧,玩花樣,所以行文能夠順暢自然,如話家常,想到便說,可止則止,這個優點總是應該肯定的,值得效法的。至于懇摯率真,文中這種地方不少,最顯著的如“天子讀書者有幾?”“歸而形諸夢”,“其歸也必速”,都是一般讀書人也會想到而不大愿意說的,用我們現在的眼光看,也應該算作可取之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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